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在广州
一日,阴晴,旧历十月二十七日,星期三。
今朝是失业后的第一日。早晨起来,就觉得是一个失业者了,心里的郁闷,比平时更甚。天上有半天云障,半天蓝底。太阳也时出时无,凉气逼人。
一早就有一位不相识的青年来,定要我去和他照相,不得已勉强和他去照了一个。顺便就走到创造社出版部广州分部去坐谈,木天和麦小姐,接着来了,杂谈了些闲天,和他们去别有村吃中饭。喝了三大杯酒,竟醉倒了,身体近来弱,是一件大可悲的事情。
回到分部,仿吾也自黄埔返省,谈了些整理上海出版部的事情,一直到夜间十时,总算把大体决定了。
今天曾至学校一次,问欠薪事,因委员等不在,没有结果。
接了荃君的来信,伤感之至,大约三数日后,要上船去上海,打算在上海住一月,即返北京去接家眷南来。
此番计自阳历十月二十日到广州以来,迄今已有四十余天了,这中间一事也不做,文章也一篇都写不成功,明天起,当更努力。
二日,阴,星期四,旧历十月二十八日。
天气不好,人亦似受了这支配,不能振作有为,今天又萎靡得不了。午前因为有同乡数人要来,所以在家里等他们,想看书,也看不进去,只写了一封给荃君的信。
十时左右,来了一位同乡的华君,和他出去走了一阵,便去访夷乘。在夷乘那里,却遇见了伍某,他请我去吃饭,一直到了午后的三时,才从西园酒家出来,这时候天忽大晴且热。
和仿吾在创造社出版部分了手,晚上在家中坐着无聊,因与来访者郭君汝炳,去看电影。是Alexandre Dumas的The Three Musketeers,主角D'Artangan系由Douglas Fairbanks扮演,很是精彩,我看此影片,这是第二回了,第一回系在东京看的,已经成了四五年前的旧事。
郭君汝炳,是我的学生,他这一回知道了我的辞职并且将离去广州,很是伤感,所以特来和我玩两天的,我送了他一部顾梁汾的《弹指词》。
晚上回来,寂寥透顶,心里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不快。
三日,晴,星期五,旧历十月二十九日。
午前九时,又有许多青年学生来访,郭君汝炳于十时前来,赠我《西泠词萃》四册和他自己的诗《晚霞》一册。
和他出去到照相馆照相。离情别绪,一时都集到了我的身上。因为照相者是一个上海人,他说上海话的时候,使我忆起了别离未久的上海,忆起了流落的时候每在那里死守着的上海,并且也想起了此番的又不得不仍旧和往日一样,失了业,落了魄,萧萧归去的上海。
照相后,去西关午膳,膳后坐了小艇,上荔枝湾去。天晴云薄,江水不波,西北望白云山,只见一座紫金堆,横躺在阳光里,是江南晚秋的烟景,在这里却将交入残冬了。一路上听风看水,摇出白鹅潭,横斜叉到了荔枝湾里,到荔香园上岸,看了些凋零的残景,衰败的亭台,颇动着张翰秋风之念。忽而在一条小路上,遇见了留学日本时候的一位旧同学,在学校里此番被辞退的温君。两三个都是不得意的闲人,从残枝掩覆着的小道,走出荔香园来,对了西方的斜日,各作了些伤怀之感。
在西关十八甫的街上,和郭君别了,走上茶楼去和温君喝了半天茶。午后四五点钟,仍到学校里去了一趟,又找不到负责的委员们,薪金又不能领出,懊丧之至。
晚上又有许多年青的学生及慕我者,设饯筵于市上,席 间遇见了许多生人,一位是江苏的姓曾的女士,已经嫁了,她的男人也一道在吃饭,一位是石蘅青的老弟,态度豪迈,不愧为他哥哥的弟弟。白薇女士也在座,我一人喝酒独多,醉了。十点多钟,和石君、洪君、白薇女士及陈震君又上电影馆去看《三剑客》,到十二点散戏出来,酒还未醒。路上起了危险的幻想,因为时候太迟了,所以送白薇到门口的一段路上,紧张到了万分,是决定一出大悲喜剧的楔子,总算还好。送她到家,只在门口迟疑了一会,终于扬声别去。
