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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阿莲见着李尚志走进房来,欢喜得雀跃起来了。她即刻走向前去,将李尚志的手拉着,眯着两眼,笑着问道:

“李先生,你为什么老久不来呢?”

“我今天不是来了吗?”

“姐姐天天说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呢。她老记念着你,李先生……”

“这阿莲才会扯谎呢。”正预备着走出去的曼英,现在傍着桌子立着,这样笑着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否认阿莲的话,可是否认了之后,她又觉得她是不应当否认的。她见着了李尚志走进房来,一瞬间也曾如阿莲一般地欢欣,也曾想向前将李尚志的手拉起来,和他在床上并排地坐下,说一些亲密的话。然而她没有这样做。当她一想起来自家的现状,她觉得她没有权利这样做,于是她将头渐渐地低下来了。

“李先生,你为什么老穿着这一套衣服呢?”曼英又听见阿莲说话了。“永远不换吗?没有人替你洗吗?我会洗,有衣服拿来我替你洗罢。”

“小妹妹,”李尚志很温存地摩着她的头,笑道,“你真可爱呢。谢谢你。你看我这一套衣服不好看吗?”

“天气有点热起来了呢。”

阿莲说着,便将李尚志拉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她先从热水瓶倒出一杯开水来,然后开开抽屉,拿出来一包糖果(这是曼英买给她吃的),向李尚志笑着说道:

“李先生,长久不来了,稀客,”阿莲说着这话,扭过脸来向曼英望着,表示自己很会待客的神情。然后她又面向着李尚志说道,“这是姐姐买给我吃的,现在请你吃,不要客气。”

李尚志面孔变成了那般地和蔼,那般地温存,那般地亲爱,简直为曼英从来所没看见过。他似乎要向阿莲表示谢意,但他不知说什么话为好,只是微笑着。曼英简直为他的这般神情所吸引住了,两眼只向他凝视着不动。

阿莲和李尚志开始吃起糖果来,宛然他们俩忘却了曼英的存在也似的。她觉得在他们俩的面前,她是一个剩余的人了。房中的空气一时地沉重起来,紧压着曼英的心魂,使她感觉到莫知所以的悲哀。一丝一丝的泪水从她的眼中簌簌地流出来了。

“曼英!曼英!”李尚志一觉察到这个时,便即刻跑到曼英的面前,拉起她的手来说道,“你,你又怎么了?我感觉着你近来太变样了。你看,你已经黄瘦了许多。你到底遇着了什么事呢?你这样……这样糟踏自己的身子是不行的呵!你说,你有什么心事!我做出使你伤心的事了吗?我的……”(他预备说出妹妹两个字来。)“你说,你说……”

曼英不回答他的话,伏在他的肩上更加悲哀地哭起来了。阿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呆立着不动,如失了知觉也似的。停了一会,曼英开始哽咽着继续地说道:

“尚志,我不但对不起你,而且我……我已经……成为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了。从前我不爱你,那,那是我的错误,请你宽恕我。可是现在……尚志!可是现在……我没有资格再爱你了,我,我不配呵!……唉,如果你知道我的……”

说至此地,曼英停止住了。李尚志觉得她的泪水渗透了他的衣服,达到他的皮肤了。他见着曼英的两个肩头抽动着,便用手抚摩起她的肩头来。

“曼英,你有什么伤心事,你告诉我罢,世界上没有什么办不好的事情……”

曼英想痛哭着尽量地告诉李尚志这半年多的自家的经过,可是她觉着她没有勇气,她怕一说出来,李尚志便将她推开,毫不回顾地跑出房去……那时该是多末地可怕呵!不,什么都可以,可是她决不能告诉李尚志这个!那时不但李尚志要抛弃她,就是和她住在一块,称她为姐姐的小阿莲,也要很惊恐地跑开了。不,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这个!……

“尚志,”停了一会,曼英又哽咽着说道,“说也没有益处。已经迟了,迟了!尚志,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呢?”

