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正月初一日(旧十二月初九),星期日。元日快晴,风凉,但不甚冷。
昨晚上北新请客,和鲁迅等赌酒,喝了微醉回来,今晨还觉得有点头痛。
一月六日
上虹口去看了些日本新出的杂志、小说,在《上海每日新闻》(日人办的日文报)的元旦号上,看见了一篇日本人评中国作家在一九二七年一年所作的东西。我的《日记九种》及《过去》都在被捧之列。
正月九日(十二月十七),星期一,阴晴。
昨夜来的雨,已收敛起了,地上空中还流泛着一道湿气。早晨起来之后,就出去买书,一直买到午后,买了底下的一列英文翻的欧洲小说,和美国作家的新著:
Dekobsa: The Madonna of the Sleeping Cars(Payson & Clarke Ltd).
Concha Espina: The Red Beacon (D. Appleton& CO).
Mary Borden: Four O'Clock (Doubleday Page &CO).
Rölvaag:Giants in the Earth (Harpers).
Rölvaag系Norway作家,生于四月二十二日,一八七六年,在Dönna岛上一渔村里长到了二十岁。才和其他的移民一道到美国西部作农夫,且从事于读书,终在大学毕业,一直到现在,还在母校的St. Olag College里教授挪威文学。《地上的巨人》系以挪威文书成,叙述美国西部Norway移民的生活,和前回我读过的Willa Cather女士著的O'Pioneers!同工而异曲,文字更富丽,惜篇幅太长(全部有大版的五百页左右),不能为他介绍。
午后过北四川路,知道去年作的小说《过去》已由山口君译成日文,载在南满铁道会社发行之杂志《协作》的正月号上。译文很流畅,我真佩服他的用心之苦,但也有小错数处,暇当为他订正。
晚上天寒欲雪,饮酒数杯,又向四马路等处去走了一圈,十点钟上床,一睡就睡着,是数日来未有的酣睡。
正月十二日(旧十二月二十日),星期四,晴,寒冷。
早晨起来,就出去买了那两本美国作家的旧书来。一本是Frank Stockton's The Associate Hermits,一本是S. O. Jewett's The Life of Nancy,读了一遍,觉得Stockton的narrative又simple,又humorous,并且又powerful。Jewett的艺术,虽赶不上Mary E. W.Freeman,但也是很light,很plain,也不失为一个女作家中的铮铮者。她的小说里,表现地方色彩很浓厚,不过力量弱一点,我只读了一篇四十余页的她的这The Life of Nancy,就能够知道她的全部作品的趋向实质了。她的名著是The Country of the Pointed Firs。午后想写一篇短篇小说,但写得出写不出还是问题。
正月二十五日(正月初三日),星期三,阴晴,时有雨点。
午前在家,把光赤做的《短裤党》读完,实在是零点以下的艺术品,我真想不到会写的这样之坏,说到艺术,恐怕赶不上他的《野祭》,若这一种便是革命文学,那革命文学就一辈子也弄不好了。
上午上邓铁家去喝酒,一直到午后才回来,晚上邓家的几位朋友来访我于哈同路,谈到夜半别去。
买了一册Michael Fairless的初版The Road Mender,打算去送给邵洵美氏。
二月一日(正月初十),阴晴,寒冷。
午前太阳时出时没,和映霞坐在前楼享太阳。中午钱杏邨和孟超来,和我商订出《达夫选集》的事情,并为作介绍书数封。
午后上虹口去,向各日本店内买了些东西。路过商务印书馆西书部,买了下列的三本书:
Maxim Gorki: Decadence (McBride).
Thornstein Veblen: The Theory of the LeisureClass.
London's Essays of Revolt (Vanguard Press).
