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七日,星期四,旧历正月十六,阴晴。
昨晚上一宵未睡,觉得舌尖粗痛难堪。午前八九点钟,洗了一个澡,是把旧习洗去的意思,断酒断烟,始自今日。
和之音等在快活林吃早饭,十一时前坐车到出版部,天色暗暗,凉风吹上衣襟,一种欢乐后的悲哀,弄得我颓唐不振。
午饭后,在出版部计划整理事宜,发见了许多阴事,难怪创造社出版部要亏本了。几个伙计,都自然而然的跑出去了,清冷的午后,剩得我一个人在书斋里闷坐。
办事人有将公款收入私囊的,被我发见了一件,懊恼之至。
晚上天下起雨来了。孤灯下独坐着,只在想北京的儿女,和杭州烽火中的映霞。今天午后,孙君以仓田百三的《出家及其弟子》译稿一册来售,谈到杭州入党军手事,所以想到了 映霞。富阳此次两经兵乱,老母兄嫂(二兄嫂)等及田园老屋,不晓得弄得怎么样了。
因为人倦,所以于九点前就入睡,明天起我将变成一个完全的新人,烟酒断除,多做文章。
咳嗽总是不好,痰很多,大约此生总已无壮健的希望了,不过在临死之前,我还想尝一尝恋爱的滋味。
十八日,星期五,正月十七,雨。
夜来雨还是未息。杭州确已入党军手,喜欢得了不得。午前在家里整理出版部的事务。午后开部务会议,决定以后整理出版部的计划。并且清查存货,及部内器具什物,登记入清册。
晚上清理帐目,直到十点多钟。读Willa S. Cather的小说O Pioneers!尚剩六七十页。
开塞女士描写美国prairie的移民生活,笔致很沉着,颇有俄国杜葛纳夫之风。瑞典移民之在加州的生活,读了她的小说,可以了如观烛。书中女主人公Alexandra的性格,及其他三数人的性格,也可以说是写到了,但觉得弱一点,没有俄国作家那么深刻。她的描写自然,已经是成功了,比之Turgenieff初期的作品,也无愧色,明天当将这篇小说读了之。
十九日,星期六,正月十八,雨仍未息。
早晨八点钟起床,阅报知道党军已进至临平,杭州安谧。映霞一家及我的母亲兄嫂,不晓得也受了惊恐没有,等沪杭车通,想去杭州一次,探听她们的消息。
午前在家里读小说,把Cather女士的O Pioneers!读毕。书系叙一家去美洲开垦的瑞典家族。初年间开垦不利,同去者大都星散,奔入支加哥、纽约等处去作工了。只有Bergson的一家不走,这家的长女Alexandra,治家颇有法,老主人死后,全由她一人,把三人的兄弟弄得好好,家产亦完全由她一手置买得十分丰富。她幼时有一位朋友,因年岁不丰,逃上纽约去做刻匠,几年之后,重来她那里,感情复活,然受了她二位兄弟的阻挠,终于不能结婚。她所最爱的一个小弟弟,这时候还和她同住,虽能了解她的心,但也不很赞成她的垂老结婚。后来这小弟弟因为和一个邻近的已婚妇人有了恋爱,致被这妇人的男子所杀,Alexandra正在悲痛的时候,她的恋人又自北方回来了,两人就结了婚。这是大概,然而描写的细腻处,却不能在此地重述。
上海的工人,自今天起全体罢工,要求英兵退出上海,并喊打倒军阀,收回租界,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市上杀气腾天,中外的兵士,荷枪实弹,戒备森严。中国界内,兵士抢劫财物,任意杀人,弄得人心恐怖,寸步不能出屋外。
午后三四点钟,有人以汽车来接我,约我去看市上的肃杀景象。上法界周家去坐了两三个钟头。傍晚周夫人和之音方匆促回来,之音告我“周静豪为欠房租而被告了”。
晚上田寿昌家行结婚礼,我虽去了两趟,然心里终究不快活,只在替周静豪担忧。
入夜雨还是不止,在周家宿。
二十日,星期日,雨还是不止,正月十九日也。
午前起来,回出版部看了一回,上了几笔帐。心上一日不安,因为周静豪讼事未了,而外面的罢市罢工,尚在进行。西门东门,中国军人以搜查传单为名,杀人有五六十名。连无辜的小孩及妇人,都被这些禽兽杀了,人头人体,暴露在市上,路过之人,有嗟叹一声的,也立刻被杀。身上有白布一缕被搜出者,亦即被杀。男子之服西服及学生服者,也不知被杀死了多少。最可怜的,有两个女学生,在西门街上行走,一兵以一张传单塞在她的袋里,当场就把这两人缚起,脱下她们的衣服,用刀杀了。此外曹家渡,杨树浦,闸北,像这样的被杀者,还有三四十人。街上血腥充满于湿空气中,自太平天国以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恐怖。
傍晚又到周家去宿,周太太哭得面目消瘦,一直到夜深才睡着。
二十一日,星期一,雨仍在下,正月二十。
早晨一起,就和之音及周太太上地方厅去设法保周静豪。一直等到午后三四点钟,费尽了种种苦心,才把事情弄好。
晚上因为下雨,仍在周家宿。和之音谈了些天,可是两人都不敢多说话。
外面军人残杀良民,愈演愈烈,中国地界无头的死尸,到处皆是,白昼行人稀少,店铺都关了门。
二十二日,星期二,晴,正月廿一。
午前十点钟后起床,就回到出版部里来。
办了半天的公,到傍晚五点多钟,忽有一青年学生来报告,谓工人全体,将于今晚六点钟起事,教我早点避入租界,免受惊恐。我以“也有一点勇气,不再逃了,”回对他,被他苦劝不过,只好于六点钟前,踉跄逃往租界去躲避。晚上等了一晚,只听见几声炮声,什么事情也没有。仍在周家宿,有人来作闲谈,直谈到午前一点,去大世界高塔上望中国界,也看不出什么动静,只见租界上兵警很多而已。
二十三日,星期三,正月廿二,阴晴。
午前就有人上周家来访我,去中国界看形势,杀人仍处处在进行,昨晚上的事情,完全失败了。走到长生街(在北 门内)徐宅,看之音和她的妹妹,之音已经往周家去了。
在周家吃午饭,和之音坐了一忽,又同蒋光赤出来,到街上打听消息,恐怖状态,仍如昨日,不过杀人的数目,减少了一点。但学生及市民之被捕者,总在百人以上,大约这些无辜的良民,总难免不被他们杀戮,这些狗彘,不晓得究竟有没有人心肝的。
晚上在电灯下和之音及她的三妹妹闲谈,我心里终究觉得不快乐,因为外面的恐怖状态、不知道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二十四日,星期四,正月廿三,雨。
午前去访华林,因为他住在周家附近的金神父路。一直谈到午后一点多钟,才回周家去。周太太硬要我为她去借三百块钱来,我真难以对付,因为这两月来,用钱实在用得太多了。
傍晚四五点钟,冒雨回到出版部来,左右的几家人家,都以不白的罪名被封了,并且将金银财物,抢劫一空,还捕去了好几个人。大家劝我避开,因为我们这出版部,迟早总要被封的。明天早晨,若不来封,我想上法界去弄一间房子,先把伙计们及帐簿拿去放在那里。
《创造》月刊六期,已于昨日印出,然不能发卖,大约这虐杀的恐怖不去掉,我们的出版品,总不能卖出去的。
今天工人已有许多复工的,这一回的事情,又这样没有效果的收束了,我真为中国前途叹,早知要这样的收场,那又何苦去送二三百同胞的命哩!
