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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至中和丽君自东渡以来,倏忽又三四个月了。至中从前来过日本一趟,在东京住有一年之久,知道东京烦杂,不便读书,所以带着丽君在京都近郊租了一家小平房,度同栖的生活。

三四个月来,每天过的都是热烈的拥抱的生活。丽君改穿了日本式的衣服,又另具一种风致,把至中的次渐颓丧的热情挽回了好些。

京阪神一带的名胜都游览尽了。吉野山和岚山的樱花也散落了。季节已经入了乍阴乍晴的初夏期。丽君也渐渐觉得两人的生活一天一天地平凡,每日只是烦闷多而欢乐少了。她的日常正经生活,除替至中抄誊稿件之外,便是烧饭和洗衣服。最初是以一种好奇心从事的,过了二三个月之后,就感着疲劳和痛苦了。

“我们雇用一个下女吧。”

有一天丽君告诉至中,她的腰部有点酸痛,大概是因为烧饭洗衣服,多蹲了时候。

“经济上不容许我们啊。”

给至中这么一说,丽君便想起两星期前,他把译的一篇二十余万字的稿件寄往上海书店去,昨天由邮局退回来了。这可给至中一个大大的打击,在邮局里的存款只有七八十元,是她所知道的。她也曾为这件事担心,因略提出来向至中说过。但听他的口气又象一点不忧虑,很有把握般的。她又想,自己的私蓄三百多元,也为两人的生活,早用完了。最初同逃出来时,决了心什么都可以为他牺牲。但是到了今日,觉得她自己的三百多元,只是奢侈地花了,一点不切实际,实在可惜。这些本该由至中负责的。

还有一件事足于使丽君抱悲观的,是由近来和至中的接触,知道他是患了什么毛病,已经传染到她身上来了。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了,她也愈觉得身体不如从前了。不单腰部常常会酸痛,近来下腹部也时时隐隐地作痛了,多行了几步,便象会掉下来般的。至于头脑,差不多是每天都在发晕,晕得什么事都不能做。她早想到大学病院去叫医生诊一诊,因为她有一个同乡在京都帝国大学医科研究,劝过她要早点治疗,等到日后病势重了时,反为麻烦。她便和至中说了。但因为一时经济的拮据,至中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她的提议就在暗默里打消了。当然,她心里头是十分不愿意的,觉得至中对她的健康太不经意了。同时,每天又还要操作,烧饭,洗碗筷,抹台席,洗内衣服,劳作得不堪时,她便不免有几句牢骚。

“象你这样不能同甘苦时,就请你回上海去吧。每天总是这样嗟声叹气的,妨碍了我的研究工作。我堂堂一个男子汉,怎能够单给一个女人歪缠着,每天说婆婆妈妈的话呢?”

“……”

她给他这么痛骂了一番,伤心极了,一句话也不能回答,只低着头一面流泪,一面洗他的内衣裤。她的头脑内部,便象给铰剪刺着般地激痛。

吃过了午饭,至中穿得十二分漂亮,说要到图书馆去查查参考书。但她不相信,她知道他又是和他的一个朋友,在大学文学部选科念书的姓郭的一同到什么歌剧场去看歌舞女优。至中近一个月来,每从外面回来,高兴时便会搂着丽君对她说他今天看见了如何美丽的日本女优,又在浴堂里看见了如何漂亮的裸体美人。丽君听见,心里便没有好气,因为他在形骸上虽然是拥抱着她,但他的精神却飞向到那个美丽的女优和那个裸体美人身上去了。她想到这层,真想一手把至中推开。不过一想到这定会引起两人间的风波,结果徒增长自己的懊恼罢了。于是又忍耐住了。

她一声不响地望着至中出门去了。从前他一个人出去时,定要和她亲一个嘴的。近两个多月来,他俩不再行这种仪式了。她把小矮桌上的碗筷收拾到厨房里去后,只堆在一隅,也懒得下手洗了。

在矮书桌前痴坐了一会,阿大,阿二,阿三的可爱的脸儿一个个象走马灯般地轮着在她眼前幻现得十分明显。她禁不住伸出双手来想去抱阿三,却搂了一个空,她便呜咽地哭出声来了。

自跟至中出来,从没有思念过那三个可爱的无邪的儿女。在夜里因为有至中睡在身旁,也不曾有一次梦见过他们三个小生命。不知为什么缘故,今天竟深刻地思念起他们来了。

“啊!放荡的爹爹先害了你们!残忍的妈妈又丢了你们走了!你们此刻在啼哭着想你们的妈妈吗?你们乖乖地长大起来吧!残忍的不中用的妈妈,你们莫去想她了啊!阿大,阿二,阿三哟!你们知道你们的妈妈在什么地方么?你们的妈妈走后,爹爹还是一样地不理你们么?……”