“现在你可以打我,骂我,唾弃我,但是你不可以爱我……我已经是堕落到深渊的人了。唉,尚志,我现在只有死路一条,永远地不会走到复生的路上了……”

李尚志恐怕曼英站着吃力,便将她扶至床边和着自己并排坐下了。曼英的头依旧伏在他的肩上。他伸一伸手,似乎要将曼英拥抱起来,然而他终究没有如此做。

“曼英,我简直不明白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地自暴自弃……我是不会相信你自己的话,什么不会复生的话……”

他看一看那床头上的曼英的像片。停了半晌,忽然他很兴奋地说道:

“曼英,请你相信我,我无论如何忘记不掉你。有时工作着工作着,忽然你的影子飞到脑里来……唉,这些年,自从认识了你以来,我实在没有一天不想念着你呵!……曼英,曼英,我爱你呵!……”

李尚志在曼英的头发上狂吻起来。曼英觉着他的全身都在颤动了。由他的内里奔涌出来的热力,一时地将曼英的心神冲激得恍惚了,曼英也就不自主地倾倒在他的怀抱里。呵,这怀抱是如何和柳遇秋,钱培生,周诗逸……等人的不同!李尚志的亲吻该是多末地使着曼英感觉得幸福和愉快!……她的意识醒转来了。她惊骇得从李尚志的怀抱里突然地跳将起来。她以为她在李尚志的面前犯了不可赦免的罪过:她忘却她自己了!她还有资格这样做吗?她是在犯罪呵!……

于是曼英又失望地哭起来了。

“尚志,”她吞着泪说道,“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我不配……请你忘记我罢,永远地忘记我!……这样好些,这样好些呵!你应当知道……”

曼英哭得不能成声了。被曼英的动作所惊愣住了的李尚志,只瞪着两眼向曼英望着,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一回什么事。听了曼英的话,半晌方才说道:

“曼英,你一点儿都不爱我吗?”

“亲爱的,尚志,你别要说这种话罢,这简直使我痛苦死了呵!”曼英说着,又和李尚志并排坐下了。她睁着两只泪眼,很痛苦地向李尚志望着,继续说道:

“不错,从前我是不爱你的,那是我的错误,请你原谅我。可是现在,我爱你,尚志,我爱你呵……不过我不能爱你了。我不配爱你了。如果我表示爱你,那我就是对你犯罪。”

“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尚志,亲爱的……是的,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不可以明白我的意思呵!唉,天哪,这是多末地痛苦呵!……”

一直呆立到现在不动的阿莲,现在如梦醒了一般,跑到曼英的面前,伏倒在曼英的怀里,放着哭音说道:

“姐姐,你不要这样呵!听一听李先生的话罢,他是一个好……好人……”

曼英的泪滴到阿莲的发辫上。她这时渐渐地停止住哭了。她抚摩着阿莲的头发,忽然将思想都集中到阿莲的身上。她知道她是离不开阿莲的,如果没有阿莲,那她便不能生活。但同时她又明白,那就是她没有权利将阿莲长此放在自己的身边。她也许会今天或明天就死去,但是她将怎样处置阿莲呢?阿莲的年纪还轻,阿莲的生活还有着无限的将来;曼英既然将自己的生活牺牲了,那她是没有再将阿莲的幼稚的生活弄牺牲了的权利呵!……但是,她应当怎样处置阿莲呢?

这时李尚志似乎也忘却别的,只向阿莲出着神。房间内一时地沉默起来。过了一会,李尚志忽然想起来了他久已要告诉曼英的事情:

“我险些儿又忘记了。曼英,我们有一处房子,看守的人是一个老太婆。我们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那是很惹人注目的,顶好再找一个小男孩或是小姑娘。我看阿莲是很聪明的,如果……”

李尚志说到此地不说了,两眼向着曼英望着。曼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始而大大地颤战了一下,如同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一般。继而她又向她的意识妥协了,李尚志是对的,阿莲应跟着他去……她失去了阿莲,当然要感受到深切的苦痛,然而这只是她个人的命运……

“阿莲能够到我们那边去吗?”停了一会,李尚志很无信心地向曼英问了这末一句。曼英一瞬间觉着李尚志太残酷了,他居然要夺去她的这个小伴侣,最后的安慰!她不禁愤恨地望了李尚志一眼。但是她终于低下头来,轻轻地说道:

“尚志,这是可以的。”

阿莲还不明白是什么一回事。李尚志听了曼英的话,不禁很欢喜地将阿莲拉到自己的身边,笑着向她说道:

“阿莲,你没有母亲了,我们那边有一个老太婆可以做你的母亲,你去和她一块过活罢。你愿意不愿意?”