窗外头雨还是不止,我坐在电灯下,心里尽在跳跃,因为住在中国界内,住在中国军阀的治下,我的命是在半天飞的。任何时候,这些禽兽似的兵,都可以闯进来杀我。
二十五日,星期五,雨大得很,并且很冷。
午前一早就起来,上城隍庙去喝了茶,今天上海的情形,似乎恢复原状了。十点前后冒雨去四川路,买了一本Sheila Kaye-Smith的Green Apple Harvest。听说这一本书,和Sussex Gorse,是她的杰作,暇日当读它一读。又去内山书店,买了几本日本书。
午后上周家去,见到了之音,交给她二百块钱,托她转交给周太太。同时又接到了映霞的一封信,约我去尚贤坊相会,马上跑去,和她对坐到午后五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约我于下星期一再去,并且给了我一个地址,教我以后和她通信。无论如何,我总承认她是接受了我的爱了,我以后总想竭力做成这一回的perfect love,不至辜负她,不至损害人。跑回家来,就马上写了一张字条,想于下星期一见她的时候,亲交给她。约她于下星期二(二月廿八日)午后二点半钟在霞飞路上相见。啊啊!人生本来是一场梦,而我这一次的事情更是梦中之梦,这梦的结果,不晓得究竟是怎样,我怕我的运命,终要来咒诅我,嫉妒我,不能使我有圆满的结果。
二十六日,星期六,天放晴了。但冷得很,所谓春寒料峭,大约是指这一种气温而言。
午前在家里编《洪水》二十七期的稿子。打算做一篇《探听王以仁的消息》,许杰前来访我,并且赠我一本以仁的短篇小说集。
王以仁是我直系的传代者,他的文章很像我,他在他的短篇集序文(《孤雁集》序)里也曾说及。我对他也很抱有希望,可是去年夏天,因为失业失恋的结果,行踪竟不明了。
午后又上周家去,见了之音等,心绪不宁,就又跑上尚贤坊去,见了孙夫人,她把映霞的心迹,完全对我说出。我也觉得很为难,但是无论如何,这一回的事情,总要使它成功。和她们打牌喝酒,说闲话,一直说到天明,午前三点钟,才在那一张王女士曾经睡过的床上睡着。
二十七日,星期日,晴爽,正月廿六日。
想来想去,终觉得我这一回的爱情是不纯洁的。被映霞一逼,我的抛离妻子,抛离社会的心思,倒动摇起来了,早晨一早,就醒了不能再睡,八点多钟,回到出版部里。几日来的事情,都还积压着没有办理。今天一天,总想把许多回信覆出,帐目记清,《洪水》二十七期编好,明天好痛痛快快地和映霞畅谈一天。
午后将《洪水》二十七期的稿子送出,我做了一篇《打听诗人的消息》,是怀王以仁的。稿子编好后,心里苦闷得很,不得已就跑出去,到大马路去跑了一趟。又到天发池去洗了一个澡,觉得身体清爽得许多。
晚上又写了一张信,预备明天去交给映霞的。晚饭多吃了一点,胸胃里非常感着压迫,大约是病了,是恋爱的病。
读日本作家谷崎精二著的《恋火》,系叙述一个中年有妻子的男子名木暮者,和一位名荣子的女人恋爱,终于两边都舍不得,他夹在中间受苦,情况和我现在的地位一样。
我时时刻刻忘不了映霞,也时时刻刻忘不了北京的儿女。一想起荃君的那种孤独怀远的悲哀,我就要流眼泪,但映霞的丰肥的体质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也不离的在追迫我。向晚的时候,坐电车回来,过天后宫桥的一刹那,我竟忍不住哭起来了。啊啊,这可咒诅的命运,这不可解的人生,我只愿意早一天死。
二十八日,星期一,阴晴,正月廿七。
早晨在床上躺着,还在想前天和映霞会见的余味。我真中了她的毒箭了,离开了她,我的精神一刻也不安闲。她要我振作,要我有为,然而我的苦楚,她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只想早一天和她结合。
午前在家里,办了一点小事,就匆匆的走了,走上孙氏夫妇处,因为她约定教我今天上那里去会她。等得不耐烦起来,就上霞飞路俄国人开的书店去买了十块钱左右的书。中 间有德国小说家Bernhard Kellermann's Der Tunnel一册,此外多是俄国安特列夫著的德译剧本。
好容易,等到十二点钟过后,她来了,就和她上江南大旅社去密谈了半天,我的将来的计划,对她的态度等,都和她说了。自午后二点多钟谈起,一直谈到五点钟左右。
室内温暖得很,窗外面浮云四蔽,时有淡淡的阳光,射进窗来。我和她靠坐在安乐椅上,静静的说话,我以我的全人格保障她,我想为她寻一个学校,我更想她和我一道上欧洲去。
五点钟后,和她上四马路酒馆去喝酒,同时也请孙氏夫妇来作陪。饭后上大马路快活林去吃西餐茶点,八点前后又逼她上旅馆去了一趟,我很想和她亲一个嘴,但终于不敢,九点钟后,送她上孙家去睡,临别的时候,在门口,只亲亲热热的握了一握手。她的拿出手来的态度,实在是gehorsam,我和她别后,一个人在路上很觉得后悔,悔我在旅馆的时候,不大胆一点,否则我和她的first kiss已经可以封上她的嘴了。
在电灯照着的空空的霞飞路上走了一回,胸中感到了无限的舒畅。这胜利者的快感,成功的时候的愉悦,总算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经验。在马路上也看见了些粉绿的卖妇,但我对她们的好奇心,探险心,完全没有了,啊,映霞!你真是我的Beatrice。我的丑恶耽溺的心思,完全被你净化了。
