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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杂记

偷果子的小孩

吃过了晚饭,顺便我向一家水果店走去,想买几个苹果回来。

在我手里一共拣了四只苹果,照他小签上写着是“每只铜元十枚”,而这水果摊的女主人已经允许我的还价,三十二枚铜子卖给我。我就从皮夹里摸出两毫的一个银币请她找还我。女主人受了钱,即刻命一个孩子向烟纸店换铜子去了;而我这永远做不相像郑脱耳曼的人,也就放一只在嘴里大嚼了。

这时来了两个约七八岁模样的小孩,一样长,一样赤膊,一样穿着破短裤,一样赤脚,更一样脸孔圆圆,乌珠漆黑。他们站在水果摊的小海棠果放着的旁边,眼瞧着烂的半边切了只剩半只的梨子,和我成五步的对照。女主人立刻向他们说:

“要么?一只铜板;梨子两只。”

完全的意思是小海棠果一只铜子卖一只,梨子两只铜子卖一只。因为任凭梨子怎样半个,终比小海棠果要甜得多大得多了。小海棠果是怎样又小又青呵!

两个小孩子中的一个,终于不得已地拿出一个铜板放在摊上,同时就向小海棠果堆中拿了一只去,很像买惯似的。可是他们交易后并不走,他们轻说着别人听不见的话;意思好似——

“这样小的一只海棠果,我们两人怎么分法呢!”

你看,那个手里还没有小海棠果的小孩子,真是多么可怜呀!他眼巴巴地看摊上的半只雪梨,又看看我吃着的大苹果,又看看水果摊女主人的脸孔,——她这时正同另一位姑娘在交易——样子是多么难受呵!一种失望的神情,竟深深地在他的两颗乌珠漆黑的眼睛里荡漾,荡漾!他两人站着不走。这样,我决计等孩子找回钱来的时候,送他们两只大苹果,因我口里的苹果,已经咽不下喉咙了!

突然,——我看得很清楚——那位手里有一只小海棠果的小孩子,却将这只小海棠掷在摊上,同时很快地拿去了一只半个的梨,又向那位做手势,意思似说——

“现在我们可以分吃了!”

他俩走了。但不幸,举动被这位过分凶狠的女主人看见,她并没有看清楚,只恍惚如此。她立刻骂,“偷去什么?”可怜小孩们接着就跑,女主人也丢下交易的姑娘接着就追,小孩子哪里能够不被追着呢?不一忽,捻着梨子的小孩的手却被捻在女主人的掌内而捉回来了。大概是小孩的母亲的一位妇人也急忙在后面跟来,女主人立刻说,——真是杜撰得灵巧!

“他已吃了一只,又拿了一只就跑呀!”

做母亲的妇人,也不问青红皂白,接着就用粗硬的大手掌向这位我相信他是为小海棠果不能分吃才这样做的可怜的小孩的背上乱敲。小孩当然放声大哭了,除出哭以外,再也没有辩白一句。而那位手里没有捻着小海棠果的小孩,却站在二丈远的那边,看得呆了。我这时不能不代他分辩,向她们说:

“他并没有偷,不过换去一样,我看见的。”

而这位厉害的女主人却郑重告诉我,说:

“先生,他已经在我这里偷过三四回的香蕉了!”

我再也没有话可以代这个小孩申冤了,就眼看看买香蕉的姑娘,似乎请她不要太买多;一边受了找回来的十几枚铜子,冰冷地走了。

死所的选择

一个穷孩子,睡倒在路边,不幸的他,病了!而且病的是急性的痧症。他全身抽筋,肩膀左一耸,右一耸,两腿也左一伸,右一伸。脸色青的和烤熟的茄子一样,唇黑,眼闭着无光。有时,虽眨眨地向环立在他四周的群众一眼,好似代替他已不能说话的口子求乞一般,但接着蹙一蹙眉头,叫声“啊唷”,又似睡去一样的了。眼泪附在眼睑上不曾滴下,两颊附着两窝泥块,他似要用手去抓,但五指似烧熟的蟹脚一般,还颤抖得厉害。

孩子约十岁模样,不是乞丐的兄弟,就是苦力的儿子。衣服烂破;这时还在地上卷去不少的泥灰。他没有帽,也没有鞋袜,两胫圆而有劲,但这时也失了支撑力了。总之,他像一只垃圾堆里的死老鼠,他除了叫声“啊唷”,和喉中有时“嗡嗡”以外,他竟和死去没有两样了。

围拥着在他的四周,足有几十个群众。公公,婆婆,青年,孩子不等,都是些善男信女,营营地在谈论他,谈论得很厉害。有的还不住地问他,——他父母是谁,住在哪里,今年几岁。好似要在他死后,给他编年谱一般。但他一句没有答,且一句没有听。

一位偻背的老人提议道:

“最好送他到医院里去,这是痧症,极危险的,不能随便吃点什么药就会好,最好送他到医院里去。”

可是一位妇人,却又自己对她自己叹息:

“给他吃点什么药呢?可怜的孩子,这样是就要死去的,唉,给他吃点什么呢?可怜的孩子!”

