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的住处是一间狭小如鸟笼子也似的亭子间,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两堆破书而外,可以说什么布置都没有。我无以名之,名之曰鸟笼室。在这其间所说的漫话,也就名为鸟笼室漫话。
一九二八年在中国文坛上真是可纪念的一年。平静的中国文坛,到了这一年,突然掀起了一大波浪。我们不但看见了新兴作家的崛起,并且看见了旧作家的转变。所谓转变运动,把一九二八年的中国文坛,添上了许多光彩。这种转变运动固然自有其经济的,历史的,社会的背景,然而这是批评家的事,让批评家去把它指出罢。
最使我注意的,那是创造社两个诗人的转变。冯乃超以一个“凋残的蔷薇恼怒了我……”萎弱的歌者,忽然提高了喉咙,做起来了剧烈的反抗的呼鸣。虽然他还没有呼鸣出来为他自己所愿望的那种革命的作品,但是只有他的心地坦然的努力,值得我们抱着无涯的敬佩。
王独清是一个世纪末的诗人,充满了颓废的色彩。醇酒,妇人,死亡……这是他唯一的题材。谁个能够料到这种病态的歌者,一变而为革命的叫号者呢?无怪乎《十二月十一》出来了之后,给与了读者以非常的惊异。但是这本书不过是作者转变了的证据,而不是作者给与革命的优越的礼物。革命虽然为我们的诗人所接受着了,然而它的实质似乎还没有为我们的诗人所完全了然。
革命不仅只是 ,革命不仅只是火火火,革命还有其更深一层的底里。作者太过于看重了革命的表面,因此我们在这一本书中,所得到的也只是表面的印象而已。……
但是这一本书只有其历史的价值。它不但是作者个人转变了的证据,而且是旧文坛破坏了的时候,一部分旧作家走入新的战线的证据。我们对之只有庆祝,庆祝,庆祝而已!有了这一本书以后,我们就有权利向作者要求更深一层的进展,作者将何以回答我们的要求呢?
听说青年作家顾仲起自杀了。我们虽然还不能确定他真地是自杀了,但是我们却能说,在现今的这种黑暗的时代,若顾君真是自杀了,那是毫不足奇的事情。
在这种黑暗的时代,到处都是残忍,压迫,欺骗,卑污,到处都是令人恐怖的环境。在这种环境里,对于自爱的,有良心的青年,只有两条路:一、努力奋斗下去,积极做破坏现制度的工作;二、消极逃避,将自身毁灭,即所谓实行自杀。意志坚强的青年,现在多半走着第一条路,也许终久可以达到胜利的目的。若意志稍微软弱一点,那就不得不自杀了,因为既不能继续反抗黑暗的势力,又不能投降于敌人的营垒,那么除了自杀,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顾仲起走的是第二条路。
关于他的作品,我只读过《太阳月刊》上的一篇《献给我的爸爸》。我虽然没读过他的其它的作品,但是我已经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青年了。他的命运如现代很多的青年所经受的一样,是一个从旧社会里逃跑出来的叛徒。他是一个思想很激进的青年。不过这两年来,中国社会起了剧烈的变动,光明的浪潮虽然有一度的高涨,但是黑暗的魔力却终于变本加厉。它也不知道打退了多少意志不强的青年!我们的青年作家顾仲起君,起初是黑暗的抵抗者,现在因为抵抗不住了,只得找一个简便的逃避的路径自杀。于是他自杀了……
这不过是概括的原因。此外当然还有许多为我们所不知道的具体的事实,逼他一定要走入自杀的事实。听说他失了恋,受了女子的欺骗;又听说他的经济状况是非常地困窘。如果这些是使他自杀的原因,那么我们就要问一问,顾仲起的自杀到底是谁个的罪过呢?
是骗了他的那个女子吗?
是向他逼着要房钱的房东吗?
是向他逼着要饭钱的老板吗?
这都是枝叶问题。在现在爱情以金钱为转移的时代,所谓恋爱问题,无论如何不会有圆满的解决,尤其对于穷小子如顾君之类。在现在以私有财产为神圣的时代,当然更不能去责备那面目狞恶的债主。
然而顾仲起,我们的青年作家,是自杀了,这是谁个的罪过呢?……
若政治没有光明的一天,那么这种悲剧是永不会停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