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八月十五日(阴历七月初六),星期三,晴。
午前六时即起床,因人挤,睡不安稳。对朝日步至东城,访旧友孟氏于其寓居;过北大,见故人俞谷仙之孤儿,方十七岁,在出版部供职。略问故人生前身后事,为之凄然,忍泪去北大,上东安市场,买杂书十余册,中有故G.Lowes Dickinson作之The Magic Flute一小本,印得精妙绝伦。卖旧书之伙计某,还记得我十年前旧事,相见欣然,殷殷道故,像是他乡遇见了故知。
中午坐人力车返寓,热极;比之青岛,北平究竟要热一点。
午后金任父先生来谈。三时去顺治门内小市看旧书,买明末记事册子数种。
晚上在五道庙春华楼吃晚饭,主人为孙百刚氏。饭后去中央饭店水淇处,谈榆关近事及南都故实,坐到了十二点钟。有人约去北京饭店屋顶看跳舞,因夜已深,不去。坐车回来,睡下时已经是午前的二点钟了。
八月十六日(旧七夕),星期四,阴。
今天是双星节,但天上却布满了灰云。晨起上厕所,从槐树阴中看见了半角云天,竟悠然感到了秋意,确是北平的新秋。早餐后,去访旧友吴道益氏,名医也,手段极高,而运气不佳。在寰西医院坐到中午,回来吃午饭,饭后小睡。
三时后出去,吃了些北平特有的杂食品,过西单市场,又买了许多书。
晚上看了一遍在青岛记的日记,明日有人来取稿,若写不出别的,当以这一月余的日记八千字去塞责。
接《人间世》社快信,王余杞来信,都系为催稿的事情,王并且还约定于明日来坐索。
八月十七日(七月初八),星期五,晴爽。
晨起,为王余杞写了二千字,题名《故都的秋》。中午有客来谈,下午为一已故同乡子女抚育问题,商议到夜。晚上金任父先生在大美菜馆请吃饭。
八月十八日(七月初九),星期六,阴,闷热。
晨八时起床,往访白经天,陈惺农,孙席珍等。中午王余杞来,一同出去吃饭,更至丰泽园,遇邓叔存,陈通伯,叔华,沈从文,杨金甫等,谈到四时,去天坛。
晚上同乡周君请吃饭,孟君请听戏。为杨云友嫁董其昌故事,戏名《丹青引》,原本想系李笠翁所作,后经人改编者。
大雨,自午后四五时下起,直下到天明。
八月十九日(七月初十),星期日,雨。
晨起本拟去北戴河,因雨大不去。早晨经天来访,与共去史家胡同甲五四号访叔华、通伯,中午在正阳楼吃羊肉。晚上与百刚约定坐八点快车去北戴河。
八月二十日(七月十一),星期一,晴快。
昨晚大热,今晨凉,六时顷,车过滦河,风景秀丽似江南。据说,有清帝避暑之宫,在这滦河附近,足见山川的形胜了。稍迟过昌黎,地出葡萄苹果及其他水果,与韩文公封号出处相同,至今城内尚有昌黎祠。午前七时零五分至北戴河站,又二十分至海滨。住铁路宾馆,早餐后即至老虎洞,西联峰山,南天门等处游,顺东山东经路,过刘庄回寓。计跑一日,将北戴河胜地跑遍了。地势以南天门为佳,东山区多西人住宅。鸽子窝未去,而立在南天门向秦皇岛、 山海关等处的远眺,却也足能使人引起一种感慨。
晚上早睡,因北戴河无汽车声,山居颇清净故。
八月二十一日(七月十二),星期二,阴雨。
晨六时起,重至鹿囿、霞飞馆等处去走了一圈,下午二时坐车回平,七时四十五分抵天津东站(老站),已有王余杞,冯至庚,姜公伟诸君在等候了。下车之后,镁光闪发数次,被照去了两个疲怠极了的相。一张是和王、姜诸公同摄,一张是与映霞合摄的。
上交通旅馆住下后,《中国新报》记者于锦章君又来访。略谈了十五分钟,于君别去,我们便与王夫人及余杞、公伟等至一家菜馆喝了两瓶啤酒。十时过后,回来上床睡,雨声大作。旅馆似欲沉的样子。
八月二十二日(七月十三),星期三,阴,时有雨滴。
早起就去访霞的堂姊静婉,后就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中午姜公伟请在一家川菜馆蜀通吃午饭,味美而价廉,可以向天津的友人们推荐者也。午后两点上车西去,雨仍是潇潇的不止,晚六时前抵正阳门站。
