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四月二日,在上海闸北创造社内。
天气沉闷不快,又加以前夜来的不睡,早晨的放纵空想,头脑弄得很昏乱。
在阴沉沉的房里,独立着终觉得无聊。就拿了更换的衣服等类,正想出去找映霞,却接到了一封北京来的快信。这信是旧历的二月十一发出,今天却是三月初一了,从北京到上海,快信都要费去廿多天,像这样的中国,教人哪里能够安心住下去?
荃君的信中,诉愁诉恨,更诉说无钱,弄得我良心发现,自家责备自家,后悔到了无地。气急起来,想马上跑上银行去电汇一二百块钱去,可是英帝国主义者,四面塞住了我的去路,在银行附近的地方跑了三四个钟头,终于无路可通。我这时候真气愤极了,若有武器在手中,当然要杀死那些英国的禽兽一二名,以泄我的愤怨。
不得已跑上二兄寄寓着的一家小旅馆去,把北京无钱度 日的情形说给他们听,在那里的同乡都说我们长兄的不是,不该坐视弟媳的处到这一个穷地。但是我自己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归根结局,这都是我自己的罪愆,不能怪旁人的。荃君呀荃君,这又是我的大罪了,请你饶我!在那里坐了一会,愤气稍平,就又跑出去找映霞,我告诉她以北京儿女的苦况,她也为她们抱不平,说我不应该不负责任到如此地步,我直想放声高哭了。和她出来走了一阵,买了些东西,在送她回去的路上,却巧遇见了一位姓丁的青年,自杭州来找她回去的。这一位丁君,年青貌美,听说也有意于她,可是她不愿意,所以现在丁君还在献殷勤。她告诉我后,我虽则心里也感到了些胜利者的骄意,但对于丁君,却也抱了不少的同情。
立在马路上,和丁君匆匆谈了几句话,她就决定于明天回杭州去,我也不加以阻难,就又折回到四马路来,替她买了些衬衣点心之类。午后五点多钟,送她上了坤范,约定于明天一早就来送她上车,我就抱了一个冷寞的心,从阴淡的黄昏街上,跑回四马路二兄等在寄寓的小旅馆去,因为和二兄同住的,还有许多同乡在那里,所以就请他们上六合居去吃晚饭。
晚饭后回旅馆,又和他们打牌打到天明。
四月三日,星期日,(三月初二),晴。
一宵未睡,到早晨五点多钟,我就从小旅馆里走出街来,驱车上映霞那里去。天空还没有放明,东方只有几点红 点。寒气逼人,两股发抖,在马路上,清清冷冷的只遇见了几个早起的工人。
赶到映霞那里,已经是六点多了,和她们一道坐车到南站,在乱杂的喧叫声和寒风里立了两三个钟头,到了九点多钟车快发了,我几回别去,几回又走回来,和映霞抱着亲了几个伤心的嘴,我的心快碎,我的神志也不清了。到了九点十几分前,我因为不忍见火车,堂堂地将她搬走,堂堂地将她从我的怀抱扯开,就硬了心肠,和他们别去,然坐在车上,一看到她留给我的信,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和她同车去的,还有陈女士等,我心里想,幸亏先跑走了,不然怕又要成了笑话。
在租界上和二兄等吃了午饭,赶回闸北来,看了许多信并处理了许多杂务,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才有空坐下来写了一封给映霞的信。
晚上九点多钟就入睡了。
四月四日,星期一,晴爽,(三月初三)。
午前一早起来,上银行去汇了钱,并发出了一封给映霞和一封给荃君的信。路过伊文思书馆,便进去买了两本书。
天气很好,中午又上二兄的旅馆去和他们去吃饭。回来买了些旧书,更出去上大东酒楼赴友人的招宴。
晚上在二兄处宿。
五日,星期二,晴,(三月初四)。
早晨去法科大学领三月份的薪水,又托二兄带了三十五元钱去北京给荃君,十一点前送他们上了船。从轮船码头下来,走过了一家书店,顺便踏将进去,又买了下列的几部书:
Caesar or Nothing——by Pio Baroja.
