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先生。”静媛由进校之日起直到今天,这四年间都是这样的叫刘文如叫惯了的。其实对教员的称呼把别字冠在先生二字的头上不算得什么希奇。不过在学校里学生们一般都称文如为刘先生,没有一个叫文如先生的,并且这位刘先生在教员们中又特别的年轻,他们听见静媛对刘教员叫文如先生时,同学们都嘲笑她。但经她的辩明后,同学也就都承认她对刘先生有特别亲昵的称呼的权利了。她的辩明是刘文如是她的父亲的学生,她未考进女子师范之前早就认识了的。
今晚上她虽然红着脸,但她的态度并没有一点不自然的还是平时般的“文如先生,文如先生,”的叫。
“文如先生,我就替你斟一盅吧,可是喝完了这一盅不许再喝的了哟。”静媛的左手按在食桌上,右手把一个香槟酒瓶高高的提起。
K公园旁边的一家咖啡店楼上的一隅,有一张长方形的食台,文如和静媛在明亮的电灯下夹着食台对坐着。
“好了,好了。难得你答应了,讲个价吧。你替我斟两盅。喝完了这一盅加喝一盅,以后再不喝了。”文如喝得双颊通红的微笑着望静媛。
“文如先生真的喝醉了。你看全没有先生的样子了。”静媛也嫣然把两列贝齿露出来。
静媛剪了发,短发垂肩的向后披,另具一种风姿。但她的脸色与其说是白色,宁说是苍白。她的美的特征,由文如看来,就是那两列贝齿和两个黑水珠般的瞳子。
“你再喝一盅吧,Curacao!喝了后脸色好看些。”
“说的什么!要这样好看做什么!”静媛敛了笑容,扪着嘴低下头去。
“那么再叫一碟Tongue Stew吧。你是喜欢吃TongneStew的。”他一面说,一面按台上的呼铃。
“不要了,我饱得很。”
女仆听见呼铃忙由楼下跑上来,走到他们食台旁,向静媛点了点头。
“太太要什么?”
“讨厌!”静媛两手安放在膝上拖着雪白的围巾,说了后翻脸向壁那边。
“再做一碟Tongue Stew来,你去对厨房说。”文如笑着吩咐那女仆。女仆却莫明其妙的。
“我说不要就不要了的,别叫他做了。”
“你不要,我吃吧。”文如笑着看了看静媛后,再翻向女仆,“你就下去叫他们做来吧。”
“是的。”女仆答应着下去了。她不当他们俩是夫妇也当他们俩是快要成夫妇的恋爱之侣。
静媛从小身体就不很强健,高等小学毕业那年已经十七岁了。那年的秋初她的父亲胡博士患了肠热症一病死了。静媛因为父亲新死,十八岁那年就没有升学。她的母亲陆氏因她身体不好,家中人手又少,不想再叫她升学。但静媛无论如何不能听从母亲的主张,执意非进女子师范不可。文如是胡博士在高等师范当教授时代的得意门生,在中学就常在胡博士家里出入。毕业之后也由博士的推荐得在女子师范里占一个教席——数学教员。
陆氏敌不过女儿的坚执,到后来终答应静媛升学,升进女子师范去了。幸得她们的住家离女子师范不远,静媛做了个走读生朝去暮回。
静媛近一个月来,全变了她的平时的态度了。她平日在级中有说有笑的,近来整天的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沉默着。同学向她说话时她也只问一句答一句全无精神的。
陆夫人遵守着亡夫的遗言,对文如是绝对信用的。兼之文如是有了妻室的人——不单结了婚,还有儿女了——所以陆夫人对文如和静媛的交际从不曾抱过一次的猜疑。但她对其他在静媛周围的青年男性警备得异常严密。
“你在学校里有什么疑难的事情请教文如先生就好了。”陆夫人常这样的嘱咐她的女儿。
去年冬,静媛以第一名的成绩在女子师范毕了业,现在又过了新年,度她的二十三岁的初春了。静媛又想在今年的暑期投考男女同校的高等师范——文如先生的母校。自毕业后,差不多每天都到文如家里来。文如不在家时,就和文如夫人谈,商量如何才能够得母亲的同意答应她升学到高等师范去。
陆夫人因为女儿达了相当的年龄了。是该择婿的年龄了。无论如何再不能让她的女儿念书念到三十岁。
“你不答应我升学,我誓不嫁人。”静媛到后来终哭着说出这句话来。因为她听见母亲已替她看好了一个夫婿,是个大米商的少爷,家里很有钱的。
“你想念书到头发白么?到你念完了书时,怕找不到相当的人家了!”
