子璋因为要领毕业文凭,在京都尚有一月的勾留,不能就送丽君回上海去。而至中自从那回寄了一百元的日金,和写了一封微温的信来后,便无消息了。在丽君则以为她的前途只有包围子璋才有结果,所以至中那边没有信来,她也不去追究。不单不追究,有时候子璋向她提及至中。她反为发烦起来,不愿意听。
丽君退院后,气色比从前好多了。看去比进院时至少年轻了七八岁。
“你现在象一个女学生了。”
子璋笑着对她说。
“你总是这样刻薄的,爱取笑人!”
她大胆地伸手向他的右颊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腕便给他捉着了。
“替你找一间贷间好么?”
“不。我不懂话,我要和你住在一块。”
“我住的地方也是人家的贷间。不方便请你去一同住的。”
他苦笑着说。
“不会找一家贷家么,恰恰够两个人住的。”
“只个把月工夫就要回国了,还去租贷家么?”
“租了贷家,在这里多住几个月,等秋凉时再回去不好么?上海热得可怕。人家都想在这暑期内来日本海岸避暑。你反向热的地方跑,不是傻子?”
子璋也觉得丽君的话有道理。但是住京都还是一样地炎热。他想那不如索性在近海岸找一家小房子来住下,等领得了文凭后,便和丽君日夜相守,共度过这个炎夏吧。经了几番商量的结果,决定了在琵琶湖畔租了一家小贷家,两个人便搬过去同住。距大学虽然远了一点,但子璋只有实习,不要上课了。每天预早搭火车到市里来,也没有什么不方便。
最初搬来时,双方都很矜持。但丽君服伺他,却比服伺至中周到。每天吃过了早饭,她定送他到车站边来。傍晚时分,她也定出来门首张望,或竟走向车站,望望他回来了没有。
他俩很欢快地吃过晚饭后,便争着要洗碗筷。
“你去用你的功吧。这是女人家做的事。”
“但是你太劳苦了哟!”
“没有事的。你还不是一样劳苦么?”
“丽君,你对待我这样好,我不知要如何地报答你才好啊!”
他颤声地说。
“……”
她只望了望他,就翻转身走向厨房里去揩眼泪了。
她洗了碗筷,又提着开水壶来到他的房里,替他泡茶。于是相对地喝着热茶谈了些关于日本的风俗人情的话。看看快响九点了,丽君便替子璋把被褥铺好。
“我不再妨碍你的用功了。我也要去睡了。明天才得早起床。”
她微笑着向他告辞,退回隔壁的四叠半的小房里去。
“不要紧,再谈一会吧。”
子璋隔着一套纸屏风叫她。
“不。我要睡了。”
“丽君,你真的日本化了。”
“什么意思?”
她在隔壁房里笑着问。
“你象日本女人般地会体贴男人服伺男人啊。”
“让我一辈子当你的下女吧。”
这不是她笑着时的声音了。
“不敢当,不敢当。”
但是从隔壁房里,不见她有回话了。他倾耳细听了一下,她好象在四叠半的小房里啜泣。他觉得她真是个可怜的女子了。于是推开了屏风走过来看见丽君伏在枕畔在呜咽。子璋明知她是为他而哭的,但他是正踌躇着,不敢仓猝地就对她有什么表示。看见她这样地伤心,他便跪在她的侧边,攀了攀她的肩膀。
“丽君,怎么好好的又伤心起来?”
她揩眼泪了,只摇摇头。
“至中许久没有信来,你是思念他,想回上海去么?”
他实在是爱她了,所以残忍地再试探了她一次。她更呜咽起来了。这次却伏在他的怀里流泪了。他也不能自禁地只手加在她的肩背上了。他真想搂着她亲嘴,但一想到今后的社会的批判,又失掉了勇气。
“自己才从大学毕业,前途象旭日之初升。万一因为她妨碍了自己前程的进展时,……”
他这样想着,便无情地站了起来。
“丽君,我的话说差了时,请你恕我啊!”
但是他的这种态度,反使她大大地失望了。她再伏在枕上,竟痛哭起来了。
“子璋!……”
她颤声地叫他。这是她第一次呼他的名字。
“什么事?”