也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他俩的性生活早过得厌倦了。有一天她看见他和她接了一个吻后,就是一个呵欠。她看见这个情况,便感着无限的悲哀和寂寞。

“如果你可以答应我时,我真想设法托人向梅苓交涉,把阿三要了来,我们也热闹一点。”

她苦笑着说了后,便感着一种惭愧,同时希望至中有个回答,不能作肯定的回答,就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也好。但当她望见他的脸色时,她便感着一种极大的侮辱和绝望。因为他听见她的说话后,登时沉下脸来,等了好一会,才略抽动一抽动他的鼻孔,嗤了一嗤,一句话不回答,脸色象将枯的荷叶般的苍黄。

她又觉得梅苓说的话也并不是造他的谣言了。她近来常看见他一面写字一面干咳,也时常闻着后他的气息发出一种恶臭来。

“和梅苓同栖,尚且难全始全终。和这个病人同栖,还希望白头偕老么?”

她坐着痴想了好一会,下腹部忽然抽动了一下,便起了一阵腹痛。她忙跑进厕所里来,在厕所里蹲了一会,淅淅沥沥地下了一阵液体。她忙低下头去检视一下,是一种黄白色的粘液,还混有些象蛋壳蛋白间的皮膜一样的白膜片,同时发散出一种奇臭。她看见后,又起了一阵昏晕。她快要昏倒在厕所里了。

好容易才收拾干净了,企起身来,就听见门首有客来了在叫门。她忙伸手支在墙壁上,慢慢地从厕所里走出玄关里来。 h5PtjzL3lXSsedyb8er1zBhkqZDDc/iL2Cq3bpS5d8zpiWZokIi2J3neTV9RzEdF



十七

来客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同乡严子璋,在医学部附属病院研究的留学生。她勉强支持着,请他到里面房里坐下来。又忙到厨房里去,说要烧开水。幸得严子璋拚命地止住了她。

她觉得在这世界中,对她最亲切最关怀的只有这个同乡了。异域飘零,已经有无限的伤感,兼之所遇非人,一误再误,终至精神和肉体双方都受了极度的痛苦,在这样悲惨的境遇中,忽然得到这个驯谨质朴的青年的慰藉,她就有些象久旅沙漠中的队商,忽然发见了清泉般的。

她当然把她近来的苦况告诉了他。同时因为他是医生,也把她的不堪告人的病状告诉了他。

“女人的血液循环不良,常常会引起这样的毛病。或许是你身体太弱了。我替你诊察看看好么?”

严子璋虽然断定她是从至中染到了不良的性病,但不便唐突地就说出来。第一是怕把她吓倒了,陷于绝望,会引起难预料的悲剧。第二怕给至中知道了,怀疑他是离间他俩的感情。

“那谢你了。”

“请你躺着,让我诊察你的胸部,看肺部有没有障碍。”

她是穿着日本服,要解开胸部来虽然不算麻烦,但觉得单和一个青年相对,要袒露出胸部来,未免伤了她的尊严。她红着脸,踌躇了一会。

“如你不愿意,我也不敢相强。最好你和至中一同到我们病院里来诊察。……”

严子璋一面说,一面把才取出来的听诊器再纳回衣袋里去了。

“……”

她想,好几次对至中说了,要他带她到病院去诊察一回,但都给他不置可否的态度打消了。她的身体确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有了健全的身体才能够谈其他的事项。还是信赖这个青年医生,把身体调治好了,再说吧。

“不是不愿意,不过怪难为情的。”

她红着脸向着他笑。

“我们当医生的是看惯了的,一点不觉得什么。有病怎么可以秘密不给医生诊治呢?”

他苦笑着说。

“是的,只要病能够好。”

她说着,躺在土席上了,也自动地解开了作Y字形的襟口,雪白的胸脯和双乳便露出来了。严子璋以严肃的态度,听诊了一会,又在胸坎处按了几按,敲了几敲胸骨后,她便把胸脯掩起来了。

“肺部没有问题。……”

他才说了一句。她便坐起来接着说:

“我想定是生殖器官患了什么毛病吧。”

她这时候的态度却一点不会害羞了。

“但是,你们不会患这些毛病的吧。你们结了婚几年了?”

她和严是在故乡小学校时同过学来,自她跟着父亲出来上海后,和他一别二十年,没有会过面,此次在京都,还是先由他认识至中,以后才会见她,互谈到过去的事,才知道两人是幼小时代的同学。但他还不知道她是有前夫李梅苓,做过三个小孩子的母亲的女性呢。

“有四五年了。”

她含含糊糊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你们结婚后生育过来么?”

“……”

她沉吟了好一会后,才摇了一摇头。

“那你们间,一定有一方面身体上有障碍的。”

“什么道理?一定要能够生育才算是健全的身体么?”