在街路上走了半点多钟,我觉得这一个幸福之感,一个人负不住了,觉得这一个重负,这样的负不了了,很想找几个人说说话。不知不觉,就走上了周家的楼上,那儿的空气,又完全不同,有小孩子绕膝的嬉弄,有妇女们阅世的闲谈,之音,慕慈,更有一位很平和的丈夫,能很满足的享受家庭的幸福的丈夫周勤豪。和她们谈谈笑笑,一直谈到十二点钟,才回返江南大旅社去。
一个人坐在日间映霞坐过的安乐椅上,终觉得不能睡觉,不得已就去洗了一个澡。夜已经深了,水也不十分热,猫猫虎虎洗完澡后,又在电灯下,看了半个钟头的书。上床之后,翻来覆去。一睡也不能睡,到天将亮的时候,才合了一合眼。
三月一日,星期二,阴晴,正月廿八日。
午前八点多钟就起了床,梳洗之后,赶上尚贤坊孙氏寓居,又去看映霞,她刚从床上起来,穿了一身短薄的棉袄,头发还是蓬松未掠。我又发见了她的一种新的美点。谈了几句天,才晓得昨天晚上回来,孙氏的夫人,因月经期中过劳,病了,大家觉得不快。我今天还想约映霞出来再玩一天的,但她却碍于友谊,不得不在孙夫人的床前看她的病。坐到十点钟前,我知道她一定不能脱身,她也对我丢了个眼色,所以只好一个人无情无绪地离开了孙氏的寓居。
上周家去坐了一会,之音为我烧煮馄饨,吃了两碗。匆匆回出版部来,看了许多来信。中间有我女人的一封盼望我回京很切的家书,我读了真想哭了。
午后更是坐立不安,只想再和映霞出来同玩,在四马路办了一点社内的公务,就又坐电车上尚贤坊去。孙夫人的病已经好了许多,映霞仍复在床前看病。有一位在天津的银行员,却坐在映霞的对面,和她在谈笑,我心里一霎时就感着了不快,大约是嫉妒吧?我也莫名其妙,不知这感情是从何处来的。
痴坐了一两个钟头,看看映霞终究没有出来和我同玩的希望了,就决意出来,走到马路上来,昨晚这样感到满足的心,今天不知怎么的,忽而变了过来,一种失望,愤怨悲痛的心思,突如其来的把我的身体压住,压得我气都吐不出来。又在霞飞路上跑了一圈,暗暗的天色,就向晚了,更上那家俄国书铺去走了一遭,买了两本哥尔基的剧本,心绪灰颓,一点儿感不出做人的兴致来。走出那家书铺,大街上的店里,已经上电灯了。很想上金神父路去找华林谈话,但又怕中国界要戒严,不能回出版部去,所以只好坐了公共汽车,回返闸北。
吃了夜饭,在灯前吸烟坐着,心事更如潮涌。想再出去,再去看看映霞,但又怕为她所笑。不得已,只好定下心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约她于礼拜五那天(三月四日)午后,在大马路先施公司电车停留处候我,我好再和她谈半天的话。我和她这一次恋爱的成功与否,就可以在这一天的晚上决定 了。若要失败,我希望失败得早点,免得这样的不安,这样的天天做梦。啊啊,the agony of love,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厉害。
三月二日,星期三,阴晴,正月廿九。
昨晚上因为想映霞的事情,终于一宵不睡,早晨起来,一早就去梅白克路坤范女中看她,因为她寄住在坤范的她的一位女同学那里。寻了半天,才寻着了那个比小学还小的女中学,由门房传达进去,去请她的女友陈锡贤女士出来,她告诉我“映霞上她姊姊那里去了”,可怜我急得同失了母的小孩一样,想哭又哭不出来。不得已只好坐了电车回家,吃过午饭,便又同游魂病者似的跑出外面去。
先上霞飞路的书店里去了一趟,买了两本德译俄国小说,然后上周家去。周氏夫妇及小孩都不在,只有之音,坐在那里默想。我和她谈了许多天,她哭了,诉说她的苦闷。安慰了她一阵,末了我自己也哭了半天。
天上只有灰色的浮云可以看得见,雨也不下,日光也不射出来。到了向晚的时候,我和之音,两人坐了车上她娘家去。到了她的家里,上她房里去坐了一会,匆匆地又辞了她跑上南国社去看周氏夫妇。她们正在那里赌钱,我也去输了十二块大洋。
晚上七至九的中间,跑上法科大学去授德文,我的功课排在晚上,系礼拜二三四的三天。今天因为是第一天上课,学生不多,所以只与一位学生谈了些关于讲授德文的空话,就走了出来。
法科大学的学生,欢迎我得很,并且要我去教统计学,我已经辞了,万一再来缠纠,只好勉强担任下去,不过自家的损失大一点罢了,勉强要教也是可以教的。
晚上在周家宿,又是一宵未曾合眼。近来的失眠症又加剧了,于身体大有妨碍,以后当注意一点。
三月三日,星期四,正月三十日,阴晴。
早晨十点钟起床,和两位朋友上城隍庙去喝茶吃点心,到午后一点多钟才回家来。办了许多出版部的事情,并且上邮政局中国银行及德茂钱庄去了一趟。又坐电车到卡德路,去洋书铺买了一本Compton Mackenzie's Carnival。这一本书是他的初期的作品,和 Sinister Street是相并的知名之作,空下来当读它一读。
晚上查出版部的帐,开批发单子,今天的一天,总算这样的混过去了,也没有十分想映霞的余裕。我只希望她明天能够如约的来会我,啊,我一想到明天的密会,心里就会发起抖来。
今天天气很暖,的确是有点春意了。明天要不下雨才好。我打算于明天早晨出去,就去各大旅馆去找定一间房间,万一新新公司没有好房间,就预备再到江南大旅社去。
旧历的正月,今天尽了,明天是二月初一,映霞若能允我所请,照我的计划做去,我想我的生活,从明天起,又要起一个重大的变化。真正的La Vita Nuova,恐怕要自明天开始呢!
我打算从明天起,于两个月内,把但丁的《新生》译出来,好做我和映霞结合的纪念,也好做我的生涯的转机的路标。明天的日记,第一句应该是Incipit Vita Nuova!