“难道女人不嫁人,就活不成!”静媛高声的应她的母亲。
女儿因为母亲顽固不让她有恋爱的自由,忙跑去告诉文如先生,要文如先生去规劝她的母亲。母亲也因为女儿取了反抗态度,怕她把千辛万苦找到来的有钱的婿家破坏了,也叫人到文如家来请他到她家里去商量,要他教戒她的女儿,毋违母命。
“我也和师母一样的主张,女儿到了相当年龄还是早点结婚的好,免至生出别的意外来。不过要几分让她自己有自由的主张。她如果十分不情愿时,那就勉强不得。”
今天下午文如果然应了胡师母的请求跑到静媛家里来了,在胡博士生前的书房里和陆夫人对坐着,听过了陆夫人一大篇的话后才把他的意思说出来。
“她近来的脸色更觉得苍白了些,又常常说头晕。看她的身体比念书时候更不行了。女人到了相当的年龄有许多说不出来的心思,所以还是早些替她找妥了婿家送过去就好了。说不情愿,不情愿,那是一般女人的常态。结了婚后就不再说不情愿了。刘先生,我安心了。今天听见你也不赞成她再升学到高等师范去,我很安心了。至她对婚事的意见如何,还望你秘密地问她。她是不好意思直直捷捷向我说的。有劳刘先生了。”
“她有什么心思不对你做母亲的说,反对我男人说么?还是请她到我家里去,让我的女人再问问她看。据我的女人说,她无论如何是不情愿和那一家结亲。”文如也和静媛一样的反对无学识的米商的儿子。
“刘先生,你劝劝她看,她或能听你的话。从前年起不止提了十家八家了,她都说不情愿。那时候她还没毕业,就听她的自由,不成功也罢了。好容易找了相当的人家!她的岁数比一般的女儿就迟了几年,再放过了这一家,以后怕难找赶得上那一家的了。”
“或者她自己有意中人也说不定。”文如微笑着说。他觉得心里起了一种矛盾,一方面赞成陆夫人的主张要早点替静媛完结她的婚事,一方面又感着一种嫉妒。觉得这末可爱的小鸟儿就这样无条件的送给别人,太可惜了般的。但他一念到自己是个有了妻子的人又感着自己的丑劣。
“刘先生,你还在说笑!我就担心她这一点。”陆夫人说到这一句声音低了下来凑近前来说。“我们的家庭怎么能给外面的人们说闲话呢?年轻人有什么见识!说什么自由恋爱!结局害死了许多良家女儿吧了。气死了这些女儿的父母吧了。你的母校高等师范的名誉就不很好,听说有男学生带女学生在外边歇宿的。”
“没有的事吧!他们造谣的吧!那有这样的事。现在的校长严厉得很,每晚上男女寄宿舍都要点名的。”
“有这样的事没有这样的事,我没有亲眼看见过,不过我听见亲眼看见过的人说的。她这个人老实不过,决不会造谣的。”
“是谁说的?”文如到了这时候也有点不敢替他的母校担保了。他想到高等师范的校长辞了职——给反对他的几个学生逼走了——已经离校两三天了。学校的纪律因校长去了后无人负责就涣散起来了也说不定。
“我家里的新来的老妈子说的。但她说男的是你的母校的学生。女的是你的学生!”陆夫人说到这里也笑了。“什么话!”文如真的吓了一跳。
“女子师范的学生!”
“女子师范?”
“你那个学校管理规则本来就不十分严。因为住寄宿舍反生出许多不妥当的事情来。”
“你那老妈子怎么说?”
“她没有到我家里时在N街的一家公馆里做。她进去了后才晓得那家公馆是个秘密窟。女主人是个流娼,因为年纪老了就到这个学风不好的K地来诱惑不良的青年男女,租了那家房子。昼间做赌馆,夜晚做娼寮。日夜轮流不息的有许多青年男女来来往往。过了几天才知道他们都是学生。因为他们一面打麻雀一面说笑,所说的都是关于学校的事情。这个老妈子在那边每晚上不到十二点不得睡,挨不过苦,所以跑了出来。”
“现代学生说到学问的工夫就是他们的敌。高兴时上上讲堂听一听讲。不高兴时就在宿舍里睡觉。温习工夫是不做的,考试是反对的,但是文凭是要的。”文如说了后笑了起来。
“幸得静儿没有住寄宿舍,也幸得毕业了。”
“就住寄宿舍她也不会像她们般的不自爱。她是很谨慎的人。”
“她虽然毕了业,但我还很担心呢。所以我要把她的婚事早一点解决。”
“这些事情做父母的担心不了的。做父母的自己不能每天整天的守着年纪大了的女儿,又不能禁止她外出;所以我想在相当的范围内还是让她自由恋爱,自由结婚的好。”
“啊呀,啊呀,不得了。你做先生的都有这样的主张,望你规劝她是绝无希望的了。”陆夫人终跟着文如笑了。她信文如是和她说笑,他结局非赞助她的主张不可的。
在道义上说,文如无论如何不能拒绝陆夫人的委托。他想借这个机会多和静媛亲近也好,一方面也乐得对陆夫人做个人情。他虽然没有深知静媛的心的自信,但对这一点——静媛对自己最少有一种好感的一点是有充分的自信的。三四年来师生间的谈笑有时候更深进一层变为互相调笑——包含着许多暗示的调笑了。文如虽由陆夫人的这种委托生了一种幻想——有快感的幻想,但他同时并没有一点不忠实的念头——不履行陆夫人的委托。不过他是这样想的:尽情的劝劝她看,照着她的母亲所希望的劝劝她看。自己对她不能说达到了恋爱的程度吧。还是劝她早点结婚的好,可以省却许多烦恼——日后终免不得在他和她之间发生出来的烦恼。但他由这种烦恼发生的预想就证明他对她有了一种爱惜——不忍坐看她给他人夺了去的爱惜。到后来他发见他目前已经沉浸在苦闷中了。
让她去吧。劝她早点嫁人的好。她嫁了后自己更可以和她自由的交际。在师生的关系之外,还可以把她作个忘年腻友呢。更深进一步,或者……他暗想到这一点,觉得双颊发热的,很担心陆夫人会注意及他的这种态度。
只一瞬间文如在他的脑里萦环的细想了几回。他到后来得了一个结案,就是尽情地忠实地劝劝她看,她答应不答应就任她的自由了。作算她的心趋向自己这边来时,自己也无力去拒绝她了。
刘文如受了陆夫人的委托,答应替她劝静媛听从母亲的主张。得了陆夫人的同意,文如要静媛到他家里去歇一宵,他可以和他的夫人慢慢的劝她。
文如在陆夫人家里吃了晚饭后,静媛很高兴的跟了文如由家里出来。
阴历二月的初春天气,好几天不见太阳了。气温近半个月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低下。满天布着暗灰色的乱云,像快要下雪般的。
静媛把纯白的绒织围巾紧紧的缠在颈部,跟在文如的后面慢慢的走。她的趾尖和指尖像冰块般的。
“我不走那条路!城隍庙后街黑暗得可怕!”文如和静媛两人走到一个分歧点上来了。左面一条大路是通到热闹的大马路上去的,右面一条小路是往文如的家里的近道,要经过城隍庙后的一条小街。静媛站在这个分歧点上向文如撒娇般的歪着头说。
“那么我们到大街上转一转,由文昌路那边回去吧。好不好?”文如笑顾着静媛。静媛点了点头。
“你不觉得冷吗?”文如再问她,她又摇一摇头。
两人走出大街上来时,已是满街灯火了。他们俩在大洋货店的玻璃橱前站一站,眺望里面陈设的物品。他们又在本市有名的首饰宝石店里转了一转。在煤气灯光和电灯光的合成光波中金碧辉煌的装饰品和宝石把他们的视线眩迷得纷乱起来了。
“那个买给你好么?那个有Dia的戒指。”文如顾着静媛笑。“我看要多少钱。”他笑着低下头去望玻璃匣里的那个指环的标价的纸片。“五百八十元!”他低声的念了后,笑着伸出舌头来。
“你发什么梦!先生的半年的薪水还不够买那个戒指吧。一年的薪水就差不多了。刘师母说,她就没有一个金戒指。那个十八金的价值七八元的买一个给她吧,怪可怜的。”静媛说了后也笑了。
他们俩出了宝石店走到X剧场前来了。
“我们听听戏好吗?”文如站住了足望戏院墙上贴着的红纸条,红纸条上面写的是《晴雯补裘》、《百里奚遇妻》等名目。“不,听了戏出来怕时候迟了。我们还是到什么地方去坐坐吧。”文如随即取消了自己的动议。
“怕回去迟了挨骂,挨师母的骂!”静媛笑着站在文如的肩后。
“明天不是星期日,还要上课呢。”文如也笑了。“我们到那家咖啡店去喝红茶吧。吃点西菜也好。你家里没有酒喝,光是吃饭,我总像没有吃饱般的。你不是喜欢吃Tongue Stew么?你也吃一两碟菜吧。”
“Rose Cafo?”静媛仰着首问文如。
“……”文如只点了点头。
两个人才踏进咖啡店,就有两三个女仆迎上来。
“楼上有空位没有?”
