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听见你和高教授定了婚约以来,直至写这封信的前一瞬间,我没有一天——不,没有一时一刻不恨你,也没有一时一刻不呼喊你的名字。有时咒诅你的名,有时喊着你的名流泪。及今想来——开始写这封信的瞬间——我只能说是我的灵魂还在依恋着你,因为我并不觉得对你还有这样深刻之恋!
现在,开始写这封信的瞬间,我虽然一样的呼喊你的名字,但呼喊时的感情完全和从前大不相同了,我的态度是很泰然的了。
T君今早来病院看我。他说你和高先生将于下月中旬举行婚礼。琏珊,让我替你们俩献几句祝词吗!但我想,我向你们颂几句不切实际的祝词时;你定会怀疑,说我是因嫉妒而写的恶意的讥刺吧。所以我把这几行虚饰的文句涂抹掉了,谅你能体察我,不会怪我全无友情吧。
琏珊好友——这个称呼,谅你总可以答应我对你呼喊吧——我不能不感谢你,因为你替我装饰了我的青春期之历史的前几页,我的青春期不至于完全无意义的度过去,可以说是出你之赐!我的青春期结束得这样快,不至流于凡俗,也可以说是出你之赐;这是仍当感谢你的。不过我不再致谢词了。我若再致谢词,你又定会怀疑我的谢词是恶意的讥刺吧。
琏珊好友,我们都是研究生物学的人,对人类的本能是有相当的了解的。我是向青春快要告最后的诀别的人,对过去的青春常怀着恋,常痛惜青春逝去之速!想你定会笑我不善解脱,尚迷恋着我们的过去。但,琏珊,你要知道,我的心是和我的身躯一样,不喜欢外饰的,这是我对你的不伪的自白,我对我所怀恋的青春不能无泪的匆匆别去!
我的青春之历史已经念到最后的几页来了。
爱我的、怜我的友朋们都说,我的病突然的增剧,完全是琏珊害的。换句话说,缩短我的青春期的就是琏珊!但我不敢怨琏珊,也无勇气再怨琏珊了。我从前曾向你颂我的赞词——你是我的青春期中的太阳!你是我的青春期中的光!你是操有我的生死权的天帝!你是我的生命之神!我的近状完全是神对我的一种刑罚,又何敢怨!
明知我的青春不久就要幻灭了,但我仍不能不衷心的感谢琏珊——我的上帝!自认识琏珊以后的数年间可以说是在我一生涯中最光辉灿烂的时期。每想及琏珊,禁不住要肉跃血涌!每想及琏珊,暗夜亦觉光明,粪上亦呈薰香!近日的病中生活虽然苦楚,但我并不觉得生涯悲哀而寂寞!我得认识琏珊,我可以说不虚生了!因认识琏珊,我才有过去的灿烂美丽的青春,因认识琏珊,我的心上才印有永生不灭的可怀恋的追忆!我的生涯中有这一段的精华,我是满足了的,死无怨言的了!我的病院中生活,在一般人看来,是何等痛苦,何等悲哀,何等孤寂的哟!但我——曾在你的幻影中呼吸过来的我觉得这些微微的痛苦,悲哀,孤寂,实算不得什么;我的一生已经是很有意义了。
不能得你的永久之爱,不能长跪在你的裙下的我,听见你和高教授的婚约成立了以来,数个月间对你不能无怨。但现在我对你只有感谢而无怨了。琏珊,望你了解我,了解我这封信之来,第一是表示我对你的谢忱,第二是报告你,我的生涯因琏珊而增加不少的光辉和色彩,我的生涯因琏珊而变为极有意义的了!
我这个有意义的灿烂的青春历史,不忍听其自然湮没。我想你也定和我同情,不忍听其湮没吧!琏珊,望你再忍耐些,我们再把过去的我们的历史翻过来从头再背念一回吧!
我初次认识你并不是在进校以后。我们的初次认识是在入学试验之前。我还记得,你也怕记得吧,我们初次认识是天气炎酷的立秋日的晚上——×年前的立秋日晚上。
那年的暑假期内,你我都由乡间出来投考W大学。你是A县女子师范第一名的毕业生。我是B县中学第一名的毕业生。都是代表母校的Clampion.这个共通点或许是联结我们的感情的一个因子。
立秋日距考试期还差三天,我还有×年前的日记可以查考。考期迫近目前了,一千多的投考生都流着臭汗在旅舍里埋首书中做温习的工夫,只有你我很脱落——或者很多和我们一样脱落的投考生,不过我们不认识吧——还跑到公园里去乘凉。我们同由公园出来同搭电车时,约有九点多钟了。这时候电车里没有几个搭客,空席很多。你恰坐在我的对面。我那晚上在朋友家里喝了点酒,还不很清醒,坐在电车里只闭着眼睛打盹。引你注视我的就是我这样的丑态——头脑跟着电车一起一伏的摇动,满脸通红的在瞌睡的丑态。你终笑出声来了。我听见你的笑声,忙睁着醉眼来向周围张望。我这种茫然不得要领的态度更引你笑个不住。到后来我才发见笑我的就是你,坐在我的对席的你的笑声是为我而发的。你看我注视你,你忙侧过脸去,用手巾掩着嘴,还在忍笑。
“你这个女子真失礼!有什么好笑!”我当时这样的想着望了你一眼。只一望,我的微愤登时消失,我的灵魂登时给你的有Charm的圆黑的瞳子摄取去了。
“有生以来初次看见的美人!初次看见的天仙!”我当时起了这样的感想。你的断了发的姿态更觉动人。
发见了你这个美人坐在我对面时,我的酒意也清醒了!