三月四日,星期五,晴,但太阳不大。阴历二月初一。
今天是阴历的二月初一,我打算从今天起,再来努一番力,下一番工夫,使我这一次和映霞的事情能够圆满的解决,早一天解决,我就好多做一点事业。
早晨在家里办了许多事情,午饭后就出去到先施面前去候她。从一点半候起,候了她二个半钟头,终于不见她来,我气愤极了。在先施的东亚酒馆里开了一个房间,我就跑上坤范去找她,而她又不在。这一个午后,晚上,真把我气极了,我就在旅馆里写了一封和她绝交的信,但心里还是放不下,所以晚上又在大马路跑来跑去跑了半天。
我想,女人的心思,何以会这样的狠,这样的毒,我想以后不再和女人交际了,我想我的北京的女人,或者也是这样不诚实的,我不得已就只好跑上酒店去喝酒。
酒喝了许多,但终喝不醉,就跑上旧书铺去买书,买了一本John Trevena's Heather来读。这一本是他做的三部曲之一,第一部名Furze the Cruel,这是第二部,第三部名Granite。第一部表现cruelty,第二部表现endurance,第三部表现 the spirit of strength,其他的两部,可惜我没有买到。听说Trevena只有这三部小说,可以说是成功的,其余的都不行。这三部小说是描写Dartmoor的情景的,大约是local colour很浓厚的小说。
读了几页这屈来文那的Heather,也感不出兴味来,自怨自艾,到午前的两点,才入睡。
入睡前,曾使人送一封信去,硬要映霞来,她的回信说,明天早晨九点钟来,教我勿外出,候她。
三月五日(旧历二月初二),星期六,晴爽。
午前八点钟就起了床,心神不定,专候她来。等到九点多钟,她果然来了,我的喜悦当然是异乎寻常,昨天晚上的决心,和她绝交的决心,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问她昨天何以不来,她只说“昨天午后,我曾和同居的陈锡贤女士,上创造社去找你的”。我听了她的话,觉得她的确也在想见我,所以就把往事丢掉,一直的和她谈将来的计划。
从早晨九点谈起,谈到晚上,将晚的时候,和她去屋顶乐园散了一回步。天上浮云四布,凉风习习,吹上她的衣襟,我怀抱着她,看了半天上海的夜景,并且有许多高大的建筑物指给她看,她也是十分满足,我更觉得愉快,大约我们两人的命运,就在今天决定了。她已誓说爱我,之死靡他,我也把我爱她的全意,向她表白了。吃过晚饭,我送她回去。十点前后,回到旅馆中来,洗澡入睡,睡得很舒服,是我两三年来,觉得最满足的一夜。
三月六日,星期日,二月初三,阴,后雨。
午前十点钟起床,就回创造社出版部来。天忽而变得灰暗,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办了半天多的公事,写了一封给映霞的信,信上并且附了两首旧诗,系记昨天的事的: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
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笼鹅家世旧门庭,鸦凤追随自惭形,
欲撰西泠才女传,苦无椽笔写兰亭。
因为我昨天约她上欧洲去行婚礼,所以第一首说到五湖泛舟的事情。她本姓金,寄养在外祖家,所以姓王,老母还在,父亲已经没有了。她的祖父王二南先生,是杭州的名士。
晚上到刘海粟家去吃晚饭,因为他请我过好几次了,所以不得不去,席间见了徐志摩及其他二三个女人,美得很,饭后玩牌九,我输了二十多块,心里很忧郁,就因为我不能守王女士的诫诰。
到周家去宿,又输五六块钱。
三月七日,星期一,二月初四,天大雨。
早晨冒雨回出版部来,办了许多公事,写了许多催款的回信,午后又接到了一封映霞的来信,心里实在想和她见面,到了午后,捱压不住了,就跑上坤范去看她。又约她一道出来,上世界旅馆去住了半天,窗外雨很大,窗内兴很浓,我和她抱着谈心,亲了许多的嘴,今天是她应允我Kiss的第一日。
到了晚上八点钟,她要回去,我送她上车。她一定不要我送她回去,不得已只好上雨中的马路上去跑了一趟。
她激励我,要我做一番事业。她劝我把逃往外国去的心思丢了。她更劝我去革命,我真感激她到了万分。答应她一定照她所嘱咐我的样子做去,和她亲了几个很长很长的嘴。今天的一天,总算把我们两人的灵魂溶化在一处了。
晚上独坐无聊,又去约了蒋光赤来谈到天明。
三月八日,星期二,二月初五,大雨未歇。
早晨十点前起床,到江西路德国书铺去买了两本小说,一本是Bernard Kellermann的恋爱小说Ingeborg,一本是Thomas Mann的Herr und Hund。这两本小说,都可以翻译,我打算于今年之内,翻它们出来。
从今天起,我要戒酒戒烟,努力于我的工作了。午后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告诉她以我的决心,我的工作,并且约她于礼拜日同去吴淞看海。
晚上冒雨出去,上法科大学去授课,学生要我讲时事问题及德国文学史,我答应了。
八点多钟回闸北创造社出版部,雨犹未歇。接仿吾来信,说沫若亦有信去给他,骂我做的《洪水》二十五期上的那篇《广州事情》。沫若为地位关系,所以不得不附和蒋介石等,我很晓得他的苦处。我看了此信,并仿吾所作一篇短文名《读广州事情》,心里很不快活。我觉得这时候,是应该代民众说话的时候,不是附和军阀官僚,或新军阀新官僚争权夺势的时候。
晚十二点钟就寝。
三月九日,星期三,天气晴快,(二月初六)。
午前因为接到了一封映霞的信,很想去看她,并且天气也很好,但创造社出版部事务很多,所以暂时忍耐着,只上中国银行及邮政局去了一趟。午饭后,怎么也忍不住了,就跑上坤范去找她,约她出来,东跑西走,跑了半天,并且和她上美术专门学校去看了一转,决要她进美专。晚上和她在一家日本菜馆吃夜饭。回家后,又为她写了一封介绍信。我和她的关系,大约是愈进愈复杂了,以后只须再进一步,便什么事情都可解决。今天和她谈我将来的计划,她也很能了解,啊啊,可咒诅的我的家庭。临别的时候,又和她亲了一个长嘴,并且送她到坤范女中的门口。
十日,星期四,晴和,大有春天的意思,(旧历二月初七)。
早晨十点前起来,心里只是跳跃不定,觉得映霞定要来看我。上中国银行及邮局去了一趟,马上走回家来,并且买了一本Moral Pathology,系千八百九十五年出的书,著者为Arthur E. Giles。内容虽则很简单,但是难为他在那一个时候,能够见得到这些精神的现象。读了一遍,很有所得。
午后阳光晒得很和暖,四肢疏懒,不愿意做事情。跑上上海银行去存了些款,就走到尚贤坊去看孙氏夫人。因为她不在,正想走出外去,却冲见了映霞,听她说,她已经上出版部去找过了我。真是喜出望外,就和她一路的上郊外去走。
阳光则虽和暖,但天上浮云很多,坐公共汽车到了徐家汇,走上南洋大学去转了一个圈,上小咖啡馆喝了半个多钟头的茶,天上却刮起风来了。从法界一直走到大西路口,到静安寺叫了汽车,上坤范去约陈女士出来吃晚饭。又去约蒋光赤,周勤豪夫妇,光赤不来,周氏却来了。饭后想去开房间,但先施的东亚,永安的大东,和新新,都已客满了,就只好上周家去坐到更深。
映霞和陈女士要回去,我送她们到梅白克路学校的门前。天上寒云飞满,星月都看不见,似乎要下雪了。从梅白克路回来,又在周家宿了一晚。
映霞告诉我,她不愿意进美专了,因为她也定不下心来。
今天的一天,总算过得很有意义,也是我和映霞的恋爱史上最美满的一页。但因为太满足了,我倒反而忧虑将来,怕没有好结果,啊啊,我这不幸的人,连安乐的一天幸福,也不敢和平地享受,你说天下世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动物吗?
十一,星期五,晴,后雨,二月初八。
午前九点钟起床,回到出版部来,路上经过江西路,到 德国书店去买了一本Hamsun's Erzählungen,里边有Victoria一篇,打算于空的时候,翻它出来,回到闸北,出版部里,已经有徐葆炎等在等我。
十点前后,孙夫人和映霞来。
中午请她们在新有天吃饭。饭后又和她们回创造社,天下起雨来了。映霞在我的寝室里翻看了我这日记,大发脾气,写了一封信痛责我,我真苦极了。
二点多钟送她们出门去后,只好写了一封长信,哀求她不要生气。写完后,帽子也不戴,冒雨去寄。
夜饭后,又觉得心里难过,拿起笔来,再写了一封信给她。信写好后,心里更是难受,就冒大雨出去,寻到坤范女学去,想和她对面说明白来。身上淋得同水鬼一样,好容易到了坤范,她又不在,我真懊恼之极,便又上尚贤坊去找她。当然是找她不着的,心里愈感到痛苦,周围的事情也愈糟。
天上在下大雨,时间已经晚了,一怕闸北戒严,不能回去,二怕旅馆人满,无处安身,周家我怎么也不愿再去,一个人在风雨交迫的大路上走着,我真想痛哭起来,若恋爱的滋味,是这样痛苦的,那我只愿意死,不愿再和她往来。
啊啊,天何妒我,天何弄我到这一个地步!