“有的!”一个岁数较多的女仆引他们到楼上来。有眷属同伴的男客,年轻貌美的女仆决不去招待的。K市的咖啡店兼用女侍仆是近这二三年开创的新例,他们称这班饮食店的女侍仆为女招待,不过近来又有警务处禁用女侍仆的传说了。
静媛望着那些女招待的不自然的态度和声音,连蹙了几次眉头。
“我说到公园去转一转。你偏要到这里来。”静媛才踏上扶梯禁不住双颊和两个耳朵发热,跟在文如后头矫情的说了一句。
“公园就在这旁边。”先走的女仆很恳意的告诉他们。
“谁不知道!”静媛在文如后面低声的说。
“喝过几盅酒后去吧。此刻天气冷。”文如在楼后层的一隅拣了一个食台。自己坐在前面,叫静媛坐进里面的一个椅位。
两个人对坐下去了后,站在旁边的女招待就问他们要喝什么酒。
“静媛!你爱喝什么酒?”
“我也喝一两盅酒,可以?”静媛红着双颊含笑向她的受业师。在文如的眼中的今晚上的静媛——浴在电光中的静媛,分外的美丽。
“有什么不可以?”文如微笑着耽看坐在他面前的娇小的女门生。“喝什么酒?”
“我要吃很时髦的酒。”静媛把头歪了一歪笑了。
“什么叫做时髦的酒?你说来看看?”文如也跟着笑了。
“洋酒!西洋酒!不是中国酒!”
“香槟!”
“俗不过!也太强了。”
“管它俗不俗!我非喝这样强的不可。”
“你就喝香槟吧。”
“你呢?Peppermint? Vermouth?”
“不。”
“Marachino?”
“Marachino也使得。我想喝Curacao,绿色的Curacao。”静媛说了后像在思索什么静静地低下头去。
“那是喝不醉人的酒。”
“要那种才好,喝了不会脸红的才好。”
“柑桂酒?多喝了还是会脸红的。”女仆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后微笑着插了嘴。
“你就去拿一瓶香槟和两盅柑桂酒来。”
“是的。”女仆说了后待要翻身下去。
“再叫下面先弄两碟Tongue Stew来?”
“晓得了。”女仆下楼去了。
“你会用刀叉?”文如笑着说。
“岂有此理!”她带笑带恼的。
“听说你吃西餐是用手拈来吃的。”
“听谁说的!你说谎?”
“我竟不知道你会喝这些时髦的酒。”
“我们同学就常买来喝。开同级会时常常喝。”
“了不得,当代的女学生!”
“有什么了不得?只有你们男人该喝这些酒吗?”
“不是这样的意思。我觉得近代的女学生吸纸烟和喝酒的一天一天的多了……”
“……”静媛低了头,她回忆及她初回喝Curacao那晚上的情景了。
去年暑假期中的一晚。说是去年,其实仅仅六个月前的酷暑期中的一晚。静媛伴她的妈妈到W海旁来避暑。胡博士生前在这海岸的避暑地买了一所房子,陆夫人还循着博士生前的旧例。每年暑期就带了女儿到W海旁来避暑。
去年暑中她到W海来住一星期后发见了几个女同学也在这海旁避暑。
一天的下午,静媛在沙滩上碰着她的同学石登云和林昭两个,都挟着一册琴谱像到什么地方习音乐去。
“你们上哪儿去?”
“啊!你也一同去吧,洛师母定欢迎的。我们也多一个伴。”
“到什么地方去?”
“习Piano去。到洛牧师家里习钢琴去。”
“要唱‘阿门’的地方不去!”静媛从小就惯听了她的父亲的偏狭的国家主义教育,什么反对宗教,收回教育权。她始终不喜欢由欧美到中国来的宣教师们。
“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呆板的。”石登云先笑着用教训的口吻向静媛说。“他们又没有强逼你信仰,你反对他们的宗教做什么?”登云是个热烈的基督教信徒。
“你是染了色的,没有替他们辩护的权利了。”
“是的,我来说句公道话吧。反对伪善的教徒是可以的,反对宗教本身就不好了。反对基督教那种宗教更可不必,因为我们中国还有比基督教更坏的宗教呢。我们若反对宗教,非先排除自己国中的更坏的宗教不可。你有不信仰基督教的自由,他们有信仰的自由。你不该侵犯他们的信仰的自由!我觉得基督教的教义在各种宗教中总算是比较纯正的,比较好的。我们喜欢读托尔斯泰和陀斯妥以夫斯基等文豪的作品的人就不该反对基督教吧。”
“惩罚主义是不能久远的!能久远的是感化主义!尤其是我们习教育的人是当有感化主义的精神的。我所以喜欢耶稣教,因为它的精神是感化主义和爱他主义。”
静媛经不住登云和林昭的推挽,终跟她们走到洛牧师的家中来了。
洛牧师是美国人,在海岸的小礼拜堂当主教。他的家就在这小礼拜堂的右侧。前年他在K市礼拜堂当副主教时,他的夫人曾在女子师范兼过几点钟的英文功课,所以她们都认识她,不过没有在静媛的那一级担过课。
她们走到洛牧师的门首来了,还没进去,静媛就听见洛牧师夫妇和一个青年用英语说笑的声音。林昭翻过头来问石登云:
“今天是星期五?”