这时候天又开始在下微雨,回学校终究是不成了,不得已就坐了洋车上陈塘的妓窟里去。午前一点多钟到了陈塘,穿来穿去走了许多狭斜的巷陌,下等的妓馆,都已闭门睡了。各处酒楼上,弦歌和打麻雀声争喧,真是好个销金的不夜之城。我隔雨望红楼,话既不通,钱又没有,只得在闹热的这一角腐颓空气里,闲跑瞎走,走了半个多钟头,觉得像这样的雨中飘泊,终究捱不到天明,所以就摸出了一条小巷,坐洋车奔上东堤的船上去。
夜已经深了,路上只有些未曾卖去的私娼和白天不能露面的同胞在走着。到了东堤岸上,向一家小艇借了宿,和两个年轻的疍妇,隔着一重门同睡。她们要我叫一个老举来伴宿,我这时候精神已经被耗蚀尽了,只是摇头不应。
在江上的第一次寄生,心里终究是怕的,一边念着周美成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行人。(《感旧》)
一边只在对了横陈着的两疍妇发抖,一点一滴的数着钟声,吸了几支烟卷,打死了几个蚊子,在黑黝黝的洋灯底下,在朱红漆的画艇中间,在微雨的江上,在车声脚步声都已死寂了的岸头,我只好长吁短叹,叹我半生恋爱的不成,叹我年来事业的空虚,叹我父母生我的时辰的不佳,叹着,怨着,偷眼把疍妇的睡态看着,不知不觉,也于午前五点多钟的时候入睡了。
四日,星期六,旧历十月三十日,阴云密布,却没有下雨。
七点钟的时候醒来,爬出了乌冷的船篷,爬上了冷静的堤岸,同罪人似的逃回学校的宿舍,在那里又只有一日的“无聊”很正确的,很悠徐的,狞笑着在等我。啊啊,这无意义的残生,的确是压榨得我太重了。
回家来想睡又睡不着,闲坐无聊,却想起了仿吾等今日约我照相的事情。去昌兴街分部坐了许多时,人总不能到齐,吃了午饭,才去照相馆照相。这几日照相太多,自家也觉得可笑,若从此就死,岂不是又要多留几点形迹在人间,这真与我之素愿,相违太甚了。
午后四点多钟,和仿吾去学校。好容易领到了十一月份的薪水,赶往沙面银行,想汇一点钱至北京,时候已太迟了。
晚上又在陈塘饮酒,十点钟才回来,洗澡入睡,精神消失尽了。
五日,日曜,旧历十一月初一日,晴。
早晨起来,觉得天气好得很,想上白云山去逛,无奈找不到同伴,只剩了一个人跑上同乡的徐某那里,等了一个多钟头,富阳人的羁留在广东者都来了,又和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午后和同乡者数人去大新天台听京戏。日暮归来,和仿吾等在玉醪春吃晚饭,夜早眠。
六日,星期一,十一月初二日,晴。
早晨跑上邮局去汇了一百四十元大洋至北京。在清一色吃午饭,回家来想睡,又有人来访了,便和他们上明珠影画院去看电影,晚上在又一春吃晚饭。饭后和阿梁上观音山去散步,四散的人家,一层烟雾,又有几点灯光,点缀在中间,风景实在可爱。晚风凉得很,八点前后,就回来睡了。
七日,星期二,十一月初三日,阴,多风。
午前在家闷坐,无聊之极,写了一首《风流事》,今晚上仿吾他们要为我祝三十岁的生辰,我想拿出来作一个提议:
小丑又登场,大家起,为我举离觞,想此夕清樽,千金难买,他年回忆,未免神伤。最好是,题诗各一首,写字两三行。踏雪鸿踪,印成指爪,落花水面,留住文章。明朝三十一,数从前事业,羞煞潘郎。只几篇小说,两鬓青霜。谅今后生涯,也长碌碌,老奴故态,不改佯狂。君等若来劝酒,醉死无妨。
(小丑登场事见旧作《十一月初三》小说中)
午后三时后,到会场去。男女的集拢来为我做三十生辰的,共有二十多人,总算是一时的盛会,酒又喝醉了。晚上在粤东酒楼宿,一晚睡不着,想身世的悲凉,一个人泣到了天明。
八日,星期三,旧历十一月初四日,晴。
天气真好极了,但觉得奇冷,昨晚来北风大紧,有点冬意了。早晨,阿梁跑来看我,和他去小北门外,在宝汉茶寮吃饭。饭后并在附近的田野里游行,总算是快快活活的过了一天,真是近年来所罕有的很闲适地过去的一天。
