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珰 女 士

珰女士在前房已扣好了大衣,揿上了手提包,预备出门到车站,忽然又跑回亭子间去,一边解着衣扣,从床上抱起啼得不住声的两个月孩子,急匆匆地把他向胸口喂。孩子含上了自己母亲的奶就不哭,摇着一支紫姜似的小手,仿佛表示快活。但这样不到一分钟她又听到前房有脚步声,她知道是黑来了。她想往外跑,但孩子那一张小口使劲地噙住了娘的奶头,除非她也使很大的劲就摆脱不了这可爱又可怜的累赘。黑准有消息,听他那急促的脚步声就知道。他不说他再想法到崔那里去探问口气吗?要是有希望倒是最简捷,目前也省得出远门撞木钟去。但如果这一边没有转机,她这回去,正怕是黑说的,尽我们的本分,希冀是绝无仅有的了。她觉得太阳心里又来了一阵剧烈的抽痛,她一双手机械地想往上伸,这一松劲几乎把怀抱着的孩子掉下了地。她趁势缩退了胸口,把孩子又放在床上,一转身跑回了前房去。

黑站在火早已完了仅剩一些热气的壁炉前低着头,她走进房也没有注意。珰女士先见到他的一只往下无力的挂着的手,分明冻得连舒展都不能自由了的,又见到他的侧脸,紫灰的颜色,像是死:她觉得眼前一暗,一颗心又虚虚地吊了下去。她再没有能力开口,手脚都是瘫软了的。她在房门口停着,一手按着一个不曾扣上的衣纽。

还是黑的身子先动,他转过脸望着她,她觉得他的笑容,也是死灰的——死灰的微笑散布在死灰的脸上,像是一阵阴凉的风吹过冻滞的云空。惨极了!我懂得那笑容,我懂,她心头在急转,你意思是不论消息多么坏,不论我们到什么绝境,你不要怕,你至少还有我一个朋友,你不要愁,即使临到一切的死与一切的绝,我还能笑,我要你从我这惨淡的笑得到安慰,鼓起勇气。

勇气果然回来了一些。她走近了一步。“你冷了吧,黑?”

“外面雪下得有棉花样大,我走了三条街,觅不到一辆车。我脖子里都是雪花水。”

他又笑了。这回他笑得有些暖气。因为他说的时候想起做孩子时的恶作剧,把雪块塞进人家的衣领,看他浑身的扭劲发笑。

“你也饿了吧?”

“一天水都没有喝一口,但不是你说起我想都想不着。”

“现在你该想着了。后房有点心,我去拿给你。”但她转不到半个身子,脚又停住了,有一句话在她的嗓子里冲着要出来。她没有走进房那句话已经梗她的咽喉。“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她觉得不仅她口里含着这句话要吐,就她那通身筋肉的紧张,心脏的急跳,仿佛都是在要迸出那一句话。怎么样了?这一晌是她忍着话,还是话忍着她,她不知道。实情是她想能躲姑且躲。她不问了他冷吗?她不问了他饿吗?她现在不是要回后房取点心去吗?黑为了朋友,为了一点义气,为了她们母子,在这大冷天不顾一切整夜的到处跑,她能不问他的饥寒吗?也许他身上又是一个子儿都没了。他本来就在病,如果一病倒,那她惟一的一支膀臂都不能支使了,叫她怎么办?他的饥寒是不能不管的。但同时她自己明白她实在是在躲。因为一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带来消息的形状是哪一路的。就像是你非得接见一个你极不愿见面的人,而多挨一忽儿不见也是好的。不,也不定是怕。她打从最早就准备大不了也不过怎么样。大不了也不过怎么样!比方说前天黑一跑进来就是事情的尽头;如果他低着声音说“他已经没了”,那倒也是完事一宗,以后她的思想,她的一切,可以从一个新的基础出发,她可以知道她的责任,可以按步的做她应该做的事,痛苦又艰难,当然,但怎么也比这一切都还悬挂在半空里的光景好些,爽快些。可怜胸口那一颗热跳的心,一下子往上升,一下子往下吊,再不然就像是一个皮球在水面上不自主的飘着浮着,那难受竟许比死都更促狭。再加那孩子……

但她这一踌躇,黑似乎已经猜到她心里的纠纷,因为她听他说:——

“肚子饿倒不忙,我们先——”

但她不等他往下说急转过身问:“还用着我出门不?”