八月二十三日(七月十四),星期四,阴,时雨。
晨起雨略止,即出去上景山,游故宫,至四时回来。中午孟萧然请吃饭,晚上许寿彭请吃饭,今天的一天,真忙得不了也。
过东安市场,并且还买了许多书,有两部德文小说(一系译作)极好,一本英文《西班牙文学史》也不坏,系一九三一年出的。
E. D. Laborde: A History of Spanish Literature.
Charlotte Niese: Die Alten und die Jungen.
Mateo Aleman: Guzman d'Alfarache.
德文(一系译自西班牙者)小说两本,系清荫昌藏书,有伊手署之德国字在书之下端页底,曰Yintchang。
八月二十四日(七月十五),星期五,雨。
连日雨,空气潮湿不堪。昨晚上因接杭州信,知三小儿病,心颇不安,一夜未眠。深悔意志薄弱,出来过了暑期;因一路上劳命伤财,毫无所得也。
今日中午孙席珍君请吃饭,晚上有白经天请吃饭约。本打算静养一日,以苏积劳,但照不得不早日回杭的情势看来,恐怕今天又要忙得不亦乐乎。
养吾有一女寄养在北平,打算前去一看,前门外亲戚家亦不得不去一转,这些应做的事情,当在两三天内抽空了结了它们,因为明后天若晴,还须去颐和园,西山一整日。
午饭时,遇臧君恺之,蒙赠以口蘑一包。今天历访了许多亲戚友人,大约还须一天,才能把朋友们访问得了。
沈从文明天约去吃夜饭,问我以此外更有何人可以约来谈谈,我以邓叔纯、凌叔华对。
明日天晴,当去看适之、川岛及平大诸旧日同事者。
八月二十五日(七月十六),星期六,阴晴。
昨晚为中元节,北海放荷花灯,盛极,人也挤得很。晚饭后回来,路上月明如昼,不意大雨之后,却有此良夜也。
晨八时出门,上万牲园,北海等处,走到了中午。午饭一点钟才吃了;小睡,起来后上平大去看一位亲戚,晚上在沈从文家吃晚饭。八时后,上开明,看了杨小楼新编的《坛山谷》武剧,回来终夜不眠,因杭州有信来,说耀春病剧,死在旦夕。
八月二十六日(七月十七),星期日,阴晴。
早晨为预备霞南归事,忙了半天,终决定令霞及阳春先去杭州,看耀春病,我则俟霞去汇款来后,再行南返。
午后三时,送霞去东车站,后即与来送之王余杞,许延年上东升平洗澡;在天桥近边走到了夜,晚饭后十时回寓。
大约七八日后,霞将有款汇来,我就可以买票南下了。明日或可以去邓叔纯家践约。
八月二十七日(七月十八),星期一,晴。
连日醉饮,把肚子吃坏了,以后当拒绝酬应,静心写一点东西。
中午王余杞来约吃饭,饭后去东安市场,看戏剧学校学生演剧。晚上在邓叔纯家吃夜饭,遇钱道生氏,谈至十一点,月明,步行回来。
八月二十八日(七月十九),星期二,晴。
计程,今日午后,霞与阳春可抵杭州,大约星期五六,总有回信来了。
上午跑了半天,自前毛家湾五号起,至东城,历访友人六七处,在北平之旧友,差不多全看过了,以后就只剩《晨报》的一部分人。
午后小睡,且听了一阵雨声,雨过天青,向晚又晴。
晚上川岛来,请去吃饭,至十二点回寓,月明。
八月二十九日(七月二十日),星期三,晴。
早晨,一早出去,跑到中午才回来,天气热极,有八十五六度。不在中,章靳以、卞之琳两君来访,更有不留片名的两位亦来访,不知究系何人。
午后上平则门外去闲步,走到了四点回来。睡了一忽,精神恢复了,出去吃晚饭,遇见了许多在北平的教授及文士。大约此后一礼拜中,当为他们分出一部分工夫来,作互相往来,倾谈,同游之用。
