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革命有什么关系呢?
“文学是超乎一切的,诗人和文学家决不受环境的支配决不应参加环境的变动,决不应问及什么革命不革命……”也许有很多的人,尤其是自命以艺术为至上的诗人文学家是这样想罢。但是在事实上,诗人总脱不了环境的影响,而革命这件东西能给文学,或宽泛地说艺术,以发展的生命;倘若你是诗人,你欢迎它,你的力量就要富足些,你的诗的源泉就要活动而波流些,你的创作就要有生气些。否则,无论你是如何夸张自己呵,你终要被革命的浪潮淹没,要失去一切创作的活力。
当群众忍受不了压迫,而起来呼喊,暴动,要求自由,高举解放的红旗,而你,诗人,站在旁边形同无事,或竟旁观也不观一下,或向群众说道:“这又何必呢?我们要严守美妙的和平,我们应当文明些……”在这时候,那怕你的诗做得怎样好,你的话怎样有音乐的价值,你相信你自身是如何的高尚,但是又有谁注意你,需要你,尊崇你,静听你呢?你将为群众所忘记,或为群众所咒骂,所唾弃;或者有一部分失去权威的少数人要欢迎你,说你是他们的,但是他们是失去权威的,是要做死亡的呻吟的,是没有再生动的希望的,能够给你一点什么呢?依附旧势力的诗人永远开辟不出创作的源泉,——事实上是如此呵,我们看一看俄罗斯的文学就可以晓得了。
俄罗斯文学革命运动的因果史,朵斯托也夫斯基,托尔斯泰,涅格拉梭夫,杜格涅夫……与俄国革命运动有什么关系,这是另一问题,我们暂且不说,且说一说十月革命时代的俄国文学界。
十月革命不但消灭了资产阶级的政权,把土地,工厂,银行……一切从资本家地主夺到工人农民的手里,赶跑了克林斯基,打败了田尼庚,推翻了独裁的皇室,破坏了资产阶级的制度,并且将资产阶级的文化送到坟墓中去了。文学当然是所谓文化的一部分,资产阶级文化既然被革命扫荡,于是资产阶级的文学也就随着资本家,地主,将军,跑到外国去,或在国内销声匿迹,不做一点儿声息——何尝不想呢?何奈没有力量了!也许跟着资产阶级下台的文学家自己以为是超乎一切的,是艺术的忠臣,是和平梦的爱好者,是人类的美妙的心灵的化身,而并不是资产阶级的代表;并不为所谓讨厌的物质利益而奋斗。但是事实的结果并不如他们的想象呵!他们的确是资产阶级的歌咏者,的确是资产阶级的战将,不过在争斗的战场上,他们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所用的武器不同罢了。
“喂!这粗野的工人的手,喂!这纷乱的暴动,这黑面包,这凶恶的波尔雪委克,这巨大的惊慌……呵!怎么办呢?……革命,唉!革命简直是横暴,简直是罪恶……我们的温柔的梦做不成了,我们的暖室的花被吹落了,我们的神秘的,细微的心灵被震动了,我们的幻想,我们的一切……没有了!唉!没有了!……”
是的呵!十月革命给与了“神秘的心灵”的诗人以无涯涘的悲哀!暖室的花被吹落了,温柔的梦做不成了,诗神因之不安,司文艺的美女因之啼哭……唉!横暴的革命!可诅咒的十月!但是怎么样办呢?革命是很骄傲的,尊大的,是很不顾一切的,是走起路来声音很高大的,对不起!对不起!把你们诗人的温柔的梦境搅扰了。
十月革命将旧的、资产阶级的俄罗斯送到历史的博物馆去,因之它的心灵也就没有再重新波动的希望。一切眷恋旧俄罗斯的情绪,回忆过去的哀思,恢复已失去的幻想,一切,一切……都是无希望的,不合时代的,因之它们的代表者,旧俄罗斯的诗人,无论如何,没有再生的可能,没有再为群众所注意的机会。也许他们现在还在提笔从事著作,但是在实际上,他们的感觉,情绪和心灵,都已经死去了。
十月革命是爆发了,讨厌的十月!它将一切纯洁的(?),以艺术为神圣的,天才的诗人都送到俄国的境外去,送到柏林,巴黎,伦敦……去过侨居的生活,这未免太严刻了罢?其实呢,十月革命后,劳农政府并未颁布驱逐文学家的命令,并未摆出对待他们的严刻态度。不过十月革命的本身,劳农的呼喊,红旗的招展,波尔雪委克的行动,与他们的艺术的心灵不合,将他们所歌咏的宝物破坏,令他们起江山依旧主人已非的哀感,不得不离去故乡了。我们与其说革命将他们驱逐,不如说他们将革命的祖国抛弃——革命后的俄国不是他们的祖国了;从前所歌咏的花园乐土,现在简直不可一日居,于是他们不得不侨居到那美丽的,繁华的,公道的,纯洁的,合于诗人的心灵的伦敦,柏林,巴黎……
布林,米里慈可夫斯基,巴尔芒德,黑普斯(米里慈可夫斯基的夫人)……及其他一些著名的旧俄罗斯文学的明星,都跑到国外去了,并且似乎降低了艺术家的身价,也参加,并且积极参加反苏维埃俄罗斯的运动。艺术家不是最纯洁的么?不是不齿问及讨厌的俗事的么?不是高出一切的么?但是现在为什么都把艺术家脑筋弄得昏乱了?为什么与反革命党,保皇党,资本家,将军……一切非艺术家一鼻孔出气,共同为反苏维埃俄罗斯的呼声?这是艺术家的降格呢,还是艺术家的本色呢?
不,这并不是艺术家的降格,这乃是艺术家显现出了自己的本色!我们要知道艺术并不是个人的产物,艺术家一定有自己的社会的背景,他并不是高立云霄,与其他人们没有关系的。每一社会的阶级有自己的心灵,每一艺术家必生活于某一阶级的环境里,受此阶级的利益的薰染陶溶,为此阶级的心灵所同化。因之,艺术家的作品免不了带阶级的色彩,我们虽不能说某一艺术家是某一阶级的代表,但至少可以说某一艺术家是某一阶级的同情者。若这种意见是不对的,那末,为什么布林,米里慈可夫斯基等……参加反劳农的运动?为什么以为新俄罗斯,劳农俄罗斯不好?难道说艺术的花卉只在贵族的宫院里,只在资本的深窖中,只在太太小姐的暖室里能够吐香?而在工人的俱乐部里,在群众的歌声里,就要失其光彩了么?严格地说,这也许是的,因为无产阶级的环境实在找不出资产阶级的艺术家的口味来。当这一般纯洁的(?)艺术家正在温柔的资产阶级的花园中欢唱低吟之际,忽然俄国的劳农举起十月的火旗,喊什么面包土地,当然要吓得一跳,即时变低吟为大喊:“不得了!不得了!我们赶快跑,赶快跑呵……”
好!你跑你就跑,谁也不来拦阻你。因为体贴你艺术家的心灵起见,决不来拦阻你,拦阻你更使你悲哀了。可是你既然跑了,那末,你的歌声也就没有谁能听得着了,在事实上,也没有谁想听得你的歌声。十月革命后,这一般著名的文学家,如布林,米里慈可夫斯基,巴尔芒德……在文坛上一点儿力量没有,几几乎全被人忘却了。不错,还有一部分文学家,如梭罗古布,谷慈敏,茶妙经……十月革命后,还没有跑,还在莫斯科或在列宁格勒住着,但是他们的身体虽然没跑,而他们的心灵久已跑了,或跑到柏林,或跑到巴黎,但是无论跑到什么地方,总是跑了,跑了是一样的。因之,新俄的批评家给他们一个名号“内侨”,意思是国内的侨民。或者有人说,这未免滑稽这又有什么滑稽呢?在精神上,新俄罗斯已经不是他们的祖国了;他们的祖国内有皇帝,有贵族的花园,有美女的白手套,有地主的威严,有温柔的筵席……但是现在的新俄罗斯呢?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这不是所谓艺术家的祖国。
旧俄罗斯的诗人随着旧俄罗斯的政府下了舞台。十月革命后,我们在俄罗斯的文坛上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威严了。无论内侨的文学家也罢,外侨的文学家也罢,或销声匿迹地不说话,或为无力的呻吟,一点儿好的东西也没写出来。简直可以说算完了。他们都死去了罢?不错,布林,米里慈可夫斯基,安得来·白内宜,谷慈敏,还生存在人世上,但是他们的灵魂已经没有了。我已经说过革命这件东西,倘若你欢迎它,你就有创作的活力,否则,你是一定要被它送到坟墓中去的。在现在的时代,有什么东西能比革命还活泼些,光彩些?有什么东西能比革命还有趣些,还罗曼谛克些?倘若文学家的心灵不与革命混合起来,而且与革命与于相反的地位,这结果,他取不出来艺术的创造力,干枯了自己的诗的源流,当然是要灭亡的。
这一些反革命的文学家,既然在新的取不出资料来,于是在旧的垃圾中,在上帝的龛前,在罗马的往昔,在一切被现代人所忘却的生活里,取出一点腐水润润自己的笔锋,但是可怜极了!革命后,他们也出了许多诗集,并且这些作品在技术方面并不是十分不高,但是他们的感觉,情绪,幻想,却不能令现代感觉到需要。梭罗古布,谷慈敏,罗善诺夫,白列松……共同出了一本《射夫》,印刷得虽然讲究,喂!可是只印了三百份!这简直是羞辱罢!与革命表同情的作家们所出的诗集,至少也要印两千份,但是这一些旧俄罗斯文学家,并且是有过很大的名望的,只将自己的文集印了三百份!这未免是滑稽而且羞辱罢!但是怎么办呢?我们又不能把旧情绪来鼓动新的人们的心灵……
没有办法,去找上帝罢……贵族的别墅没有了,丰盛的筵席没有了,暖室的花也不香了,所剩的还有一个上帝,呵!这个上帝,你们波尔雪委克总夺不去!当我们读反革命作家的,特别是女作家的诗集时,差不多到处都可以找到上帝这个东西,似乎没有上帝,诗便写不出来。阿黑马托瓦,慈维大也瓦,司喀普斯加牙,黑普斯……这一些女诗人口口声声总是上帝,上帝,上帝!但是天上的上帝总解决不了地下的问题,恢复不了已失去的实产!