“你说赶火车?”

“是的”。

“暂时不用去,我想,因为我看问题还在这边。”他说。

她知道希望还没有绝。一个黑,一个她,还得绷紧了来,做他们的事。奶孩子终究是个累赘。黑前天不说某家要领孩子吗?简直给了他们不好吗?蘩即使回来也不会怪我。他不常说我的怀孕是一个极大的错吗?他不早主张社会养育孩童吗?很多母亲把不能养育的骨肉送到育婴场所或是甚至遗落在路旁。那些母子们到分别时也无非是母的眼泪泡着孩子的脸,再有最后一次的喂奶!方才那一张小口紧含着乳头微微生痛的感觉又在她的前胸可爱的逗着,同时鼻子里有一阵酸——喔,我的苦孩子——

但她不能不听黑的消息。

怎么样了呢?她问。

话是说出了口,但她再不能支持全身的虚软,好在近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她听他的报告,她用心的听,但因为连日失眠以及种种的忧烦,她的耳鼓里总浮动着一种摇晃不去的烦响,听话有些不清明。黑的话虽则说得低而且常有断续,论理她应得每个字都听得分明;但她听着的话至多只是抓总的一点意思,至于单独的字她等于一个都不曾听着。这一半也因为提到了崔,她的黑黝黝的记忆的流波里浮起不少早经沉淀了的碎屑,不成形的当然,但一样有力量妨碍她注意的集中。她从不曾看起过崔,虽则那年他为她颠倒的时候她也曾经感到一些微弱的怜意。他,是她打开始就看透了的。论品,先就不高,意志的不坚定正如他的感情的轻浮。同时她也从他偶尔为小事发怒的凶恶的目光中看出他内蕴的狠毒与残暴。蘩有好些地方不如崔;他从不为自己打算,不能丝豪隐藏或矫柔他的喜怒;不会对付人。他是乡下人说的一条‘直头老虎’。但她正从他的固执里看出他本性的正直与精神的真挚,看出他是一个可以交到底的朋友。这三四年来虽则因为嫁给了蘩遭受到无穷的艰苦,她不曾知道过一整天的安宁;虽则他们结婚的生活本身也不能说是满意,她却从不曾有一时间反悔过她的步骤。在思想上,在意见上,在性情上,她想不起有和蘩完全能一致的地方,但她对他总存着一些敬意,觉得为这样的人受苦牺牲决不是无意义的。她看到崔那样无耻的卖身,卖灵魂,最后卖朋友,虽然得到了权,发到了财,她只是格外夸奖她当初准确的眼力。不曾被他半造作的热情所诱惑。每回她独自啃着铁硬的面包,她还是觉得她满口含着合理的高傲。可怜的黑,他也不知倒了哪辈子的霉,为了朋友不得不卑微的去伺候崔那样一个人。她想像他踞坐在一张虎皮上,手里拿着生杀无辜的威权,眼里和口边露着他那报复的凶恶与骄傲,接着见于手指僵成紫姜嗓音干得发沙的黑。黑有一句话他有十句话。而且他的没有一字不是冠冕,没有一句不是堂皇。铁铮铮的理满是他的。但更呕人的是他那假惺惺!说什么他未尝不想回护老朋友,谁不知道我崔某是讲交情的,但蘩的事情实在是太严重了,他的责任和良心都告知他只能顾义不顾亲,有什么法子?除非蘩肯立刻自首,把他的伙伴全给说出来,自己从此回头,拿那一边的秘密献作进身的礼物——果然他肯那么来的话,他做朋友的一来为公家收罗人才,二来借此帮忙朋友,或许可以拼一个重大的肩仔,向上峰去为他求情,说不定有几分希望。好,他自己卖了朋友就以为人人都会得他那样的无耻!他认错了人了,恶鬼!果然蘩可以转到那一路的念头,那还像个人吗?还值得她的情爱,还值得朋友们为他费事吗?简直是放屁!喔他那得意的神气!但这还不管他。他的官话本是在意料中;最可恼的是他末了的几句话,那是说到她的。什么同情,什么哀怜,他整个的是在狠毒的报复哪!说什么他早就看到她走上那条绝路,他这几年没有一天不可惜她的刚愎,现在果然出了乱子,她追悔也已太迟不是,但——这句话珰女士是听分明了的,很分明——但“珰女士何妨她自己请过来谈谈呢”?还有一句:“我这里有的是清静的房间”!这是他瞄准了她的高傲发了最劲的一支箭!珰女士觉得身子一阵发软,像要晕。够高明的,这报复的手段!

