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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岭南的重山叠嶂中,有一农村,叫做归来乡。在村的南端雁飞峰下,有一列人家。其中外观上比较宏大的,要算是涂震南的一家了。

快近正午时分,村中家家屋屋都起了炊烟,只有涂家还是冷森森的。进了初夏了,太阳烈烈地把这山中的一块洼地晒得十分郁热。只有涂家给山麓的参天的松杉拥抱着,虽在太阳晒得最烈的时分,住在这屋里的人穿着夹衫也不觉热。

一个少女,约莫有十六七岁,系着围裙,穿着木屐由屋里走出来。她手中捧着一个黑色的瓦钵,里面盛的是糠粉和稀饭混成的喂鸡的食料。一群鸡儿叽叽格格地跟着她由里面出来。她把瓦钵搁在门首的一株大树脚下,群鸡便围着黑瓦钵抢啄糠饭。

这家屋在村中虽算是顶宏大的,但也旧污不堪了,墙壁也剥蚀了好几处。

荆棘的篱笆在这屋面前作弓形围着一块草地,——但是正靠门段下有一块地面是敷过了三合土的,——这就是这家屋的庭园了。这篱笆朝南有一个出口。

她走出路口来了,抬起左掌,翳在额上,不让太阳光线妨害了她的视力。这条满敷着鹅卵石儿的宽约一丈的道路,算是村中第一条坦道。这条石路指向东南,蜿蜒而上,直达村口的山凹。又站在山坳左侧的茶亭面前,再眺望山坳的那一边,那条石路在烈日之下就像一条小河般弯弯曲曲地流向山南麓的农村里去了。

她在路口站了一会,看不见有人由山坳那边来,于是她向山坳走来,木屐底和石头相碰格格地作响,使她自己听见都觉得有些讨厌。

她跑了一会喘起气来,因为道路的倾斜转急了,于是她放缓脚步走。

她一面走一面担心病中的父亲。她想他睡醒起来时,看见没有人在面前,又要生气的。

——父亲的病难得好了吧,她这样想。

她终走上山坳上来了,看见茶亭里有几个村中的少年,有不良性的青年,在聚着喝茶谈笑。他们看见她便一齐高呼起来。

“啊哟!来了,来了!”

她不睬他们,但也不免脸红起来。她站在一块岩石上望山坳的那一边。她看见有三四个女人挑着箩担由山腰慢慢向山坳上来。里面一个正是她在焦望着的母亲。

“阿碧!”

她听见有人在后面叫她,忙翻身看,原来是卖茶的欧伯姆。她脸红红的只向欧伯姆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阿碧,听说你的姊丈升了旅长了。近来你的阿姊寄有钱回来没有?”

阿碧只摇摇头,仍然不开口。她想哥哥尚且靠不住,何况姊姊呢。

“你哥哥那边也有钱寄来?”

归来乡中的青年十中八九离开了农村,流到都会里去谋活,或兵,或工,或商,却没有一定,大概都是一去不复返的。这是因为村里太穷了,他们终年劳苦,还不能换得一个温饱。尤其是青年更挨不住村居的穷苦及寂寞。

由村里出外面去谋活的青年既多,每百人中在事业上有成功的也有个把人,寄很多钱回来给他的父母。这样的人便变为村人羡慕之的。其次在外面谋得了相当的生活而肯爱顾老家的青年也不少。他们多则十元八元,少亦三块两块寄回来。这也可以为村人们在茶亭里喝茶时的谈话的资料。欧伯姆就是采访这种消息的一人。

“上月底寄了三块钱回来,他说生意不好,挣来的不够盘缴。”

“我不相信你的姊姊没有钱寄给你的姆妈。现在的军官那个没有钱!他们说,驻县城的王连长,——小小的一个连长,都有两位姨太太,每天晚上打五十元的麻雀。当了旅长,比连长高五六级,只怕钱没有地方用了。何以你妈这样傻,不写信去向你的姊姊要。”