这又怎么办呢?
历史的命运,革命的浪潮,任谁也不能将它压下去。“上帝!上帝呵!这是无力的祷告,这是将要死亡的哀鸣。
“倘若我将来有时间,金钱,纸,笔,墨,我一定可以创造出稀有的作品来……倘若给我许多层的楼房,十足的笔墨,我可以写出好的神话的叙事诗来,但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给我生活的安全罢,我交还你们的损失。我向俄罗斯声明:我是你所需要的,我并且知道你所需要于我的是什么。”
这一段话是何等的悲哀呵!安得来·白内宜公开地向新俄罗斯诉苦,说自己没有创作的机会,不能写出好的作品来,完全是因为物质的生活不安定。我们不能说,他的这种要求是不应当的。但是倘若以自己现在不能创造出好的作品来,完全归咎新俄罗斯没有给他好的楼房住,这未免是笑话罢。新俄罗斯还在革命的过程中,新俄罗斯的创造主——劳农群众——还在血汗里奋斗,或者有点疏忽的地方,没有把所谓文学家,特别是白内宜,安置得周到,但是这是它的错误么,当许多人没有房屋住的时候,那里能给你白内宜以多层的楼房和无数的金钱?并且你有了楼房和金钱之后,所做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新俄罗斯所需要的,还是一个问题。白内宜根本没有明白新俄罗斯是什么东西,没有接受十月革命的情绪,照理没有向新俄罗斯要求保障生活的权利。
白内宜是伟大的天才,崇拜他的人是这样地称呼,至少他自己是这样地相信。他似乎还想恢复自己从前的权威,重新创造好的作品,但是他的创造力没有了,在我们想,他没有再生的希望了。他承认自己是俗人,并说苏维埃时代对于文学家是恐怕的时代……这样能够创造出好的作品么?新俄罗斯在改造的时代,还要向文学家要求努力的帮助,而白内宜既不能习惯于它的生活,明白它的意义,复向它提出特权之要求。这末一来,白内宜永远与新俄罗斯合不到一块,而无相遇的机会了。
但是,新俄罗斯是在生长着,是在前进着,没有闲工夫与白内宜相周旋,于是白内宜永远的颓倒在它的后面,而无再起的希望。
从旧俄罗斯的范围内完全跳到革命的道上来,有布洛克,布留梭夫,关于布洛克,我们后来才说。布留梭夫本来与巴尔芒德为俄罗斯文坛上象征派的双星,齐负盛名,但是十月革命把巴尔芒德惊跑了,跑到国外过侨居的生活,而布留梭夫却完全把十月革命接受了,并加入共产党,为无产阶级国家努力文化的工作(他已于前年死了),因之,俄国的劳农群众对于他还表示相当的敬礼。
亚列克谢宜·托尔斯泰(注意这不是做《战争与和平》的托尔斯泰)在革命初,也同布林,巴尔芒德,米里慈可夫斯基等跑出国外,过一过侨居的生活,但是后来,他看见新俄罗斯并不十分可怕,波尔雪委克并不是洪水猛兽,于是把胆子壮一壮,返到俄罗斯来。在这几年中他还做了几部长篇小说,并且还十分坏。他所拟做的长篇小说在愁苦中的行路,第一卷我已经读了,描写十月革命前俄国的情状,还有两卷未出版,或者已经出版,我尚未看到。他创作的源流还未枯涸,我们虽然不能断定他将来一定可以写出很好的作品来,但是,他总还能写,总还没有死去。这大约因为他没有把自己送到反革命反现代的路上罢。
布林,米里慈可夫斯基,黑普斯……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当然占有相当的地位,但是他们是死了的人们了。他们现在能够写些什么呢?什么是他们创造的对象呢?写保皇党请求英法政府封锁俄国罢,这又有什么兴趣呢?况且这些卑污的历史,写出来只表现出自己的羞辱,此外什么都得不到。喂!说起来,革命的作家幸福呵!革命给与他们多少材料!革命给与他们多少罗曼谛克!他们有对象描写,有兴趣创造,有机会想象,所以他们在继续地生长着。
“当我想起那个时候——这些不怕神的共产主义者将政权得在手里,他们用粗暴的手腕,毫不怜惜地将一切我心中所宝贵的,美丽的大理石的偶像完全打碎;他们破坏一切为诗人所爱的,艺术的,幻想的玩物;他们砍去神妙的,香艳的桂林,而栽上马铃薯;没有实际用处的百合花,然而外表是很美丽的,也将离却社会一块土了;美丽温柔的玫瑰花,夜莺的未婚妻,也将逃不出这种命运;夜莺,这些没有实用的歌者,将受驱逐……我真要恐怖而战栗呵!喂!当我想起来那个时候——凯旋的无产阶级将我的诗篇抛入坟墓与一切旧的,浪漫的,幻想的世界同归于尽——我真抱着无限说不出来的羞辱呵!”