他再蹲身下去问她。
“如果我在这里有什么会妨碍你时,那就让我先回上海去吧。我一个人会走的。但我不是回到耿家去,我是自己会,……”
“你说什么话?我们约好了的,等我领得了文凭后,就一路回国去。”
“我以什么名义要求你同伴回国去呢?”
子璋给她这样一问,真地无话可答了。过了好一会,他才说。
“我打算在上海开一家医院,你可以帮忙我么?”
“我又不是学医的,能够帮助你什么事?”
“但也有许多事要人打理的。”
“……”
她仰起头来,双眼绯红地看了他一下,便想:
“这个人不会爱我的了。他说的尽是敷衍的空话。的确,我是没有资格配他的了。想和他结婚,实在太过分了,他还象个小孩子呢。”
第二天,丽君不能起床了。子璋走过来检查她的体温,近摄氏四十度了。她看见子璋,便高声骂起来:
“梅苓!是你害了我的!是你这个放荡鬼害了我的!”
子璋也莫明其妙,不知梅苓到底是那一个。他打算再替她诊察肺部。当他想解开她的胸部时,她又忙拦阻住他的手。
“你这个无耻的家伙!不准你再来亲近我!我的病都是由你传染给我的!”
她睁着一双绯红的眼睛,怒视他。他有点害怕了。摸摸她的额部和腕,都会灼人一样的。他打算到市里去备些药,便站了起来,想向外走。
“子璋!你丢了我一个人走么?也好,也好!你走吧!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吧!我一点不害怕的。你当我是没有路可走了?哈,哈,哈!我可走的路还多着呢!我有阿大,阿二和阿三!作算他们不理我,也还有琵琶湖,黄海,和黄浦江!那些地方是我安身的地方。你不要担心我会拖累你哟!”
她一边说,一边狂哭,哭得子璋也伤心起来,流泪了。
“她完全疯了。要快些替她退热。”
他想着更决心地走了出来。他还听见她在房里呼喊。
“好了,你走吧!你一个人走吧!你不睬我也不要紧!琵琶湖在等着我啊!不过,子璋,我不会对不住你哟!我死了后,你还是我的人啊!”
丽君病了一个多星期才起来,面部清减了许多,面色也转苍白了。但在子璋,反觉得她的姿态比从前动人了。
丽君的病才好,接着就是子璋考试忙的时期,但也只有三四天。丽君还是起来和从前一样地服伺他,不过比以前少说话了,也不常看见她的笑容。她真有些象新雇进来的下女,有时候竟默默地蹙着眉头。
“你太辛苦了,我对不住你啊!”
有时候他俩相对着吃饭时,子璋这样地安慰她。
“在经济上我多累你了,就做你的奴隶,我也……”
她呜咽起来,话说不下去了。
“丽君,快不要这样说!……”
他也有些悲楚了,忙搁下碗筷走近她身边来,摸着她的肩背说。但她仍然是低着头流泪。从前他对她是称Mrs.耿的,叫了二三次后,她便不准他这样称呼她。于是在一个期间内,他不叫她Mrs.耿,也不敢叫她的名字。及进病院后,有一天,他竟叫她的名字了。在那瞬间,她感着有无穷的快感。但是一直到现在,每天他虽在叫她的名字,他的态度总是这样微温的。于是她又不觉得他之呼她的名字有如何的可贵了。她近来只是感着一种失望。
又过了两个多星期,子璋领到了毕业文凭,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国了。
“我们一礼拜后就可以到上海了。”
他笑着向她说。
“我不想回上海去。”
她很冷漠地说。
“为什么?”
他惊疑地问。
“我是无家可归的人了!到了上海,你叫我回什么地方去呢?”
她又悲哭起来了。他也觉得这确是件不容易解决的问题。好一会,他无话可答。
他俩终于回到上海来了。在G旅社开了一间房间,略把行李安置好了后,子璋就说要出去找耿至中。
“今天不准你一个人出去!”