“是的。”静媛抢着答应。
“今天他们有祈祷会,要到礼拜堂去。今天是宗先生教我们。”林昭微笑着望石登云。石登云却低下头去装做没听见。
这天下午,静媛以旁听生的资格在洛牧师的书房里跟着他们三个人唱。
林昭和石登云都走去钢琴前坐下按了一回琴。
“密司胡,你也试试么?”年轻的宗礼江先生望着静媛微笑。
“不,不会的。”静媛红着脸低下头去。
在林昭石登云的眼中的宗先生今天下午太不热心了,他只管向静媛问长问短的,问她喜欢风琴还是喜欢钢琴,问她今天下午所唱的谱从前唱过没有,问她在K市住的地址。问她今年多少岁数。在宗先生的眼中,在这三个女性中静媛像特别年轻的。
今天下午的宗先生的态度由林昭看来只觉得很好笑,但在石登云看来心窝里感着一种酸苦。
嗣后静媛知道宗先生是怎么一个人了。他是上海的教会办的大学毕业生,去年暑假毕业后回来K市教会办的中学服务——当教员。他是个静媛最不喜欢的基督教徒。他今年还只二十二岁,听说服务满三年后就有游学新大陆的希望。并且他还是个未婚的美少年——由时髦的西装增添了美的分子的美少年。
姓宗的美少年所具有的能振动静媛的心——使她的心突突地跳跃的要素不是他的美。他的美之外还有和她相同的音乐的嗜好和将来有得博士的希望。
同在W海滨避暑的宗礼江和静媛自从这天认识以后连在海滨早晚散步时遇着过几回。第一次互相点点头走过去,第二次彼此微笑着点头了,第三次彼此交谈了。以后就成了深交了。
月亮的一晚,海岸的沙滩像铺着一重白雪。海面上若没有因风而起的涟漪,谁都要当它是块大镜了。在风中微微拂动的单衣触着肌肤起一种凉爽的快感。
“那是渔船?”静媛指着海面上闪动的一点星火问宗礼江。
“啊!缝一苇之所如……诗的景色,真是诗的景色!”
“渔家生活也有足令人羡慕的。”
“你读过林琴南译的红礁画桨录没有?”
“读过,但大部分不记得了。”
“英文的原本有读过?”
“没有。”
“原本不叫红礁画桨录。红礁画桨录是林先生创的名目。原书的名目,就是女主人公的名字Beatrice。”
“是的,Beatrice太可怜了。”
“最初一同掉在水里的时候两个都死了就好了。”
“那一点没有意思了。他们那时候才认识呢。到后来女的死的时候男的一同死了就有意思了。Geoffrey终不能死,对不住她了。”
“是的,他们俩该情死的!”宗礼江说了后不敢望静媛,只望着海面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
海面像死般的寂静。月色由白色转成碧色。他们都觉着身上有点冷。
“回去吧。尽看也是一样的。没有意思。”静媛沉默至岸上渔家里的婴儿的哭音吹送至她的耳朵中时才觉得夜深了催礼江回去。
“回哪里去?天涯漂泊我无家!”他说了这一句声音咽住了,忙取了一条白手帕来搁在他的眼鼻之间。
近半个月来静媛约略知道礼江的身世了。
宗礼江才生来半年,他的母亲就成了个孀妇了。幸赖母亲的裁缝的收入,他升学至中学二年级了。他没有钱进国立的中学,所以投考K市教会办的中学。由入学考试直至毕业没有一次考试放弃过他的第一名,由中学第二年起就得了教会津贴,因此他就不能不信仰基督教了。在上海的教会大学第二年级肄业中,他的母亲也染疫死了。据他对静媛说,他在那时候就早想自戕,置性命于度外了。他真的有点像知礼知义的道学先生所说的“苟延残喘”,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死成功。
神经衰弱的静媛受礼江的伤感主义的感动不少,她一面敬慕他是个独立有为的少年,一面又深深地同情他的可怜的身世。
礼江愈得静媛的同情,他的伤感主义也愈深。的确,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自认得静媛后愈觉得自己悲凉,好像对她有所求的,不能达到这个目的,他的伤感是无穷般的。
他们俩一前一后的向海岸的街市里来。走到一条街口,他们要分手了。
“你从没有来过,到我寓里去坐下吗?”
静媛沉思了片刻,移步跟了他来。他住在一家小旅馆里。旅馆名叫W湾酒店,名字很俗拙,但里面的设备是很雅洁的。礼江住后面的一个楼房,打开南窗,W湾内的风景都映射进案前来。
“这是你的四弦琴?”静媛望见倒在台上的Violin,忙走过来提起来细细的抚摸着看,不理礼江在提着一把藤椅招呼她坐。
“你坐下来看吗。”
“不,我来看看你的房子的。我就回去,太晚了。”
“还早呢。还没有到九点钟。”
“你拉拉我听。”静媛要礼江拉,礼江当然不敢违命。奏了一曲她觉得音调太悲凄了,也太高了。第二次拉时,他跟着唱了。静媛听懂了好几句。
Safe in the arms of yours,
Safe on your gentle breast.
There by your love o'ershaded.
Sweetly my soul shall rest…
“你唱的什么歌儿?赞美诗?”