德国伟大的诗人在一八五五年临死不久的时候,写出自己对于将来的悲痛。海涅感觉到共产主义者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不可免的,而同时却又恐惧自己的《歌的书》将要被焚毁,一切诗人的幻想将要消灭……他的预言一方面是对的了,而一方面又须加以更正。历史更正了海涅的预言——不怕神的共产主义不但没有将《歌的书》焚毁,而且在新俄罗斯出版了一本很好看的译本。胜利的无产阶级保留了许多旧罗曼主义世界的遗产,有时或者所保留的超过应当保留的程度。无产阶级也爱百合花的娇艳,但要大家都有赏玩的机会;夜莺的歌唱固然美妙,但无产阶级不愿美妙的歌唱,仅仅为一二少数人所享受。许多很好的诗人以为革命的胜利,将消灭一切幻想和一切罗曼主义;其实人类的一切本能绝不因革命而消灭,不过它们将被利用着,以完成新的责任,新的为历史所提出的使命。
但是当俄国革命未发现,无产阶级未执政权以前,诗人——罗曼谛克不会将幻想与实际生活连合一起,不会将罗曼主义与革命视同一体,因之闹出许多大的悲剧。近一百年来诗的历史,实际上也就是悲剧的,烦闷的历史。拜轮一方面仇视人世间的地上,但一方面又是人世间的忠实的儿子——他竭力诅咒人世间的地上,不愿在人世间的地上寻找一点有意义的东西,但他又诅咒永无声息的天上,结果完完全全献身于地上的事业,为所谓“小利益”奋斗,为被压迫的民众牺牲,在希腊历史上留一千古不灭的故事。圣西门是幻想家又是实行家;海涅是罗曼谛克,但又是革命党人;伯林斯基是唯美主义者,但最后变为社会主义者。在这两种思想冲突的时候,伟大的诗人也不知落入了许多悲剧的深窟呵!
说起布洛克来呢,他是这一世纪历史的转变中之最后的,伟大的,悲剧的表现者。布洛克是罗曼谛克,他的罗曼主义完全是历史震变的预觉,是一切幻想的不坚固之承认。他的《玫瑰与十字架》是这一世纪来罗曼主义的美妙的著作,在这一本戏剧中,我们可看出他的悲剧来。剧中女主人伊左娜,一位年幼的美丽的妇人,一方面为着年老的好发怒的丈夫,终日愁闷不可言状,一方面夜夜梦见着不知名的武士——《欢喜与痛苦》一歌的作者。当她清早睡醒的时候,两耳中总是隐约地闻着歌声;后来命老看卫武士伯特兰寻找她所梦想的武士,结果虽然寻找到了,但所寻找到的完全与梦见的不合,不禁大失所望。伊左娜在失望之余,爱在一个美丽的侍童的怀中领略安慰,而命伯特兰在自己窗下看守,若老丈夫到时,即叩剑为号,使两情人不致陷于困难。一日老丈夫至,伯特兰效忠于伊左娜,遂以身殉。此剧完全表现布洛克心中所有的悲剧:既爱远的,不可见的幻想,而同时又知道这种幻想是不坚固的。于是不得不注意于现实的生活,而现实的生活又不能令人满意,寻出好的出路,于是悲剧就发生了。
“美丽的孩子
总比渺茫的和可怕的梦好些。”
这是剧中紧要的一句话。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这是承认一切幻想的枉劳,这是说明对于不现实的爱情的无益。但是布洛克本是爱幻想的罗曼谛克,本是爱神秘的诗人——既承认幻想之不坚固,遂不得不参加所谓人间世的运动,在这一种冲突的过程中,布洛克的心灵上的确萃聚了近百年来的悲剧。
十月革命的火焰爆发了。布洛克于徘徊歧路的当儿忽然听到巨大的轰动的雷声,于是他的诗的心灵大为波动起来了。也就同海涅一样,法国的六月革命激动了海涅的幻梦;一九一七年的革命,论起范围来,比当时的六月革命大得多了,将布洛克从失望的途中唤醒过来。布洛克以为仅在革命的浪潮中,能寻找出诗人所要求的,伟大的,有趣的,神圣的一切……
什么东西把布洛克与革命连合在一起的呢?
革命就是艺术,真正的诗人不能不感觉得自己与革命具有共同点。诗人——罗曼谛克更要比其他诗人能领略革命些!
罗曼谛克的心灵常常要求超出地上生活的范围以外,要求与全宇宙合而为一。革命越激烈些,它的怀抱越无边际些,则它越能捉住诗人的心灵,因为诗人的心灵所要求的,是伟大的,有趣的,具有罗曼性的东西。俄国的革命与布洛克似觉相遇在无涯涘的勇敢上面。革命是行动,布洛克是幻想,革命所趋向的正合于布洛克所要求的。革命在一瞬间把布洛克弄得再生了:在革命前不久,布洛克还悲哀地呻吟:“生活轰扰过一下,就消灭了”;他又肯定地说道:“一切将来还是如此,出路是没有的”;但是现在呵,布洛克呼喊着说:“生活是美妙的!”他在革命中看见了电光雪浪,他爱革命永远地送来意外的,新的事物;他爱革命的钟声永远为着伟大的东西震响。
布洛克很矜持自己能继承古来好的艺术家——为被压迫的人类而悲哀者——的传习,能参加伟大的奋斗。好的艺术家都曾知道,仅仅只有美妙的东西才值得想象。试问什么东西有比革命再美妙些的?对于好的诗人与对民众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布洛克说,“所以值得生活的,仅在于向生活提出无限制的要求:要有就全有,要没有就什么也没有。勿相信世界上所无的东西,而应当相信世界上所应当有的东西;纵使这种东西现在还没有,或很长远的时候还不能有。”观此,我们可以知道布洛克的急进主义到什么程度;观此,我们可以知道他为什么要迎合革命的浪潮。
布洛克比革命还要急进些。革命时常还要走走曲线路,但是布洛克不愿有任何的调和。在最恐怖的时日,革命有时在自己的血路上还震动颠簸一下,然而布洛克硬挺着胸膛,丝毫不惧血肉的奔流和宝物的破坏。他不但自己把革命完全领受了,并且号召别人领受革命的一切,勿要为革命所带来的牺牲,恐慌,危险所震惊。他说,我们仅仅爱好还是不够的,应当不为所爱好的东西而生怯儒。真正的爱能驱除恐惧。你们千万勿怕把克里姆宫,一切宫院,画片,书籍……破坏了!为着民众而保留它们是应当的,但是,失去了它们,民众并没有失去一切的东西。能被毁坏的宫院——不是真宫院,能从地球上毁灭的克里姆宫——不是真克里姆宫。从宝座倒下来的皇帝——不是真皇帝。克里姆宫在我们的心里,皇帝在我们的头内……
布洛克深知道革命非同故事可比,它的创造一定要经过破坏的路。有人或者要讥讽罗曼诗人对于目下的生活痛苦太冷静了,殊不知照着这一种关系上说,则革命是最伟大的罗曼谛克。革命为着要达到远的,伟大的,全部的目的,对着小的部分,的确不免要抱着冷静的严酷的态度。我们可以把布洛克咏自己的诗拿来咏革命:
心灵沉默着,在冷静的天上,
一切星星儿向它燃烧。
只听得周围的民众扰攘地,
在呼喊着黄金和面包。
它总是沉默着,——静听着呼喊,
瞧望着那遥远的天边。
为着要走到那遥远的天边,目下的附近的小呼喊都可以置之不理。关于此,布洛克的态度与革命的态度完全是一个样的。
……无神圣的名字的,
一切十二个走向那远处去,
他们是什么都预备好了的,
什么东西也不愿有所顾惜……
在《十二个》一诗中,布洛克完全表示出自己对于革命的态度,也就因此,布洛克插进了新俄罗斯文学界,并且《十二个》的意义和价值,将随着革命以永存。《十二个》是革命的证书,是最近一百年来罗曼谛克的心灵世界之转变,是布洛克所以能成为伟大的诗人——劳农群众所崇拜的诗人之枢纽。布洛克是真正的罗曼谛克,惟真正的罗曼谛克才能捉得住革命的心灵,才能在革命中寻出美妙的诗意,才能在革命中看出有希望的将来。布洛克把十二个红军的兵士比成救世主的基督,而在别人则以为他们是强盗,捣乱者,神圣的破坏者,刽子手。人类永远地幻想正义,希求正义的实现——布洛克以为十二个兵士是引导被压迫的人类到正义之路的天使。为着实现正义,十二个兵士提起有力的、不摇动的脚步,勇敢地前进,而他们背后剩下了旧的一切……