但又有一位矮胖的男人,好似他自己是唯一的慈善家,他说:

“给他几个铜子,我们合拢来给他几个铜子。病好像厉害,又好像不厉害;总之,给他几个铜子,我们合拢来给他几个铜子。”

可是他还没有摸他的皮夹,又有人说道:

“他还要钱作什么用呢?”

一边又有人驳道:

“有铜子病或会好了!”

而一边却更有人笑问:

“他的腿为什么这样粗大呢?”

一时,一位穿洋服的先生走来,他大概以为人群中总是在变把戏。但当他一伸头颈去看到以后,立刻掉过脸,用手帕掩住鼻,快快走了;一边说:

“传染病,传染病,传染病人的身边会有这许多人围着,中国人真要命!传染病!”他的语气中还有一句“我是一看就走”,没有说出来,接着又回头叫了一句:“警察为什么一个也没有,”于是昂然地去了,几乎连呼吸都屏息着。谈论的结果是什么也没有。

孩子这时还会抽动着他的手和脚,可是我诅咒道:

“你为什么要死在路边?死到荒山里去罢!”

就 诊

今天喉咙的咳痛更厉害,好似有一只大爬虫正伏在喉咙边吃肉。白喉么?我自己想,一边倒害怕起来。死呢,本不值得什么。但生病,实在有些苦恼了。一回,更想起少时母亲吩咐我的话——有病要在一起就医。何况我的病到今天已四天了。心想是不得已,就带了一大包铜子,雇洋车向一家诊察所去。因为朋友说,诊察所比医院看得仔细,它是私人办的,有招徕的性质。

但医生看过了。这位医生很像一位审判官,他动起他白胖的脸孔中所嵌着的高傲轻视的眼球,对我诊病,恰似裁判犯人一般。不过审问得毫不详细,有如赃证显明,难于辩护和抵赖似的。他的视线,似X光线一般,能透入我肌肉,而且还能卷曲射到我的喉咙里。

这位医生的开药方也很快,不费思考,同公司的经理先生签字一样。这大概以我的病是一种时髦的流行症,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到印刷公司去印了一千张来,放在桌上,同商店的货价单一样,来一个人,就给他一张呢?那同我这样喉咙痛咳的,只消半分钟就可赚落半元钱的挂号费了;又何必对我好像一只死马呢?

一位助手拿这药方去配药。——是从我手里夺去的,板着脸说:“药配去!”

我胆怯,站在廊下,看看天井里的花草:缸中的荷花已谢了,石榴云,月季正鲜艳;满阶有秩序的草,还有各样小树,总之天井里是有美丽的颜色。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孩,一样白胖的小脸孔中所嵌着的高傲轻视的小眼球,对我仔细地动了几动。但我不知道他小小的心里对我怀着什么,——一个病人,一个要死的病人;大概不错的。我突然觉得难受,好似惭愧,全身的血都奔到脸上来,幸这小孩子转过头,背拌着手,向花间盘桓去了。虽脸热,也只有冷静的空气觉得。

我疑心天要下雨。

“药配好了!先生,”那位助手从一间药房里出来。

“啊,多少钱?”我问。

“一块二毫。”他十分轻便地说出。

我吓住了,简直不知所措。当然因为钱带得太少。但药既不能少价,更不能不买,怎样好呢?一边,我没有露出惊惶的脸色来,仍和平常一样,看了一看两样药:一样是白粉,盛在一个小盒子里,盒子的圆周和铜子的差不多大;上面有钢笔写的二个大字“鼻闻”。一样是盛在400C.C.药瓶里的浅黄色的药水。瓶旁贴着一张有“漱喉用”三个同笔法的字的小纸。一边我数了三百三十六枚铜子给他,数到最后的一二枚,我真运气还好,背脊汗吓透了,而那时这助手的眼睛,却极奇异惊怪地盯住我。

我一路回来,心里极气闷。劳着两条酸腿,在灰色的天空下走,我恨不得将药瓶抛在地上,将药粉撒满空中;使患我这同样的病的人,可不致受这同样的医。

卖笔的少年

我和K君从某大笔庄出来。K君买来了两支“纯羊毫小楷”。笔杆是古铜色的,上端镶着一块骨的头子。每支大洋两角,不折不扣。

离这家笔庄的门口没有几步,有一位少年,身前怀着一只蓝布的袋,袋内有许多种笔出卖。我就向K君说:“待我买他底两支,你看价钱多少?”