“是的。我希望你能够对我唱,唱这首赞美歌。”
“……”静媛低下头去了。
“啊!消愁惟有浇酒!啊!酒!酒!酒!酒以外没有东西!酒是我的生命!”礼江放下Violin后跑向橱里去取酒瓶。“你喝酒?”静媛用怀疑的眼光望礼江。
“是的。但厉害的酒我不能喝!我爱喝的是你不懂的酒。”
“教会中人也可喝酒么?”
“有教会禁酒的。但基督教并不禁酒。你看把新旧约全书全部念下去,找得出禁酒的条文来么?”他把由橱里取出来的酒瓶放在台上。静媛望见瓶里的酒是绿色的。
“什么酒?”
“这叫Curacao!你不单没有喝过,也没有听过吧。”
“没有。”静媛微笑着说。“那酒不强么?”
“喝不醉人的。”
“那斟点我尝尝看好不好。”
礼江在一个高脚的小玻璃盅里满斟了一盅送给静媛。静媛坐在书台前,礼江站在她的后面持着酒盅从她的肩后送过来。她还没有伸手来接,酒盅送到她的唇边了,她就这样的吸了一口,吸了后才把酒盅接过来。
礼江的头低俯至静媛的肩膀上来了。他的嗅觉感着一种能使人陶醉的刺激。大概是处女之香吧,没有什么比得上她尊贵的处女之香。他觉得今晚上的她比什么还要高贵,还要美丽,英皇王冠上的Kohinoor也赶不上她高贵而美丽。
“我竟不知道有这末好喝的酒,我得介绍给她们知道。”喝了几口酒后的静媛的气息一呼一吸的吹送到礼江脸上来,中人欲醉的。她的呼吸中的醇分比酒中的还要强烈。他凝望了她好一会不会说话。她觉得自己心房里的血液以最高的速率向头部喷发,她忙低下头去。
礼江想机会到了,表示我的心的机会到了。把我的右腕加上她的肩膀上去吧。她不拒抗时就抱着她吧。她再不拒抗时,就……吻……她……啊!她的红唇!有曲线美的红唇!未曾经男性蹂躏的红唇!
礼江想到这一点,周身胀热起来。他的腕加在她的肩上去了。但她只低下头去没有一点表示。他的腕搅围着她的苍白色的颈了,他待低头亲近她,她突然的站起来。他骇了一跳忙向后退了几步。
“不,使不得;不要这样的!”静媛要哭出来般的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静媛回去了后,胸里的心脏像礼拜日早上教会里的钟激震着的礼江像着了魔般的在房里一上一下的走着。他觉得“万事休矣!”半月来苦心终成水泡了。他不能不悔恨,悔恨自己太过性急了。临到口的一块肉因自己性急断送掉了。他愈想愈心痛,想到无可如何的时候只能把电灯息了爬进睡床里来。但他无论如何睡不着,只把双睛紧紧的闭起。
心的动摇过了一点多钟了还不见镇静。他觉得自己刚才对她的举动太无耻了,几天来自己所蓄着的妄想也太卑鄙了。她当然看不起我了。无穷的悔恨和羞耻刻刻的在刺着他的心,一直到时钟响了三响他还没有睡着。
外面像起了强风,窗扉在激震。明天怕有大风雨,不知什么时候能会见她了。会见她时,我一定要向她谢罪……但是绝望了!不再会她的好!还是不再见她的好!
“要如何的补救这种失败呢!追悔不及了的羞耻已经暴露出去了。她会把今晚上的事告诉密司石和密司林吧?”礼江通宵辗转不寐的,听见外面的风雨更强烈了。他终由寝床起来,开上电灯。他看抽屉里的时表快要响四点钟了,天快要亮了。他在案前痴坐了一会,决意写封信向静媛谢罪。
静媛姊,我们的岁数相同,但你曾告诉我比我大几个月,你就让我称你做姊姊吧。不,你已经答应了我的,前星期六晚上你答应了我认我做你的亲弟弟的。
你说,你没有兄弟,也没有姊妹。没有姊妹倒不要紧,因为学校里的同性的同学很多,姊妹间的爱情不难领略。所稀罕的就是兄弟。我们的姊弟之约也就是那晚上订成的。静媛姊,我误解了你许给我的订约了,我想在姊弟的关系之上更有所深进,这完全是我的痴愚,望你能够谅我。望你恕我昨晚上的无礼吧。
我今晚发见了我自己的丑恶,同时也发见了姊姊的崇高!想起来再没有面子见姊姊,想即刻投身海里去洗脱自身的罪恶!静媛姊,望你怜我,怜我的痴愚;望你恕我,恕我的罪过。静媛姊,你知道昨晚上你去后我所流的泪量么?
啊,不说了,总望你体谅我这颗心吧。
望你复我一封信,仍然当我是你的弟弟。今晚上若不得你的回音,那我们恐怕永无再见之期了!或者竟……
礼江写到这里,再写不下去了。他就在信笺的末后署了名把它封好,写了封面,叫个旅馆的侍仆送了去。
信送去了后,他一天闷闷的坐在书房里不出去。外面风虽然息了,但丝丝地下着微雨。他希望她有回信来。他更希望由此番的冲突可以增加他们俩间的亲密。
送信去的人回来了,他只说信亲手交给她了,她当时就拆开来看。问她有回信没有,她只摇了摇头进去了。据送信的人的报告,他陷于绝望了。
她轻蔑我了,她再不理我了!礼江忙爬进寝床里去,伏在枕上不住地流泪。他总觉得掉了一件什么贵重品般的,又像自己的前途是完全黑暗的。
吃过了晚饭,他痴坐在案前,打算明天一早就动身回K市去。他再不在W海岸留恋了。
算了,算了!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性吧了!近代的女学生是傲慢万分的。作算自己对她的希望可达,将来也未必定是幸福。他这样的想着自慰。但他同时又嘲笑自己像说墙头上的葡萄是酸的狐狸。
“没到外面散步去么?”他听见林昭女士的声音,忙站起翻转身望房门口。他看见微笑着站在林昭肩后的女性,他又惊又喜的心脏突突的跳跃。
静媛像忘记了昨晚上那回事,也忘记了今天上午那封信般的微笑着不说话。她只在靠近案侧的一个方板凳上坐下去。
“她拚命的要我们来看你,要你奏Violin。”林昭微笑指着静媛,说明她们来看他的目的。礼江听见了后,忙忍着眼泪。他心里异常感激静媛。
“密司石怎末不来呢?”礼江随便的问了一问。
“她么?她和她是不两立的!”林昭指着静媛笑。
“你这个人总喜欢说笑。”静媛红了脸,紧蹙着双眉苦笑。礼江红了脸。礼江给热茶她们喝了后,替她们奏了一回四弦琴。
“宗先生,你的Violin 比 Piano怎么样?”