电车过了几个小停留所,停止了后再行驶,停止了后再行驶,在这个短期间内,我不能不时时偷看你。但我看你时,你也在看我,我俩的视线有几次碰着了。你的无邪的笑颜终再演给我看了。你对我笑了后,我也笑了。我们这次的相视一笑,完全是放电时的两极的火花!最初一二次的望你,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经这次的相视而笑之后,我的胆大起来了,我再不客气了,不转瞬的痴望着你继续了十分钟以上。你看见我这样的凝望你,你才红着脸低下头去。
电车到了P门内,你站了起来。我知道你要下车了。P门离我住的旅舍还差三四个小停留站,我决意步行回去,跟你下了车。
你向大街左手的横街进去。近十点多钟了,街上很少行人,我也跟着你进了那条横街。你几次翻过头来看我,看了我后就急急的跑。你后来不是说,怕我是个不良少年,对你有什么意外的举动,所以急急的逃避。在一个小胡同口,我追及你了,我用我的肩头向你的肩膀擦过去。你忙翻过来怒视我——电柱上的电灯照着你的怒容给我看,——你终向我发言了。
“跟我来做什么事!”你的coquettish的声音在暗空中振动。你说了后,急急的走进那条单口小胡同里去了。我望着你的倩影在胡同里的一家小洋房子中消失了后,才步行回自己的旅舍来。
到了考试的那一天了,W大学校庭里拥挤着千多的投考生,他们都不情愿闷坐在黑暗而狭小的休息室里面。
我——恐怕不止我一个人,所有男投考生都和我一样吧走过女生休息室前,发见你端端正正的坐在一个椅子上,手里拿一本书,大概在温习今天要考的功课吧。我望见你时,初觉得不好意思,继又感着一种惊喜。我免不得要停着足望你一望,我俩间像连络着有无线电波,你像知道在休息室门首望你的是我,你也翻过脸儿来。当我们俩的四条视线碰着时,我知道你心里也感着一种意外的惊异。
事有凑巧,我们的座席不但编在同一个试场里,并且座席还相毗连着。你还记得吧,试场里的座席不是每行二十人么?我的坐位是第四行的六十八号,你的坐位是第五行的八十八号。若不是那几个监考员——面貌像阎罗王吃着辣子般的可怕的监考员在高声的警戒着我们,我定偷看你的试卷的内容了。但有一次我比你先缴卷,你的字写得异常的娟秀,我已知道了。
我们正式的初次交谈在什么时候你还记得么?考数学那一天,你比我先缴卷。你站起来收拾钢笔和墨水瓶时,我正在计算最后的一个三角题。我看见你先站了起来,心里烦乱起来,想跟你出去,就把最后的一题牺牲了。揭晓时,你的名列在我的前面,也怕是这个缘故。我跟着你把试卷送到缴卷处了。你翻转头来望着我一笑。我当时想,我这回考不入选也算了,我的劳苦已经得了高价的报酬了。这个高价的报酬,就是你那天交卷时的对我一笑!
“今天的数学试题太难了!”我捉着了机会向你说了这一句。你竟赏了我个脸子。
“今天的题不算顶难,就是第四的几何题有点难。其余的几题都算普通,适合我们的程度。”
“是的,不比N大学故意唱高调,专出难深的问题难为我们中学生。”
你再不说什么了,只点了点头就向外面去了。及今想来,我太胆怯了,我当时该跟着你出去。我想我跟了你去,你总不至于拒绝我不许伴你同走一程吧。但当时的我——在无邪的时代,也是在性的烦恼的时代的我——总觉跟着你去是一种可耻的不道德的行为,终把这样好的机会失掉了。
我那晚上回到寓里来只幻想着你的倩影,教科书虽然打开着摆在我的面前,但何曾寓目——只顾着幻想你。那里有心思温习!
幸得没有下第。若下了第时,我定怨你,说是你害了我的。
第三天的考试科目为地理博物。有一个监考员穿着很漂亮的西装,年纪也还轻,大约不过三十多岁吧。他常跑到你的座席去看你的答案。以你的美貌,引起了一班监考员的骚动,本不算什么奇事。全场约有十多个监考员,没有一个不在你座席旁边多走几回罢。但那位穿西装的监考员到你座席边来的回数特别的多。琏珊,我为你所受的损失不少了;因为监考员多在我们座席的附近徘徊,我的思索力因之陷于混乱的状态了。不然我的入学试验的成绩不会这样坏吧——不会由榜末数上去的第十名那样坏吧。
不用我说了,我们进了学后,才知道那个穿漂亮的西装的监考员就是高教授!当你把博物的试题解答完了后,站了起来收拾你的笔墨,高教授忙跑过来,要你手中的博物卷子看,你不是微笑着说。
“我都要缴卷了,还看末事?”
啊!你的coquettish的声音又波动进我的耳杂里来了,我的博物的答案再写不下去了。博物是我顶得意的学科,但却失败了!