我恨极了,我真恨极了。
回来之后,又写了一封信给她,万一她再这样的苦我,我也只有一死,我决不愿意受这一种苦了。
十二,星期六,天还是不断的在下雨。
午前心里不安,便冒雨跑上街去。想去坤范女学,又怕受映霞的责备,只好往各处书店去看书,糊里糊涂,竟买了一大堆无用的英德各作家的杂著。回到出版部来,又接了映霞的一封骂我的信。
中饭后,又是坐立难安,跑上坤范的门口,徘徊了好久,终于没有勇气进去。啊,映霞,我真被你弄得半死了。你若晓得我今天的心境,你就该来安慰安慰我,你何以竟不来我这里和我相见?你不来倒也罢了,何以又要说那些断头话,使我的心如刀割呢?
晚上写了一封信,冒雨去投邮,路上想想,平信终是太慢,走到邮局,想寄快信,已经是来不及了。就硬了头皮,跑上坤范去找她。总算是万幸,她出来见了我,说了两三句话,约她明天到创造社来,我就同遇赦的死刑囚一样,很轻快地跑回了家。这时候,天上的急风骤雨,我都不管,我只希望天早一点亮,天亮后,好见她的面,向她解释她对我的误会。
回出版部后,又编了一期二十七期的《洪水》。我自家做不出文章来,只译了一首德国婆塞的诗,《春天的离别》。
晚上一晚睡不着,看了一篇日人宇野浩二的小说。
十三,星期日,阴晴,(二月初十)。
午前八点钟就起了床,看看天色灰暗,只怕映霞不来。 九点后,正在做一篇《创造社出版部的第一周年纪念》,她和陈女士却来了。
和她们谈了半日天,请她们在一家小馆子里吃了中饭,陈女士先走,我和映霞上周家去。又遇着了周家的索债者及勤豪的艺大的风潮消息,两人终不能够好好的谈天,她执意要回去,我勉强的拉她上了汽车,和她上六三花园去走了一转,回来又在北四川路的一家咖啡馆楼上坐了一个钟头,谈了许多衷曲,她总算是被我说服了。
傍晚五点多钟,送她上了学校,又到周家去转了一转,晚上回出版部来,晚饭已经吃过,商务印书馆的一位工人来看我,硬要拉我去吃饭,不得已就和他同去,上他家去吃了一餐晚饭。
在吃晚饭之前,偶尔翻阅商务印书馆的翻译小说书目,见有一本英国Arthur Morrison's Tales of MeanStreets,也已被林纾翻出,我很觉得奇怪,因为他不懂文学,更不懂什么是新的艺术,所以翻的尽是些二三流以下的毫无艺术价值的小说。而这一本小说竟也会被翻译,我真不懂他所以翻此书的原因,或者是他的错误,或者是书目的错误。我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狗嘴里吐人言,世界上哪有这一回事情。明朝过商务印书馆的时候,倒想去问个明白。
晚上回来,精神很好,做完了那篇早晨未做毕的文章,又写了四封信,一给映霞,一给北京我的女人,一给广州成仿吾,一给富阳家中的二哥。
今天又买了一本德文小说,系乡土艺术运动时代的作品,女作家B.Schulze-Smidt作的Weltkind。
十二点后才上床,从明天起,我一定要努力于自己的工作了。第一先要把《创造》月刊第七期编起,然后再做长篇的东西。
十四,星期一,又下雨,风亦大,寒冷,(二月十一日)。
午前起床,已经是十点前了。因为天色黑暗,所以辨不出时间来。跑上邮局去寄信,并且顺便取了些外来的款项。映霞有信来,又写了一封覆信给她。
中饭在城隍庙吃,买了些书。一本是John Mansfield's Complete Poems,一本是丹麦作家Laurids Brunn的Van Zunten's Happy Days,此外还有几本德国小说。
午后在家看书,又接了映霞的一封信,作覆书。蒋光赤来看我,和他谈了些文学上的天。
晚上读勃龙氏小说,《万张登的快乐时代》。又因上海艺大的事情,逆寒风去周家一次。周勤豪要我去替他收拾那个大学。但我也有点不愿意,后来被他们苦劝不过,终于答应了。明天午前十一时,当代周去学校一次。入睡前,又写了一封给映霞的信。
十五,星期二,晴了,但寒冷如冬天,绝无春意,(二月十二)。
早晨上银行去拿钱,北新来的期票,也拿到了。顺便上商务去买了一本沈子培的《曼陀罗寱词》。
十一点钟到上海艺术大学,去为他们设法维持学校。学生全体,想拥戴我做他们的校长,我因为事情不好办,没有经济上的后援,绝对辞去。在那里吃过午饭,学生嬲我到午后三点,才回家来。午后因为怕映霞要来,所以没有出去,等到六点多钟,她终于不来,只接到她一封很沉痛的来信,她对我的爱,是不会摇动的了,以后只教我自家能够振作,能够慰她的期望,事情就可以成功。
晚上上法科大学去上课,教了他们一首德文诗,以后想去讲点德国的文学史给他们听听。
回到出版部里,已将十点,写了一封信给映霞,约她于明天到创造社来,并约她若事实可能,明天再和她上静处去谈半天天。
晚上早睡,读美国短篇小说集The Great Modern Short Stories。
十六,星期三,晴,(二月十三),寒冷。
早晨十点前就起了床,等映霞不来,读德国B.Schulze-Smidt小说Weltkind。等到中午,实在不能耐了,就跑上酒馆去,在十字路口,等她们来,终于不来。
午后有许多人来会我,并且徐葆炎来借钱,一起借了他二十块,教他弄一本书来出。
更有艺术大学学生来,逼我任校长。
午后两点多钟,她和陈锡贤女士来了。我请陈女士来创造社办事,且请映霞也搬来住。和她们谈了一个多钟头,就和她们出去,到先施去开了一个房间。七点多钟上法科大学去上课,八点回先施大东,约蒋光赤来,为他介绍了陈锡贤女士,一同吃过晚饭,她们先回去,和光赤谈到午前两点钟方入睡。
十七日,星期四,(二月十四),晴爽。
午前十时起床,洗澡后即离开先施,上中美图书馆去了一趟。想买Morley Roberts的小说,没有。
回到出版部里,已将十二点了。午后看德国小说《世界儿》,三至四点的中间上艺术大学去了一趟。路过北四川路旧书铺,想买Henry James的小说,因为价钱不对,没有买成。今天写了两封信给映霞。
晚上去法科大学教书,十时上床就寝。
十八日,星期五,先晴,后雨。
今天早晨,接到映霞两封来信,约我在家等她,所以不出去。吃中饭后,她果然来了。
和她出去,先上六三花园去走了一趟,更上一家咖啡馆去吃了些咖啡面食。坐谈至二个多钟头,不知不觉,窗外竟下起雨来了。
坐汽车到卡德路夏令配克影戏院,看一张美国新出的电影,名Third Degree。七点钟影戏散了,和她上大世界前的六合居去吃饭。饭间谈到将来的事情,各觉得伤心之至。