“Piano容易得多,谁都会学。Violin就要有几分天才,很难精功的。”
“那你是有Violin的天才了!”静媛笑着问。
“我是个‘人才’,不是天才。哈!哈!哈!”
他们三个人都一同笑起来。
林昭像因为身体上的不便,下楼找僻静的地方去了。
“你们谈谈心吧,我一刻就回来。”她临下去时这样的笑他们俩。
“昨天晚上真对不住你了!望你恕我的唐突。”礼江望着林昭下去了后,忙向静媛鞠躬。
“没有什么!我一点不觉什么!还是我错了,使你太难受了。你恼了么?我接了你的信,我真担心死了。望不得快点来看你。你是性质很伤感的,我真怕你有什么意外……好了,现在好了。”
“……”礼江只低着头,觉得要说的话都给她说完了。
“我昨晚上,一晚上都没有睡。觉得我太不人情了,使你太难过了。”
“那里!我觉得对你太无礼了,也没有睡着。”
他们在电光中互望着各人的苍白的脸。
“我们莫再记忆昨晚上的事吧!我们来讲和吧。”静媛微笑着伸出她双手来。
他站不住足了,跪倒在她的裙下了。他的头像受了磁石的吸引紧紧的枕在她的软滑的胸部。她的处女之香——有醇分的呼吸吹到他脸上来了。他的唇上忽然的感着一种温暖的柔滑的不可言喻的微妙的感触。
只一瞬间,真的只一瞬间。他们听见渐次走近来的林昭的足音了。他忙站起来离开她的胸怀。
“再喝点酒么?再喝一盅Curacao么?”文如望着态度忧郁的静媛,劝她喝酒。同时他心里想果然不错,她的母亲说的话不会错,她在思念她的Sweet heart了。文如一面想,一面感着一种嫉妒。
“……”她只摇摇头。
“你再喝一盅吧。你喝了后我告诉你一件好事情。”文如微笑着说。他在学校里同事间说笑时常把女生徒一名一名的提出来讨论,那个生得体面,那个生得差些,那个是结了婚的,那个是有了未婚夫的,那个有了情人,那个是无邪的处女。文如也曾听人说过静媛和宗礼江间的Romance。
“有什么好事情,你就说出来,说了后我再喝。”她略把眼睛上部的眼波向上提一提,微笑着望了他一望。
“那末我就说吧。”他笑了一笑,同时伸手按桌上的呼铃。
“我知道你是不赞成的,但你的母亲要我问问你的意思。你对那家的婚约的意思怎么样?”
“讨厌!”静媛像受了蜂的毒刺般的变了颜色。
“那你是决意不理他了!”
“你对我妈说,我一生不嫁的!就会饿死我都情愿。”
文如听了后心里起了一种快感。他觉得她能够不嫁和他一生这样的往来,那就再好没有了。可是他的才晴快的心马上又晦暗下来。她不是绝对的不嫁吧,除了她的心上人她不嫁的吧。文如总觉得静媛的终身的生活是该由自己负责任的。同时他又可怜自己无对她负责的可能了。
“你有别的意思没有,不便对你母亲说的意思,你可以告诉我,我好在你母亲那边解说。我也向你母亲说过,我虽不主张绝对恋爱自由,但达了相当年岁的女儿的意思也要尊重的。”
“……”静媛只是低着头。
女仆上来了,问要什么东西。
“柑桂酒!再送一盅蔻拉梭上来。”文如吩咐了后,女仆下去了。
“怎么样?你有什么意思,尽可说出来。独身主义不过是个理想的名词,是不能实行的。在女性更不容易。”
“……”静媛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文如看见她的忧郁的态度,不敢再开口了。
女仆送上一盅青色的蔻拉梭来了。那盅蔻拉梭放在静媛面前。
“我不喝了!”她凝望着这盅蔻拉梭,盛在小小的高脚玻璃盅里的蔻拉梭!很强烈的在她的脑里引起了一种哀伤的追怀。她像和它久别重逢般的。
“啊!你怎么伤心起来了?”文如望见静媛在用白手巾揩眼泪。“我没说错什么话吧。我就有说错的也可取消的。”他自己也觉得可笑地惊惶起来。
“不,没有什么。我本来神经衰弱,你是知道的,听不得刺激的话。我自己也觉得好笑。”静媛揩干了眼泪,抬起头来微笑着望文如。
流泪后转笑的静媛的可怜的姿态在文如眼中更觉娇媚。他几次想过来把她搂抱在怀里安慰她。不过限于师生的名分,并且自己还在教育界中混饭吃,终不敢对她表示自己的爱慕。这种苦闷只好向肚里吞吧了。
静媛对文如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感,不过因为有了两种原因,她对他的好感终无发展的希望了。第一文如今年三十五岁了。第二他已经是有妻子之身。假如文如的岁数和宗礼江相同,又是个未婚的独身者时,她或许以对宗礼江的爱对文如了吧。
文如先生是她所喜欢的,不过先生还是先生,只能当先生的敬爱。
“把礼江的事情告诉先生吧。或者他能够想出一个方法来帮助我们。”静媛想在这瞬间把她和礼江间的经过说出来,乞文如的援助。