珰女士独自在黄昏的街边上走着。雪下得正密,风也刮得紧,花朵在半空里狂舞,满眼白茫茫的,街边的事物都认不清楚。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她只听得她自己的橡皮鞋在半泥泞的雪地里吱咯的声响。她的左手护着一件薄呢大衣的领口,(那件有皮领的已到了押店里去,)右手拿着一瓶牛奶。奶汁在纸盖的不泯缝处往外点点地溢出,流过手背往下滴,风吹上来像是细绳子缚紧了似的隐隐生痛,手指是早已冻木了的。孩子昨晚上整整的哭闹了一夜,因为她的奶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的干了,孩子的小口再使劲也不中用,孩子一恼就咬,恨不得把这干枯的奶头给咬去,同时小手脚四散地乱动,再就放开口急声地哭,小脸小脖子全胀红了的。因为疼孩子就顾不得自己痛,她还得把一个已咬肿了的奶头去哄他含着,希望他哭累了可以睡,因此她今晚又冒大雪出来多添一瓶奶。

她一个人在晦瞑到了极度的市街上走着。雪花飘落在她的发上,打上她的脸,糊着她的眼眉。顶着一阵阵吼动的劲风她向前挪,一颗心在单薄的衣衫里火杂地跳。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冷砭入骨的冷,昏沉,泥泞,压得人倒的风雪!她一张口呼出一团白云似的热气,冲进雪的氛围,打一个转,一阵风来卷跑了。冷气顿时像毒心的枪入她的咽喉,向着心窝里直划,像一把锋利的刀。她眼前有三个影子,三道微弱的光芒在无边的昏瞀中闪动。一个是她的孩子,花朵似的一张小脸在绿叶堆里向着她笑。仿佛在说“妈妈你来!”但一转眼它又变了不满两月的一块肉在虚空的屋子里急声地哭。她自己的眼里也涌起了两大颗热泪。又一个是蘩。在黑暗的深处,在一条长极了的甬通的底里他站着,头是蓬的,脚是光的,眼里烧着火,他还是在叫喊,虽则声音已经细弱得像游丝,他还是在斗争,虽则毒蛇似的缭练已经盘绕上他的肢体……”珰,你怎么还不来”?她听他说。那两颗热泪笔直地淌了下来。再有一个是黑。她望着他的瘦小的身子在黑刺刺的荆棘丛里猛闯,满脸满手都扎得血酽酽的,但他还是向前胡钻,仿佛拿定了主意非得拿血肉去拼出一条路来!再一掣眼他已经转身来站在她的跟前,一个血人,堆着一脸的笑,他那独有的微弱的悱恻的笑,对她说:“蘩,真的我一点也不累!”

