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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 打罢,人类的醒钟

这样又过去了多少时。

瑀在床上又转一身,极不舒服地叫了一声,

“妈妈!”

他妈妈立刻向他问,

“儿呀,我在这里,你为什么呢?”

“没有什么。”

这才他答,他母亲又立刻问,

“那儿呀,你为什么这样了?”

“没有什么。”

“你醒来一下罢!”

“妈妈,我是醒的,没醒的只是那在睡梦中的世界。”

他一边说一边身体时常在辗转。他母亲又问,

“你为什么要讲这些话?你知道我们么?”

“我知道的,妈妈,我很明白呢!”

“那你应该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得到了这病了?”

“我有什么病?我的身体还是好的!”

这样,他转了语气又问,

“妈妈,她真的死了罢?”

“死是真的死了。儿呀,死了就算了!”

“她为谁死的?”

“她是她自己愿意死去呢!”

“那么,妈妈,你再告诉我,她为什么会自己愿意死去的呢?”

“也是命运注定她愿意的。”

“妈妈,你错了,是我杀死她的!她自己是愿意活,可是我将她杀死了!”一边又转向问清,

“清,我却无意中杀了一个无力的女子呢!”

于是清说,

“瑀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去?那不是你杀的。”

“又是谁杀的呢?”

“是制度杀死她的!是社会在杀人呵!”

“是呀,清,你真是一个聪明人,可是制度又为什么不将你的妻杀死呢?又不将谁的妻杀死呢?妻虽则不是我的,可为什么偏将我的杀死呢?”

“我们都是跪在旧制度前求庇护的人。”

“所以她的死的责任应当在我的身上,这个女子是我杀死她的。”

“瑀哥你不必想她罢,人已死,这种问题想它做什么?”

“可是清,你又错了。她没有死呢!她的死是骗人的,骗妈妈,骗弟弟们的,她还是活的,没有死,所以我要想她了!”

清觉得没有话好说。这时他精神的母亲,郑重地向他说,

“朱先生,你睡一睡,不要说了,我们已很清楚地知道你的话了。”

“不,请你恕我,我不想睡;我不到睡的时候,我不要睡。我的话没有完,蓄积着是使我肚皮膨胀的,我想说它一个干净!”

“还有明天,明天再说罢,此刻睡对你比什么都要好,还是睡一下罢。”

“不,现在正是讲话的时候。”

“我们还不知道你心里要讲的话么?你自己是太疲乏了。”

“单是疲乏算的什么?何况现在我正兴奋的厉害!我简直会飞上天去,会飞上天去!”

接着又问清,

“清呀,你听着我的话么?”

“听着的。”清答。

“哈哈!”他又假笑。一息说,

“清呀,你能照我命令你的做么?”

“瑀哥,什么都可以的。”

“你真是一个我的好友。在我的四周有许多好的人。可是我要将我的好人杀完了!你不怕我杀你么?”

清没有答,他又疯疯的叫,

“清呀,你给我打罢,打罢,打那云间挂着的人类的醒钟!我的周围的好人们不久都将来了!”

“谁呀?”

清又愁急的问。

“你不知道么?是我们的十万青年同志们。他们不久就将来了,我要对他们说话。清,你打罢,打罢,先打起人类的醒钟来。”

“我打了。”

清顺从地说。三人互相愁道,

“又不知道他说什么话呢!”

“可是你看,你看,他们岂不是来了?他们排着队伍整队的来,你们看着窗外哟!”又说,

“我要去了。”

一边就要走起的样子。三人立刻又阻止地问,

“你要到那里去呢?”

“我要对他们讲话,我要对他们讲话。他们人有10万呢,他们等在前面那块平原上,我要对他们讲话。”

“你就睡着讲好了。”清说。

“不,我要跑上那座高台上去讲!”

“你身体有病,谁都能原谅你的。”

“呵!”

他又仰睡在床上。一息说,

“清呀,你又给我打起钟来。那高悬在云间的人类的醒钟,你必须要努力地打哟,打哟!”

“是的,我努力地打了。”

“他们十万人的眼睛一齐向我看,我现在要向他们讲话了!”