伟大的不满意也是把布洛克与革命连合在一起的一物。在俄国的地土上无数万的农人和工人,因为受了统治者的严酷压迫,遂掀起了暴雨狂风,大放其不平鸣;而在诗人的心灵中,蕴藏着对于资产阶级的仇恨,满蓄着人类个性不解放的感觉;因此,反对市侩主义,反对压迫的制度,布洛克与革命是一样的。布洛克很讨厌所谓“秩序”,“国民义务”,资产阶级的日常生活……他说:“有产者足下的一块地,如猪足下的屎尿一样,是一定的:家庭,资本,职守,徽章,官位,木架上的上帝,宝座上的皇帝,你把这些都把它抛掉,那吗,他的一切都要嘟噜噜飞去了。”
革命把这些东西从资产阶级的足下打扫去了。在这一种打扫的行动中,有一种无限制的前进的趋势,鼓荡着人类要求解放的热情,诗人可于浪潮中听出能令人欢畅的音乐,看出革命的心灵。布洛克爱上了这个革命的心灵,而非革命的理性和计划。“我们爱这些不谐和的歌声,这些呼吼,这些音乐谱中之意外的转变……我们现在应当听,而且应当爱这从全世界音乐队所飞出来的声音……”但是革命是人类历史的道上的胜利日,是无风浪的散文。革命后要渐渐地走到进化的路上,要发展到自身的第二阶段。在此第二阶段,破坏的风浪要让位置于和平的建设,所谓理性和计划登了表面的舞台,而所谓革命的心灵不得不隐藏到自身的深处。到此时,我们的诗人,我们的罗曼谛克,失去了兴趣,心灵上起了很难过的波纹。他这一种痛苦,绝不能与白内宜、茶妙经、裘可夫斯基(文学批评家)等等的诉苦相比,他们简直与革命没有关系,他们之所以不满意于革命的,是因为革命不能给他们好房子住,好面包吃,而布洛克现在所以发生痛苦的,是因为革命,照着他的感觉,似乎走到半路停下来了,不能满足自己的无限制的态度。布洛克未明了革命的理性,所谓和平建设,是必要的,是不可免的。但是他对于革命的心灵,始终是忠实的同情者。
不过要做一个革命的诗人真是不容易!不但要表同情于革命,不但要在革命的怒潮中,革命的胜利中寻出有趣的东西,听出欢畅的音乐;并且也要领受它临时的策略,它的临时的失败,所谓以退为进的形式;并且也要忍耐地拿住他的理性,持住它的计划,随着它为和平的进化。但是布洛克却没有能做到这一层,害了所谓“共产主义左派的幼稚病”。他以为革命右倾了,与当时革命后共产党中一部分左倾分子具有同一样的观念。革命倘若不是一烘就算了事,而是要改造一切的,那末,它不得已一定要走入散文的路,要进到和平的建设。革命一方面将进化的方法(未革命以前的)消灭下去,而一方面自己又要应用它。破坏是革命的手段,建设是革命的目的,欲达到目的,那就不得不要理性来支配了。新世界的建设一定要从很小的事物做起,而不会在空中发现。但是我们的诗人,我们的罗曼谛克,却没有这种耐性,所以他痛苦,痛苦得很……
在心灵上,理想上,布洛克完全与革命是一致的,但是他没有明白,并且不会估量革命后所谓从小事做起的价值。革命后一些建设的琐事,我们的罗曼谛克没有习惯来注意它们,而自己还是继续地梦想着美妙的革命的心灵,还是继续地听那已隐藏下去的音乐,还是继续地要看那最高涨的浪潮……但是为着要建设文化达到目的起见,革命不能与布洛克再走一条路了。
十月革命第二期入于和平建设的时代,所谓新经济政策,所谓军事共产主义的停止,在表面上看来,的确是象革命退了步,一般激进的分子对此大生不满,发生了所谓“左派幼稚病”,因为害这种病而自杀的很有一些人。如著名的无产阶级诗人格拉昔莫夫也因之灰心丧气,他看着花园中的一些白女人和娼妓们,看着金钱,又动了自己的响声,不禁叫道:
好苦痛呵!
好苦痛呵!
……
这种苦痛的确是很难受,它居然把布洛克杀了。这种苦痛之发生并不是由于敌视革命,而是由于太相信革命万能了。不过真正的劳工诗人,虽然一时地苦痛一下,但能不为这种苦痛所杀,而我们的罗曼谛克,布洛克,缺乏所谓忍耐的能力,于是就陷于不可免的悲剧了。
但是我们的罗曼谛克所遗留的《十二个》将永远地为劳农群众所珍贵……
十月革命涌现出一个特出的诗人,这个特出的诗人很少为批评家所注意,大半的批评家都把他置之不理不问,然而他在俄国革命文学史上将要占头一把交椅,他对于群众的影响非常之大。倘若我们数一数,或者问一问俄国的劳农群众,哪一个诗人是为他们所爱的,哪一个诗人的作品对于他们是最有兴趣的,他们必定都同声答道:
“节木央·白德内宜!”
这么样的一个声名最普遍的诗人,这么样的一个为群众所爱戴的诗人,居然为批评家所忽视,这岂不是一件奇事么?其实并不是一件奇事!大半的批评家,持有旧有的眼光,还是以旧的态度来批评文学。他们不把白德内宜算在文学的范围内,他们几几乎不承认白德内宜的诗是文学的作品。有很多的人说,白德内宜是具有大的天才的,然而这种天才不是文学的。这大约因为白德内宜的作品所用的语言都是合乎民众的俗语的,他的作品的对象不外乎牧师、农民、兵士、地主、革命,日常生活等等在他的诗内,我们找不出香艳的百合花,玲珑的夜莺声,男女间美丽的蜜梦,细腻的玉手,柔软的沙发,微细的情绪,海边林下的幻想,一切真正的诗料……倘若没有这些诗的内容的诗怎么能算是诗呢?写这些俗事俚物的诗人又怎能攀登诗人的天国呢?不是诗!不是诗人!诗是要有艳丽的,诗人是要有细腻的情调的。
喂!倘若白德内宜的诗不是诗,白德内宜不是文学的天才,那末所谓文学是什么东西呢?倘若为劳农群众所爱戴的诗人不是诗人,那末所谓诗的岂不是要与群众脱离关系?岂不是超乎群众的?倘若说有细腻的情调才算是诗,才算是文学,这的确是减轻了文学的地位——文学既不是为群众所要爱戴的东西,那末它的意义在什么地方呢?
任你们一些批评家怎么样忽视,怎么样说白德内宜不是文学的天才,然而俄国的工人,农人,兵士还是继续地崇敬他,把白德内宜算为自己的诗人!白德内宜虽然在批评家的眼光中不是诗人,然而在劳动群众的眼光中却是唯一的诗人,唯一的为他们所需要的诗人!呵,这又怎么判断呢?批评家的眼光对,还是群众的眼光对?这又何必判断呢?公公与婆婆吵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各的理。倘若我们是承认文学不是贵族的,是应当群众化的,那末我们就不能不说白德内宜是文学的天才,是值得注意的诗人。
当然,并非是每一个俄国批评家都把白德内宜置之不理不问。社会主义派批评家柯干在自己批评白德内宜的文章中说:
“当我被中央出版部派到乡村演讲时,我第一次感觉到白德内宜的文学的重要意义。中央出版部的经理人随身带了讲演者的名单,曾向群众问过,他们愿意再听谁个的讲演。在演讲者的名单上都是有名的人物,在这些人物之中,有许多自己还不知道也列在这个名单上,白德内宜大约也是不知道的一个。一些农民们很冷淡地听了一些著名的教授及政治领袖的名字,我以为农民先要听这些人们的讲演。但是当念到白德内宜的名字时,全部听众即刻兴奋起来了,齐声说道:‘好得很!什么时候把他派来呢?请快一点派来!’在这个冷淡的村庄内,在这种所谓不文明的群众中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白德内宜的名字……倘若白德内宜不是文学家,那末对于文学恐怕有点不好看罢……”
我们读了这一段话,我们就知道了白德内宜对于一般民众的影响了。当这革命高潮正在澎湃汹涌的时候,在国内战争热烈的空气中,一般所谓真正的(?)诗人吓的吓,跑的跑,缄默的缄默,而白德内宜大放其笔锋,把自己的诗做为红军的大炮,做为攻打田尼庚,哥恰克一切反对革命的工具。脱洛斯基用自己的命令和计划引导红军保障革命,攻打敌人,而白德内宜用自己的诗歌鼓动红军,与脱洛斯基做了同样的事业。没有一个红军的兵士不爱读白德内宜所做的诗的。这一方面因为白德内宜所写的都是为被压迫者说话的,一方面也是因为白德内宜所写的非常的明了,非常的流畅,合乎一般群众所说的语言。凡是在报纸上,演说中,书本上所一时不能够明白的东西,只要白德内宜在诗中一写出来,一般群众就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了。
读者诸君!你们现在明白了白德内宜所以为群众所爱戴的道理么?