Furze the Cruel——by Trevena.
Old Mole——by Gilbert Cannan.
The Promised Land——by Locurids Brunn.
In the South Sea——by R.L.Stevenson.
Monsieur Ripois and Nemesis, by Louis Hémon.
Anne Marie Von Lasberg——by Von Marie Steinbuch.
这一家书店开在百老汇路公平码头的对过,新书很多,也有杂志等类出卖,据主人说,他家是上海开设西书铺最早的一家,本来开在北四川路,于不久之前迁到此地来的。并且教我以后也常去看看,因为时常有好书到来。
中午在南市一家酒馆里吃了饭,又上邮局去为创造社取了些款子。
回闸北家内,是午后四点钟前,蒋光赤来谈了半天闲天。我于夜膳前,补记这四日来的日记,正想写信给映霞,而出版部的几个伙计约我去吃晚饭,就匆促出去。
晚饭后赶上法科大学去教书,因为学生到的太少,所以不上课,又去那家俄国书铺去买了几本德文的旧小说,一部是Bertha von Suttner's Die Waffen nieder,那里还有一本她的Martha's Kinder,将来也想去买了来。
七点半钟,急忙坐电车赶回闸北来,幸而华洋交界的地方,还可以通。到了三德里前头,却受了中国革命军的窘,因为他们有许多占住在三德里的民房内,晚上是不许旁人通行的。啊啊,我们老百姓,不知要受多少层的压迫,第一层是外国的军阀,外国的资本主义,第二层却是中国的新旧军阀和新旧官僚了。
到家之后,身上淋满了一身冷汗,洗了手脸,换了衣服,把今天买的书约略看了一遍,又写了一封给映霞的长信,直到九点半方就寝。
六日,星期三,(三月初五),今天是清明节。
阴晴,一早就起了床,走上街去寄信给映霞,后来一走两走,终于走到了北四川路大马路口。在晨餐处吃了饭,又上书铺去看了一回,买了一本英译的Knut Hamsun's Victoria.午饭前上北四川路的内山书店去。在那里遇见了日本人清水某,他和我谈了许多中国现时的政局。
午后到家里来,却接了一封映霞的来信,又见了许多来客,匆忙写了一封回信给她。晚上天下雨了,并且感觉到万分的无聊,回忆去年今日,正初到广州,很有希望,很有兴致,一年来的岁月,又把我的弃世之心练得坚实了。
晚上作映霞信及荃君信。
七日,星期四,先雨后晴,(三月初六)。
早晨起床,刚在七点敲后,读Knut Hamsun's Victoria至午后二点多钟,总算把它读完了,倒是一本好书。
午后出去饮酒,又买了二本德国书,一本是Bertha von Suttner's Martha's Kinder,系Die Waffen nieder之续,一本是诗集,Albert Sergel's Im Heimathafen。
晚上月亮很好,我从法界,和华林分手后,赶回家来,心里很有许多感慨,明天起,当更努力读书作文章。
八日,星期五,(初七),雨。
早晨起来,头就昏痛得很,因为《洪水》二十九期的稿子不得不交了,所以做了一篇《在方向转换的途中》。
午后出去买了几本书,因为有几个朋友入了狱,出去探听消息,想救他们出来,然而终究办不到。
三点多钟回家来,又作了一篇批评蒋光赤的小说的文章,共二千多字。今天的一天,总算不白度过去。晚上将《洪水》全部编好了。
九日,星期六(三月初八),阴晴。
午前一早就起来了,早晨就在家积极整理创造社出版部的事情。十点前去银行邮局取钱,付了许多印刷所的帐。
午饭后去设法保释几位政治部被拘的朋友,又不行。