Gorki之Decadence英译本,不晓得是哪一年的作品,内容系叙一家俄国农夫家的兴起和没落的。依广告上的文句看来,似乎是Gorki的新作,说这书的价值远在他的一切作品之上,总之内容二十万言,隆隆的一本巨制,以量来说,也可以使我们佩服这一位老作家不止了,等脸上的伤处平复一点之后,就想开始来读。
晚上觉得眼睛更痛了。所以晚饭后就上床睡觉。
二月五日(正月十四),雨,星期日。
天气渐似春天的模样了,像今天那么的雨,差不多就可以算是春雨了,因为今天是立春的节气。从此春天回复了阳和,我也该努力于我的工作。眼睛里的充血未退,几日来书也不读,字也不写,思想也没有运用过。脸上的擦伤,已完全恢复了。
午前冒雨去剪了发,是今年第一次的理发,午后更想上四马路去洗澡去。
午饭毕后,冒雨至三马路,洗了一个澡。坐电车上北四川路,先到春野书店去一看,有人以今天《时事新报》上攻击我的文章送来给我,改日当做一篇答辩。傍晚过北四川路底,在内山书店见了鲁迅,谈了一个多钟头。他想译Knut Hamsun的Hunyer,问我借德文本作底本,答应以明天送去。晚上神经兴奋,一宵睡不着。
二月八日
……总之是我的倒霉,我都承认了。……
二月十二日,星期日(阴历正月二十一日),晴。
今天忙了一天。早晨因为太阳出来了,空气澄明,很想出去走走,所以就拿了Storm的几本全集,打算出去找着了那位借书给我的周君,去还他的。谁知到了北京路,踏进几家旧书店铺去一看,竟看见了许多德文的旧小说。猫猫虎虎依了书铺主人所索的价钱给他,一下子就买了二十几本德文小说:中间重要的几本是George Ohnet's Beste Romane, Sacher-Masock's Die Republik der Weiberfeinde Gustav Wied's Die Leibhaftige Bosheit, Johannes Scherer's Schiller, Clarice Tartufari's Der Brenneude Busch及其他ullrtein的红面小本小说四五册。手里提了这些书,上周君那里去还了他三本Storm的全集,一边更托他写信给赵夫人——那位德国夫人——催她将向我借去的那些书全部还我。
午后又出去了一趟,上同孚路大中里472号的一位同乡那里去,托他汇了五十块钱回家。又上鲁迅那里去了一趟,借给他一册Molo译的Knut Hamsun's Novellen并送给他一本Iwan Bunin的小说Mitja's Liebe。路过四川路虹口一带,向日本书店的店头立了好久,看了些新出的杂志,买了一册二月号的《解放》回来。
我觉得混在人丛中,一个人上街头去走,是作家的最上的修养,因为在漫步的中间,可以观察社会,观察人生。这一个一个的观察,和外界给我的印象,在做小说的时候,马上可以用出来。我的过去的小说中的材料,差不多都是在这些无目的的漫步中得来的。当然一个人单身出去旅行,也是一个积经验练思想的好机会。但是出门百步,离家一天,就须有金钱和时间的余裕才行,现在像我们这样的穷作家,是怎么也办不到的事情,所以最便宜最简单的修养,还是这一种夹在小市民中间的漫步。我今天在虹口,就看见了一个少年,挑了一担糖担,打着一面铜锣,在沿街卖糖做的人物虫鱼,当时见了他我就想把他来做主人公写一篇小说。
晚上在灯下看杂书,很想做一篇新的小说技巧论,以后在读书和出外的中间,当留意于此,逐日的写一点下来。
接到北新催稿子的信,明朝当做完那篇答覆的文章。以后就要赶做《蜃楼》及《春潮》两篇中篇。
二月十三日(阴历正月廿二),星期一,阴雨,寒未褪。
午前想坐下来做文章,但心总不定,所以就冒雨出去,上法界霞飞路去走了一圈,又重买了三本书,因为价钱便宜,并且北京的存书一时搬动不来,所以只好重买一遍。
Dostoeiffski's Crime and Punishment.
Jack London: Martin Eden.
Chaucer's Complete Works (Oxford Ed).