我们进了校后,以你为中心不绝地围集了许多年轻的男性。第一是高教授——生理学兼解剖实习的教授。跟在高教授后面的有音乐教师C,本系的你的同乡H,工科大学生M,医科大学生F,教育系的二年生N和我七个人,算是包围你的第一圈——最内圈的人物。以外的人都晓得对你绝望了,渐次的纷散了,只剩下我们七个做你的盲目的俘虏!不得志的同学们就替我们造了一个名词——七星伴月!
在W大学校的你的确做了青年男性的礼赞的对象!
你没有住校,你做了个走读生,每天由你的伯父家里来学校上课。七个人中要算我和高教授接近你的机会最多,因为我和你同系兼同级,高教授每天教我们的功课。按理我对你比高教授有优先权,对你表示爱的机会也比高教授多。我的失败的原因,说出来或许你不愿意听下去,是为我没有高教授那样的学问,没有高教授那样的美貌,不像高教授那样的有钱,不像高教授那样的有胆量进行恋爱!论我的学问,只会念高教授的讲义;论我的资格,不过是个大学预科生;论钱财,家里并没有充分的求学费寄来;并且我是个瘦弱身躯的所有者,没有能得女性爱顾的风采;我也是个一和女性接近就会脸红红的怯懦者!
我还算是个在恋爱生活上由你得了一部分的装饰的人。C音乐教师因为你去了职。你的同乡H君因为你发狂了。工科学生M因为你犯了神经衰弱症,自杀了。医科学生F因为你连年留了级,退了学。教育系的二年生N和我同病,犯了咯血症中途退学回家去。终至……啊!不说吧,说出来何等的伤心呢!
琏珊!我写到这里,不住地咳嗽,终咯了几口血!看护妇进来看见我的病态,禁止我执笔!当看护妇禁止我写字时,我便联想起The Lady with the Camelias来了。我和她像同运命,所差异的我是男性,她是女性罢了!
但我的有意义的青春历史何能让它湮没呢!前半部是欢爱的历史,后半部是惨伤的历史,我都不能让它湮没!看护妇去后,我还是继续写下去。
以你为中心,包围着你的几个男性,或因为你受了致命伤,或因为你成为社会上的落伍者。你听见我这样的说,你定会疑我把他们所蒙受的祸害的责任都移到你头上去。你如果这样想,那你就误解我了。他们之为社会上的落伍者,他们之受致命伤,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当然无要你负责的理由。因为我深知你初在学的一二年中还没有对异性发生恋爱的意识。勉强的说,要你负点责任的就是你那对深黑的瞳子,有曲线美的红唇太把青年男性的情热煽动起来了。我们的学校寄宿舍生活像在沙漠上一样的枯燥;你的有曲线美的红唇能润湿我们的枯燥的生活。我们在性的烦闷期内的生活也像在深夜中一样的幽暗,你的深黑的瞳子是一对明灯,照耀着我们。我们像夜间的飞蛾,都向着由你的瞳子发出来的火焰扑来,或被烧死,或受灼伤。但是火焰自身并不任咎,也没有罪!那对明灯并不知道它们的火焰下横陈着几个飞蛾的死尸,仍然继续着放射它们的美丽的光线。
我们称你为Innocent Queen!你真是个无邪的处女!你真是个不知罪恶为何物的处女!
琏珊,当时在你周围的这几个男性,互相排挤,互相倾陷,互相诅咒,互相憎恶,争先恐后地扑进由你的那对瞳子所发出来的火焰中去。或受重伤,或杀其身。但你还是无感觉地仍然保持着你的无邪的处女之尊严,你那对深黑的瞳子仍然放射出纯洁的光辉。
淘汰的结果,到后来只剩我和高教授没有陨命也没有负伤。我知道我们站在最后的一幕的前面来了——我和高教授互处于相克,不能并立的位置来了。
我尊敬高教授是堂堂的一个绅士。我尊敬高教授是一个勤勉的科学研究家。他不单精通专门的生物学,在他的专门学问外,对文艺哲学也有相当的研究。其他的教授在围坐着空谈,围坐着喝酒,耗费有用的时光。但高教授却笼在实验室里翻参考书,看显微镜;的确是个有数的勤勉的科学家。
但我在这里要说几句赤裸裸的话,我因为你,我从那时候起——入学试验那时候起,我对高教授就没有好感,对高教授事事都抱曲解。我当他的笃学的态度是种夸炫。我当他的沉着的性格是伪善者的惯用手段。我一面赞许高教授的美点,一面别有一个“我”戴着强度的色眼镜观察他。我那时候真梦想不到高教授是将来支配你一生的运命的人!因为我深信你是个女神,是个最高尚的处女!我想不单高教授,在这世界上没有能够自由转移你的处女性的男性存在罢!谁知道我的想象完全错了!
恐怕是我过于怯懦了吧。或过于追寻浪漫的梦了吧。我到此刻还不能由那空想的幻梦解脱出来呢!琏珊,你那里知道我写这句时是何等的伤心哟!
琏珊!我所描想的你的尊严而高尚的幻影就这样轻易的给高教授一手破坏了。我的胸只印着一个名叫琏珊的大理石的塑像,我不敢亵渎你,不敢说你是个属一个男性的所有物;我只当你是永久的给欢悦与青春的人们的至上的艺术!
琏珊,你还记得吧。我第二年的暑假不是到K山去采高山植物,寄了许多标本给你么?我一面采草花,一面在胸里描想你的深黑的瞳子和有曲线美的红唇。回到家里来的我没有半点生趣,幸得利用寄标本给你的口实,每天写封短简或明片寄给你,以慰我的寂寞的情怀。我几次想在信末加批一句,“我在这信笺上接了无数的吻寄给你”,但我终没有这样的勇气。琏珊,你要可怜我是个怯懦者哟!