上太平洋印刷所去付钱。更去城隍庙买书,顺便去访之音,在她那里吃点心,发了一封给映霞的快信。回来在北四川路上又遇见了徐葆炎兄妹,为他写两封介绍信后,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托徐葆炎的妹妹亲自带往杭州。
晚上办理创造社公务,至十一点半就寝。
十日,星期日(三月初九),雨。
早晨一早,又积极的整理创造社的事务,一直到午饭后 止,总算把一切琐事告了一个段落。中饭前接映霞来电一通,系问我的安危的。
午后出去打回电给映霞,并洗澡。
晚上发仿吾、资平,及映霞三封快信,办公务至十二点后就寝。雨声颇大,从邮局回来,淋满了全身。
十一日,星期一,雨(三月初十)。
午前一早就出去,至印刷所催印刷品。途过伊文思书馆,买了一部Jakob Wassermann's Chrisiian Wahnschaffe,系英译本,名The World's Illusion, translated by Ludwig Lewisohn,有一二两卷,共八百余页,真是一部大小说。
中午返闸北出版部,天寒又兼以阴雨。午后在家做了一篇答日人山口某的公开状。向晚天却晴了,晚饭后又出外去,打听消息,想于明天回杭州去看映霞。
晚上将出版部事情托付了人,预定明晨一早就去南站乘车赴杭州。
十二日,星期二,晴(三月十一)。
东天未明,就听见窗外枪声四起。起床来洗面更衣,寒冷不可耐。急出户外,向驻在近旁的兵队问讯,知道总工会纠察队总部,在和军部内来缴械的军人开火。路上行人,受伤者数人,死者一二人。我披上大衣,冒险夺围,想冲出去,上南站去乘车,不意中途为戒严兵士所阻。
天气很好,午前伏处在家里,心里很不舒服,窗外的枪声时断时续,大约此番缴械冲突,须持续至一昼夜以上。我颇悔昨晚不去南站,否则此刻已在杭沪道上了。
午后出去访友人,谈及此番蒋介石的高压政策,大家都只敢怒而不敢言。从友人处出来,又上南站去打听沪杭车。晚上天又下雨,至法科大学上了一小时课,冒雨回至英界,向鼎新旅馆内投宿。
上床后,因想映霞心切,不能入睡。同乡陆某来邀我打牌,就入局打了十二圈牌,至午前三时就寝。
十三日,星期三,雨(三月十二)。
午前一早就醒了,冒雨还闸北,昨天的战迹,四处还可以看见。人心惶惑,一般行人店户,都呈着一种恐慌的样子。我将行李物件收集了一下,就乘车上天后宫桥招商内河轮船码头去搭船赴杭州。因为昨天南站,也有一样的工人和军部来缴械的人的冲突,打得落花流水,沪杭火车停开了。
在大雨之中,于午前十一点上船,直至午后四点,船始开行。一船逃难者,挤得同蒸笼里的馒头一样。
晚上独酌白兰地酒,坐到天明。
十四日,星期四,雨(三月十三)。
在船上,天明的时候,船到嘉兴。午后天放晴了,船过塘栖,已将近四点,结果于五点半后,到拱宸桥。
这时候天上晴明高爽,在洋车上坐着,虽则心里很急,但也觉得很舒服。
在西湖饭店里住下,洗了一洗手脸,就赶到金刚寺巷映霞的家里去,心里只在恐怖,怕她的母亲,她的祖父要对我辱骂,然而会见后,却十分使我惊喜。
一到她家,知道映霞不在,一位和蔼的中年妇人教我进去坐候,她就是映霞的母亲,谈了几句话后,使我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愉快,因为我已经可以知道她不是我们的恋爱的阻难者。坐等了十来分钟,电灯亮了,映霞还是不来,心里倒有点焦急,起立坐下者数次,想出来回到旅馆里去,因为被她母亲劝止了,就也只好忍耐着等待下去。吃晚饭的时候,她终于来了,当然喜欢得了不得,就和她出去吃晚饭。晚饭毕,又和她上旅馆去坐到十一点钟,吻了半天的嘴脸,才放她回去,并约定明天一早就去看她。