白德内宜从未称过自己为诗人,他只是俄国革命中一个工作者,他只是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一个服务的人。他所写的诗都是与时事有关系的,我们也可以说,他的诗都是“定做”的——社会群众有什么需要的时候,他就提起笔来写什么东西。他从未想过将自己的诗做为人们消闲的安慰品,做为酒后茶余的资料。他提笔做诗,也就如同农夫拿起锹来挖地,铁匠拿起锤来打铁一样,是有一个实际的目的的,绝不是如一般诗人为无病的呻吟。他的作品,照唯美派的文学家看来,实在有点粗俗,或简直不承认它是诗。若真正要说白德内宜的作品不是诗,那末也没有办法,好在白德内宜自己并不自命为诗人,我们又何必代他辩护呢?
白德内宜只是一个战士,批评他最得当的要算红军首领脱洛斯基了。脱洛斯基在自己批评文学的论文中,很少的时候说过他,然而在自己所写的“革命军事苏维埃”的命令上,很简单明白地将白德内宜批评得再好没有了。一九二三年四月二十三日,“革命军事苏维埃”会长脱洛斯基发出一褒奖白德内宜的命令说:
“节木央·白德内宜为射击劳动群众的敌人的好枪手,为语言中之最勇敢的骑兵,现为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所褒奖,予以红旗徽章。”
在此简单的几句话之中,我们可以看出白德内宜与俄国劳农群众的关系,他的作品有如何伟大的意义。在国内战争的前线上,脱洛斯基的策略当然是于红军的胜利有很大的关系,然而白德内宜的诗,在于红军胜利的历史上,无论如何是要占一个相当的位置的。任你说他的作品是诗也罢,不是诗也罢,可是这种作品却有自己的巨大的作用,为任何诗人的作品所不能够达到的。
白德内宜只承认自己是一个战士。他在他的自咏的诗中说:
我不是首领,而是一个普通兵士,
我很骄傲我能同民众的行列排得紧紧地,
在强烈的战场上我分受民众的命运,
他们的悲哀,他们的羞辱,他们的欢喜。
这是如何伟大的气魄!白德内宜在自己的作品中始终承认自己是与民众一体的,他绝对未曾想过自己是要超出群众之上,可是也就因此,我们能在他的诗中寻出民众的喜怒哀乐来。倘若我们把白德内宜与民众的关系抛却,而来论白德内宜是诗人,或不是诗人,这简直是无意识的事情。他是民众的战士,他的诗是为着民众做的,民众的喜怒哀乐是他的诗料。他能够代表民众的利益,心理,能鼓动民众战斗的情绪,在实际上的确是一个伟大的诗人。
在《我的诗》中,白德内宜说出自己的诗的面目来:
我歌吟……难道说我在“歌吟”?
在战场中嘶哑了我的声音。
我的诗呢……也没有什么光芒,
不是在闪灼的演讲台上,
不是在文明的群众面前,
我高诵着我的粗俗的诗篇。
我不是女神的服务者:
我的粗俗的诗是我的每日的功绩;
祖国的民众,劳动的受苦者呵,
只有你的裁判是对于我重要的!
你是裁判我唯一的真正的法官,
你,我是你的希望和思想的表现,
你,我是看守你的门隅的警犬。
是的!白德内宜是看守民众的门隅的警犬!但是,这对于所谓高尚的诗人,不是一件羞辱的事么?喂!警犬?警犬只是警犬,不能称为诗人罢?诗人怎么能当警犬呢?但是白德内宜情愿当民众的警犬,情愿降低诗人的地位。不过说起来,当民众的警犬,这并不是十分羞辱的事情!当警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警犬要有当警犬的天才,并不是每一个诗人都能自称为民众的警犬的。当民众的警犬而能博得民众的崇爱,我以为这只是光荣,无限的光荣。至于一般高超的诗人视当警犬为羞辱的勾当,那也只好由他们想去,又有什么办法呢?……
白德内宜真是如警犬一样,凡遇着一件政治事变的时候,他就应时势的需要,提起笔来向民众警告。别人以为很野俗的,不值得诗人注意的,而白德内宜都可以写出自己特别风格的诗来。即如在国内战争时,兵士滥用子弹,白德内宜做出诗来教训他们:
强者不费用自己的力气,
因此在两方的交战时,
他可以捉得着他的仇敌。
对于可诅咒的波兰的“可汗”,
自然有人在那里注意:
他的军火自有法国人,英国人,
好好地送到他的手里。
但是我们防守的武器,
只有我们自己来锻炼;
我们自己制造火药,
我们自己熔铸炮弹。
我们的火药是为着战斗用的,
而不是为着啪啪的好玩;
我们不应当浪费自己的武器,
这是我们的责任使然……
做美妙的诗的诗人们当然不屑以这种无谓的事情做诗料的,当然不愿意做这种诗来冒渎女神。但是我们莫要太轻视鄙夷这种诗,它在国内战争时对于红军的鼓励和作用,可以说是极伟大的。白德内宜自己会不会在前线上放炮射敌,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的诗,他的笔,却比任何一尊过山大炮还厉害些。脱洛斯基在自己的命令上称白德内宜为射击劳动的敌人的好枪手,岂是无因的么?你尽管可以说他是好枪手,而不是诗人,但是他的诗的确做了很大的工作,他的诗的确是民众的兴奋剂。
叙事诗《乡下人》在革命上的意义,就是一千篇的政治论文也抵不上!在革命的初期,革命除了饥荒困苦,什么东西也没有遗给民众。当时也不知说了多少言语,以期平服民众的怨望,但是在这些言语中,任谁个也没有如白德内宜的下列几行诗说得简单而有效:
我们现在真是可怜的人民,
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将把一切的余物吃透。
至于我们的余物呵——喂!
大家都晓得是什么样子的:
民众的劳动成年地,成年地,
才积聚了一点些微的东西,
忽然皇帝爷要高兴战争去,
把我们的国家弄得稀烂破碎……
我们真困苦,再困苦是没有的,
从我们初次与敌人碰头的日子起。
我们现在炽热的血战中,
还没有把我们的敌人破毁,
一切我们周围好战的人们,
总是来进攻我们用着黑暗的势力。
不但在公开的战场上有敌人,
并且在我们的内部也到处皆是:
无论你向什么地方看一看仔细,
这浑蛋的蛆总是在我们的中间作案。
这种令人愁闷的瘟疫,讨厌的东西,
兄弟们,你想一下子驱逐真是不容易!
我们的可怜的国家
深深地害着老朽的病。
多少年代所毁坏的东西,
现在我们想徒手整顿,
在此最短的时间,朋友,
这的确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
为着要得着甜蜜的自由的果实,
为着人民要能尝着这果实的滋味,
朋友们,我们千万莫要着急,
这一定需要许多培养的年月日。
白德内宜本身就是俄国革命史,我们在他的著作中,可以看出无数的农民、工人、兵士在革命过程中的情绪——群众的喜怒哀乐,我们只有在他的诗中可以感觉到,可以寻得出来。十月革命固然涌现出来许多天才的诗人,但是唯有白德内宜一个人能够将民众的情绪表现得真切,包括得不遗。倘若说白德内宜不是真正的民众诗人,那末我就要问,谁个是真正的民众诗人呢?