珰女士打了一个寒噤,像是从梦魇里挣醒了回来,一辆汽车咆哮了过去,泥水直溅到她的身上,眼前只见昏暗。她一手还是抓紧着那冰冷的奶瓶。两条腿则还在移动,但早已僵得不留一些知觉。她一只手护紧她的胸口,护住她的急跳着的心。这时候只要她一放松她自己,她立即可以落在路边,像一捆货物,像一团土,飞出了最后的一星意识,达到了极乐的世界。但是她不,她猛一摇晃,手臂向上一抬,像是一只鸟豁动它的翅膀,抬起了头,加紧了步,向着黑暗与风雪冲去——一个新的决心照亮了她的灵府,她不愁没有路走,不怕没有归宿。最后的更高的酬报是在黑暗与风雪的那一边候着,她不停顿地走着。她不停顿地走着。

风越刮得紧,雪越下得密,她觉得她内心的一团火烧得更旺,多量的热气散布到四肢白骸,直到毫发的顶尖。“你们尽来好了,”一个声音在叫响。一种异常的精神的激昂占住了她的全身。你们尽来好了,可爱的风,可爱的雪,可爱的寒冷,可爱的一切的灾难与苦痛,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才有的;我不怕;我有我的泼旺的火,可以克制你们一切的伎俩。你们不要妄想可以吓得我倒,压得我倒!我是不怕的,我告诉你们:她觉得胸堂里汹汹的嗓子里毛毛的有一股粗壮的笑要往外冲,要带了她的身子望高空里提。这笑就可以叫一切的鬼魅抖战,她想,心头一闪一闪地亮。

她将近走到寓所时,忽然瞥见乌黑一堆在家门口雪泥揉泞的石级上寓着。她心里一动,但脚步已经迈过。“不要是人吧”她飞快地转念。更不犹豫,她缩回三两步转向那一堆黑黑的留神的察看,可不是人吗?一块青布蒙脑袋,一身的褴褛刺猬似地寓着,雪片斜里飞来,不经意的在点染这无名的一堆。“喂!你怎么了?”她俯身问。从梦里惊醒似的,一个破烂的头面在那块青布底下探了出来。她看出是一个妇人。“坐在这儿你不要冻死吗?”她又问那妇人还是闷不作声,在冥茫中珰女士咬紧了牙辨认那苦人的没人样的脸。喔,她那一双眼!可怜她简直不能相信在这样天时除了凶狠的巡捕以外还有人会来关心她的生死。她那眼里有恐惧,有极度的饿寒,有一切都已绝望了的一种惨淡的空虚。珰女士一口牙咬得更紧了。“你还能说话吗?”她问。那苦人点点头,眼里爆出粗大的水。她手臂一松开,露出她怀抱里——珰女士再也不曾意料到的——一个小孩。稀小的一个脸,口眼都闭着的。“孩子?——睡着了吗?”她小声问,心里觉得别样的柔软与悲酸。忽然张大了眼,那女人——脸上说不清是哭是笑——“好小姐,他死了。”

……

一阵恶心,珰女士觉得浑身都在发噤,再也支撑不住,心跳得像发疯。她急忙回过脸。把口袋所有的洋钱毛钱铜子一起掏了出来,丢在那苦人坐着的身旁,匆匆地一挥手,咬紧了牙急步地向前走她自己的路。

“人生,人生,这是人生?”她反复的心里说着。但她走不到十多步忽然感到一种惊慌;那口眼紧闭着像一块黄蜡似的死孩的脸已经占住她的浮乱的意识,激起一瞬间迷离的幻想。她自己的孩子呢?没有死吧?那苦女人抱着的小尸体不就是她自己一块肉吗?她急得更加紧了脚步,仿佛再迟一点她就要见不到她那宝贝孩子似的。又一转念间,她的孩子似乎不但是已死,并且已经埋到了不留影踪的去处,她再也想不起他,她得到了解放。还有蘩也死了,一颗子弹穿透他的胸脯打死了,也埋了,她再也想不起他,他得到了更大的解放。还有黑——