十五日,星期五,晴爽(阴历三月十四)。
昨晚上因为有同乡某来在旅馆里宿,所以一夜不曾安睡,送映霞出去后,直到午前两点钟才上床。今早又一早就醒了,看见天气的晴朗,心里真喜欢得了不得。午前八点钟 前,就去映霞家里,和她的兄弟保童、双庆,也相熟了。
在她的房里坐了一会,等她梳完了头,就请她们上西湖去玩去。等了一忽,她的外祖父,就是她的现在承继过去的祖父王二南先生,也来了。他是一个旧日的名士,年纪很大——七十五——然而童颜鹤发,蔼然可亲。和我谈了半日,就邀我去西湖午膳。和映霞的全家,在三义楼饭后,祖父因有事他去,她们上我的旅馆里去休息了一忽。
因为天气太好,就照预定的计划同她们出去游了半日湖。在漪园的白云庵里求了两张签,与映霞的婚姻大约是可以成的。其后过三潭印月,上刘庄,去西泠印社,照了一张相,又上孤山,回至杏花村吃了一点点心,到湖滨公园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了。送她们上了黄包车,回到旅馆里来,却遇见了昨晚的那位同乡和他的情人文娟。这文娟,前年冬天,也曾为我发誓赌咒,我也一时为她迷乱过的,现在居然和她的情人同来看我了,我这时心里又好笑,又好气,然而一想到映霞,就什么也冰消了。和她们应酬了一场,又上一位同乡潘某家去吃了晚饭,到十点过后,仍旧踏月去城站附近的金刚寺巷,访映霞和她的母亲等。
在映霞家里吃了半夜饭,到十一点后才回到旅馆里来睡觉,文娟的情人,仍是不去,所以又是一晚睡不安稳。
十六日,星期六,晴爽,三月半。
午前将旅馆的帐付了一下,换了一间小房间,在十点钟前上映霞家去。
和她出来,先到湖滨坐公共汽车到灵隐,在一家素饭馆里吃了面,又转坐了黄包车上九溪十八涧去。
路过于坟,石屋洞,烟霞洞等旧迹,都一一下车去看了一趟。
这一天天气又好,人又只有我们两个,走的地方,又是西湖最清净的一块,我们两人真把世事都忘尽了。两人坐在理安寺前的涧桥上,上头看着晴天的碧绿,下面听着滴沥的泉声,拥抱着,狂吻着,觉得世界上最快乐,最尊贵的经验,就在这一刻中间得到了,我对她说:
“我好像在这里做专制皇帝。我好像在这里做天上的玉皇。我觉得世界上比我更快乐,更如意的生物是没有了,你觉得怎么样?”
她也说:
“我就是皇后,我就是玉皇前殿的掌书仙,我只觉得身体意识,都融化在快乐的中间;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走到午后三四点钟,才回到城里来。上育婴堂去看她的祖父,却巧又遇见了扫墓回来的她的母亲。因为她祖父在主理杭州育婴堂的事情,住在堂内,她母亲是时常来看他的。
坐谈了半天,我约他和她们上西湖三义楼去吃晚饭。我和映霞先行,打算去旅馆小坐,不意在路上又遇见了孙氏夫人,她本来是寄住在上海尚贤坊的,也可算是我们这一次结合的介绍人。顺便就邀孙夫人也去旅馆小坐,坐到六点多钟,一同上三义楼去吃饭,同席者除映霞的全家外,又加了这位孙夫人,当然是热闹得不堪。
吃完晚饭,看了东方升起来的皓月,送祖父和孙夫人等上了车,我和映霞,及她的小弟弟双庆,又回到旅馆里去。
开门进去,就看见桌子上有许多名片和函件放在那儿,因为怕出去应酬,所以又匆匆和映霞等逃了出来,且将行李等件搬上金刚寺巷,以后拟在她的家里暂住。晚上谈话谈到十二点多钟,很安适的在映霞床上睡了,她把床让给了我,自家却去和她的娘同睡。
十七日,星期日,晴朗(三月十六)。