“……”阿碧低下头去不做声。她想到姊姊前几天寄来的信的内容了。

因为父亲病重了。母亲叫自己写了一封信去向阿姊讨钱。阿姊回信来说,前两个月才寄了十元,现在没有钱了。丈夫虽然有钱,但不到她的手中,实在是有心无力。如果父母能来H埠,吃饭倒不成问题。至若每月要特别提出一笔钱寄回来,实在不好意思向丈夫要求。阿碧和母亲看见了阿姊这封信。当时都气得脸上发黄。明知父亲有病不能到H埠去,阿姊却故意写了这封信来,也未免太寡情了。

“你比你姊姊还长得漂亮,将来要做师长太太呢。的确,现在时候女儿最好是嫁军官——做军官的姨太太也比嫁给穷人做老婆好些。”欧伯姆说了后在嘻嘻地笑。

她想,这位欧老伯姆总是这样讨厌的,没有一天不讲钱的事,每次看见自己的母亲,便要问自己的婚事。她低着头在痴想,不答那个老妇人。

由茶亭里走出一个年约二十二三岁的青年来。

“涂碧云!”

她吓了一跳,略抬首看,她想,这个人何以这样鲁莽。

“你还认得我么?”那个青年笑着问她。

她脸红红地看了看他,觉得自己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但无论如何想不起是那一个来。

“我是吴兴国。我的样子虽然变了,但是你总记得我的名字吧。”

当他最初叫她的那瞬间,觉得他很讨厌。但过了一会,他那样微笑着的态度竟会引她不时抬起眼睛来偷望他。

“你还不认识我么?”

但她还是脸红红的不答话。他在哈哈大笑起来。那种男性的真率的态度在她有几分讨厌,又有几分可爱。

“我的名字你想起来了么?”

她点了点头。

“欧伯姆,我小的时候和她跳舞过来。”

“跳舞?在什么时候和她跳舞过来?”

“在城里县立第一小学的幼稚园时代。”

她和他同时回忆起小的时候同在幼稚园里的情况来了。

幼稚园的小朋友,共有四十多个,每天都是手挽手地作成一个圈儿,和着先生的风琴在唱歌。

“请你小朋友,

来同我跳舞。

请大家一齐拍手!”

每当先生叫她去请一位她所喜欢的小朋友一同跳舞时,她定走到他面前来鞠一鞠躬。最初,教师以为是偶然的,但到后来看见他俩总不肯请第三个人来和他们跳舞,才知道他们是有几分意识的。

那时候碧云的父亲震南还在县城里开一家杂货店,不像现在这样穷。他们姊妹三人都在县城里分进了小学及幼稚园。

她比兴国小几岁,他比她先进了小学。他们同学只一年间,他是进幼稚园的最后一年,而她却是最初的一年。

母亲挑着箩担喘着气和几个同伴走到山坳上来了,额前挂着不少的汗珠。

“啊呀!阿碧儿你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玩!你不在家里看着爹爹?爹爹睡着了么?”母亲一看见女儿,就这样说。

“爹睡着了。我刚到这里来的。这样晏了,还不见妈回来,才走这里等你。”她说了后很不好意思般的,望了望母亲后又翻过头去看吴兴国。

她望望母亲的竹箩里,一边是装着一小麻布袋米,一边是装着两颗大石头和几样食物,如猪肉,干豆腐,食盐包等等。

“快回去,快回去!”母亲不肯放下箩担休息一刻,赶着女儿回家去。

“不歇歇凉就下坳么?”欧伯姆在后面说。

“不早了,要赶回去烧昼饭了。”母亲一面下坳一面说。

碧云下坳时,还翻转身望了望兴国。再走两步。转了弯,坳上的茶亭给树林遮住了,只看得见亭顶。

母亲在后面唠唠叨叨地责备她,不该走出来,要在家里看守东西,服侍父亲。

碧云想,父亲的脾气太坏了,动不动就骂人。儿女固然是该尽孝道的,但是对从来就不爱自己的父亲,实在不高兴看护。

母女回到篱笆门首来了。群鸡像吃饱了,这里一只那里一只的散开着在啄草花。一只雄鸡走出篱笆门首,伸长颈在喔喔地啼起来。 VW+9D+p72yuddaKyXy0OgAlphyRIKrFE/SPqrLc7kqFmMEF+ZOmeDKKnEiTP4mj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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