“不,不,说不得。我从前也略提礼江的事了,但他听见了后总不高兴的不说话。文如先生或许是看不起礼江。他不至会起这种无名义的嫉妒吧。”静媛很苦闷的想把自己的秘密对文如说,但终无说出口来的勇气。
礼江早就想和静媛姐组织家庭,也曾向静媛提议过。他们迟迟不进行的原因是受了经济的限制。宗礼江在教会中学的月薪仅十元,慢说定婚结婚所需的大宗款无从筹措,就连他的独身的生活也仅仅能维持下去。作算结了婚,往后的生活又怎么样呢?这是她和礼江在结婚前要先决的问题。爱钱如命的自己的母亲不要求高额的聘金就算很好了,还能望她有金钱的援助么。她的母亲要她嫁给米商做媳妇,也无非是听见有八百元的聘金眼睛红了起来。
文如现在的收入——学校的月薪——是尽够他一家人的生活费,她是知道的。文如的父亲是个有点积蓄的老商人,他前年承继了他的父亲的遗产存在银行里没有动用她也知道的。文如的夫人是个豪农的女儿,要筹点钱是很容易的事,她也是知道的。她想来想去,要完成她和礼江间的恋爱,除了文如先生能援助他们外,再没有人可求了。她像决了意的。
“先生,你替我找一个教席好吗?我想教小学生去。”静媛顶不喜欢的就是当教员。她在师范毕了业后也无相当的小学校席给她当,因为都给男师范的毕业生争夺去了。她也并没有真意要当小学教员,不过想借此向文如先生讨论经济问题吧了。
“小学教员辛苦得很,不是你当得来的。薪水又薄,每月只有十元,顶多亦不过十二元。每星期要担二三十个钟头,神经衰弱的你那里能够支持。叫你到我家里来帮我编一部‘小学的理科教育’,你又不情愿。”
静媛在师范毕了业后执意要升学至高等师范时,文如替她们母女想出一个调解的方法来,就是要静媛搬到他家里去,跟他研究理科教育。这种调解法,静媛无论如何是反对的。因为她想升学完全是制造虚荣的资格,并不想研究什么学问。不单静媛,近代一般女学生都是这样。不单女学生,近代的大部分的学生界都是这样的只求虚名不顾实学。
“让我回去再想一想吧。明天来答复你。”静媛觉得和母亲一同住是很不自由的,礼江想看她都不敢来。她想决意搬到文如先生那边去,容后再把自己和礼江的关系告诉文如先生吧。
米商的婚事经静媛的积极的反对和文如的消极的反对终打消了。过了几天,静媛得了她的母亲的同意搬到文如家里来了。
初搬到文如家里来的她就很失悔不该搬来了。吃过了晚饭,文如夫妇带着小孩子到她房里——文如在楼上替她准备了一间书房——来聚谈。生下来才满二周年的文如的女儿眼不转睛的望着静媛。静媛几次拍着手想抱她,她都忙躲到她的母亲身后去。
“夜深了,可以歇息了。”师母在前抱着小女儿,文如跟在后面下楼去后。静媛一个人坐在楼上的房里就像掉在冰窖里般的。
春深了,几天来都是阴云的天气。静媛站在窗口,她只望见在黑空之下画着一个薄暗的轮廓的市街建筑物。除了远远的一列电柱上的几点星火外,她的眼前的世界上是纯黑的。这个暗空的景象在她胸中增添了不少的哀愁。不知不觉的洒了几滴眼泪。
每晚上晚饭后由八点至十点是文如和静媛共同研究的时间。她们这时候的研究地就是楼上的书房。静媛的功课是画图和速记,但她没有许多时候能照预定的功课实行。日间是预定绘图的,但她常常外出。晚上是速记的时间,但她们又常聚着作闲谈了。文如和静媛近来彼此均感着内愧,彼此都觉得意志太薄弱了。
有一天是天气晴和的星期日——近半个月来很不容易遇着的晴和的一天。文如一家——夫妇和小女儿——和静媛同到郊外散步。买了些面包和腊肉带了去。
小女儿坐在小藤车里,三个人轮着推。果然是久雨初晴的星期日,郊外的游人特别的挤拥。泥地里的水分蒸发起来,蒸得异常郁热的。
小松园是K市郊外的第一名胜,是个半属天然,半假人力的小公园。他们赶到小松园来时,近正午时分了,拣了一个来客较少,也较僻静的茶店,三个人一齐倒在茶店里的椅子上都气喘喘的不会开口。顶坚强的还是刘师母,她略歇一刻就站起来喝茶,喝了茶就抱着小女儿出了茶店,看园中所陈设的珍禽奇兽去了。
其次恢复了原状的就是文如。他望见他的夫人去了后,便自己提起茶壶来斟茶给静媛喝。
“怎么样?身体不舒服么?喝点茶吧。”文如望着把头枕伏在椅缘上的静媛说。静媛只摇摇头。
“你身体不好么?怎么满颈满腕都是汗呢!”
“我的胸……心里乱得很……”静媛又摇摇头在急喘着。
“怎么样?找医生去好不好!”文如急着问。
“不要紧。现在好了些了。刚才一坐下来时眼前一阵黑暗,什么都看不得,什么都不觉得。现在清醒得多了。不过流汗流不止的。今天也的确太蒸郁了。”
“是的,天气太坏了。春天的天气无论如何好,都赶不上秋天的爽快。你身体本来就不很好,又走了二点来钟的路,走累了。我这里有仁丹,你要不要!”
“仁丹?”她略抬起头来望了文如一会再伏下去。“仁丹我不爱吃!”