我在暑假期中没有一刻不在胸里描想你的倩影的。在烟雨迷蒙的K山上采植物时思念你,冒着朝露在草原上摘野花时也思念你。戴着草笠坐在烈日之下时思念你,侧卧在床上望窗外的明月时也思念你!谁知你就在这暑期内和高教授携手并肩在耽享你们俩的恋爱之梦呢!
二个月的假期快满了,我忙赶回学校来。我回到学校来时距开课时期还差两星期。我上午到校,下午就到你的住家去访你。我在途中,胸里起了一种热烈的鼓动。但我走到你的书房门首时,我的热烈的鼓动就完全冷息了。映在我的网膜上的景象是——
开着南窗,学校里的扩大率最高的显微镜搬在你的书案上来了。你和高教授头接头的轮着检看显微镜下的标本。
你听见我的足音,先翻转头来招呼我。随后高教授也翻转头来,我不能不向我的最敬而又最恨的先生鞠躬了!在这瞬间,我自己能够感得着我的脸色变成苍白。我的没有血色的上下唇不住地在颤动了。
我这时候的心和身给从没有经验的强烈的嫉妒和丑劣的猜疑激烈地燃烧着了。我呆呆地站在你的书房门首好一会,不知道进来好呢,还是回去好呢。
“我们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几天内就会回来了。料不到你到得这样快。进来坐吗!”
琏珊,当你看见我时,不是说了这一句么?你的话里面的“我们”二字引起了我不少的反感。
“进来谈谈吗。”高教授也脸红红的微笑着看我,我知道他很不好意思的了。“你寄来的高山植物标本很多有价值的。”他再敷衍了一句。
我到了这时候,只得进来了,坐在你的书房的一隅。
“J君,你前学期试验的成绩很好!”高教授像不好意思到极点了,只把这些话来敷衍。
“我想你早就该回来的。我真的天天都在望你哟!你看你的脸晒成这个样子,像个Negro了哟!”你不是这样的笑我么?你真是个Innocent Queen,你说笑的态度,无论谁面前,都是很自然的。我看见了你的自然的态度,又觉得自己太卑劣了,刚才竟对你怀了一种丑恶的猜疑。
我很感激你,也起了不少的快感,因为你竟过来把我手中的草帽和夏布长褂子接过去挂在衣架上,并对我表示一种亲切的微笑。你这时候的态度真的叫我感动,因为你的态度完全是做姊姊的对她的弟弟的态度。我不敢仰视你了。我同时又感着心里对你起了一种丑恶之念,很可耻!
我当时想,你以姐姐的态度对我,我是很欢迎的。不过我想到,万一要我叫高教授做姊夫时,那我就不情愿了。
高教授像不好意思,过了一刻,他就告辞回去了。
高教授去了后,你把我寄给你的花草标本再拿出来给我看。经你的整理后,你一一夹在一册大书里面。你从书里取出来托在掌上交给我。你的掌背的温暖柔滑的感触引起了我不少的兴奋和快感。我俩的手触着时,我看见你红着脸,斜睇着我一笑。
琏珊,我恋你的程度一天深似一天,我的烦恼也愈陷愈深无从解脱了。你那时候思念我的程度如何虽不可知,而我则常常为你流泪。我自回校后,没有从前那样勤勉地清理我的校课了。我只喜欢耽读各种文艺书籍,也时时学写些“临风洒泪,对月长吁”的一类文字。最奇怪的就是我常常无缘无故的悲楚起来,忍不住要流泪。每遇这样精神奋激的时候,我便一个人跑到操场里去,在无人的地方痛痛快快的洒一番悲泪,自我的精神变态后,看见你活活泼泼地和高教授谈笑,我更感着一种无名的嫉妒,也对你怀恨起来了。琏珊,我会对你怀恨不是件奇事么?
