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暑期中,国淳循例回故乡去了。在这假期中克欧差不多天天都到苔莉家里来。在这时候苔莉的霞儿已满周岁了。
一天晚上克欧吃过了晚饭又散步到苔莉家里来了。他走进来时看见苔莉和一个克欧从未见过的,比苔莉还要年轻的女子对坐着吃饭,他觉得这个女子比苔莉还美些,第一她的肤色比苔莉的洁白些。身材虽然矮小,但比生育过来的苔莉富有脂肪分。
“欧叔叔,我们可以安心到戏院去看映戏去了,我雇了这么年轻的妈子来看守房子,一定靠得住的了。”苔莉接着克欧就笑说起来。
那个女子还没听完苔莉说的话就嗤的笑出来了。由她这一笑他认识她是苔莉的妹子了,因为她笑时和苔莉笑时是一样的娇媚。
“你的老妈子退了么?”
“偷米,今天给我看见了,把她退了。”
“你这位令妹叫什么名?”克欧笑着问苔莉,一面走过来看睡在摇床里的霞儿。
“谁告诉你说是我的妹子!你猜错了哟。”苔莉快要把口里的饭喷出来了,忙把筷子放下来。那个女子也像很喜欢笑,现在她也在笑出声来了。
“是苔芸?苔兰?”克欧再紧追着问。
“啊唷,不得了!连苔芸,苔兰的名字他都晓得。”她们再哄笑起来。
“你自己告诉我的,你又忘记了你说过的话了。”
苔莉早就告诉过克欧,她的父母的家计不很好,她有姊妹三人,没有兄弟,她居长,在女子中学读了两年就退了学。第二个名叫苔兰。由高等小学出来就不再升学了,在一个女裁缝家里习裁缝。只有第三的苔芸现在进了女子师范第一年级。
苔兰是她姊姊叫了来的。此后打算长住在她家里,日间习裁缝去,下午三点多钟就回来。苔莉家里不想再雇用妈子了。
等到她们吃完了饭,霞儿也醒来了。克欧就邀她们同到东公园里去乘凉。
“等一刻,周身都是汗了,不单背部,连腿部……你看!”她笑着略把她的右腿提起叫克欧看。果然在湖水色纱裤子的上半部渗印了几处汗湿。“等我进去换换衣服,你替我看着小孩子,要替他扇。”苔莉一面说一面把一把扇子给克欧。
——她的举动,她的说话,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不客气的。克欧想若不是他时,定会错猜她是对他的暗示了。
过了一刻,苔莉换上了一件淡绿的纱褂子,套了一件黑纱裙,电光透过她的纱衣,里面的粉红色的紧身背心隐约看得见。走近前来就是一阵香粉的香气。他觉得她的装扮是带有几分官能的诱惑性。
“快走,快走。快走出去吹吹风!再站在这里头又要流汗水的。”她一面说一面把霞儿抱起来。
“她不去么?”克欧看着苔兰问她的姊姊。
“今天轮她看守房子,明天轮我看守房子。明天就让她伴你去逛公园,看映戏,到什么地方去都使得。”苔莉笑着说,说得她的妹妹脸红红的低下头去笑。克欧也跟着苦笑起来。克欧有点怀疑苔莉是种醋意的说笑。
克欧跟苔莉由她家里走出来。
“热,真热!”苔莉抱着霞儿一面走一面呼热。只转了三两个弯过了几条小巷就走到东公园门首来了。
他们还是到他们所常来的一个茶室里来。在这茶室里他们拣了一个比较僻静的南向的座位,两个人在一台小圆桌的两面对坐下来,吃汽水,吃冰淇淋。
他们来的时候客还少些,等到他们坐了半点多钟,客渐渐的多了。他们见茶室里的人数渐多了,就叫走堂的清了账,两个人出来在公园里并着肩找比较幽静的地方去散步。
在公园里的花径上,在葡萄架下,在清水池畔也遇着几对的男男女女。
“走累了,你们在这里歇歇吧。”他们走到池畔小山上的六角茅亭中来了。亭里有个圆形石桌和几张石条凳,这时候抱霞儿的不是苔莉是克欧了。
“你多抱她,她不久就会叫你做爸爸的。”苔莉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笑向克欧说。
“叫不叫爸爸不要紧,但霞儿的确帮助了我们不少。抱着小孩子出来,他们就不很注意我们了。”
“为什么?”
“要问你了。”克欧此时只能一笑了。
“他们猜你是霞儿的爸爸?”
“……”克欧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发热。幸得亭子里的电灯光暗暗,没有给苔莉看见。
“是的,欧叔叔,你怎么还不结婚?”