但她已经走到了她寓处的门口,她本能地停住了。她先不打门,身子靠着墙角,定一定神,然后无力地举起一只手在门上啄了两下。“黑也许在家,”她想。她想见他出来开门,低声带笑地向她说,“孩子还没有醒。”谁也没有像他那样会疼孩子。大些的更不说,三两个月大的他都有耐心看管。他真会哄。黑是真可爱,义气有黄金一样重,性情又是那样的柔和。他是一个天生的好兄弟。但珰女士第二次举手打门的时候——已经开始觉得兴奋过度的反响,手脚全没了力,脑筋里的抽痛又在那里发动。黑要足够做一个哥哥兼弟弟,那才是理想的朋友。天为什么不让他长得更高大些,她在哀痛或极倦时可以把脑袋靠着他的肩膀,享受一种只有小孩与女人享受得到的舒适。他现在长得不比她高。她只能把他看作一个弟弟,不是哥哥,虽则一样是极亲爱的。

但出来开门不是黑。是房东家的人。珰女士急步走上楼。隐隐的有些失望。孩子倒是睡得好好的,捏紧了两个小拳头在深深地做他的小梦。她放下了买来的奶瓶,望着堆绣着冰花的玻璃,站在床前呆了一阵子。“黑怎么还不来?”她正在想,一眼看见了桌上一个字条,她急急的拿起看,上面铅笔纵横地写着:——

来你不在。孩子睡得美,不惊他。跑了一整天,想得到的朋友处都去过。有的怕事,有的敷衍,有的只能给不主重的帮助,崔是无可动摇,传来的话只能叫你生气,他是那样的无礼。我这班车去××,希望能见到更伟大的上峰,看机会说个情讲个理,或许比小鬼们的脸面好看些也说不定,你耐心看着孩子,不必无谓躁急,只坏精神,无补益。我明晚许能赶回。黑。

她在床前的一张椅上坐下了,心头空洞的也不知在忖些什么。穷人怀抱中那死孩的脸赶不去的在她的眼前晃着。她机械地伸手向台上移过水瓶来倒了一口水喝。她又拿起黑的字条。从头看了又看。直到每一个字都看成极生疏的面目,再看竟成了些怕人的尸体,有暴着眼的,有耸着枯骨的肩架的,有开着血口的,在这群鬼相的中间,方才那死孩的脸在那里穿梭似的飞快地泅着。同时金铁击撞和无数男女笑喊的繁响在她的耳内忽然开始了沸腾。

她觉得她的前额滋生着惊悸的汗点,但她向上举起的手摸着的只是鬓发上雪花化了水的一搭阴凉。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这是疯了还是傻了?”她大声地说。“就说现在还没有”,她想:“照这样子下去要不了三五天我准得炸;”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哪儿都是死的胜利?听到的是死的欢呼,见到的是死的狂舞,一切都指向死,一切都引向死。什么时代的推移,什么维新,什么革命,只是愚蠢的人类在那里用自己骨肉堆造纪念死的胜利的高塔,这塔,高顶着云天,它那全身飞满的不是金,不是银,是人类自己的血,尤其是无辜的鲜艳的碧血!时间是一条不可丈量的无厌的毒蟒,它就是爱哺啜人类的血肉。