琏珊,我的确恋爱着你,十二分的恋爱着你,但对你,我可以发誓说,我不敢望你为我的所有,因为我的确是自惭形秽!恋爱着你而不敢希望你为我之所有;是何等的一种矛盾哟!琏珊,我告诉你,我不敢希望你之为我所有,是因为我自知我抱有不治的遗传病!告诉你,则你定急急的远避我,不告诉你,自问良心上过不去!第二的原因,就是我为一个家无担石的人。作算你对我的病深抱同情,愿和我同甘苦,但我无足安置你的家,你跟着我同栖几年后,难保你不后悔吧。
最痛心的,就是我没有一次对你表示过我的恋爱。及今想来,你定会笑我愚笨吧。这半是因为我是个怯懦者,半是因为我有不愿在你面前吐弱音的自负心。我怕我把恋爱向你表示了后,不得你的容纳时,是何等的杀风景哟。
我告诉你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我知对你的希望什九绝望了。秋深的一天,我和T君到杏花天酒楼去吃酒。我听见隔壁大厅里有高教授的声音。T君从木栅缝隙偷望隔壁厅里的来客,原来四个人都是我们学校里的教授。一个是植物学教授章先生,一个是国文教授俞先生,一个是历史教授谢先生,还有一个是高教授。
我听见俞教授和谢教授同声的说,“老高,老高!你的艳福真不浅!你居然独占花魁了!我们都贺你一盅。”
“不错,该贺的!我也贺一盅。今天要罚他做个东道才对。”老教授章先生也发他的风流的论调。
神经过敏的我马上直觉着他们所说的花魁是你了。你想想,我当时听见,如何的难过哟。
“学生间年轻的美少年不少呀,怎么没有一个和她生恋爱的?”谢教授在提出他的怀疑质问他们。
“她说,亲口对我说,学生里面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人。她说,同学中没有可佩服的人,只有可怜悯的人。”
“啊!恭贺!恭贺!啊!吃酒!吃酒!我们预先替高教授和×女士举个祝杯!”滑稽的俞教授在狂笑着催他们喝酒。
琏珊,大概我也在你的计算中的没出息的一人了!我本不望你的佩服,只望能得你的怜悯。我能得你的怜悯,我死都情愿了。
高教授只笑着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但他口调是很得意的,马上听得出来。他当他们几个教授前默认你是属他的所有了。
从杏花天酒楼回来后的我,化身为两个“我”了。我决意不再思念你了,但另一个“我”只管在催促我莫离开你。我本想请假,或竟退学回乡下去养病,但另一个“我”又在逼着我要受学期试验。
T君是我的挚友,他知道我的一切秘密,他知道我痴恋着你,他知道我因为你咯血。他常流着泪劝慰我,劝我早回乡下去调养。因为有你在前,挚友的忠告和劝慰终不生效力了。我太对不起我的挚友了。我当日若听T君的忠告,我今日的病势不会这样沉重吧。
但是要死的还听他死的好。失了你的我早无生存的价值了;就死了又何足惜!
琏珊,就今日的我的情形——失恋和疾病的情形而论,我后悔和你认识了。我若不认识你,我不会有今日的痛苦罢。琏珊,我近来的苦状,恐怕不是你所能梦想得到的。
冬期的学期试验完了后,我不是到你家里去看你么?一钩新月挂在西天角上,气温虽然很低,但没有风,我没有带围巾,也不觉得如何的寒冷。
我到你家里时,你才吃过晚饭。你还在厅前抹脸,看见我很亲热的过来和我握手。
“请进房里坐。我一刻就来。请到我书房里坐。”
你这几句话在我的冷息了的心房里生了点温气。你房里的暖炉里生了火,里面的温度和外面的相差得很远。我坐在你的房里身心都温暖了。
今晚上是我对你最后的访问。
我只坐了刻,就向你辞别,告诉你我明天就动身回家去。我来时候,心里准备着很多话要向你说,但坐在你面前,又说不出想说的百分之一来。
难得你竟踏着月色送我一程。
“高教授是个很和蔼可亲的人。但我总不很喜欢他,因为他的性质差不多和女性一样。”你忽然对我说了这几句话。神经过敏的我只当你因和高教授亲近而自惭,故随便说这几句无聊的话来安慰我。但我听见了后,也不便加什么批评。
“做了人对各方面总不免有点牵扯不自由。我们能够到不受任何种感情的支配的地方去就好了。”你说了后,又叹了口气。
“是的,我总想我们能够到没有人类的地方去!”我在这瞬间,又觉得他们说的话都是谣言,不是真的了。高教授虽然爱你,你不见得定属意他吧。但我翻顾着天仙一样的你,同时思念到苍黑瘦弱的我,又自惭形秽。我觉和你并着肩走,不亵渎了你么?
新月早在水平线下隐了形,只我两个人全浴在幽寂寒冷的暗空中。我们默默的在街道上行了一会,都像耽溺在一种空想里面。
“就这个样子告永诀么?这是如何难堪的事!”我终流下泪来了。在这暗空中,大概你没有看见吧。走到大街口来了,你停着足向我说“再会”。我愈觉得悲楚,不知不觉的握了你的双手,像兄妹握手般的,握了你的双手。
“你的手多美丽!”
你伸着双掌给我,任我拧摸了一会。你像在说,“我们的会面只有今晚了,这一点点的亲爱还吝惜着不表示也近人情么?”