“学生时代能够结婚么?并且也还没有发见可以和我结婚的人。”
“你不着手找,那就永不会发见你的理想的女性。”
“……”克欧只含笑不说话。
“听说做小说家的都是多妻主义者。你虽没有结婚,可是你恐怕在暗中活跃吧。”
——你的丈夫才是多妻主义者呢。克欧心里觉得好笑,同时又觉得苔莉可怜。因为苔莉像不知道她的丈夫的秘密,还当自己是个有家庭的幸福者。
“你真的还没有和谁恋爱过?”苔莉再笑着问克欧。
“这时候还谈不到这些事。”克欧只摇摇头。
“我替你做个媒好么?”
“是哪一个?”
“呵啦,你还是想有个女性。真的,上了二十岁的男子也和女人一样吧,没有不渴想异性的吧。”苔莉在狂笑。
“只问一问,怎么就说是渴想呢?”克欧苦笑着说。
无邪的苔莉说的话都是这样不客气的。克欧就很想说,“就现在的我说,相知最久的只有你苔莉一个人。”但他终不敢说出口,他怕说出来引起了她的轻视。
“我们回去吧。夜深了。等到警察来干涉,说我们是密会的野鸳鸯时就不妙了。”苔莉又狂笑。
“有霞儿替我们作证。”克欧也笑着说。
“莫太高兴了。附近的警察有认得霞儿的爸爸的哟。”苔莉这么一说,克欧更觉得双颊发热得厉害。
“所以我说,她可以证明我们是乘凉来的。”
“你真辩得巧。算了,你把霞儿抱过来。”苔莉站起来了。克欧抱着霞儿走近她。一阵有刺激性的香气向克欧的鼻孔扑来。她把霞儿接抱过去时,克欧的手触着苔莉的汗腻的手了。只一瞬间,他像着了电,心脏不住的在跳跃。同时他也感着一种微妙的快感。
离开了六角的茅亭,他们沿着小山坡的草径慢慢的步下去。由小径和坡下的通路相联络的是一段倾斜很急的石径。克欧走到她的前头。
“让我抱霞儿吧。”
“不,我自己慢慢的下去。”
“那我牵你下去好吗?怕滑倒下去不得了。”克欧有了刚才的微妙的快感的经验,希望再有这机会触触她的汗腻的手。
苔莉看见他伸出手来,忙向路侧一退,她像怕他在这薄暗中对她有意外的举动。克欧看见她退避,很失望的也不好意思的先跑下坡去了。
他们俩默默地一前一后的走出公园门首来了。才踏出公园门,克欧就向她告辞。
“到我家里去喝了茶回去不迟吧。还有几条黑暗的小巷子,你放心让我一个人走么?”
克欧不做声的只得跟了她来。他送她到她的屋门首了,他才向她点一点头就回学校的寄宿舍去了。
约有一星期之久,克欧没有去看苔莉,往时苔莉有事要和他商量时,就会寄封信来或寄张明片来请他到她那边去的。克欧虽然硬着心不去看她,但心里却在希望着她那边有消息来。
距开课只有两星期了。克欧觉得虚度过了这两星期很可惜。快开课了。表兄也快要由乡间出来了。黄金般的这三两星期应当常去看她,尽情欢笑的。受着这样的小小的失意的支配就把这样好的时光空过了,未免可惜。但是克欧自那晚回来后近两个星期没有出校门了。
——她恐怕在望我呢。我还是当做没有那回事般的去看她吧。不,不,要去时第二天就该去的。强硬了这两个多星期了,要得了她有相当的表示后才有脸子去了。
克欧近这两星期为这件事苦闷了不少,也感着了异常的寂寞。
——她是什么样人,你知道么?你的表兄嫂哟!你没有思念她的权利哟。假定她真的对你有相当表示时,不是小则闹笑话,大则犯罪了么?你还是对她断念的好。这样的变态的恋爱是得不到好结果的。克欧有时又这样的提醒自己。
但是,但是他的心上像给她着了色,他到后来觉得有时虽有这样的理性的反省,但是很勉强,很不自然的一种反省,没有看见她时或对她失望时,偶然间发生的反省,一看见她之后就会完全消灭的反省。
开课的前几天,他接到了她寄来的一封信。信里的意思是,她接得霞儿的爸爸来信,几天就会回到T市来。霞儿爸爸未到T市之前,她希望他能够来谈谈,她信里又说,她很望他能即刻来,苔兰在望他来,霞儿也在望他来。她在后面有一行说,他许久不来,她们一家人都是很寂寞的。
——什么!有信来就该早点来!怎么挨到这时候才来?过去的两个星期不是很可惜了么?索性不去了!克欧觉得前两个星期的黄金般的时光是给苔莉一手破坏了的。
接到她的信时是下午的四点多钟。那晚上他忍耐着没有马上跑到她家里去。可是那晚他通宵没有睡着。到了第二天,挨不到吃午饭,他就在她的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