冒雨送她上坤范去,在弄口街灯下别去,临别的时候,她特地回过头来,叮嘱我早睡,我真哭了。坐在车上,一路的直哭到家中。到家和新自东京来的许幸之谈到夜半,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上床在二点钟的时候,我觉得今晚上又要失眠,因为和映霞的事情,太难解决。
十九日,星期六,夜来雨还未晴,(二月十六日)。
早晨起来,就想到了昨晚和映霞讲的话,我问她“我们哪能够就像这样的过去呢?三年等得到么?”啊啊,我真想死。洗脸毕,闷坐在家内,想出去又无处可去。
十一时左右,接到周勤豪的来信,约我去商量善后,就上四马路振华去了一趟。
在酒馆里午膳后,即回到创造社来,因为怕映霞来寻我。等到午后五点钟,她不曾来,就又出去上虬江路的旧书铺去了一趟,看了许多旧书,但一本也不想买,因为这几日来,又为映霞的事情搅乱了我的心意,书也不想看了。
晚上雨霁,月亮很大,写了一封信给映霞,出去寄信,信脚又跑上了坤范,她们的门已经掩上了。在门外徘徊了半日,又只好孤孤冷冷的走回家来,读了一篇无聊的日本人的小说。
二十日,星期日,晴爽,(二月十七日)。
午前在家里候映霞来。并且因出版部同人中有意见冲突的两人,竭力为他们排解。午后,他们大家都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家里看守残垒。屋外的阳光很和暖,从窗外看看悠淡的春空,每想跑出去闲步,但我的预觉,却阻止我出外,因为我的第六官在告诉我说:映霞今天一定会来的。
等到三点多钟,她果然来了,真是喜欢得了不得。和她亲了几次亲密的长嘴,硬求她和我出去。
在阳光淡淡晒着的街上,我们俩坐车上永安的大东旅馆去,我定了一个房间住下。
五点前后,她入浴室去洗澡,我自家上外面去剃了一个 头,买了些酒食茶点回来。和她一边喝酒,一边谈我们以后进行的方法步骤,悲哀和狂喜,失望与野心,在几个钟头的中间,心境从极端到极端,不知变灭了多少次。
七点钟前,上外边去吃饭,吃了些四川的蔬莱,饭后又和她上振华旅馆去看了周太太。回来经过路上的鞋子铺,就为她买了一双我所喜欢的黑缎的鞋子。
十点钟后,和她在沙发上躺着,两人又谈了些我们今后的运命和努力,哭泣欢笑,仍复是连续不断的变迁消长。一直到眼泪哭尽,人也疲倦了的天明,两人才抱着了睡了三五十分钟。
和她谈了一夜,睡了一夜,亲了无次数的嘴,但两人终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不至于乱。
二十一日,星期一,天晴快,(二月十八)。
早晨十时前就起了床,因为一夜的不睡,精神觉得很衰损,她也眼圈儿上加黑了。
我入浴,她梳头,到十一点左右,就和她出去。在街上见了可爱的春光,两人又不忍匆匆的别去,我就要她一道上郊外去玩,一直的坐公共汽车到了曹家渡。
又换坐洋车,上梵王渡圣约翰大学校内去走了一阵,坐无轨电车回到卡德路的时候,才得到了党军已于昨晚到龙华的消息,自正午十二点钟起,上海的七十万工人,下总同盟罢工的命令,我们在街上目睹了这第二次工人的总罢工,秩序井然,一种严肃悲壮的气氛,感染了我们两人,觉得我们 两人间的恋爱,又加强固了。
打听得闸北戒严,华洋交界处,已断绝交通,映霞硬不许我回到闸北来冒这混战的险,所以只能和她上北京大戏院去看电影,因为这时候租界上人心不靖,外国的帝国主义者,处处在架设机关枪大炮,预备残杀我们这些无辜的市民,在屋外立着是很危险的。
五点钟后从北京大戏院出来,和她分手,送她上了车,我就从混乱的街路上,跑上四马路去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这时候中国界内逃难的人,已经在租界上的各旅馆内住满,找一个容身之地都不容易了。住了片刻,又听到了许多不稳的风声,就跑出去上北河南路口来探听闸北出版部的消息,只见得小菜场一带,游民聚集得像蜂蚁一样,中国界是不能通过去了。谣言四起,街上的游民,三五成群,这中间外国人的兵车军队,四处在驰驱威吓,一群一群的游民,只在东西奔窜。在人丛中呆立了许久,也得不到的确的消息,只好于夜阴密布着的黄昏街上,走回家来。这时两旁商店都已关上了门,电灯也好像不亮了,街上汽车电车都没有,只看见些武装的英国兵,在四处巡走。
回到了旅馆里,匆匆吃了一点晚饭,就上床睡了。
二十二日,星期二,(二月十九),天气阴晴。
早晨一早醒来,就跑上北河南路去打听消息,街上的人群和混乱的状态,比昨天更甚了。一边又听见枪炮声,从闸北中国地界传来,一边只听见些小孩女子在哀哭号叫,诉说 昨晚鲁军在闸北放火,工人抢巡警局枪械后更和鲁军力斗的情形。北面向空中望去,只见火光烟烽,在烈风里盘旋,听说这火自昨晚十点钟前烧起,已经烧了十二个钟头了。我一时着急,想打进中国界去看出版部的究已被焚与否,但几次都被外国的帝国主义者打退了回来。呆站着着急,也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就跑上梅白克路坤范女中去找映霞,告诉她以闸北的火烧和打仗的景状。和她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午饭,又和她及陈女士,上北河南路口去看了一回,只有断念和放弃,已经决定预备清理创造社出版部被焚后的事情了。和映霞回到旅馆,一直谈到晚上,决定了今后的计划,两人各叹自己的运命乖薄,洒了几滴眼泪。
吃过晚饭后,就送她上梅白克路去。我在回家的路上,真想自杀,但一想到她激励我的话,就把这消极的念头打消了。决定今后更要积极的干去,努力的赶往前去。
半夜里得到了一个消息,说三德里并未被烧并且党军已到闸北,一切乱事,也已经结束了,我才放了一放心,入睡了。
二十三日,星期三,天上尽浮满了灰色的云层,仿佛要下雨的样子。
午前一早就起来,到闸北去。爬过了几道铁网,从北火车站绕道到了三德里的出版部内,才知道昨晚的消息不错。但一路上的尸骸枕藉,有些房屋还在火中,枪弹的痕迹,党军的队伍和居民的号叫哭泣声,杂混在一块,真是一幅修罗 地狱的写生。