早晨起来,因为天气太好,又和她的全家上灵隐去。在灵隐前面的雅园里吃中饭,午后在老虎洞口照了两张照相,一张是我和映霞两人的合照,一张是我和她的全家照的,照片上只少了那位老祖父。
晚上回来还早,又去玉泉,灵峰等处,坐到将晚,才回城里来。今天的一天春游,饱尝了些家庭团 的乐味,和昨天的滋味又不同,总算也是我平生的赏心乐事之一。
晚饭时和老祖父喝了许多酒,月亮很好,和映霞出去,上城站附近去看月亮。走到十二点钟,才回来睡觉。
十八日,星期一,晴(三月十七日)。
午前和映霞坐着谈天,本来想于今天回上海,因为她和她母亲弟弟等坚决留我,所以又留了一天。
中午喝酒,吃肥鸭,又和她母亲谈了些关于映霞和我的 将来的话。中饭后,和保童、映霞又上灵隐去取照相,一直到将晚前的五点多钟,才回到岳坟来赶船。
在湖船里遇了雨,又看了些西湖的雨景,因为和映霞捱坐在一块,所以不觉得船摇得慢。
晚上早睡了,因为几天来游倦的原因。临睡之前,映霞换了睡衣上床前来和我谈心,抱了她吻了半天,是我和她相识后最亲爱的一个长嘴。
十九日,星期二,雨(三月十八日)。
决定今天起身回上海,所以起了一个早。早饭后冒雨赶车,立候了两三点钟,因为车不开,终于仍旧回到映霞的家里。
午饭后鼾睡了半天,上湖滨去访了几位同乡,晚上早睡。临睡之前,本候映霞来和我亲嘴,然而她却不来,只高声的向她娘说了一声“娘,我睡了”。似乎是教我不要痴等的样子。
二十日,星期三,天大雨(三月十九日)。
本不想走,然而怕住久了又不便,所以就决心冒雨去赶火车。自十点钟上车,在人丛中占了一席地,被搬到上海来,一连走了十四个钟头才到,到北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闸北戒严,不能出车站一步,就在车站上的寒风里坐到 天明。
二十一日,星期四,天晴(三月二十日)。
天明六时出车站,走回闸北的出版部里。大雨之后,街上洗得很干净。寒风吹我衣裾,东方的太阳也在向我微笑,我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大约是生命的力量。到出版部里坐了一忽,就出去洗澡并办创造社的公务。回来又上内山书店去了一趟,买了许多关于俄国的书来。
午后又办了许多创造社的公务,寄款给张资平,付新亚印刷所的印书款等。
在北四川路路上走着,觉得早晨感到的那一种生命力,还在我的体内紧张着,和阿梁上邮局去了一趟,出来就去喝酒,喝得大醉回来,路上上一家旧书铺去买了两册外国书。午后四点多钟,就上床睡了,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二十二日,星期五(三月廿一),晴爽。
昨天早晨,发了一封给映霞的快信,今天一早起来,又写了一封给映霞,一封给她祖父的两封信。自家跑上邮局去寄快信,回来买了一张外国报来读。蒋介石居然和左派分裂了,南京成立了他个人的政府,有李石曾、吴稚晖等在帮他的忙。可恨的右派,使我们中国的国民革命,不得不中途停止了。以后我要奋斗,要为国家而奋斗,我也不甘再自暴自弃了。
奋斗的初步,就想先翻一两部思想新彻的书,以后如有 机会,也不妨去做实际的革命工作。
午后把创造社积压下来的社务弄了一弄清,并将几日来的日记补记了一下,总也算是我努力的一种表白。
晚上当看一点书,因为好久不读书了,长此下去,怕又要变成一个不学无术的中国式的政客。
我平生最恨的是做官,尤其是那些懒惰无为的投机官僚。中国的所以弄得不好的,一大半就因为这些人过多的原因,而这些人的所以产生,就是因为了少读书。
二十三日,星期六(三月廿二日),晴朗。