就是论起技术方面来,白德内宜也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确是俄国几位大诗人普希金,克雷洛夫,列尔芒托夫,涅格拉梭夫等的继承者。他能利用民众的俗话做为自己诗的语句,流畅简明,毫不格滞,实为其他与白德内宜同时的诗人所不及。白德内宜的诗有种种不同的声调和体裁,的确可与伟大的平民诗人涅格拉梭夫的作品相比。
在讽刺方面,白德内宜讽刺的天才绝不低于沙特可夫,郭哥里格里,波也杜夫。在童话著作方面,白德内宜是克雷洛夫唯一的继承者,虽然他的童话没有如克雷洛夫的童话所包括的意义之宽广,他的童话总是对于某一件事情而做的,但是在技术方面,在利用民众的俗语方面,白德内宜直可与克雷洛夫并列。
普希金是俄国第一个伟大的天才的诗人,我们可以说白德内宜是他最好的学生,但是白德内宜诗中所含蓄的民众的意义,任你普希金也罢,列尔芒托夫也罢,布洛克也罢,马牙可夫斯基(未来派的首领,俟在第九章再述)也罢,都是没有的。白德内宜的诗简直如红军手中的枪,工人手中的机器,农人手中的锄头……一样,为建设新社会的工具——他能将自己所歌咏的与民众所需要的连合一起,并且我们不因此感觉他有勉强不自然的痕迹。
他的诗是为民众做的,他的天才是为民众生的。
我们不必哓哓争辩白德内宜在文学上的地位,因为这不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他在俄国革命史上的地位,是他与俄国劳农群众结了不解的因缘。拉狄客(现任莫斯科中山大学校长,第三国际要人)说:“将来关于白德内宜一定要写出许多书来”。其实写出许多书来与否,又有什么要紧呢?白德内宜的诗自有民众在那里高兴地讲着。白德内宜的文学的价值自有民众在那里估量着。
白德内宜现在还不老,大约不过四十岁罢,还是继续地做自己的工作,几几乎在莫斯科《真理报》上,我们天天可以看出他所写的诗来。他的诗如“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所颁布的命令一样,是有一定的实际的效用的。
爱莲堡是一个天才的作家。革命前他早已蜚声文坛,但对于我们有兴味的,是他在革命后的文学著作。革命后迄于今日,他共有四部重要的著作:一、《呼莲尼陀及其学生》;二、《库尔波夫之生与死》;三、《姌娜的爱》;四、《破坏者》。这四部之中每一部著作都能引起我们的注意,都能令我们感觉爱莲堡的天才异于常人,同时我们不能忘记他在自己的书中所提出的问题,是有趣味的、重要的问题。
爱莲堡是一个罗曼谛克。他虽然同情于十月革命,虽然笑骂资产阶级的文明,但他是非共产主义者,这是因为他有点虚无主义的倾向,他富有知识阶级的怀疑的情绪。共产主义者的行为,思想,目的,是应当为着共产主义的,向着共产主义的;他的情绪是应当革命的,坚正的,决定的,而不应含有丝毫怀疑的成分。但是我们的诗人,爱莲堡,他却还脱不了怀疑派知识阶级的习气。不过在最后的两部著作——《姌娜的爱》与《破坏者》——中,爱莲堡似乎变为乐观些,似乎对于革命的将来更确定地承认些,倘若爱莲堡是真正的天才,是真正的聪明人,那他自然不能永远徘徊于虚无的怀疑路上。倘若爱莲堡起初同情于十月革命,只是因为它是破坏者,只是因为它具有巨大的否定的能力;那爱莲堡终久可以看出十月革命不但能破坏旧的,而且能建设新的光荣的将来;不但能否定一切旧有的文明,而且能给我们以新的富有的生活。倘若爱莲堡起初解决不了个性与集体的关系,那他总可以慢慢地觉悟到个性与集体并没有冲突,真正的光荣的个性不是仅仅牺牲自己为着集体,而是要在集体中发展起来。
爱莲堡痛恨资产阶级的文明真是达于极点。关于笑骂资产阶级的文明,描写资产阶级的文明,我想,爱莲堡与法国近代作家马格里特是最好的能手。他俩的作品中有关于资产阶级的文明处,简直是欧洲资产阶级的照妖镜,可以说是把它们丑态毕露出来。在这一层,我们可以说爱莲堡与马格里特是资产阶级文明的劲敌罢。是的,爱莲堡的确是资产阶级的劲敌!虽然当他创造革命的主人翁时,我们不能完全同意,但是当他描写资产阶级时,我们实在要说一声:好,真是痛快淋漓!
《呼莲尼陀及其学生》一书中的重要的主人公呼莲尼陀,他否认一切文明,他的任务是做一个彻底的破坏者,要破坏一切腐败的文明。他不是普通的无政府主义者,因为他所利用的方法与普通无政府主义者的不一样。炸弹手枪罢,这个方法太旧了;宗教罢,到现在的世界,谁个也瞒不过去。用一些什么方法好呢?呼莲尼陀在自己的行动中用尽了许多方法,但都觉得不十分充足。他的学生属于各种各属的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俄国人,黑人及犹太人。资本家枯里——学生之一——知道治社会病只有两种药:洋钱与圣经,但当工人,所谓下层阶级为着物质利益而罢工,轻侮一切神圣的当儿,我们的这位枯里先生也不得不懊恼了。斯没立多维奇,一个俄国的知识阶级,仅仅要寻一个“人”出来,但结果不免要羞愤起来,所谓这个“人”是没有的。意大利人班布奇什么东西也不爱,乱七八糟吐痰,不守任何规则,因之时常在警察局里过夜。……最后德国人斯米德发明一改造人类组织的大纲,要将人类的组织机械化起来。斯米德同时可做德国皇帝的忠臣,也可做社会主义者,这对于他是一样的。在德国他可借军事的力量来组织人类,在俄国他可借无产阶级独裁制来实行自己的计划。斯米德的周围只堆积一些图表,他将一些点子代替人们,企图将人们的情绪,思想,欲望,感情都弄成机械化。
难道说人类的解放,除开用无意识的机械化而外,就没有别的方法么?斯米德看不出别的方法,只企图用机械来组织人类,这当然是谬误的理想。爱莲堡也同斯米德一样,也找不到别的出路。斯米德不问德皇专制也罢,俄国无产阶级独裁也罢,他的想头只是一个机械化,机械化……他不问内容,不问目的,不问方法,结果一个机械化而已。爱莲堡是不是如斯米德抱一样的态度?难道说爱莲堡能坚决地说道:“帝国主义战争——与国内战争是一个样的东西?”我们以为劳农政府与沙皇政府,皇帝杀工人与工人杀皇帝,虽然同是政府,虽然同是杀,但这其间的内容完全是两样。劳农政府是解放人类的工具,而沙皇政府却是压迫人类的;皇帝杀工人,这是为着保持自己压迫者的威严,而工人杀皇帝却是推翻黑暗建设光明的行动。只有昏愦的市侩分不清这些,但是爱莲堡,爱莲堡不应当如此罢……
书中的主人公呼莲尼陀及其学生是最后倾向于一个出路:一切统统都是无意识的。倘若一切统统都是无意识的,那末活着也是不值得的事了,那末我们的主人公只有悬梁自尽的一条路了。但是呼莲尼陀却向自己的学生说出一条救命的路来:也没有创造者,也没有正义,也没有善恶,所有的只是一个现实。现实是什么呢?就是这个烟袋!呵!把烟装好,吸吧,这就是现实……