在出版部里看了一看情形,知道毫无损失。就又冒险跑上租界上去找映霞,去报告她一切情形,好教她放心。和她及陈女士,又在那一家新闸路的小饭馆内吃完了午饭,走出外面,天忽而下起雨来了。送她们回去,我一个人坐了人力车折回闸北来。到北河南路口,及北四川路口去走向中国界内,然而都被武装的英帝国主义者阻住了。和许多妇女小孩们,在雨里立了一个多钟头,终究是不能走向出版部来了,又只好冒雨回四马路去,找了一家无名的小旅馆内暂住。
在无聊和焦躁的中间,住了一晚,身体也觉得疲倦得很,从十二点钟睡起,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二十四日,星期四,雨很大,二月廿一。
早晨十点钟从旅馆出来,幸而走进了中国界内,在出版部里吃午饭。烧断的电灯也来了,自来水也有了,一场暴风雨总算已经过去,此后只须看我的新生活的实现,从哪一方面做起。
阅报,晓得沫若不久要到上海来,想等他来的时候,切实的商议一个整顿出版部,和扩张创造社的计划。
午后,又冒了险,跑上租界上去。天上的雨线,很细很密,老天真好像在和无产阶级者作对头,偏是最紧要的这几日中间,接连下了几天大雨。
一路上的英国帝国主义者的威胁,和炮车的连续,不知见了多少,更可怜的,就是在闸北西部的好些牺牲者,还是 暴露在雨天之下,不曾埋葬。过路的时候,一种像chloroform气味似的血腥,满充在湿透的空气里头,使行人闻了,正不知是哭好呢还是绝叫的好。
先打算上印刷所去看出版部新出的周报《新消息》的,后来因为路走不通——都被帝国主义者截断了——只好绕过新闸桥,上映霞那里去,因为她寄寓的坤范女中,就在新闸桥的南岸。
上坤范去一打听,知道陈女士和她已经出去了,所以只好上蒋光赤那里去问讯。上楼去一望,陈女士和映霞,都坐在那里说话,当然是欢喜之至。和她们谈到五点钟,就约她们一块儿的上六合居去吃晚饭,因为雨下得很大,又因为晚上恐怕回闸北不便,所以饭后仍复和她们一道,回到蒋光赤的寓里,又在电灯下谈了二三个钟头的闲天。
送她们上车回去之后,更和光赤谈了些关于文学的话,就于十二点钟之后,在那里睡了。系和光赤共铺,所以睡得不十分安稳。
二十五日,星期五,(二月廿二),晴。
早晨六点钟就起了床,天终于放晴了。上印刷所去看了《新消息》周刊,又回到创造社来办了许多琐碎的小事,将本月份的帐目约略付了一付,午前十一点前后,仍复绕道回到租界上来。在路上遇见了华林,就约他同道去访映霞,在蒋光赤那里寻见了她,就同华林及她,一块儿上北四川路的味雅酒楼去吃午饭。
天气很晴爽,但觉得有点寒冷。饭后陪映霞上同学的医生周文达那里去为她瞧了病,又和她在街上走了半天。
她本想马上回到杭州去,因为火车似乎还没有通,想去问讯,又经不过租界,所以只好在虹口日本人区域里,看了些卖日本货的店,和买了些文房用具及信纸信封之类。
今天在周文达那里,看见了日本报《上海每日新闻》的文艺栏里,有一封日本记者山口慎一氏给我的公开状,内容系评《创造》月刊第六期的,同时又说到了应该要同情于无产阶级的话。我不知这一位记者是什么人,并且因为还没有看到昨天的那段上段的文章,所以摸不出头脑来。明天打算去查一查清,做一篇答覆他的文章,在《创造》第七期上发表。和映霞别后,就又同逃难似的逃回中国界来。好几日不在出版部睡了,以后想好好的来做一点监督清理的工作。
二十六日,星期六,天气很好,(二月廿三日)。
光阴过去得真快,一转瞬间,阴历的二月,又将完了。
早晨起来,就想出去,坐立都不安,一心只想和映霞相见。到了十点钟前,怎么也忍不住了,就上新闸桥去,过了租界,仍旧在那小馆子里坐下,写信去请她和陈女士来。
吃过了中饭,将近一点的时候,又上昨天去过的日本店里去了一趟,因为映霞要去换口琴,所以陪她走了一阵。二点钟后,回到蒋光赤的寓里去。大家谈了一会,剩下了陈女 士和蒋光赤对坐着,我和映霞,从风沙很大的街上,走往法界的一家印刷所去问印书的事情。太阳光虽则晒得很暖,但因为风大,所以也有点微寒。马路上的行人拥挤,处处都呈着不稳之象。我一边抱拥了映霞,在享很完美的恋爱的甜味,一边却在想北京的女人,呻吟于产褥上的光景。啊啊,人生的悲剧,恐怕将由我一人独演了。
和映霞又回上蒋光赤那里去谈了一阵,五点钟前,别了她们,走回家来,路过大观园澡堂,便进去洗了一个澡。
到家已经是将暗的时候了,将今天新自日本书铺里买来的一本小说江马修著的《追放》,看了几张,人觉得倦极,就在九点钟的时候睡了。
二十七日,星期日,(二月廿四),晴爽。
昨晚因为三德里来了一批军队,所以闹得睡不安稳,早晨九点钟起床,就听到了一个风声,说租界上特别戒严,无论如何,中国地界的人,都不能走向英界和公共租界去。心里很着急,怕映霞在等候我。但各处走走,都走不通,所以只好在家里闷坐。
吃过午饭,跟了许多工人上街去游行,四点钟回到出版部里,人疲倦得很。
晚上读《追放》,早寝。
二十八日,星期一,(二月廿五),雨。
午前一早就起来,出去找映霞,走入租界的时候,又受了帝国主义者的兵士们的侮辱,几乎和他们打了起来。
经过了几条障碍墙壁,好容易走到了南站,问火车究竟已经开往杭州去的有过没有?车站上的人说,每天早晨十点半钟,只开一次,可是因为这几日来刚才通车,所以人拥挤得很。得了这个消息,就跑回去找映霞,和她说了这一种情形,她已决定迟几日再走了。
在新闸路的一家饭馆里吃过了饭,天又下雨了,真使人气愤。和映霞冒雨去大马路买了一双皮鞋,很不自然地就和她别去。
在雨中正想走返闸北,恰巧遇见了李某,他和我上快活林去谈了许多国民革命军的近事,并且说有人想邀我去接收东南大学,我告以只能在教书方面帮忙,别的事却不能出力,嘱他转告当局。
回到闸北出版部,已经是午后六时,雨还是下得很大,从前出版部里用过的几个坏小子,仿佛正在设法陷害我,因为我将他们所出的一个不成东西的半月刊停止了的原因。
现代的青年,实在太奸险了,我对于中国的将来,着实有点心寒。万一中国的教育,再不整顿起来,恐怕将来第二代的人物,比过去的军阀政客,更要变坏。
今天邮政通了,接到了许多来信,仿吾也有信来,嘱我努力,我打算此后决计只在文学上做些工夫,飞黄腾达的事 情,绝对不想了。明天万一天晴,晚上当去找教育当局者谈话,若天不晴,当于后天上租界上去。
几日来映霞消瘦得很,我不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今天本想和她畅谈一天,可是不作善的天老爷,又中途下起冷雨来了。她说昨天有一封信写给光赤,我不晓得她在诉说些什么?一个闷葫芦,终究猜它不破,她难道还在疑我么?