“喂,有小楷羊毫么?”

“有,先生。”

他答应得很快,近于慌张。一边就从他的袋内取出两支交给我。我先将这笔的外形一看,古铜色,上有“小楷纯羊毫”五个字,也有一块骨的头子。再将笔毛和K君所买的一比,自想,是两种完全一样的。我就问:

“多少钱一支?”

“先生,老老实实的,小洋一角。”

我吃了一惊。但人是便宜还想便宜的,况且在我也要看看它便宜到何种程度为止。我又向他说:

“我买三支,两角钱好么?”

“先生,我的笔是纯粹的,——算两角半罢。”

而他却眼睛不住地左右顾,好似怕惧什么。K君在旁默然。

“好好,就两角五枚。”我说。

他答:“那末,先生,请快一些。”

我却奇怪的对他瞧了瞧,几乎要喊出:

“看你这个样子,你生意不做了么?”

一边心里想,对K君想:

“实在便宜呵,比起你的来。”

K君也奇怪为什么会这样便宜似的;细看我的笔,似要找寻出漏洞来。我一边摸钱。

这时却突然从背后来了两位警察,捉住卖笔的少年的肩膀,喊:

“去,去,又要罚!”

卖笔的少年立刻青了面孔,红起眼圈,哀求地苦告:

“我已经罚过一回了!饶饶罢!”

警察重说:

“所以,又要罚!又要罚六角!”

我和K君都非常地奇怪。心想:“他的笔是偷来的么?为什么说又要罚?犯什么?”很以为自己买他的赃了,不应该,也要罚,害怕起来。同时钱已经拿出来了,两角五个铜板,只好递给他。他做着哭脸,完全没有心思地受去,似乎铅角子给他,也都可以。一边仍向警察哀求道:

“饶饶罢,我已经罚过一回了!我不卖了!”

K君几乎怒起来,问:

“为什么?”

“这里不能卖。”警察答。

“为什么不能卖呢?”

“因为妨害他们笔庄的营业。”

K君也就微笑起来说:

“警察先生,于你有什么关系啊?他一天有几角好赚?你却忍心要他去罚两次的六角?”

警察因为K君的求情,一边就将他放了;一边说:

“我们是不关的,不过商铺不准他在门口卖。”

K君接着又说:

“笔是他的便宜,人当然向他买了;假如笔庄便宜些,他自然没有生意。你看,这两支笔要四角大洋,这三支笔却不到两角大洋呢!笔完全是一样的,同一种类的笔。”

警察也摇摇头说。

“商铺请我们的上司叫我们这样做,我们也没有办法。”

“强权的商铺!”

K君骂了出来。一边,我们,警察,卖笔的少年;分离地走开了。

上 当

可怜的未君,他今天将到过当铺的情形告诉我。他说:“我上了经济制度的当了。”下面是他的话:

三套白洋布小衫,一件爱国布长衫,一顶夏布帐子。天气冷起来,我想今年不再用它了。我用了三张新闻纸包了一大包。我挟在腋下。简直手臂围不拢来。当走过街上的时候,同学们对我注目;可是我也不觉得什么,实在弄惯了。

当铺子的柜台特别高,这是你所知道的;我用双手提上去,很觉费事。我实在不了解为什么柜台要这样高?

一位朝奉先生,他是立在柜台上的特殊阶级的,来受去我的包裹。这人的脸孔团团,眼睛成正三角形,眼珠很小,好像象的眼睛一样,肚子膨胀到极大,正好似怀了十四个月的孕。走起路来肚子是左右转动的。

他乱七八糟地翻了我的帐子和衣服,一边转了两转他三角形眼里的细眼珠,声音沉重而简慢的向我问:

“要当多少?”