这世界,这年头,谁有头脑谁遭殃,谁有心肠谁遭殃。就说蘩吧,他倒是犯了什么法,作了什么恶,就该叫人直拉横扯的只当猪羊看待?还不是因为他有一副比较活动的头脑,一副比较热烈的心肠?他因为能思想所以多思想,却不料思想是一种干犯人条的罪案。他因为有感情所以多情感,却不知这又是一种可以成立罪案的不道。自从那年爱开张了他的生命的眼,他就开始发动了一种在别的地方或别的时间叫作救世的婆心。见到穷,见到苦,他就自己难受;见到不平,见到冤屈,他就愤恨。这不是最平常的一点人情吗?他因为年轻,不懂世故,不甘心用金玉的文章来张扬虚伪,又不能按住他的热心,躲在家里安守他的“本分”,他愈见到穷的苦的,他对于穷的苦的愈感到同情与趣味,他在城市里就非得接近城市的穷苦部分,在乡间也如此,他一个人伏在没有光亮四壁发霉的小屋里不住地写,写他眼里见到的,心里感到的,写到更深,写到天光,眼泪和着墨。文字和着心肠一致地热跳,直写到身体成病,肺叶上长窟窿,口里吐血,他还不断地写——他为什么了?他见到种种的不平,他要追究出一些造成这不平世界的主因,追究着了又想尽他一个人的力量来设法消除,同时他对于他认为这主因的造成者或助长者不能忍禁他的义愤,他白眼看着他们如他们是他私己的仇敌——这也许是因为他的心太热血太旺了的缘故,但他确是一个年青人,而且心地是那样的不卑琐,动机又是那样的不杂,你能怪着他吗?好,可是这样的人这世界就不能容忍:就因为他在思想上不能做奴隶,在感情上不能强制,在言论上不作为一己的检点,又因为他甘愿在穷苦无告的人群中去体验人生,外加结识少数与他在思想与感情上有相当融洽的朋友,他就遭了忌讳,轻易荣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头衔,叫人整个的无从申辩,张不到一个正当的告诉的门缝儿,这样送了命也是白来,如同一个蚂蚁被人在地上踏死,有谁来问信——哼!这倒是一个什么世界!

珰女士一头想,在悲苦与恚愤中出了神,手里的那个字条已经被挤捻成细小的末屑散落在身上都没有觉得。“当然”,她又继续想,“当然,各人有各人的见解:蘩的过错是他的迳直,思想是直的,感情,行为,全是直的,他沿着逻辑的围墙走路,再也不顾这里头去是什么方向,有没有危险。但我说他‘直’是因为我是深知他的,在有的人断章取义的看也许要说他固执,说他激烈,说他愚笨。也许这些案语都是相当对的,现在果然有飞来横祸惹上了身,要是没有救,惋惜他的人自然有,同时也尽有从苟全性命的观点来引以为戒的。且不说别人,就我也何尝在某一件事上曾经和他完全一致过?也许一半因为我是女性,凡事容易趋向温和,又没有坚强的理智能运用铁一般的逻辑律法取定一个对待人生的态度,也是铁一般坚实。记得我每回和他辩论,失败的总是我,承认了他的前提就不能推翻他的结论,虽则在我的心里我从没有被他折服过。他见到穷苦,比方说,我也见到穷苦,但彼此的感想可就不同。我承认穷人的苦恼,但我不能说人不穷苦恼就会没有。种类不同吧,在我看来苦恼是与生俱来不论贫富都有份儿的;方才那抱着死孩的穷人当然苦恼,但谁敢说在风车里咆哮过去的男女们就能完全脱离苦恼;再有物质上的苦恼固然不容否认,精神上的苦恼也一样是实在。我所以只感到生的不幸,自认是一个弱者,我只有一个恻隐的心;自己没有什么救世的方案,我也不肯轻易接受他人的。我把我自己口袋里的钱尽数给了我眼见的穷苦,哪怕自己也穷得连一口饭都发生问题,我自分也算尽了一个有同情心的生物的心,再有我只能在思索体念这些人们的无告,更深一层认识人生的面目,也就完了。他可不然:第一他把人生的物质的条件认是有无上的重要,所谓精神的现象十九是根据物质生活的;第二他把贫富的界限划得极度的严;第三他有那份辩才可以把人间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幸与蹊跷堆放到财富支配不得均匀与不合公道的一个现象上去。他多见一份穷苦,他愈同情于穷苦;你愈同情于穷苦,他愈恨穷苦,愈要铲除穷苦;跟着穷苦的铲除,他以为人类就可以升到幸福的山腰,即便还不到山顶。这来他的刀口就瞄准了方向。我不服他的理解,但我知道他的心是热的。我不信他的福音,但我确信他的动机是纯洁的。如今他为了他的一份热心,为了他的思想的勇往,在遭受了不白的冤枉!