昨晚上读《追放》至二百七十七页,今晚上打算继续读下去。书中叙述一个文学批评家,思想上起了变动,渐渐的倾向到社会主义上去。同时家庭里又起了变革,弟兄三人,都受了革命的虐待,发生纠葛。已结婚的他的夫人,也无端起了hysterics,不得不离婚了,离婚后即和一位有夫之妇,发生了恋爱,两人虽同居了几月,然而时时还在受过去的生活的压迫,所以都享不到满足的幸福。正在感到现在的满足的时候,过去的阴影,却又罩上心来了。这是第一编到二百七十七页止的内容,底下还有四百页的光景。作者江马修,本来是第二流的作家,文章写得很软弱,缺少热情,我从前曾经读过他的一本初出世的作品《受难者》。这《受难者》的描写虽幼稚,然而还有一股热情在流动着,所以当读的时候,还时时可以受到一点感动,但这感动,也是十分浅淡的。现在他年纪大了,文章也成了一种固定不动的死形式,《追放》的主意似乎在描写主人公思想变迁期的苦闷,可是这一种苦闷,却不能引起旁人的共鸣共感。江马修终究是一个已经过去了的小作家,我看他以后也没有十分进展的希望了。听说他做了这一篇《追放》之后,已经到欧洲去修学去了,万一他是伟大的说话,应该把从前的那一种个人主义化的人道主义丢掉,再来重新改筑一番世界化的新艺术的基础才对,文艺是应该跑在时代潮流的先头,不该追随着时代潮流而矫揉造作的。
二十九日,星期二,(二月廿六),天雨,后阴晴。
读《追放》读到午前两点多钟,一气把它读完了。读完之后,整个儿的评量起来,还不失为一部大作品,还是有它的生命的。中间写主人公被帝国主义资本主义所逼迫,终究不得不走上共产主义的一条路上去的地方,很可以使人感奋,我昨天在读了一半的时候,下的批评,觉得有点不对了。末了又写了一位朝鲜革命青年的自杀,把虚无主义的害毒约略说了一说,我对于这一段,觉得还不满意,因为他没有写得淋漓尽致。
早晨起来看报,知道东南大学已决定聘吴稚晖为校长,这一个光爱说话而不能办事的吴先生,我看他如何的办得动那个积弊难翻的东南大学。
浙江又有筹办大学的消息,我不相信昏迷下劣的杭州那些小政客,会把这计划实现。我想现在的中国人,还是前期遗下来的小政客型的狗东西居多,讲到有气节的清廉的教育家,恐怕还一个也没有。办大学同设衙门一样,不过一班无聊的人,想维持自己的饭碗,扩张自己的势力,在阴谋诡计中间想出来的一个光明的题目而已。唉,黄帝的子孙,中华 的民族,我觉得人心已经死尽了,现在的革命,恐怕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的一刹那,真正的共产政府,真正的无政府的政府,恐怕终究是不会有实现的一日的。
午后出去,上租界上去买了一件春衣,打算今后过极简单的生活,所以想把我自家一己的用费节省下来,这件春衣,只费了六块多钱。
因为晚上要上法科大学去上德文课,并且因有人要约我于今晚谈话,所以于午后二点多钟约了映霞,上远东饭店去开了一个房间。洗澡毕,又和映霞抱住了吻嘴,今天的半天,只算又享受了半天幸福。
晚上映霞回去,和周静豪等谈了半夜天。租界上十点钟后,行人绝迹,一种萧条的景象,大约是有上海以后所不曾看见过的。
三十日,星期三,晴爽,(二月廿七)。
午前出旅馆,已经是十点前后了,映霞也来,就和她们一道上望平街的同华楼去吃饭。饭后因为天气太好,又和她们一道上徐家汇去逛了一趟。
自徐家汇回来,终不忍和映霞别去,就又在一家小旅馆里开了一个房间,和映霞密谈到晚上的七点钟前。
上法科大学去上了几分钟的课,并且想找的一位朋友没有找着,一个人回到旅舍去,觉得非常的无聊,所以又坐了车子,赶上坤范女学去找映霞。但她已经吃过晚饭了,我硬拖她出来,要她陪我上饭馆去吃饭。坐电车到了四马路的言 茂源楼上,我和她喝了两斤多酒。酒后闲步街上,于不意中寻见了二兄养吾的来沪,就和映霞别去,上他们的旅馆去谈了一会。到十点钟前,我也就回到法界的小旅馆里去,因为十点以后,交通须完全断绝的原因。
三十一日,星期四,晴。
晨起就回到创造社出版部里来,因为二天不返,在这两天内,又有许多事情和函件堆积着了。清帐,批阅函件,一直弄到午前十二点钟才完事。
天气是很可爱的春天,太阳不寒不暖的偏晒在这混乱的上海市上,我因为二兄在那里候我的原因,就出去上四马路他们寄寓的那家小旅馆去。和他们喝了几杯酒,上西门的旧书铺去了一趟,买了些德文译的左拉的小说之类,就回来和他们一道去吃晚饭。又上法科大学去讲授了三十分钟的德文。
二兄及二三同乡,要我打牌,就拢场打到午前二点钟,睡了一二个钟头,又起来打了四圈。
四月一日,星期五,晴,二月廿九。
午前十点钟前后,上坤范去找映霞,和她出来上老半斋去吃饭。吃了一盆很好的鱼和一盆鳝丝。
饭后陪她买衣料书籍等类,足足的跑了半天,从西门一家书铺出来,走过了一个小电影馆,正在开场,就进去看了 两个钟头。画名Over the Hill,系从这首有名的叙事诗里抽出来的一件事实,片子很旧,但情节很佳,映霞和我,看了都很欢喜。
本打算和她一道吃晚饭后,再送她回去的,但从影戏馆出来,天忽而下起骤雨来了,所以就只好坐了车回到闸北来,两人在大雨里,在新闸桥上分了手。
晚上人倦极,喝了一瓶酒,就入睡了。
四月二日,星期六,(三月初一)。
夜来风狂雨大,早晨雨虽已经停息,而天上的灰云暗淡,仍是不令人痛快。
早晨八点钟醒来,又起了不洁之心,把一个月来的想努力奋发的决意,完全推翻了。今天打算再去找映霞上旅馆去谈半天天,去洗一个澡,买几本所爱的书,喝一点酒,将我平生的弱点,再来重演一回,然后从明天起,作更新的生活。Ah, tomorrow, the hopeless tomorr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