阿莲摇一摇头,说道:

“李先生,我不愿意。我还是和姐姐一块儿过活好。姐姐喜欢我,姐姐待我好,我不愿意到别的地方去。”

阿莲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地向曼英望着,那神情似乎向曼英求救的样子。曼英一想到阿莲去了之后,那她便孤单单地剩在这房间里,那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也许从此便不会在她的眼前显露了……不禁又心酸起来,簌簌地流下来几颗很大的泪珠。但她用手帕将泪眼一揩,即刻又镇定起来了。她将阿莲拉到自己的怀里,抚摩着她的头,轻轻地,很温存地,如同母亲对女儿说话的样子,说道:

“妹妹,你一定要到李先生那边去呢。那边有个老太婆,良心好的很,我知道,她一定比我还要待你好些。现在你不能同我在一块儿住了,你晓得吗?我要离开上海,回家去,过两三个月才能来。你明天就到李先生那边去罢,李先生一定很欢喜你的。”

“我舍不得姐姐你呵!”阿莲将头抵住曼英的胸部,带着一点儿哭音说,“我舍不得你呵,姐姐!……”

“两三个月之后,你还会和我一块儿住的,你晓得吗?好妹妹,请你听我的话罢,明天李先生来领你去,那边一定会比我这里好……”

阿莲在曼英的怀里哭起来了。曼英不禁又因之伤起心来。停了一会,曼英开始用着比较严肃些的声音说道:

“妹妹,你为什么要哭呢?你还记得你的爸爸和妈妈的事情吗?如果你还记得,你就要跟着李先生去!李先生可以为你的爸爸和妈妈报仇……你明白了吗?……”

阿莲一听见这话,果真地不哭了。她从曼英的怀里立起身来,向李尚志审视了一会,然后很确定地说道:

“李先生,我愿意跟你去了。”

曼英又将阿莲拉到自己的身边,在她的腮庞很亲密地吻了几下,说道:

“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呵!……”曼英说着这话,微笑了起来,同时,涌激的泪潮又从她的眼睛中奔流出来了。她转过脸来向李尚志断续地说道:

“尚志!好好地看待她罢!……好好地看待她罢!……看在我的分上。……你不应当让任何人难为她……你能答应我这个吗?”

“曼英!”李尚志很确信地说,“关于这一层请你放心好了!我们自己虽然穿得这个怪样,但是我们一定要为阿莲做几套花衣服,好看一点的衣服,穿一穿。我们的那个老太婆,她是张进的,你晓得张进吗?她是张进的母亲,心肠再好也没有了。如果她看见了阿莲,那她一定会欢喜得流出老泪来。”

已经十点多钟了。李尚志告辞走了。在李尚志走了之后,曼英为着要使阿莲安心,又详细地向她解释了一番。阿莲满意了。睡神很温存地将阿莲拥在怀抱里,阿莲不断地在梦乡里微笑……

曼英也安心了。她想道,她也许辜负了许多人:母亲,朋友,李尚志……也许她确确实实地辜负了革命。然而,无论如何,她是可以向自己说一句,总算是对得住阿莲了!阿莲已经有了归宿。阿莲不会再受什么人虐待了。

但是在别一方面,曼英将失去自己的最后的安慰,最后的伴侣……她还有什么兴趣生活下去呢?她所剩下来的还有什么呢?……她觉着她失去了一切。这一夜,如果阿莲带着微笑伏在睡神的怀里,那曼英便辗转反侧,不能入梦。她宛然坠入了迷茫的,绝望的海底,从今后她再不能翻到水面,仰望那光明的天空了。

第二天一清早,李尚志便将阿莲领了去。曼英没有起床,阿莲给了她无数的辞别的吻……于是阿莲便离开曼英了。那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曼英也许从今后没有再看见的机会了!她失去了最后的安慰,她失去了一切……于是她伏在枕上毫无希望地啜泣了半日。

从这一天起,曼英只坐在自己的一间小房里,什么地方也不去了。她开始写起日记来。这下面便是她的日记中的断片:

“……阿莲离我而去了。我失去了生活中的最后的安慰。我知道从今后阿莲走上光明的生的路上去。但是我自己呢?……我已经没有路可走了。我的前面只是一团绝望的漆黑而已。然而我很安心,因为我总算是没有辜负了阿莲,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