我的神经过敏,事事都对你抱曲解。
我在这瞬间,心脏起了一种高激的鼓动。这种鼓动在生理上引起了一种难堪的痛苦。我很想乘势拥抱着你接吻,但一念及我的可诅咒的疾病,忙放了你的手。
第二天我动身向故乡出发,三天之后我回到家里来了。我在途中只后悔前几晚上不该轻轻的放过了你。我只望年假快点过去,早点来学校会你。
我回到家里后一星期,接到T君寄来一封信,他告诉我你已经知道我的病了。他又告诉我,你托他向我致意,并望我调摄身体。我读了T君这封信,我的身体像掉在绝望的深渊里去了,我想你必因我的病而厌弃我,连丝毫的余情都不再给我了吧。我自己对我的痼疾尚且万分厌弃,何况他人呢。
我在家中住了三星期了。在这三星期间咯了四次血。我的病又像加重了些,远因是学期考试时,用功过度了,近因是这两三星期间天气太冷,我伤了寒,体温高至四十度。继续着静卧了十多天才平复下去。我想我不久就要和N君同运命了罢。
旧历十二月的中旬了。村里的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迎他们的新岁。他们一年间的劳苦已告终了,各人都元气旺盛的继续着向他的生活的道程前进。我对他们怀着一种嫉妒。觉得他们都是在嘲笑自己的病弱。
记不清是那一天了,那天的天气和暖,可爱的太阳,整天的照在我们顶上。我吃过午饭,精神稍觉舒畅,决意到野外去转一转,呼吸新清空气,因为我不出户外,快要满一个月了。
提着一根手杖,双足运着病躯走到屋后的一条溪水附近来了。溪的两岸丛生着杂草,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到了后来我发现了一种植物——只听过先生的讲义,没有看见过实物的属禾本科的串珠草,它的学名是Coix Lacryma-obi,就是我们从前戏译它做“约伯之泪”的。你大概还记得吧。章教授只会暗记它的学名,至约伯出自何书,他并不知道。同级的专做绩分奴隶的蠢虫们当然更不知道。知道约伯的典的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我们望见章教授在黑板上写出这个学名来时,我们不是相望而笑么?下课后,你还告诉我约伯那篇的文章很好,劝我买一部圣经来读。我本来不喜欢圣经的,但因为是你的命令,我终买了一本装订很精美的新旧约合本,遵着你的命令一篇一篇的念。
我发见了“约伯之泪”和遇着你一样的欢喜,因为它的确是联结我们间感情的纪念物!我采了几枝回来,打算寄二三枝给你,这种植物并没有什么美观,但我一念及它的名,心里就受着一种感动。
采了“约伯之泪”后,身心都感着一种疲劳,我再无力远行,只得咳嗽着缓步回来。
那晚上,我禁不住翻开那篇书来看。我无意中翻到第六章第八节以下的一段了:
……Oh that I might have my request; and that Godwould grant me the thing that I long for!
Even that it would please God to destroy me; that hewould let loose his hand, and cut me off!
Then should I yet have comfort; yea, I would hardenmyself in sorrow: let him not spare; for I have not concealedthe words of the Holy One.
What is my strength, that I should hope? and what ismine end, that I should prolong my life?
Is my strength the strength of stones? or is my flesh ofbrass?
Is not my help in me? and is wisdom driven quite fromme? ……
我不是把这几节抄下来,不再写信的,和“约伯之泪”一同寄给你了么?
我住在家里,怜悯我的人只有我的老母和邻家的少女了。邻家的女儿只十三岁,她知道我的病,但她并不恐怕,时常跟着我来在田野间散步,大概她是没有关于这种传染病的知识吧,但我只当她是因爱我而不畏避我的病。按理,我自己应当远离一般健康的人。但我对畏避我的病的人总是抱反感。对不畏避我的病的人便生无穷的感激!在这世界中只有她——邻家的少女可以算是我的知己吧!
我自己知道我的病无恢复的希望了,我自暴自弃的想早点结束自己的一身。但同时希望着能有一个人和我一同死。能得一个人——尤其是女性——和我一同死时,我可以说是不虚生了。但我的目标不在你的身上就移到邻家的少女身上了。对你,我可以说是全无希望的了。但乘她的无智,强要邻家少女为我牺牲她的如旭日之初升,有无穷的希望之身,在我的良心上是不忍做的事。
但是另一个“我”常在催促我早点觅个机会向邻家的少女要求接吻,把病毒传染给她。她大概不会拒绝我吧。
我联想至假定向你要求接吻时的你的态度了。你不知道我有病毒时,不会拒绝我的要求吧。但现在你已知道我的病了,对你早绝望了。
邻家的少女在我眼中算是顶美丽的女性了。我的恋态心理几次逼着我想去要求她的生命为我的牺牲。一种欲逼看我想去和她接吻。
我随后联想到对她的牺牲我应当提出的代价。但我是个前途黑暗的人,能提出什么代价呢!尽我的物质的所有,不过三五亩田,一头牛,几头豚吧了。但这些都是我的父亲生前辛辛苦苦挣下来遗给我的和母亲终年劳苦不息的产物!
“母亲!你只有一个儿子,但快要死了的!我死了后,你也快会死吧!没有我,你那里还有勇气生存!所以我叫你不要再辛辛苦苦的耕作和饲养这牛豚了。都送给邻家吧!因为我们死了后,邻家的少女也会跟着我们来,我们也不至于寂寞。”我几次想这样的对我的老母说。
“×儿,你的精神今天好了些么?没有血了吧!”母亲说了后蹙着双眉,叹了口气。她的多皱纹的焦黄色的双颊不住在微振。说了后又踉踉跄跄的跑向柴房里去了。我看见老母的衰老的样子和听见她的悲叹,刚才想说的话终不敢说出口来了。
我此刻领略到老母的伤心了——看望独生的儿子患不治之病,每天只她一个人在烦忧和劳苦中的伤心。我此刻才领略到了。
“母亲,母亲,你看见你的儿子患这样的病,你的脑中就不断地描想着父亲咯血而死的情状吧。”
琏珊,你听见我去年冬在家度这样的惨伤的生活时,你总不至于全无感动吧。
琏珊,我真是个可怜人,在这荒凉的山村中,只一个能和我畅谈衷曲的邻家的少女也离开我了,离开了她的我真的是个孤独者了!虽有老母,但我不情愿和她多说话,也不忍和她多作伤心之谈。因我一启口再说不出乐观的话来了。
快要过新年的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倚着手杖站立屋后溪水上面的石桥上俯瞰着流水。我看了一会抬起头来,望见邻家的少女急喘着跑向石桥边来。
“×哥!”她只叫了我一声,红着脸不说下去了。
“什么事?你这样的急喘着跑了来。”
“对不住了,我问你,你是不是患肺痨病?”她说了后睁着她的无邪的眼睛仰视着我。
我听见她的这一问,像听见霹雳般的,一时不会回答她,只觉胸的内部紧痛着,忙用左手按着胸口。
过了好一会。
“谁对你说的?”我意气消沉的反问她。我想在这茫茫的世界中,我只有这个小朋友,无邪的女性的友人也快要给这种可诅咒的病夺了去了。我想到这点,我心里感着一种哀伤!我不该不早告诉她我是个患肺病的人,我太自私自利了。我太无道德了。琏珊,我并没有——也不情愿把咯血的事告诉你,但终给你知道了。我又还想瞒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但也终给她晓得了。
“家里的母亲说,你天天吐血,像呕酒般的吐血!”