她恼着对他说。他感着她的威力,便不敢动身了。但是他想,驮着这么一个女性,又不能和她正式同栖,在国外还不要紧,现在回到国里来了,在上海会遇着不少的朋友,万一因此做了他们茶前饭后所月旦的对象时,如何好呢?这是对自己前途有很大关系的。他感着一种不能言喻的痛苦了。他想送她回至中那边去,但同时又舍不得她,怕离开了她后寂寞。
那天晚上,他和她还是和在神户旅馆时一样地欢乐。由京都出来神户时,在海岸旅馆里住了一宵。他坚持了数月之久的节操终给她毁坏了。他恨她,同时一样地爱她了。当旅馆的下女来请他们入浴时。
“你先洗去吧。”
他让她先去洗澡。
“你先去吧。”
她也微笑着让他先去。
“我这里的浴室满宽敞,你们夫妻俩怕什么,一同进去吧。今天客人多,不要一个个地入浴,多花了时间。”
给下女从旁这么一说,他俩都脸红红地互看了一下。
“那么,我们一路去吧。”
她操日本话,笑着诱惑他。
大概是运命规定了的。他只沉吟了一忽,怕跪在一边的下女怀疑他俩是不正常的情侣,不得不说了两个字去回答她了。
“好的!”
那个下女便送了他俩进浴室里去了。他到底是个医生,在浴室里还挣扎了一会,但终给她降服了。
在上海,她恢复了在琵琶湖畔未病以前的欢悦的状态。他虽然感着幸福,但一思念到前途又觉得有一个不容易解决的隐忧。在她则以为是获得最后的锦标了。
“你在日本住了十余年,有了不少的日本女朋友吧。”
她获得了胜利之后,这样地问他。
“说没有,你也不相信吧。交结过一二个女学生,但都脱离了。程度稍为高一点的日本女人都看不起中国人。纵令和中国人发生了关系,还是要脱离的。像一般中国留学生娶回来的日本妇人,在日本是属中下流的了。我就没有看见过有留学生带过一个学问好的日本美人回来。”
“你有了日本女人做朋友,怪不得许久对我都那样冷淡的。”
“怎么说我是冷淡?”
“你许久都不睬我啊!”
她红着脸打了他一掌。
“丽君,这是正经话。我俩已经有了这样深的关系了,看见至中,怎样对付好呢?”
“怕什么?和他脱离就完了!我不追究他,他还能追究我什么吗?我真要向他要求赔偿损失呢。”她红着脸说。
“他是你的丈夫啊!”
“他不是我的丈夫!”
“在你,对他虽然有气。但社会上的事情不是这样简单地一句话可了的。”
“他真的不是我的丈夫。我从来就没有和他结过婚呢。”
“你不是有了小孩子么?”
他和她同住这么久了,但到神户海岸旅馆里他才知道她是生育过来的人。因为她的腹部的象征告知他了。
她在这晚上,才把她和至中的经过告诉了子璋。子璋听见后,也才觉得自己的负担实太重大了。他虽然在贪恋着她,同时觉得实在难和丽君成为夫妇,因为她的过去太复杂了。
“你不思念你的小孩子们么?”
他这样地质问她。在他以为丽君是不该丢了小孩子跟至中到日本去的。和至中发生关系虽然可恕,但不必因此便离开了小孩子们。他并不知道她有她的苦衷。
“思念和不思念,结果还不是一样么?”