“今天下午李尚志来了。我先问起阿莲的情形。我生怕他们男子们粗野,不会待遇小孩子。他说,那是不会的。他说,无论怎样,他李尚志有保护阿莲不吃苦的责任……后来,他又开始劝起我来了。他说,我对于革命的观念完全是错误的,革命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样……我真有点烦恼起来了。当我失去一切的时候,我还问什么革命不革命呢?他终于失望而去。”

…………

“今天李尚志又来了。他说,他无论怎样不能忘记我!他说,他爱我,一直从认识的时候起……我的天哪,这真把我苦恼住了!我并不是不爱他,而是我现在不能爱他了。我想将我的真相告诉他,然而我没有勇气……我的天哪,我怎样才能打断他对于我的念头呢?……如果我要领受他的爱,那便势不得不将我自己的生活改造一下,然而这是怎样困难的事情呵!不但要改造生活的表面,而且要将内里的角角落落都重新翻一翻……不,这是太麻烦了!而况且我现在已经害了这种病,又怎么能够爱他呢?”

…………

“我完完全全是失败了!我曾幻想着破坏这世界,消灭这人类……但是到头来我做了些什么呢?可以说一点什么都没有做!我以为我可以尽我的力量积极地向社会报复,因之我糟踏了我的身体,一至于得了这种羞辱的病症……但是效果在什么地方呢?万恶的社会依然,敌人仍高歌着胜利……”

…………

“李尚志今天又来了。他随身带了许多书籍给我。我的天哪,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近来的工作不忙了吗?……他老劝告我回转头来,但是他不知道我是永回不转头来的了。我岂不是想……唉,我还是想生活着呵,很有兴趣地生活着呵!……但是我生活不下去了。我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信心,呵,这最重要的信心呵!……他不能了解我现在的心境,恐怕他永远没有了解的可能了。他拥抱着我,他想和我接吻……我岂不想吗?我岂不想永远沉醉在他的强有力的怀抱里吗?然而当我一想起我自身的状况,我便要拒绝他,不使他挨到我的已经被污秽了的身体……如果我不如此做,我便是在他的面前犯罪呵!……”

…………

“唉,苦痛呵,苦痛!……我希望李尚志永远不要再来看我了,让我一个人孤单地死在这间小房子里……这样子好些呵!……但是他近来简直把持不住了自己,似乎一定要得到我的爱才罢手!今天他又来了。他苦苦地劝告我,一至于到了哭着哀求的地步。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他说,他一定要救我,救不了我,那他便不能安心地工作下去……我的天哪,这倒怎么样好呢?我变成了他的工作的障碍物了!不,我一定要避开他,永远地避开他……”

…………

“我已下了决心了!我不必再生活下去!李尚志应当生活着,阿莲应当生活着,因为生活对于他们是有意义的。但是我……我还生活下去干什么呢?我既不能有害于敌人,也不能有益于我的朋友,李尚志……我是一个绝对的剩余的人了。算了!不再延长下去了!让我完结我自己的生活罢!……明天……早晨……我将葬身于大海里,永远地,永远地,脱离这个世界,这个万恶的世界……别了,我的阿莲!如果你的姐姐的生活没有走着正路,那她所留给你的礼物,就是她的覆辙呵!……别了,我的李尚志!我所要爱而不能爱的李尚志!我不希望你能原谅我,但我希望你能不忘记我……”

于一天早晨,曼英坐上了淞沪的火车。一夜没有睡觉,然而曼英并不感觉到疲倦,一心一意地等着死神的来到。人声嘈杂着,车轮啌哃着,而曼英的一颗心只是迷茫着。她的眼睛是睁着,然而她看不见同车内的人物。她的耳朵是在展开着,然而她听不见各种的声音。人世对于她已经是不存在的了,存在的只是那海水的怀抱,她即刻就要滚入那巨大的怀抱里,永远地,永远地,从人世间失去了痕迹……

她无意识地向窗外伸头望一望,忽然她感觉到一种很相熟的,被她所忘却了的东西:新鲜的田野的空气,刺激入了她的鼻腔,一直透澈了她的心脾;温和的春风如云拂一般,触在她的面孔上,使她感觉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愉快的抚慰;朝阳射着温和的光辉,向曼英展着欢迎的微笑……一切都充满着活泼的生意,仿佛这世界并不是什么黑暗的地狱,而是光明的领地。一切都具着活生生的希望,一切都向着生的道路走去。你看这初升的朝阳,你看这繁茂的草木……