“有多少可以当?”我一边答,心里是想,最少五元是一定有的,愈多当愈好。这位朝奉先生,又转了一转他三角形眼里的细眼珠,斜着头向我说:

“值两块钱。”

我不禁大骇!这还是当铺么?诈骗罢了!我的心急,我的脸色一时红一时白,我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

“怎样只值两块钱呢,”以后我决心问他。

而那位朝奉先生,又转了一转他三角形眼里的细眼珠,提起我的小衫的袖子道,“小衫的袖子很小。”再提起我长衫的袖子道,“长衫的袖子已破。”

一边又乱七八糟地翻着找寻我帐子的缺点,——他做这种举动的时候,我可以猜出他的心是注意在柜台那端也正在当衣服的一位中年妇人的脸上。他一边没精打采地对我说:

“帐子既旧,又破了,也不值钱,……”过了半分钟,又说:“算了两块半罢。”

我全身发抖,气极了,恨不能伸出拳头在他的头上痛打一下!我很想一手夺回来,上别家去当。但转想他们是一丘之貉,别家未必不更苦恼我。没有法子,我说:

“我是有东西给你,也是要来赎的,不是向你讨,也不是送给你,向着你诈取!”

他没有说话,他实在没有留心我说话,他留心那位中年妇人,——她也和别一位朝奉先生论衣价,笑眯眯的要多加钱。——他拿了我的包裹,左右转动身子,到里面去转一回,又回来问我说:

“算三块钱。愿,当;不愿,拿回去。”

拿回去,我很愿!但我还是在高柜台下呆立着。

这时他又同和中年妇人论价的那位朝奉说了几句,笑了一下。笑起来,他的眼睛竟成一条线,我实在气极了!半晌,他又没精打采地转向我道:

“你来当过一回罢?”

“简直笑话,”我不觉怒道,“管他做什么?”

他还是没有听见,——可恨的东西!

“好,算了三块半罢,”他最后开恩似的说。

“算了,算了,”我也没有法子了!

未君说到这里,垂下头去。一息,他悲伤的起劲地重复说:

“我上了经济制度的当了!”

一个白色的梦

只是一片的模糊,除了颤动着的冷气以外,再也不见有什么?我的身体似僵卧在坚冰的河底的一块石。

雪纷纷地落着;愈落愈紧的。整千万朵的绒花,回旋飞舞于白茫茫战抖的空际;占据了大地上的平原河岳,压服了枯枝败叶,收拾去鸟迹莺声。

我立在窗前,眼向窗外远望。冷气衔着威风,凛凛地送进窗内来,沁入我肝脾,我又鞠手鞠脚地徘徊,循着房的四壁。一回我想:“究竟有什么意思?假使这是自然的装饰品,点缀这枯槁而寂寞的‘冬’的,那有少女的心肠。假使这是一种刑罚,来施行肃杀的‘冬之使命’的,凶呀,有暴徒的用意!”

以后,我提起无聊的精神,坐在Piano的旁边,奏那Mend-elssohn的“我欲乘风翼”。红肿的两手,在黑键白键上流动着,好像机器的一般。琴声飘荡在房内,又疏散的溜到窗外,牵着那雪的手,在高低上下而妙舞。

忽然,房外歌声起了:


纷纷白战的雪哟,

知道是那一夜,

世界全是白色的。

爱者破逆那长空的寒威,

手捻黄梅三五朵,

轻步踏雪送来哟。

足印留给凶毒的姑婆,

少妇鞭挞而死了!

人间的寒泪,

凝冻在心头。

爱者哟,洗心浴体了一个你。

埋在雪中,

同伊长逝罢!


歌声和人影同到房内,是披着白斗篷的茜君。一手脱下她的绒手套,一手放在我的肩上说道:“你忘记时候的到了么?虽则这么大的雪,苍白了你的面庞,但人们的扰嚷,已如演剧的开始。你怎么还能五线谱上作哀怨,得过且过这日子呢?”

我被刺激一些懵懂的冷心,自由开展唇齿了:“你看天上还有一只飞鸟么?我亦怎能自展两翼飞渡那冷气浓密的关山?要消磨这枯枝一样可燃烧的时光,还有什么好的方法呢?”

但她皱一皱她的眉,声音更低哀了:“现在你的心虽可乐化了琴和雪的白质,但人们的扰嚷,正如临头的大雨,哭声冲到我们的窗外来,我们也要被这洪水的泛滥所吞卷,现在,时候已经到了!”

我没有回答。她扭了一扭她的身,唇也接触到我的颜面:“你是过于聪明了,怂恿你狭小的探求,这不是时代所归汇而寄托的话。人们的扰嚷将如大火一般燃烧了,现在时候已经到了!”