Martin Eden是London的最带自叙传色彩的小说,我虽于两三年前买过一本,但没有读了,这一回因为发了把一切过去的大作重读一遍的心愿,所以打算慢慢的从头至尾读它完来。
午后因琐事起了争执,家内空气压迫的厉害,不得已又只好出去避开半天,在Isis Theatre看了半天影戏,是Lord Lytton's The Last Days of Pompei,五点钟过后,从电影院出来,顺便上春野书店去了一趟。
从灰暗的大街上,在湿空气里慢慢走向停车站去,不意中却遇见了一位文坛上的论争敌手,幸亏他不看见我,免了一场无谓的酬酢。
晚上和映霞出去,上马路的酒家去喝酒,喝了一斤,陶然醉了。回来把杨邨人的小说集《战线上》读了。虽系幼稚得很的作品,但一种新的革命气氛,却很有力的逼上读者的心来,和钱杏邨的《革命故事》一样,有时代的价值的。总之他们的这一代younger generation里,这两本可以算是代表的作品,幼稚病不足为他们的病,至少他们已经摸着了革命文学及内部暴露的路了。
二月二十二日,晴,星期三,旧历二月初二日。
午前上虹口商务印书馆去了一趟,买了三本书,一本是Charles Reade著的The Cloister and The Hearth,一本是Benjamin R. Tucker的Individual Liberty,一本是Everymans Library中的Gorki的小说Through Russia。将书搁上书架,又看见了前天早晨从银行出来过伊文思买来的两部书,一部是Hugh de Sélincourt的战时小说A Soldier of Life,一部是塞耳维牙文学批评家Janks Lavrin著的Dostoevsky and His Creation。
今天把《七侠五义》读完了,究竟是旧小说,单调的描写和架空的设想,现在连小学生看了都会生嫌,我想这书终是要受时间的淘汰的。说romantic,还赶不上《风月传》,说个性的描写,远不及《水浒》、《三国》,说事件的错杂,当然也不如前举两书。我真不信此书何以会流传到今。头上有曲园的词引在那里,大约总是四五十年前的著作,当初的风尚,正是在流行侠义小说的时候,所以有此书出现,大约百年之后,此书怕只有书名残剩了。
午后在家里看家,略把Gorki的Through Russia短篇小说集读了几篇。
二月二十四日,晴和,星期五(旧历二月初四日)。
打算今天搬家,但诸事未妥,所以仍旧搬不成功,午前唯将书籍搬了一点过去。
读Mammonart第九十六章,题名The White Chrysanthemum,系评论James McNeill Whistler的事情的。这一位Art for Art's Sake主义的画家,有一本名TenO'clock的艺术论印在那里,当然是和Upton Sinclair的主张相反的,然而Sinclair评他的话,却很公正。
钱杏邨及孟超来谈,与谈新文学的革命性及革命文学的技巧问题。我以为革命文学之成立,在作品的力量上面,有力和没有力,就是好的革命文学和坏的革命文学的区别。
二月二十七日(阴历二月初七),星期一,阴晴,太阳时出时没,暖风醉人。
午前十点钟的时候,去北四川路,买了两本日文的书,一本是苏俄共产政府的文艺政策,一本是Bakunin主义信徒的活动,两本都是日文译本。前者系苏俄政治当局的人们关于文艺政策的辩论,后者系Engels所作,攻击Bakunin的论文。
访钱杏邨于他的寓居,他借给我一本Floyd Dell氏著的Upton Sinclair, A Study of Social protest。系美国George H. Doran Company出版(1927),作者Floyd Dell,于1921(?)年曾著有半自传式的小说Moon-Calf一册,轰动一时,以诗人而来评论诗人,当然是最适当的工作。在电车上一路回来,已经读了四十余页了,午后当读它完来,全书共一百八十余页。
到晚上止,读了一百页,午后因为整理书籍,所以没有工夫读书。今天的一天,总算完全将搬家的事情弄完结了,昨天并且付了两个月的房租,一个月是小租,一个月是阴历二月份的租金。
二月二十八日,星期二(二月初八),阴晴。
早晨七点钟就起了床,看日本报,知道谭平山、邓演达辈又在勾结军阀,组织第三政党,想假革命之名来升官发财,中间的阴谋者也有某氏在内。这些无耻的假革命家,不晓得要把中国的民众杀戮到如何的地步,压榨到如何的状态,才肯甘休。我以后不得不努力,第一要唤醒民众,不要去上他们的当,第二要把他们从中国的革命舞台上赶出去,民众才有出头的日子。若以小说来达这目的,那恐怕非要学先进者Upton Sinclair, Frank Norris,及David Graham Phillips等的手法不可。
午后出去洗澡,在无意中买到了许多德国书。像Kleist,Lenan等的全集及Otto Weininger的Geschlecht und Charakter(25.Auflage)等,倒还普通,最难得的是一册Kierkegaard的书的德译,德国的译名为Entweder,大约是either……or的意思,内容有论文五六篇。我想中国人的中间,读过这一位思想家的书的人,古今来怕只有十几个人,而我却可以算这十几个人的中间的一个了,岂不是一件很可引为荣幸的事情吗?