静媛伏在椅缘上许久不抬起头来。文如总疑心她是在那边暗哭。
静媛终卧病在小松园旁边的一家旅馆里了。文如最初主张叫一辆汽车送静媛回去,但是医生固执着要快点找一所安静的地方让她睡。医生很忙急的着人去请两个老练的女医生来,说他自己有很多不便,不能替静媛诊察的地方。
但是汽车叫来了,文如趁有医生在旅馆里看护着静媛,忙用汽车先送他的夫人和女儿回市里去。等他赶回到小松园旁旅馆时,静媛的病室早禁止他们进去探望了。他只听见里面有两个女医生在低声的不知说些什么。
约摸六点钟时分,下了一阵微雨。雨停息了后,一个约四十多岁的穿白衣服的女医生走出来。这个女医生望见文如,她的脸上马上表出一种轻蔑的颜色。
“病人的身体怎么样?”文如很担心的跑前去问他。她只把嘴一歪,不回答一个字,在廊下直走过去。她像急于要去报告主任的医生。文如想教会办的医院里的人们都是这样骄傲的。他也跟了她走到旅馆前厅来。
据这个老女医生——年约四十多数的老处女的报告,静媛的身体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在前半个钟头流产了。
文如才明白那女医生对他表示轻蔑颜色的理由了。他们——不单他们,连文如的夫人——都当文如是个嫌疑犯了。
“医生说她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但她住在我们家里还没满一个月!”文如的这种辩解只能在他的夫人身上发生效力。社会一般还是当静媛是给文如蹂躏了的。
静媛流产后的病弱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以前,文如在女子师范解了职。因为他的生徒们都说他蹂躏女性,没有师资。
经了这次的变故,文如在社会上丧失了他的地位了。但他一点不介意。他的夫人就埋怨他不该接了静媛到家里来。
“我是罪有应得的,耶稣说看见女人起了不纯的念头时就算犯罪了,我不能说完全没有罪!我一方面虽做了替人赎罪的羔羊,但一方面也要负自己所应负的十字架。”
经了这次的变故,他和陆夫人也绝了交,一直到暑期也没有和静媛会过面。但他总想会她一面。
阴历的六月初旬。他接到一封信了。这封信是静媛由北地的T海岸寄来给他的。他真喜出望外了。
文如先生:
真的对不住先生了。我做了替人负罪的羔羊。谁知先生又做了替我赎罪的羔羊!真的对不住先生了!
先生对我的恩惠,同情,眷爱,我一生决不会忘记。每一思念到先生爱我的苦心,我就泪流不止。
先生因为爱我苦闷了不少,也烦恼了不少了。
我的沦落,虽说是顽固的母亲为其重大的原因,但因自己之无定见和虚荣亦为自害之一因!自害犹可,因自害而贻害先生,及今思之,实为心痛。
先生,我今向你自白吧。我实爱先生:先生是我第一次恋爱的人!因受着现代社会规则的支配,觉得先生再不能为我的爱人的可能了。其实这完全是偏见这偏见终害了我。复累及先生!
我不该人工的改削我自然的恋爱以求适合于现代社会的规则的!年龄之差算得什么?有妇之夫亦不见得绝对无受处女的爱的权力!师母的母女的将来的思虑也是阻我向先生进行恋爱的一原因。及今想来自己真愚不可及!受名义支配着的恋爱不成其为纯正的恋爱,因生活的保障而发生的恋爱,也不是纯正的恋爱。纯正的恋爱是盲目的,一直进行不顾忌其他的一切障碍的。
我对他的爱是受着名义的支配,并削足适履的求适合于一般社会心理的恋爱。师母对先生的爱是以生活保障为条件的恋爱。只有我和先生间的爱是最纯正的恋爱!我能见及此而不敢进行,是何等的怯懦哟!我今把过去的一切向先生发表吧。我为先生而苦闷的时期也不算短少了。我实告诉先生,我对师母早就怀了嫉妒,她独占有我所深爱的先生。我想对师母复仇,最少可以说是想求一个完美如先生的配偶和师母对抗,所以就做了他的奴隶了。
自认识他半年来,精神肉体双方都受他蹂躏够了。受他的肉的虐待之外,还要供给金钱,由先生和母亲两方骗来的金钱都供他的浪费。到后来终为了他变为不寻常的身体了。
可恨的就是赴小松园的前两天——星期五下午我到他寓里去时,我发见石登云君坐在他的怀里!我当时的惊愕和失望也就不难想象了。我当时就折回来,不再去质问他。大概他也看见了我的,但至今不见他有一封忏悔书来。你看他是如何的一个撒旦啊!
石登云是资本家的女儿,听说他和她结婚了!
先生,我的心是破碎不完全的了,我的身也是没有灵魂的残骸了。病弱之状决不是先生所能想象的。医生嘱我在炎暑期中须在此T海滨静养。其实我这病身并无恢复的希望了,医生的话不过是安慰的套词吧了。我甚望能于死前见我所深爱的先生一面……
文如接到了这封信的晚上就趁开往K省北部的火车北上。T海滨是K省北部的一个相当闹热的都市。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六点钟,停在T车站的二等火车厢吐了许多搭客出来,文如也混在里头。
刚跳下车,一个断发的年轻女人微笑着站在月台上迎他,他在火车的途中担心的就是怕他没有赶到之前,静媛先死了。现在他看见她了,又惊又喜的。
他们俩同出了车站,在车站前叫了一辆汽车同乘着驶向她住的旅馆里来。汽车蜿蜒的在矮山路上走。
“旅馆离这里有多远?”
“十二三里吧。”
两个人并坐在汽车里,四面渐次的暗下来了。她的指尖无意中触着他的了。
“先生……”静媛微笑着低了头。
“唉!”
“先生……!”静媛再只声的叫了一句。幸得四面黑下来了,不然他看得见她的双颊发赧。
“什么事?”文如追问她。
“说了后不知道你可能答应……真不好意思!”她说了后笑出声来了。
“什么事,快说出来!”他也笑了一笑。
“他们给我骗了。”她笑着说。
“是的你把我骗了来了。”
“不!不是说你。我说旅馆里的人们。”
“你骗了他们什么事?”
“我一个人住在这海岸真讨厌!他们看见我是个女人,又单身走到这里来,全T市人都大惊小怪的。一出来,他们个个都睁开眼睛望着我,望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到后来我只得对他们说,我是来养病的,我家里的老爷迟几天会来看我。先生,到旅馆里时我再不叫你先生,可以?”
“……”文如只紧握着她的手。
两道白光照在车前的地面上,车的速度更快了。
“我半年来所担的罪名不虚担了,有了相当的代价了。”文如叹了一口气。
“望你和从前一样的爱师母。我们自有我们的乐土。”
汽车急的停了。她急的从他的怀里站起来。一座高大的洋房子站在他们面前欢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