曼英忽然感觉到从自身的内里,涌出来一股青春的源泉,这源泉将自己的心神冲洗得清晰了。她接着便明白了她还年青,她还具有着生活力,她应当继续生活下去,领受这初升的朝阳向她所展开的微笑……

曼英想起来了去年的今时。也许就在今天的这一个日期,也许就在这一刻,她乘着火车走向H镇去。那时她该多末充满着生活的希望呵!她很胜利地,矜持地,领受着和风的温慰,朝阳的微笑,她觉得那前途的光明是属于她的。总而言之,那时她是向着生的方面走去。时间才经过一年,现在曼英却乘着火车走向吴淞口,走向那死路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错误罢?这一定是错误!曼英的年纪还青,曼英还具有着生活力,因之,这朝阳依旧向她微笑,这和风依旧给她抚慰,这田野的新鲜的空气依旧给她以生的感觉……不,曼英还应当再生活下去,曼英还应当把握着生活的权利!为着生活,曼英还应当充满着希望,如李尚志那般地奋斗下去!生活就是奋斗呵,而奋斗能给与生活以光明的意义……

曼英向着朝阳笑起来了。这笑一半是由于她感到了生的意味,一半是由于她想到了自己的痴愚:她的年纪还青,她还有生活的力量,而她却一时地发起痴来,要去投什么海水!这岂不是大大的痴愚,同时,又岂不是大大的可笑吗?不错,她是病了,然而这病也许不就是那种病,也许还是可以医得好的……这又有什么失望的必要呢?

“过去的曼英是可以复生的呵!”曼英自对自地说道,“你看,曼英现在已经复生了。也许她还没有完全复生起来,然而她是走上复生的路了……”

曼英还没有将自己的思想完结,火车已经呜呜地鸣了几下,在吴淞车站停下了。人们都忙着下车,但是曼英怎么办呢?她沉吟了一会,也下了车,和着人们一块儿挤出车站去。她走至江边向那宽阔的海口望了一会,便回转到车站来,买了车票,仍乘上原车回向上海来……

……时间过得真快,李尚志不见着曼英的面,不觉得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他还是照常地在地下室里工作着,然而曼英的影象总不时地要飞向他的脑海里来。“她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自杀了吗?唉,这末样好的一个姑娘!……”他总是这样想着,一颗心,可以说除开工作之外,便总是紧紧地系在曼英的身上。

那是一天的下午。李尚志因为一件事情到了杨树浦。在一块土坪内聚集了许多男人和女人,李尚志走到他们跟前一看,明白了他们是在做什么事。他们都是纱厂的工人……与其说好奇心,不如说责任心将李尚志引到他们的队伍里。无数的面孔都紧张着,兴奋着,有的张着口狂吼着……忽然嘈杂的声音寂静下来了。李尚志看见一个年轻的穿着蓝花布衣服的女工登上土堆,接着便开始演起说来。李尚志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用力地揉了几揉,又向那演说着的女工望去。不,他的眼睛没有花,这的的确确是她,是曼英呵!……他不禁惊喜得要发起狂来了。他想跑上前去将曼英拥抱起来,尽量地吻她,一直吻到疲倦的时候为止。但是他的意识向他说道,这是不可以的,在这样人多的群众中……

曼英似乎也觉察到了李尚志了。在兴奋的演说中,她向李尚志所在着的地方撒着微笑,射着温存的眼光……李尚志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地幸福过。

然而在群众的浪潮中,曼英还有最紧要的事情要做,她竟没有给与李尚志以谈话的机会。仅仅在第三天的晚上,曼英走向李尚志的住处来了。她已经不是两个多月以前的曼英了。那时她在外表上是一个穿着漂亮的衣服的时髦的女学生,在内心里是一个空虚而对于李尚志又感觉到不安的人。可是现在呢,她不过是一个很简单的女工而已,她和其余的女工并没有什么分别。她的美丽也许减少了,然而她的灵魂却因之充实起来,她觉得她现在不但不愧对李尚志,而且变成和李尚志同等的人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在曼英的生活中该起了多末样大的变化呵!……

李尚志的房间内的一切,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曼英的像片依旧放在原来的桌子上。曼英不禁望着那像片很幸福地微笑了。这时她倚在李尚志的怀里,一点儿也不心愧地,领受着李尚志对于她的情爱。

“尚志,我现在可以爱你了。”

“你从前为什么不可以爱我呢?”