午前一早就有同乡来,想看书却又静不下来,所以只好和他们出去。
先上四马路各家书馆去催账,后又上十六铺乡亲家去托了一点事情。上日清船埠去候郭夫人,未到。
中午回家,午后作账单,直至五时前方出去,觉屋外的自然,分外的可亲可爱,这是劳动的赐物。我以后要劳动了,因为要享乐,先必需劳动,劳动以后的享乐,其味更纯更厚,比无聊过日子,实在要好百倍。
天气很好,傍晚一个人驱车过辣斐德路,看那路旁两排的中产人家,实在可以使人爱慕。残阳碎铺在红色砖瓦上,庭前的泊辣丹奴斯,朴泊辣树叶,都嫩绿了。微风吹来,还带着一点乐音,足证明这是文化的都市,而南京浦口的战事,丝毫不能混到我的脑筋里来。
从辣裴德路一直走往金神父路,去访华林,和他出来吃 晚饭,又谈了许多关于爱情的天,并谈了些我这一回到杭州去的经验。
晚上回来,清了这一个月的本部部员的开销,啊,这创造社出版部,今年实在支撑不过去了,我怕要因此而生大病,我又想横竖事业也弄不好,不如和映霞一块儿死了倒干脆。临睡前,又作映霞的信,拟明天去作平信寄出。
二十四日,星期日(三月二十三日),晴朗。
今天是礼拜,午前起来,看了高远的天空,很想跑到郊外去散步,但是出版部的事情,又一刻也离开不得。
看书看到十点左右,出去上租界去跑了一趟。遇见了一位新闻记者,他把许多近事和我说了,使我想起了周静豪夫妇约我去吃午饭的前天的信。和这一位记者去城隍庙喝了半点钟茶,又走了些无头路,于十二点半乘电车去徐家汇。附近的草地绿树,碧桃杏花,真令人有世外之想,可是不知怎么,看了这样大好的春光,我终发生不出愉乐忘我的感情来,决不能回复十数年前,在日本郊外的时候那样的一心一意的陶醉在自然怀里的感情了。大约我是老了,我的自然的天性被物欲所污了。
投映霞的信于信筒去的时候,很想在这一个时候和她在一块儿,因为她若在我的身旁,我的对于自然感受性必要强些,耐久些,猛烈些。
在徐家汇吃了午饭,享受了些绝对和平的乡村都市的静趣,又和他们打牌打到晚上午前的一点多钟。
二十五日,星期一(三月廿四),晴暖。
真是春天了,但我昨夜似为春寒所中,觉得头痛腰酸,身上在发烧。
在朝阳光里,在两旁的嫩绿的树列下,在乡下的大道上,坐车上华林那里去的时候,身上觉得很不舒服。在华林那里写了一封给映霞的信,并托他为我在他的近边找一间房子,预备不能回华界来的时候好去宿,便于正午前回到闸北来。那些雇用的伙计们又于我的不在中间图谋不轨了,气得我饭也吃不下去。
午前接到了映霞的信,马上覆了她,自家去邮局投寄快信,她已经由杭州转赴嘉兴去就二中附小的教职了,我听了很为她喜。
寄信回来,看看窗外的残阳,都变了红色,我的眼也花了,头也晕了,怕大病将作,勉强记完了二日来的日记,或者自明日起要就床了。啊啊,我若就此而死,那么那些去年在创造社出版部里捣乱的卖我的无良心的自命少年艺术家,应该塑成一排铁像,跪在我的坟前。
二十六日,星期二(三月廿五),晴朗。
昨晚发烧昏乱,从梦中惊醒者数次,发了一身大汗,方才觉得好一点。然而头昏眼晕,一动也动不来,早晨不得已只好依旧起来管理出版部事务,我觉得这一回的病很沉重, 似乎要致命的样子。
午后搬上法界去住,因为晚上要去法科大学上课的原因,八点多钟就上床了,翻来覆去,苦闷了一夜。体热增高,发大汗如故。喉头痛,腰酸。
二十七日,星期三(三月廿六),晴热。
病加剧,然仍不得休息,因为出版部里没有人可托付的原因。午前上新群旅馆去看了几位同乡,请他们吃午饭,晚上在英界新群旅馆住。
二十八日,星期四(三月廿七),晴快。
这几天来,天气实在太好了,可是变得热得很。早晨一早就醒了起来,头空空洞洞,口味只觉得淡得难受,很想吃一点甜的或咸的东西。昨晚上发热,仍复是发得很厉害,因为早晨起来,眼睛还是红红的。