这时清向他母亲说,

“他发昏的厉害,怎样好?他的话全是呓语。”

他的精神的母亲寂寞的说,

“他全身发烧,他的热度高极了。”

“天哟,叫我怎么办呢!天哟,叫我怎么办呢!”

老母只有流泪。瑀又起劲的喊道,

“没有什么怎么办,你们还是冲锋罢。冲锋!冲锋!你们是适宜于冲锋的。我的十万的同志们,你们听着,此外是没有什么办法!”

停止一息,又说,

“我是我自己错误的俘虏,我的错误要沉我到深黑的海底去,我不必将我的错误尽数地报告出来,我只要报告我错误的一件,趁够你们来骂我是地狱中的魔王了!但错误在你们是肤浅的,你们很可以将一切过去的旧的洗刷了,向着未来的新的美景冲锋去。”

无力的又息一息说,

“旧的时代,他正兴高采烈的谈着他与罪恶恋爱的历史。残暴与武装,也正在大排其错误的筵席,邀请这个世界的蒙脸的阔人。你们不可太大意了;你们要看的清楚,你们要听的明白,用你们的脑与腕,给它打个粉碎!给它打个稀烂!社会的混乱,是社会全部混乱了,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要团结你们的血,要联合你们的火,整个地去进攻。我曾经信任无限的自己,此刻,我受伤了!青年同志们,你们要一,二,三的向前冲锋,不要步我后尘罢!”

接着,眸子又向房内溜了一圈,几乎似歌唱一般的说道,


而且——

谁不爱红花?

谁不爱绿草?

谁不爱锦绣的山河?

谁不爱理想的世界?

那么你们向前罢,

向前罢!

涅彧里,

一个已去了,

一个还将去呵!

假如没有真理,

也就不会留着芬芳。

什么都破碎了,

仍旧什么都是丑恶!

成就是在努力。

你们勇敢冲锋罢!


这样,他停止了。而且他的母亲也忍不住再听下去。清凄凉的说,

“瑀哥,你说完了么?不必再说了,你应当休息。”

“好,”瑀说,“意思是没有了。话当完结于此了。而且我的眼前所讲的都是代人家讲的,于自己是没有关系。就不说罢,清呀,你再打起那人类的醒钟来,我的十万青年同志们,他们要回去了。他们是聚集拢来,又分散了去的。清,打罢,打罢,那人类的醒钟。”

“是,我打了。”清说。

于是瑀又用手指指着窗外,可是声音是低弱了。

“看,清,你看!他们是去了,他们又分散的去了。他们真可敬,他们是低着头,沉思地认着他们各人自己的路,他们的脚步是轻而有力的,他们在青草地上走的非常地温祥。现在他们散了,向四方分散了!”

一息,又说,——可是声音几乎没有。

“清呀,你再给我打一次最后的人类的醒……钟……!”

清也哽咽地答不出来。

一缕郑重的气,将瑀重重地压住。他母亲竟一边颤抖,一边哭道,

“我的儿子将不中用了!他病了,疯了,他专说些疯癫的话,什么也完了,你看他的两眼已没有光,不过动着一点火!唉,人为什么会到了这样一个?叫我怎样好呀?”

“你也不要悲伤。”寺里的妇人说,“这因他全身发热,才话乱讲的。他的全身的热度高极了,或者他的心内的热度还要高!你按一按他的脉搏,血好像沸着!我们要趁早设法请医生。现在他又似乎睡去。”

又轻轻的向他耳边叫了两声。瑀没有答。她又说,

“他睡去了。那么我们让他睡一睡,你们到我的房里去商量一下罢。这里是连坐位都没有,你们也太疲乏了。”

他的母亲又给他拉了一拉棉被。

房内十二分静寂,再比这样的静寂是没有了。一种可怕的冷风从北窗吹进来,虽则天气并不冷,倒反郁闷。这是下大雨以前的天气。四个人,个个低下头,同意的都向佛堂那边去。他们都苦愁着没有方法。 AniuJEhTocX70pZmWkXWEkCkmUJgoCheZyMRqwKStDMy5GT/kAp2j5kAgmNWzJv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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