洗完澡后,又喝了半斤多酒,今天的一天,总算过得快乐的很。
Floyd Dell著的Upton Sinclair, A Study in Social Protest读完了。很简练,大约是评传中间一部很好的书,现在把它的要点抄在下面。
第二章 Southern Beginnings。
Upton Sinclair于1878年九月(Sep.)二十日生在Baltimore, Maryland。他父亲是one of the Norfolk Sinclairs。母亲是one of the Baltimore Hardens。他十岁的时候,他们全家才迁往纽约。他的祖父是Civil War中的一位海军司令。父亲以贩卖酒类为生,家里也不甚好,母亲是一家中富人家的出身,她的姐妹有嫁给富豪的。一八八八年Sinclair全家迁往纽约,他才第一回入了an east sideschool,一八九二年进了the 5-years course of the college of the city。他自小就爱读书,在学的时候就卖文为活,赡养母亲了。他十八岁的时候,在college卒了业,入Columbia University研究法律。二十一、二十二岁的时候,他的作家的冲动已经是很强了。一九○○年(他二十二岁的时候)的春天,他就脱离了一切关系,以他私下积下来的几个钱作了资金,一个人到Quebec的林间,去修练他的作家的技艺(He went to Quebec, found a lonely shack in the woods, had provisions srought to him twice a week, and wrote madly.)。(55页)
这些事情都在他的一部自传式的小说Love's Pilgrimage里写在那里。
这一年的夏天,他母亲和一位女朋友来Quebec地方,这女朋友的女儿,因为时常送饭来给他吃,两人就恋爱成了。在Love's Pilgrimage里,男主人公的名字是Thirsys女主人公的名字是Corydon,系由希腊罗马的pastoral中取来的。一九○○年的October里两人就结了婚。
一九○一年春天自费印行了一册Springtime and Harvest。
一九○一年December,他生了小孩,名David,这一年他又写成了一本Prince Hagen(1903年印行)。
一九○二年,写The Journal of Arthur Stirling,翌年发行,因此而得和一位社会主义者George D. Herron相识,他的后半生的变为socialist是受这一位Herron的影响的。
一九○四年,Manasas: A Novel of the War.(本有三部作的计划,没有实现。)
一九○五年,在一社会主义周刊上(Appeal to Reason)发表他的大作The Jungle,就一跃而为世界闻名的文人了。可是因为作品里揭发了屠牛公司的罪恶,吃苦也吃得不少。
正在这时候,一九○六,俄国Gorki,为募集基金以从事于俄国解放运动而来美国。但适逢西部矿山中的两位左翼斗士Mayer及Haywood因反抗矿主而在生命危急之秋。社会主义者同人托Gorki打电报去安慰他们。这电报打后,美国的资本家就四出运动,和俄国皇帝的大使结合在一处,压迫起Gorki来了。结果Gorki只好离开美国,终不能完成他的使命。
一九○七年,The Metropolis。
一九○八年,The Money-Changers。
一九○六年他以The Jungle的版税三万多美金,在Englewood, New Jersey,组织了一个新村,Helicon Hall,但到一九○七年的March,一天晚上被火烧光了。The Helicon Home Colony完结之后,他就一无所有,上了飘泊之途。
一九○七年的夏天是在Point Pleasant(New Jersey)过的,冬天在Bermuda,第二年夏天在Adirondacks。一九○八—一九○九年的冬天,在California,这中间他组织了一个宣传社会主义的剧团。然后他又和他的家族上Arden, Delaware,去住了三年。
一九一○年,Samuel The Seeker。
一九一一年,The Fasting Cure。
这中间他女人跟人跑了,他因为在美国不能得到离婚的许可,应了荷兰文学家Frederick Van Eeden之招,到荷兰去。
一九一三年在荷兰作了一册Sylvia。
一九一四,Syluia's Marriage。
一九一三年回了美国,又和Mary Craig Kimbrough结了婚。当时Colorado的矿工罢工,新闻杂志秘不登载。他与富豪John D. Rockefeller Jr.宣战,把这资本家的惨无人道,虐杀劳工的事情揭发了出来,这是他的第二次的muckraking。他虽然入了狱,然而他的新夫人却继续替他奋斗,结果他终究战胜了资本家和资本家的走狗。当时的那些言论机关,记载此事的,有一九一九年的The BrassCheck。
一九一五年他印行The Cry for Justice,稍后他就把当时在Colorado得来的经验写了一篇King Coal。
在南方Gulfport, Miss.过了一个冬,1915年他就上California去,就在Pasadena组织了一个家庭,一直住到了现在。
欧洲大战起来的时候,他主张加入对德的联合战线,与左翼的socialists和平论者违离。后来因为Wilson的主张不彻底,对苏维埃俄国出兵的事情发生了,他才痛改前非,又和那些pacifists联合起来了。
一九一八年作war novel Jimmie Higgins。
一九二○年作100%: The Story of a patriot。
一九二一——一九二二,The Book of Life。
以后就是许多pamphlets和戏剧的撰著,最近在去年印行了一本Oil,是可以驾The Jungle以上的大小说。他今年只有四十九岁,以后的成功,还不可以限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