“男女双方,如果是常态的身体,应当生育的。不能生育,当然是身体上有障碍了。”

丽君想,自和至中同栖后,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据严子璋的说话,一定是从至中身上传染着什么病毒了。

“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了。都是那个鼎鼎大名的戏剧家易卜生害了我了。没有念他的《傀儡家庭》,自己决不会丢了丈夫,丢了小孩子和他逃出来的。”

她这样地想了一会。忽然流出眼泪来了。

“怎么忽然伤心起来了?”

严子璋看见她双腮上垂着泪珠,惊异着问她。

“没有什么。”

她摇了摇头,不便告诉他,她是在思念小孩子呢。

“你定有什么心事,何妨告知我呢。”

他以诚恳的怜惜的口气问她。

“我想回上海去,我住在这里,寂寞得不耐烦了。又不懂话,一点意思也没有。天天坐在这间小房子里,象坐牢般的。”

“的确,你们回上海住,还便宜些。至中又不是进了正式的学校。他只想在这里抄抄书罢了。其实回上海去还是一样可以抄的。金价又高了,要由中国汇钱到这里来,真不容易啊。”

“他天天只是迷恋着日本的女优,款也不打算筹,书也不打算抄了。”

“你还是在这里把病治好了后再回上海去吧。有了病,什么事都做不来了。”

“我近来对于什么事情都是悲观的。大概也是因为身体有病吧。”

他们便商量定了,明天他来伴她到大学医院妇人科去诊察,看患的是什么病症。

第二天,在医院诊断的结果,是子宫内膜炎。病源是由于感染了淋菌。这是在显微镜下检查她所下的黄白色的粘浆证明出来的。

严子璋站在一边,帮忙一个医生替她检验局部,她已经十分不好意思了,忙翻过脸去,不敢望他的脸。及听见他讷讷地告诉她,她是患性病时,她更难堪了。当时的感情,有点象听见裁判官对她作死刑的宣告。

医院方面告诉她,最好是住院才容易治疗。因为这种病,要多多洗涤。每天来一次总不大方便。并且多走动,多坐车,也于病症不利。严子璋便把这个意思翻译给她听了。

“让我回去和至中商量了后再决定吧。严先生不是别人,对你说也不要紧,我们近来的经济状况实在太困难了。”

她说着眼泪便从眼眶里滚下来了。

“每天到病院去诊察和住院费用,所差无几的。如果至中的手头上不便时,我替你先垫些出去吧。”

她听见忙向他鞠了鞠躬,表示感激他。

“你主张我住院?”

她再微笑着对他说了这么一句。

他送她回到家里来时,至中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在家里。他坐了一会,把关于这种性病的注意及调养向她说明了。她只脸红红的低垂着透明的颈项听。听到有些不好意思的地方,便不得已望着严子璋笑了一笑,骂他讨人厌。

严子璋临走时,还向她叮嘱了一句,

“医生至嘱我要告诉你,患了这种病症,再和至中亲热不得,要节制一下才好。”

她听见又脸红起来,再骂了他一句讨人厌。严子璋走后,她便一个人在沉想。

“莫非他也对我有什么分外的怀想?”

她想象到那一点,便感着半分得意,半分羞愧。

“不。决不会有这件事的。他是个医生,又明明知道我是患了这样的传染病,他还会思念我么?”

她一想到这层,又象受了一个大打击,十二分地失望了。

但是她自从那天以后,每日都会思念严子璋这个人了。又相隔天数太久不能和他会面时,便感着一种寂寞和焦躁了。

“这样的心理状态莫非就是恋爱的表现?”

她一个人在思疑。于是她觉得严子璋的诚恳的质朴的女性般的温柔的性格,真是十二分的可爱。

到了夜里,当至中向她要求时,她便恨恨地斥骂了他一番,并要求他要负责送她进病院去疗养,否则她唯有自杀了。望着丽君在不住地啜泣,同时回想到去年春他自己在上海每天到一家专门花柳病的病院去治疗性病的情况。他还不是个象中国今日最新的军阀官僚全无心肝的人,也承认害了丽君的实在是他自己,故他再无勇气为他自己辩解了。他承认了她的要求,赞成她第二天就搬进病院里去。

“离开了她,自己也可以更自由地尝尝日本女子的风味啊!”

他当时又发生了这样的欲念。于是他说笑般地问她,

“你进了病院后,容许我和日本女子交际交际么?”

“我再没有心绪管那些闲事了。我是在半死状态中的人了!”

她再流泪了。大概又是思念着在国内的阿大,阿二和阿三吧。

第二天上午,她进了病院。在病院中住了三四天后,就听见至中把住家解散了,改住在一家下宿屋里去了。 h5PtjzL3lXSsedyb8er1zBhkqZDDc/iL2Cq3bpS5d8zpiWZokIi2J3neTV9RzE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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