我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胸膛内隐隐在跳动的心弦。心想那“失爱于姑婆的少妇,怎么可见怜于雪夜的游客”的悲剧。一时抬起眼,淡淡的光儿正接着她摇摇欲滴的泪珠。她说:“莫再犹豫了。”于是我们就走了。

实在,自己是不知到哪里去。不过,她挽着我的臂,轻轻地拉动就罢了。两足也飘飘地落在雪的表面上,回头一看,自己没有过去的一脚的印子。

越过了山,穿过了森林。

雪是愈下愈大,一团团如绣球花;更大,一层层如棉絮般压下了。

我自觉这时我是一个火线上的兵士,且正在枪林弹雨中剧战。我回头看一看她,她也微笑地看一看我,一边,她指着前面说道:“你看见么?在那辽阔的河的彼岸,山脚的林边,有一块红的么?兀立在白色的中央,这是我们所要到的房子的屋顶。——快些走罢。”

六月的赐惠者

炎炎的太阳,高悬在世界的当空。红的光如火箭般射到地面,地面着火了,反射出油一般在沸煎的火焰来。蒸腾,窒塞,酷烈,奇闷,简直要使人们底细胞与纤维,由颤抖而炸裂了。

一位赐惠的孩子,给人们以清凉的礼物的;他,光着头,赤着脚,半裸着身体;汗浴着他一身——流在他底额上,流在他底胸上,流在他底两股间。他却手里提着一只篮,和太阳订过条约一样,在每天的日中,来到街之头,弄之尾,急急地跑,口里急急地叫:“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声音在沸煎的空气中振动,听去似叫“卖冰花”。卖冰花的孩子,六月的赐惠者,带着他底脚影与声音,同赛马般飞逝。

十三四岁的孩子,载着黧黑的头,裹着黧黑的皮的人。两眼似冰所从采取的寒渊,永远闪着凛冽的寒气逼到人们身上,在此溽暑,也一同如他底冰花般卖给人们。他底胸膛紧胀着,他底呼吸迫促着,但他底声音叫着:“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声音如闷雷一般在人们耳边响着。但声音是尖锐而无力的,能叫醒几人的昼梦?

可怜的孩子,六月的送寒者!手里提竹篮,篮内放冰块;冰块却又融为水,滴滴地漏出篮外来,随着他奔跑的足影,沿街沿弄滴过去。冰水流落在干热的地面上,地面给它化为汽,阳光吸收去了,带到炎炎的太空;于是孩子底足迹没了,孩子的叫声也消逝了。

三夏的严威底反抗者,火锅上的蚂蚁,带着人类底理想,意义,跑着,叫着,卖他底清凉给你们,——六十岁的老婆婆;十二岁的小妹妹,都来买他底冰花。她们底身上穿着绸,她们底身上穿着纱,她们底皮肤是白的,因为她们藏她们的皮肤在北窗中的南风下。可是她们汗涔涔地来买他底冰块,两枚铜子,三枚铜子,铜子在卖冰者底手心上,他微笑地从盖着厚粗布的篮中取出冰,一块,两块;水晶般的冰,白玉般的冰,就送给老婆婆,小妹妹。终于他又急急地跑,又急急叫着:“卖呀冰呵!”“卖呀冰呵!”他也毫不介意老婆婆底肥胖的身,小妹妹底美丽的脸;她们底影子,早已为热力从他脑中榨取去了,他底脑子枯干了。

他也卖冰块给他的兄弟们,坐在马路旁常绿树下纳凉的人,一块,两块。可是他们却常用他们底粗肢暴手,执住孩子底冰篮,要他加添。冰是容易化为水,孩子不能多在路边站,孩子加给他们冰,一块,两块。于是他又急急地跑,急急地叫着:“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地上有他底冰水,地上也有他底汗珠,可是有时他被人们缠得久,地上更有他底泪珠了;冰水,汗珠,泪珠,随着他,落在街之头,落在弄之尾!

可是他却也有不能急急地跑,不会急急地叫的时候。冰篮不知与冰丢到何处去了,从他软弱的手内溜落了。他底热的额变冷了,他底黑的唇变白了,他底寒潭似的眼儿无力放光了。他去,慢慢地沿着路边走,酒醉一般。或倒在弄口,人们聚拢来,也有树下纳凉的工人,也有北窗中高卧的老婆婆,但他手内没有冰,他们失望地退回去了。“孩子,你底冰呢?”也有小妹妹这样问的。可是孩子摇摇头,对她苦笑地,喉间格格似说他底生命也将与他底冰一同化为蒸汽升天了。 q32w2TkLdQXVTJezoiQSM+0puay6ybMt70wwI1u9bzla6CScOYBZh6ZnY1sPxo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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