昨天回出版部去,看到了日本文艺战线社的代表小牧近江,和里村欣三来谒的名片,所以去回看了他们一次,并且于晚上请他们在一家广东酒馆内喝了一点酒。他们约我今早午前十一时去,所以一早就赶回出版部里,为他们做了一篇文章,名《诉诸日本无产阶级同志》。并且检了许多《洪水》、《创造》月刊,预备去送给他们。午前十点左右,在法界一家小照相馆照了一个相,复上田汉家去会了田汉,到十一点半钟,才和田汉到他们寄寓的孟渊旅馆。
天气很热。太阳又晒得太猛,所以中午就在老半斋吃了一次黄鳝饭。
午后上良友印刷所去,又去饮茶,系良友的编辑者梁得所君请的。
三点多钟,去周文达那里,求他为我再诊,因为昨天他为我诊后,今天果然觉得好些了,在他那里坐谈,一直谈到了夕阳晼晚的六点半钟。
复和周文达出来上孟渊旅馆去找小牧、里村,上美丽川菜馆去吃晚饭,吃到十点才送他们上船回日本去。送他们上船之后,我和周文达在蓝色的灯光底下,沿了黄浦江岸走回大马路外滩来,凉风吹上我们的醉面,两人的谈话声也带起倦色来了,我忽而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旅愁。走到了爱多亚路口,一个人坐在公共汽车回法界金神父路来的时候,心上的悲哀,更加深了。
二十九日,星期五(三月廿八日),晴热。
已经是春晚的时期了,残春所剩,不过一二日而已,我倒想为今年将尽的春光滴几滴眼泪。
午前也一早就起了床,虽然无事,但路却也跑了不少。几家好久不曾去过的旧书铺,都去走遍了,譬如北京路的几家,卡德路的那家。买了三四本旧小说。其中只有一本还有点意义,是Frank Swinneráon's Elder Sister (1925 edition)。
一个人在福禄寿吃中饭,觉得菜并不坏,可是我的身体还没有复原,所以勉强的吃,只吃了一碗饭。
午后回出版部,遇见了自广东逃出来的伯奇。和他谈了一阵,就一道出来上内山书店去。遇见了做那封公开状给我的日本人山口慎一氏。
买了一本《公论》的五月号,里头有佐藤春夫的文艺时评一段,觉得做得很好。
傍晚又上田汉那里去,坐到七点钟,和他们大家出来上天蟾舞台后台去看了琴雪芳,高百岁诸人,就请他们去吃晚饭。
晚饭后,又和伯奇等沿了外滩走了半天路。走到爱多亚路口,大家坐二十一号公共汽车回来。在车上遇见了一位新华艺术学院的女学生,她上车来的时候,对我一笑,我几乎疑她是街上的卖妇了。直到下车的时候,她和我一道在打浦桥学校面前下来,我才晓得她是新华艺术学院的学生,并且晓得她上车来时的一笑,是在和我招呼,因为今早八点到九点,我在那里讲演,大约她是在那里听,所以她是认得我的。
三十日,星期六(三月二十九日),天气晴热,早晚凉。
早晨春眠贪梦,想映霞想得了不得。一起来就写了一封信给她,并且告诉她我昨天已有一本书寄给她了。
坐公共汽车到辣裴德路,看见了些暑天的朝景,在一家茶馆里喝了半天茶,才去找新亚印刷所。午前十一时返闸 北,出版部里坐满了客人,不得已陪他们出来,上五马路来吃午饭。
饭后催对帐目,回家后,又开了一次部务会议,决定了些关于创造社出版部大计。
晚饭不吃,因为中午吃了太饱,口胃不好,傍晚七点钟,上租界上来,先往永安去洗了澡,就乘车跑回金神父路来宿。
明天是五月一日,世界劳动者的最可纪念的日子,从明朝起,我相信我的精神肉体,一定还要强速力的进步许多。
一九二七年,四月卅日晚十时前记于法界金神父路宿舍。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