席间,江绍原说我为路透著作家(因路透社有我来平之通电),杨堃夫人亦将以自法国寄来之译我的作品的译者的信来交。
霞到杭,计已为第二日,大约今天总能发出信了,不知小儿耀春之病,究竟如何。
八月三十日(七月廿一),星期四,晴。
午前撰俞谷仙身后募捐启一篇,为凌叔华女士题册页一面。午后三时余出去,天大雨,先至东安市场略躲,然后上西长安街庆林春吃晚饭。
今天接霞自上海来信,谓杭州热仍百度未退,西湖涸,明后日当有款汇来,教我安居北平,多做一点稿子。
八月三十一日(七月廿二),星期五,晴。
晨七时起,一天清气,头脑都为之一爽,真北方的典型秋晴日也。今晚上季谷在淮阳春约吃晚饭,白天当看一天书,预备写几篇短篇。因来平后,又多了一笔文债也,(一)为许君作木刻集序,(二)为卞之琳、章靳以他们的月刊写千数字的短文。大约将北来的感想写一点出来,也就可以了。
九月一日(阴历七月廿三),星期六,晴。
午前出去,历访杨堃夫人Yang Tchang Lomine、江绍原、林如稷等于东城,十二点返寓,尚不见霞来信,颇为焦急。
午后小睡,打算于明日再去看几位北平老友,如沈兼士、钱玄同、徐炳昶等。
大约周启明氏,将于明日到,以后又有一二日忙了。
今日撰一联,系送曾觉之氏新婚者:“旧日皇都,新秋天气;东南才子,西北佳人。”
傍晚,得霞信,甚慰;以后可以安心写一点东西了。作覆信一,以快信寄出。晚上一点始上床就寝。
九月二日(七月廿四),星期日,阴晴。
晨起与陈楚雄君上中南海居仁堂去,走到了中午,在万善殿略坐,即去东安市场吃午饭。
饭后赴中央公园,与王余杞、章靳以、卞之琳等会,同上广和楼听科班富连成的戏。
夜八时返寓,今天购得Charlotte Niese's Aus Dänischen Zeit一小册,颇得意。
九月三日(七月廿五),星期一,大雨。
晨八时半,访周作人氏,十年不见了,丰采略老了些。后至东城,雨大极,仍在东安市场吃午饭,买Spielhagen小说Was Will es Werden?一册。
回来接霞信,拟于两三日内返杭州。
晚上去邓宅吃晚饭,谈至十二点回寓。
九月四日(七月廿六),星期二,雨。
预备于明日出发回南,上午去看博生、子美,及换钱,忙到了夜。下午有欧查,焦菊隐诸君来访。
在川岛处吃晚饭,醉了酒。
九月五日(七月廿七),星期三,晴。
上午八时三刻上车,去天津,中午到,住王余杞家。
九月六日(七月廿八),星期四,晴,时雨。
在天津,午前去扶轮中学讲演,中午在王家吃饭,饭后上俄国公园,并去天津各外国书铺。
晚上十点半上车,宿车上。
九月七日(七月廿九),星期五,晴,热。
晨八时过黄河,中午过泰安,望泰山,下午二点多钟过曲阜,晚八时过徐州。
入夜睡不着,看D. H. Lawrence's Lady Chatterley's Lover至二百十六页。
九月八日(阴历七月三十),星期六,晴。
晨八时到浦口,即渡江,乘九点半快车去上海,下午八时到站,宿曼兄家,作北平信一。
九月九日(阴历八月初一),星期日,晴爽。
午前出去,买了半天书,下午三时,乘沪杭特快通车去杭州,晚上七点半到站。
九月十日(八月初二),星期一,晴爽。
避暑两月,今日始到家住下,以后又须计划写作的程序。为整理书籍,洗扫书斋事,忙了一整天,以后当收敛放心,刻意用功。
晚上有人来看,明日报上,又将有某返杭州的消息登出来了,怕又免不得一番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