文学是生活的表现,真正的文学作品没有不含时代性的。俄国革命的初期,革命的怒潮涌得人们精神焕发,大家齐向伟大的事业方面走去,此时没有闲工夫为无聊的东思西想,因之这时期的文学饱含着勇敢的精神,充溢着壮烈的空气。“生活是美妙的呵!美妙的东西是前进,奋斗,创造,胜利,而不是在争斗中对于受伤者之无聊的哭泣……”可是到了国内战争平定后,比较上,有很多时间做为思索的机会,于是一部分的作家又说出别种话了:“你们看看呵!前进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人们要快活,要幸福,而革命却妨碍着。革命所给与人们的强制,几乎与从前什么教条法律所给与的一样。”在这种推论的结果,于是革命前的知识阶级的思想又死灰复燃了:“我们又何必呢?我们不必做无谓的牺牲呵!难道说我们自身或我们的儿子能够看见我们所要求的吗?无意识……一切统统无意识……”
爱莲堡这一本书的确代表这种怀疑主义的倾向。一方面痛恨旧的,而对于新的又失望,结果变成了虚无主义。在积极方面,本书对于革命当然无肯定的意义,但是在消极方面,作者咒诅资产阶级的文明,实予旧世界一个很大的打击,同时革命终究是要前进的,终究是要胜利的,绝不会因一二个知识阶级的怀疑,就停止自己的使命的。在本书中,我们更可看出作者倾倒于个性所应有的权利之下:他向儿童具有着无限的尊敬,因为儿童是纯洁的化身,是真正的人类的本体的象征,是没被所谓现代文明所玷污的圣物。真的,将来的人类当要完全是解放的,自由的,纯洁的,而无丝毫现代文明所遗的污痕。我想,呼莲尼陀,也可以说是作者,在现在只对儿童表示尊敬,也许这种尊敬在将来成为对于每一个人的礼物罢。
俄国革命的初期,劳农政府成立了一个压迫反革命的机关——非常委员会,简称之为“切喀”。提起“切喀”这个东西来,不但本俄国的资产阶级为之惊心吊胆,为之痛恨入骨,就是全欧美的资产阶级,也莫不为之咋舌。他们诅咒波尔雪委克是最野蛮的人们;他们说“切喀”是杀人不瞥眼的,最残忍的机关;他们说坐在“切喀”里办事的人都是一些恶魔。不但是资产阶级,就是一些温和的社会主义者也何尝以“切喀”的行为为然呢?他们说,“社会革命是应当的,劳农专政也许是可以的,但是‘切喀’……为什么要‘切喀’呢?”……为什么要“切喀”呢?这个问题很简单,我们可以回答道:这是历史的必要!劳农群众的政权,只有在资产阶级的反抗力消灭后,才能稳固。共产主义者欲将全人类都变成友爱的兄弟,但此只能在将友爱的障碍物打倒后才可以成功。伟大的友爱只能从伟大的愤恨中产生出来!只有流血才能涌出幸福来!劳农政府为着解放劳农群众本身,为着解放全人类,不得不临时地把态度放残忍些,不得不利用“切喀”以廓清反革命的势力,为什么要“切喀”呢?这是厉史的必要!
“切喀”是专门对付反革命的机关,它有不经法庭的手续,而治人以死罪的权力,倘若这个人有反革命的行为。在革命的初期,“切喀”当然杀了许多反革命的分子,因之这种行为遂引起了全世界资产阶级的狂叫。在本俄国的文学上,所谓“切喀”这个东西,成为各著作家的应时的题目。有的当然根本反对这个东西的存在,有的了解这个东西是必要的,但在别一方面总又感觉着太过于残忍了。阿诺谢夫首先在《忙时》一书中涉及到“切喀”的身上。一个“切克斯特”(在“切喀”中工作者),一个最忠实的共产党人,他为着革命,牺牲了所有的个性的生活。当他看见了一个老太婆为着儿子被“切喀”枪毙而晕倒的时候,他不禁有动于衷,而想到如何才能减少枪毙的数量……阿诺谢夫在自己的主人公口中,时常重复“我疲倦了”几个字。文学是生活的表现,当时真有许多很坚毅的革命党人发生了疲倦的情绪。
爱莲堡的《库尔波夫之生与死》为描写“切喀”及“切喀”工作者之有名的著作。在本书中,“切喀”似乎是一些带着魔鬼性的,异于常人的人们之积合体:失望的复仇者,被侮辱的幻想者,固执的理想者,无所谓的姑娘……而我们看不出有一个很有觉悟的,承认自己是在做伟大的事业的一部分的人。伟大的革命的浪潮,伟大的运动的力量,伟大的意识,爱莲堡似乎把它们都送到很远的烟雾的地方,而将一切个人的情绪,精神上的变移,来代替它们。作者似乎把革命当成单个的被生活侮辱的知识阶级的产物,以为这革命的种种行为,乃是这般知识阶级雪耻报仇的现象。库尔波夫学会了嫉视现代生活的表里。他所经受的侮辱不可胜计,在侮辱的海中他涌成为一个革命者,他决定了:“我会怜惜,我也会杀人!”阿上为库尔波夫的同事,也是一个具有魔性的人物,廉洁到不可再廉洁的地步。他完全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中,而不是与妻子,书包或其它的东西生活在一起。薪俸也少领,吃的是黑面包,饮的是不放糖的茶。他有一天看见自己的老婆同一个大学生发生暧昧之事,只把头偏一偏,而不去追究他们。可是他有一天见着他的老婆吃白面包,于是将手枪拿起指着她说:“倘若我再发现你从投机商人那里买来的东西,我一定要施你以极刑。”第三个同事人安德曼托夫也是一位很奇怪的人物,他莫名其妙地怎么进了党和在“切喀”里做事。他是一个被老婆所侮辱者,时时总是想着:怎么样将自己的与音乐师逃跑的老婆捉着,捉着之后应当如何如何地摆布。
在“切喀”里是不是都坐着这一类神经不十分健全的人物?关于这一点我们没有与爱莲堡争论的必要。自然各式各类的人们都有,也许“切喀”里有一些人们是这样的。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爱莲堡用什么眼睛观看俄国生活的怒潮。十月革命乃是历史的必然,乃是人类生活的大变动,乃是群众向光明的欲望之鼓动,乃是群众奋斗的结果,而不是每个个人的内心生活的表现。爱莲堡用孤独者,复仇者,几个单独的个人的眼光,来估量十月革命,这未免减轻了十月革命的意义。所谓监狱,死刑,这乃是社会的悲剧,而对于爱莲堡,这不过是几个野心家或幻想家雪耻的工具。在现代情绪,思想,感觉,欲望沸腾的海浪中,爱莲堡仅仅爱了几点浮泡,而非无涯的深处。爱莲堡在描写个人内心的经过上,几与朵思托也夫斯基差不多。他描写的实在很深刻,很鲜明,但爱莲堡在论断整个的人类的生活的当儿,完全表示出没有力量来。这或者是爱莲堡的很大的弱点罢。
库尔波夫负有发现反革命阴谋的责任。反革命女党人喀佳领了本党的命令,应当将库尔波夫杀死。于是两人相遇着了——库尔波夫爱上了喀佳而喀佳爱上了库尔波夫,于是两方面所有的计划,所有的规律,统统都破坏了。库尔波夫觉着非库尔波夫的生活开始了,似乎生了第三只眼睛,这只眼睛推翻了过去的内心的平衡——这对于库尔波夫是最恐惧的事情!革命在什么地方?自身的任务是什么?喀佳乃是反革命的女党人,爱?这如何可以呢?但是库尔波夫不得不爱喀佳,不得不喜幸喀佳能够践他的约。伟大的革命的公式被一个为库尔波夫应当杀死的姑娘所战胜。个体的生活战胜了集体的任务,于是库尔波夫起了变化。但是库尔波夫终究是革命党人,一方面还是不能完全丢开了革命,同时他又不得不爱喀佳——这个问题到底怎么解决呢?库尔波夫想来想去,以为只有将自己消灭掉才可以解决这个矛盾,于是库尔波夫自杀了。好在库尔波夫临死的时候,意识又恢复到伟大的事业上,还是眷恋于革命的利益。为着革命牺牲个人,为着整个的集体而取消个体的存在,这当然也是历史的悲剧,但是倘若历史需要这个,那我们又怎么呢?