“还说了些什么话?”
“母亲叫不要再和你亲近。叫我不要再跟着你走路。”
“你母亲说的话是真的。你以后不要跟了我来,不要和我说话吧。”我说了后黄豆粒般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的掉在石桥上面了。
我在石桥上痴站了一会,觉得双腿有点酸软,忙蹲下来。邻家的少女看见我蹲下来了,她也蹲下来。
“×哥,我不和你说话,你就这样的伤心么?那么我不给我的母亲知道,还是和你一路玩吧。”少女忙凑近前来安慰我。琏珊,在这瞬间自暴自弃的思想,险些叫我向她犯罪了。我的唇待翻过来向她的嘴边送时。她忙站了起来。
“臭!×哥,你呼出的气息很臭!”她用她的小袖掩着她的鼻,蹙着眉凝望我。
琏珊。你可以想象得出来,当时的我如何的难过哟!不单难过,她竟向我宣布了我的死刑!
琏珊,我的老母看见我的病势沉重,把她饲养了一年多的肥豚卖给肉店里,向县城德国教会办的医院请了一个西医来看我。
医生诊察了后,像知道我的病身是再无希望了,但他不便说出来。他只给了我两瓶药水,一瓶是饭前喝的,一瓶是饭后喝的。他听我每天还在喝酒,便要我戒酒。
医生来一回,老母便化钱不少。三元的轿费,五元的诊察费,两元多的药费和款待他们的酒菜等要十二三块钱。隔一天还要雇一个人到县城去检药并报告病状。但取回来的,还是一瓶黄药水和一瓶黑药水。我常看见母亲一个人在厨房里流泪。我看见了后忙轻轻地退回自己房里来。老母的伤心,当然是为卖肥豚的钱快要用完而我的病状却没有变化。
我不听医生的忠言,每天还要喝酒。老母哭着哀求我,要我暂时停杯。我没有法子,不敢在家里喝酒了,我只一个人跑到村街里的一家小酒店里去秘密的痛饮。村里的人们没有不知道的,只瞒我的老母一个人了。
琏珊,我一个人觉得一停酒杯,心里就万分难过。一思念及你已属他人的所有了,我的心房就快要碎裂般的难过。我不能不喝酒!要喝酒把这样的痛苦的岁月昏昏沉沉的度过去。
酒店的后面是几家用木栅围筑起来的民房,可以说是个贫民窟。有织袜的,有剪头发的,有做木匠的,有拉车的。听说那个剪发匠一天的收入不满五百钱,不够他一个人的伙食费。但他有妻,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妻现在又做了第二个女儿的母亲了。
酒店里的人说,一天两顿稀饭,他的妻若不预先留两碗藏起,让剪发匠一个人吃时是没有余剩的。因为他的胃袋像橡胶制的,不论饭量多少都装得进去。他不管妻和女儿有得吃没有得吃,他一个人吃饱了就跑出去了。他的妻女看见他走了后才把留下来的稀饭拿出来吃。有时候听见他的足音,他的妻女又忙把才吃了几口的稀饭再藏在橱里去。他的女儿常跑出酒店门口向街路的两端张望。
“你的爸早跑了,安心吃饭去吧!”酒店中人笑着和她说了后,她就忙跑回家里去报告她的母亲可以把稀饭端出来吃了。
单靠剪发匠的收入,不够他们一家的生活费,剪发匠的妻替人家的小孩子们做小鞋子,把所得的凑起来,才把一家三口的生活维持过去。自他的妻生了第二个女儿后,不单产褥期内的一切用费无从出,连做小鞋子的一部分收入也没有了。我每到酒店喝酒,就听见婴儿的啼音和产妇的哭声。酒店中人说,没有钱请接生妇,连脐带都是产妇自己断的。剪发的躲了两三天不回来,产妇和她的大女儿饿了三天了,幸得邻近的人分给了点稀饭和米汤才把她们的生命维持起来。
琏珊,我是个神经衰弱的人,听见她们母女的哭声,我的眼泪早准备着流了。听见了这些哀话后,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在那时候,说不尽心里的苦闷,喝了几盅闷酒后,不给他们知道,走到酒店后的剪发匠家门首来。我在门首叫了一会,十二三岁的女儿走出来,我忙把衣袋中剩下来的七八个小银角子交给她。
“你去告诉你的母亲,拿去买米吃吧!”我说了后急急的离开那家贫民窟。那小女儿接了银角子后,只睁着惊异之眼不转睛的望着我。
琏珊,后来我才晓得我的老母那天给我的银角子,是把我们家里的米卖了两斗的代价。我们母子已经是很可怜的人了,谁知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循例到那酒店来时,店中人说剪发匠在做小棺了——借他的做木匠的邻人的锯斧做小棺了。好奇心引我到店后去看那剪发匠做棺木。并不算什么棺木,是个长方形的木箱子罢了。剪发匠一面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一面也居然流着眼泪了。
酒店里人说,那个产妇睡了三天就起了床,她敌不住饥饿,托人找了一个人家当奶妈去。过了十天她就把自己的婴儿交给大的女儿抱,自己就出门当奶妈去了。每吃过晚饭就回来看一次,给点奶给自己的婴儿吃。只有半点多钟的工夫,又要急急地跑回雇主的公馆里去。每晚上睡醒来摸不着母亲的婴儿的痛哭,真的叫听见的人敌不住,个个都为那个小生命流泪。
婴儿今天早上死了。她的父亲没有钱买小棺木给她,只得自己做,把厨房的门和两扇窗扉做材料。
母亲还在喂奶给别人的儿子吃,不知道自己的婴儿因没有奶吃死了呢!琏珊,你想这是如何的残酷的社会,又如何的矛盾的人生哟!