“尚志,如果我告诉你不可以爱你的原因,你会要鄙弃我吗?”

“不,那是绝对不会的!”

曼英开始为李尚志诉说她流落在上海的经过。曼英很平静地诉说着,一点儿也不觉着那是什么很羞辱的事情;李尚志也就很有趣味地静听着,仿佛曼英是在说什么故事也似的。

“……我得了病,我以为我的病就是什么梅毒。我觉着我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必要了。于是我决定自杀,到吴淞口投海去,可是等我见着了那初升的朝阳,感受到了那田野的空气所给我的新鲜的刺激,忽然我觉得一种生的欲望从我的内里奔放出来,于是我便嘲笑我自己的愚傻了。……回到上海来请医生看一看,他说这是一种通常的妇人病,什么白带,不要紧……唉,尚志,你知道我是怎样地高兴呵!”

“你为什么不即刻来见我呢?”李尚志插着问。曼英没有即刻回答他,沉吟了一会,轻轻地说道:

“亲爱的,我不但要洗净了身体来见你,我并且要将自己的内心,角角落落,好好地翻造一下才来见你呢。所以我进了工厂,所以我……呵,你的话真是不错的!群众的奋斗的生活,现在完全把我的身心改造了。哥哥,我现在可以爱你了……”

两人紧紧地拥抱起来。爱情的热力将两人溶解成一体了。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曼英如梦醒了一般,即刻便立起身来。李尚志走至门前问道:

“谁个?”

“是我,李先生。”

“呵哈!”李尚志欢欣地笑着说道,“我们的小交通委员来了。快进来,快进来,你看看这个人是谁……”

阿莲一见着曼英,便向曼英扑将上来,拉住了曼英的手,跳着说道:

“姐姐,姐姐,你来了呵!”阿莲将头伏在曼英的身上,由于过度的欢欣,反放起哭音来说道:

“你知道我是怎么样地想你呵!我只当你不会来了呢!……”

曼英抚摩着阿莲的头,不知怎样才能将自己的心情表示出来。她应向阿莲说一些什么话为好呢?……曼英还未得及开口的时候,阿莲忽然离开她,走向李尚志的身边,笑着说道:

“李先生,这一封信是他们教我送给你的,”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李尚志。“我差一点忘记掉了呢。我还有一封信要送……”

阿莲又转过身来向曼英问道:

“姐姐,你还住在原处吗?”

“不,那原来的地方我不再住了。”曼英微笑着摇一摇头说。

“你现在和李先生住在一块吗?”

曼英不知为什么有点脸红起来了。她向李尚志溜了一眼,便低下头来,不回答阿莲的话。李尚志很得意地插着说道:

“是的,是的,她和我住在一块了。你明天有空还来罢。”

阿莲天真烂漫地,如有所明白也似的,微笑着跑出房门去了。李尚志将门关好了之后,回过脸来向曼英笑着说道:

“你知道吗?她现在成了我们的交通委员了。等明天她来时,你可以同她谈一谈国家大事……”

“真的吗?!”曼英表示着无涯的惊喜。她走上前将李尚志的颈子抱着了。接着他们俩便向窗口走去。这时在天空里被灰白色的云块所掩蔽住了的月亮,渐渐地突出云块的包围,露出自己的皎洁的玉面来。云块如战败了也似的,很无力地四下消散了,将偌大的蔚蓝的天空,完全交与月亮,让它向着大地展开着胜利的,光明的微笑。

两人静默着不语,向那晶莹的明月凝视着。这样过了几分钟的光景,曼英忽然微笑起来了,愉快地,低低地说道:

“尚志,你看!这月亮曾一度被阴云所遮掩住了,现在它冲出了重围,仍是这般地皎洁,仍是这般地明亮!……” uMnkGU0/v0/IWJXvliDM2+Es2Wq7dOkPT2uxa53ettCticHDdOs1IN4FviVDO0K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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