我心里真害怕,这预兆不好。可怜的黑,为朋友害折了腿怕也是白费。最可恨是崔,他这回的威福我怕是作定的了。他还饶不过我。竟想借此同时收拾我。哼,你做梦,恶鬼!我总有那一天睁大了眼看你也乖乖地栽跟斗,栽你自己都不相信!蘩,我几乎愿意你死,愿意你牺牲,愿意你做一只洁白的羔羊,把你全身一滴滴无辜的血液灌入淫恶的饕餐的时间的口!……

珰女士这样想着觉得身飘飘的仿佛在蔓草路上缓步地走着,一身的黑纱在风中沙沙地吹响。还有一个人和她相并地走着,那是黑。手抱一束憔悴的野花——他们是走向蘩的埋葬处。她眼前显出一块墓碑,上面有一行漆色未干的红字:“这里埋着一只被牺牲的羔羊。”她在草堆向那碑石和身伏了下去,眼泪像是夏雨似的狂泻,全身顿时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缝的坚冰。

她全身顿时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缝的坚冰,眼泪像是夏雨似的狂泻;一阵痛彻心脾的悲伤使她陷入了迷恍。她直挺在坐椅上有好一晌,耳内听得远处有羔羊的稚嫩的急促的啼声……啼的是床上睡醒了要奶吃的两个月的孩子。等到她从迷恍中惊起匆匆解开了胸衣去喂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哭得紫涨了一张小脸声音都抽噎了。

……

这一晚珰女士做了一个梦。

她坐在一个类似运动场的围圈的高座上,乌魆魆的挤满了看客。场子中间是一片荒土,有不少累累的小丘,有长着黄草,有长着青草的。风吹动着草根发出一种幽响,如同细乐。这样过了一晌,她望见高台的那一边发动了热闹。一长串穿着艳色短服的人在台影中鱼贯地走出,沿着围栏复步地过来。她看出这些人肩头扛着一根肥大的铁锄。蘩是这中间的一个,这发现并不使她讶异,她仿佛本是专来看他表演的;但使她奇怪的是黑也在里面,一个瘦弱的肩胛被笨重的铁锄压成了倾斜——她奇怪因为她分明黑是和她不仅同来并且同在看座上坐着的。这行列绕这围场走成了一个圆圈,然后在不知哪一边发出的吆喝声中他们都止了步,然后各自向场中心走去。再过一晌,这一些人自站定了一个地位,擎起了锄头,在又一声吆喝的喊响中,各自在身前的一块土上用力地垦,同时齐声开始了一种异样的歌唱,音调是悲壮如同战场上的金鼓,初起还是低缓,像是很远的涛声,再来是渐次高翻的激昂,排山倒海似的,和着铁锄斗着坚土的铮铮,把整个的空间震成了不分涯溪的澎湃。锄头的起落也是渐次的袖舞成了耀眼的一片。初起蘩和黑的身影,还可勉强的辨认,随后逐渐地模糊直到再也分不清楚,她望得眼珠发酸都是无用。这样绵延了不知有多少时间,忽然一切声响和动作都一齐止息了,场中间每人的跟前都裂着一个乌黑的坑口,每人身上的衣服全都变了黑色。这时侯全场上静极了,只听得风轻轻地掠过无数新掘的土坑,发出怡神的细乐,在半空里回旋,这时候她正想转身问她同看的人这耍的算是什么玩艺,猛然又听得一声震耳的吆喝,在这异响的激震中,围场中各个人都把锄头向空一撒手,騞的一声叫响,各自纵身向各自垦开的坑口里跳了下去,同时整个的天也黑压压地扑盖了下来……(未完)。 qO1/eilfMfO013ovvGStob346G+EEmL0r6CCGhe2X3xJ6ctl4QIswGZ7MO6PHts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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