有生以来,我像所听见的,所看见的都是这一类哀惨的、令人寡欢的事实。这个世界完全是个无情的世界!
我回到酒店里来,感着一种悲哀,坐在酒堂的一隅沉默的喝酒。我想欲去这种悲哀唯有痛饮!我的母亲若看见我的痛饮的状态,不知如何的伤心呢!
——啊!母亲呀!母亲!我的不孝之罪,真万死莫赎了!但我并不是立意要做个不孝的儿子。我是无意识的不知不觉间成为不孝的人了!母亲!我知道你没有一点野心。你并不希望我做大政治家,也不希望我做大富豪,你更不希望我做大学者,也不希望我做在现代有最高的权威的军人!我深知你只希望我的病早日痊愈,只希望我的身体早日恢复健康!但是,母亲,你那里知道我是个废人了,是个前途绝望了的人!我深知你只希望我的病能够早日痊愈,你就做你的儿子的牛马亦所不辞!但是做儿子的再不忍看着母亲做儿子的奴隶牛马而永不得相当的报酬!我再不忍母亲为我受苦了!我今决意了!母亲,你迟早都有伤心痛哭的一天。经一次的伤心痛哭之后,你得早日由痛苦解脱出来。母亲,我不愿再看你每天为我的病受罪了!——
我一边喝酒,一边起了这种自暴自弃的思想。琏珊,我思念到我的惨痛的运命,不能不归怨于你了。
我喝了几盅热酒后,望见外面的天色忽然阴暗起来。像快要下雪的样子,空气非常的寒冷,但我的体温陡增起来,皮肤的寒感更觉锐敏。我不住地在打寒抖。我待要站起来准备回去,但鲜血已经涌至我的喉头来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见我的老母亲坐在我的枕畔垂泪。
“妈!什么时候了?”我气息微弱的问她。
“快要天亮了吧。你此刻怎么样?精神好了些么?”
我只点了点头。母亲说,我今天咯血过多了。医生来说,体温能够低下,就不会有意外的危险。但我的双颊还异常的灼热,四肢的温度比较平时也高得多。
到了第二天,我望见书案上有几封信,我要母亲拿过来给我看。母亲说,医生吩咐过,体温未低下以前,不许读书和有刺激性的信件,母亲苦求我等病好了些后再看。但我执意不肯。母亲看见我要坐起来时,只得把那几封信给我。我在这几封信里面发见了T君由学校寄来的一封信,我忙先拆开来读。我读了这封信后,苦闷了半天,到了早晨八点多钟,才静息了的鲜血再由肺部涌上来。
琏珊,我不知恨你好呢还是恨T君好。T君这封信是报告你和高教授的婚约已经成立了。琏珊,这本来是我意料中的事,T君这封信,不过在我的旧伤口下再刺一针吧了。
我的青春的历史快读到最后的一页了。
琏珊,我对你们的婚约并不怀嫉妒,我只恨你。知道你眼中的我和高教授的比较,我也自知对高教授无怀嫉妒的资格。但精神上杀了我的还是琏珊!
我终于出县城进了病院了。循环在我脑中的是酒,血痰,肺结核,女性,学校,退学,约伯之泪,琏珊,高教授这些东西!
T君突然的到病院里来看我,把你和高教授的婚期告知我了。我对你再无恋也无恨了!这是我最后不能不告诉你的!
我只觉得我的周围完全黑暗!
看护妇每天替我在我的被褥上洒两次香水。但她每次还是用她的袖口掩着鼻孔进来。T君进来时,也同样的用手巾掩着鼻孔,进来后又连吐了几口口沫。
“臭?”我不得不伸手向病床边的小台上的香水取过来交给T君。
“她说,她想来看你的病呢。”这恐怕是T君说谎来安慰我的吧。
“她还来我这里?我也不希罕她的来访了。”我只能苦笑着向T君。
琏珊,你就真的想来,我也不许你进我这房里来。除了我的老母外,在这世界中再没有人愿意进我这房里来的了。
琏珊,我最后抄“约伯”第十七章里面的几句在下面寄给你吧:
…… My breath is corrupt, my days are extinct, thegraves are ready for me.
…… Are there not mockers with me? and doth not mineeye continue in their provocation?
…… Lay down now, put me in a surety with thee; who ishe that will strike hands with m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