午后三四点钟,去访薛姑娘。约她出来饮茶,不应,复转到创造社的分部坐了一会,在街上想买装书的行李,因价贵没有买成。
晚上和白薇女士等吃饭,九点前返校。早睡。
接到了天津玄背社的一封信。说我写给他们的信,已经登载在《玄背》上,来求我的应许的。
九日,星期四,十一月初五,晴。
早晨阿梁又来帮我去买装书的行李,在街上看了一阵,终于买就了三只竹箱。和阿梁及张曼华在一家小饭馆吃饭。饭后至中山大学被朋友们留住了,要我去打牌。自午后一点多钟打起,直打到翌日早晨止,输钱不少,在擎天酒楼。
十日,星期五(十一月初六),先细雨后晴。
昨晚一宵不睡,身体坏极了,早晨八点钟回家,睡也睡不着。阿梁和同乡华歧昌来替我收书,收好了三竹箱。和他们又去那家小饭馆吃了中饭,便回来睡觉,一直睡到午后四时。刚从梦里醒来,独清和灵均来访我,就和他们出去,上一家小酒馆饮酒去。八点前后从酒馆出来,上国民戏院,去看Thackeray的Vanity Fair电影。究竟是十八世纪前后的事迹,看了不能使我们十分感动。晚上十点钟睡觉,白薇送我照相一张,很灵敏可爱。
十一日,星期六,十一月初七,晴,然而不清爽。
同乡的周君客死在旅馆里。早晨起来,就有两位同乡来告我此事,很想去吊奠一番,他们劝我不必去,因为周君的病是和我的病一样的缘故。
和他们出去访同乡叶君,不遇,就和他们去北门外宝汉茶寮吃饭。饭后又去买了一只竹箱,把书籍全部收起了。
仿吾于晚上来此地,和他及木天诸人在陆园饮茶,接了一封北京的信,心里很是不快活,我们都被周某一人卖了。
武昌张资平也有信来,说某在欺骗郭沫若和他,弄得创造社的根基不固,而他一人却很舒服的远扬了。唉,人心不古,中国的青年,良心真丧尽了。
十二日,星期日(初八日),夜来雨,今晨阴闷。
晨八时起床,候船不开,郭君汝炳以前礼拜所映的相片来赠。与阿梁去西关,购燕窝等物,打算寄回给母亲服用的。
在清一色午膳,膳后返家,遇白薇女士于创造社楼上。伊明日起身,将行返湖南,托我转交伊在杭州之妹的礼物两件。
晚上日本联合通信社记者川上政义君宴我于妙奇奇酒楼,散后又去游河,我先返,与白薇谈了半宵,很想和她清谈一晚,因为身体支持不住,终于在午前二点钟的时候别去。
返寓已将三点钟了。唉,异地的寒宵,流人的身世,我俩都是人类中的渣滓。
十三日,星期一(初九),阴闷。
奇热,早晨访川上于沙面,赠我书籍数册。和他去荔枝湾游。回来在太平馆吃烧鸽子。
他要和我照相,并云将送之日本,就和他在一家照相馆内照相。晚上仿吾、伯奇饯行,在聚丰园闹了一晚。
白薇去了,想起来和她这几日的同游,也有点伤感。可怜她也已经白过了青春,此后正不晓得她将如何结局。
十四日,星期二(初十),雨,闷,热。
午前赴公票局问船,要明日才得上去。这一次因为自家想偷懒,所以又上了人家的当,以后当一意孤行,独行我素。
与同乡华君,在清一色吃饭,约他于明天早晨来为我搬行李,午后在创造社分部,为船票事闹了半天,终无结果。决定明日上船,不管它开不开,总须于明早上船去。
昨日接浩兄信,今日接曼兄信,他们俩都不能了解我,都望我做官发财,真真是使我难为好人。
晚上请独清及另外的两位少年吃夜饭,醉到八分。此番上上海后,当戒去烟酒,努力奋斗一番,事之成败,当看我今后立志之坚不坚。我不屑与俗人争,我尤不屑与今之所谓政治家争,百年之后,容有知我者,今后当努力创作耳。
自明日上船后,当不暇书日记,《病闲日记》之在广州作 者,尽于今宵。行矣广州,不再来了。这一种龌龊腐败的地方,不再来了。我若有成功的一日,我当肃清广州,肃清中国。
十二月十四晚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