她说了后,低下头去。不一刻,眼泪流出来了。他也不便再问了。
子璋和丽君搬过了几家的旅馆。他日间忙于奔走开设小医院的事,夜里便回来和丽君过糜烂的生活。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会堕落到这步田地的。他奔走了一个月余,还没有头绪。他想放弃这个计划了,原因是他的父亲,虽然有些积蓄,最初答应他拿出钱来开医院,但到后来又吝惜不肯了。他的父母要他先回乡里去一趟,然后商量开医院的费用。但他执意要先把招牌挂起来,然后请父母出上海来共住。当然,他的第一个原因就是给丽君拖累住了。
炎酷的暑期渐次地过了。朝夕都感着秋风沁人肌肤了。大概是季节变迁的关系吧,丽君常常一个人悲戚起来,偷弹泪珠。她觉得和子璋的同栖生活也渐渐地转变为平凡,一点不神奇了。虽然平凡,她还是不能不死抓着这个人。这个心理更时常促动她的悲情。
他因为事业不能发展,近来也不象从前那样活泼,面上常带着几分忧郁的色彩。他俩的情况,有时候在一间小房子里,——从白俄人家分租来的Boarding room,——竟象楚囚相对,好半天都沉默无言。
她近来也发见了子璋的性格上的些微的缺点了。当然,她不敢因此便说讨厌他。子璋因为从小时就到日本去,少受了本国的教育,习染着日本学生的古怪脾气甚深。这是有时候会引起她的反感的。
子璋回到上海来后,也象日本人一样地看不起他的整千整万的同胞。他以为除了受过日本教育十五六年的他之外,在支那是没有一个要得的人了。他的意气好象在说,中国的一切事情要他一个人来包办才有办法,此外的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至于他每次和日本人说话时便谦恭得卑躬屈节,而遇着初认识的中国人,却板起脸孔,装出大学者的态度来。他的那样不自然的行动,实在会使丽君看见后替他肉麻。
据他的意见,以为中国之受着帝国主义的压迫,完全是中国人,——除了他一个人以外的全部中国人,——本身的不长进。他痛骂革命前后的政治是完全一样,实质上没有一些改变。
“假如你做了国民政府主席,能够把中国统一,弄好么?”
“有什么难处。日本维新后的政治就是我们的圭臬。”这是他的回答。
子璋因为奔走了一个多月,认识了几位先进的同学。因为家里的父亲不肯寄款来,医院当然开不成功了。他原想回故乡去一趟,但丽君又苦留着他。到了九月初旬,有一个先进同学姓吕的,才推荐他到一家野鸡医科大学里去当教授。他才算有职业了,他想与其在上海闲处,就不若尝尝大学教授的滋味,混混饭吃。聘书接到了后,他便趾高气扬地走来对丽君说:
“我当大学教授了。在日本,教授不是这样容易当的。”
她听见后,想对他说破那家医科大学是野鸡大学,也不敢了,因为怕减杀了他的高兴。
“有多少薪金?”
“月额一百元!”
“谁不知道是月额呢?你说起话来总是这样多日本腔调。”
“在文法上没有什么错吧。”
他笑着说了后,便走到装书的木箱面前,把几部医学用书和医科大词典翻了出来。
“你担任的是哪一门科学?”
“解剖学和病理学。”
“听说那家学校的学生嚣张得很,常常会驱逐教员。你去上课时得留心些。”
“不要紧。我提供出最新最详细的材料给他们,就不怕他们不拥护我了。”
“要编讲义怎么样?”
丽君知道子璋从小到日本留学去,没有把中国文学弄好,写了三句文章,就有两句不通的。近来和几个友人的通信,还是由丽君代笔。
“我先把它编好,文字上还是请你代我改削一番,然后拿出去付印,你看好不好?”
丽君只点了点头。
九月十日,子璋接到了那家医科大学教务处的通知,请他于十四日那天出席,行开学礼并讲演。他接到了那封通知后,真是乐不可支,把那张通知高高地贴在床头的壁上。
到了十四那一天,他很早就起身来,洗漱刮须菰,他有一套Swallowtail是领毕业文凭时做的。他曾穿着这件燕尾服到各教授处去辞行过来。今天因为是行开学典礼的日子,并且他是初次当大学教授,所以要丽君拿出来给他穿上。
“穿平服去吧。那套象古董般的礼服,穿着不要给人家笑了。今天天气又热,……”
“不。一定要穿那套Swallowtail,不穿Swallow不尊严。在日本,Swallowtail是通常礼服,你不知道么?”
他终把日本式的Swallowtail穿上了,样子倒还不错。临走时,捧着丽君的脸亲了一个嘴。
“你是个大学教授夫人了!”
他笑着对她说。
“谁希罕!”
她笑着推开他。但等他走了后,她又觉得他的这句话是很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