爱莲堡虽然没有坚决地解决这个问题,但我们在库尔波夫最后的呼喊中,也可见得到承认了历史的必要。
《姌娜的爱》一书,是叙述一个法国领事的女儿姌娜与一个红军军官洛波夫恋爱的经过。本书情节离奇,描写生动,表现深刻,真令人读之忘食。
姌娜与洛波夫小时曾在一块儿耳鬓厮磨,中间隔离多年,两无音息。革命起时,姌娜的父亲在克雷姆当领事,姌娜随之。当时波尔雪委克一个名词,所有富有的人无不恐怖,无不痛恨。姌娜又是外国人,道听途说,当然更以为波尔雪委克是凶恶的人类,乃天下最可怕的东西。一日姌娜正遇急难的时候,为一个少年红军军官所救,视之不是别人,乃是洛波夫。姌娜又惊又喜:惊的是洛波夫穿着波尔雪委克的服装,喜的是无意中又遇着从前的可爱的小朋友。姌娜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她想道:“波尔雪委克并不可怕呵!你看安得烈!他的微笑,他对我的神情,是多么的可爱呵!倘若安得烈是波尔雪委克,那末波尔雪委克也是可爱的……”从这时起,姌娜与洛波夫的恋爱史就开幕了。
开幕后,我们看出姌娜与洛波夫是如何地真爱,经过许多千辛万苦;地主黑列白夫是如何地卑鄙龌龊,阴贼险狠;姌娜的叔父是如何地唯利是图,不顾骨肉;巴黎社会是如此地黑暗,以及姌娜在巴黎所吃的苦楚,洛波夫是如何地为姌娜跋涉;一个法国汽车夫——共产党人——是如何地义气……总之,本书能引起读者对于革命党人怀着无涯的同情;对于资产阶级怀着无涯的痛恨。姌娜本不知革命为何物,然因巴黎给了她以无限的苦痛,不得不想起莫斯科,不得不要回到莫斯科来,呵!惟有波尔雪委克才真具着仁慈的心!惟有莫斯科,红色的莫斯科,才是人住的地方!呵!亲爱的莫斯科!亲爱的安得烈……
本书的结束:安得烈误被法国资产阶级刽子手所处死,姌娜回到莫斯科过她将来的生活。可爱的姌娜!可怜的姌娜!姌娜为着安得烈,该尝受了多少艰辛!但是结果呵,安得烈被恶魔的巴黎活吃了。呵!巴黎真是吃人的地方!
《破坏者》(这个译名不大妥当,然暂找不出相当的语字来译它)是描写新经济政策实行后,一个革命党人堕落的经过。新经济政策实行后,共产党人中有三种倾向:第一种,以为新经济政策乃是历史的必要,没有方法可以免去,虽然这是很令人心痛的现象,但还是不应当灰心,应当好好地干下去。第二种,以为打了许多年仗,流了多少次血,到头来还是看见资本主义的复兴,实在是失望的事情,于是有很多人失望,并且有很多人因失望而自杀。第三种,革命情绪浅薄和根底不坚的人,就慢慢地腐化了,变成了投机的商人。本书重要的主人公密沙,本是一革命党人,然生性不属于革命的正轨,其内心生活只能安于工作,安于不休息的争斗,若一停止下来过着安静的生活,即刻就要生变化。在革命时,他拼命流血并不后于他人,可是当战争停止时,他就感觉寂寞了,于是慢慢地腐化下去,而终腐化成为一个投机的商人。这种现象在新经济政策实行后非常地普遍。这是新经济政策的罪恶呢,还是这被新经济政策所腐化的人们的本身的不是?新经济政策是历史的必要,而有些革命党人被它所腐化,这也是必然的现象,无法可消除的。我们只有祝真正的革命党人坚毅地拿着历史的正轨向前进行罢!
爱莲堡在本书中同时就给了我们这个真正革命党人的榜样。密沙的哥哥节麻,他虽和密沙是亲兄弟,然而两人的性情完全不同。节麻在自己的生活中只知道有个党,工作,革命,群众,只是蒙着头顺着轨道往前干,不悲观也不过于乐观。他有一颗慈爱的心,他爱自己的弟弟,密沙做了许多对不住他的事,他都可以原谅他,但当密沙要想来勾引他做坏事时,他就不能忍受下去了。他有铁一般的意志,他很觉着新经济政策给他以很大的苦痛,但他能忍耐着,毫不灰心失意。真正的革命党人恐怕是要应当这样的罢……
我们固不满意爱莲堡把节麻描写得太老实了,但是这并不能减轻本书的价值。爱莲堡最近似乎想努力做一个真正的革命的作家。他甚称誉节麻的行为,也许他的怀疑的态度要更变了一些儿罢?好!我希望有天才的爱莲堡能够顺着正路创作下去!十月革命真是供给了许多文学的材料,现在只待人们来表现它了。我们的作家一定还能写出一些有价值,有趣味的作品来罢!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由列宁格勒传出来一个惊动全欧文坛的不幸的消息——苏俄的一位天才的青年诗人叶贤林自杀了。叶贤林自杀的这一年,将满三十岁,而三十岁的天才的青年诗人居然就自杀了,居然就不幸短命死矣,这实在是一件足以令人悲悼的事情!他死了之后,无怪乎全欧的文坛抱着深切的惋惜;也无怪乎俄国革命的领袖,如脱洛斯基,也为文追悼他。是的,叶贤林真是一位天才的诗人,他应当多活几年,多写出一点东西来!而现在刚满三十岁即自杀了,实在是世界文坛上一个很大的损失……
叶贤林自杀的原因,到现在还未有真确的发现,但据一般人猜度,自杀的原因约有三种:一、叶贤林曾与世界著名女跳舞家登肯发生恋爱,可是因为登肯已年过四十,而叶贤林年还未满三十,这其间年龄的相差太远,因之思想、习惯种种,也必定不合,因此,他俩的恋爱的结果不免是一场悲剧:登肯感觉到自己不能为叶贤林爱的对象,而叶贤林也感觉到这一层,但是他不得不爱她,这末一来,悲剧就不得不发生了。二、醇酒妇人的生活漫无限制,这弄得他生了很深的肺疾,大家都晓得肺疾是很苦痛的一种疾病,叶贤林为它所苦痛得不得了,因之不免有自杀的念头。三、叶贤林是一个罗曼谛克,在革命的爆发的时期中他爱上了革命,因为革命如暴风雨一般,符合于他的心灵的要求,但是当革命平定下来了,从事于和平的建设的时候,他未免发现了许多不满意的现象,因之他又得了一种政治的幼稚病。叶贤林虽然是苏维埃政权的爱护者,但他始终是一个革命的同伴者,他的思想不免有许多是与无产阶级的共产主义是冲突的。
这以上三种原因,也不过是一般人普通的猜度。究竟叶贤林为什么要自杀呢?谁个也不能说出一个肯定的原因来。叶贤林自杀了,我们只有对于他自身,对于苏俄的文坛,甚至对于全世界的文坛,抱着很深切的惋惜。
叶贤林是普希金以后仅有的负有天才的诗人,他的诗的风格虽然与普希金的不一样,但当他对于田园的描写,诗中所含蓄的浓厚的,令人十分感动的情绪,及他所用的语句的自然与美丽……这一切一切,真要令我们感觉普希金以后,他算是第一人了。诗人阿列洵说,“倘若普希金是我们的秋天,那末,叶贤林,你呵,你是我们的春天……”由此,我们可以看得见叶贤林在俄国文学史上的位置。叶贤林的风流倜傥,放荡不羁的性格,伟大的天才,诗的意味,都颇与普希金的相似。普希金因为决斗而丧命,是一个早夭的诗人,而叶贤林呢,他比普希金更短命些,他居然将满三十岁而即自杀了。古今来天才的诗人的命运似乎都是一样的……
叶贤林是一个农民的诗人,俄罗斯农民与革命的关系,叶贤林可算是一个化身了。叶贤林是时代的产儿,他的作品充满了俄国乡村的情绪。他的作品所以能十分鼓动人们的心灵的,也就因为他是俄国农民情绪的表现者。叶贤林平常总把自己算为想象主义派的诗人,也许他真是一个想象主义派的诗人。想象主义派对于诗的作品重形象而不重内容,只要求形象的美好,而不问内容的好坏。但是叶贤林的诗的内容是如何呢?他的诗的形象的美好固然足以惊人,但是他的诗内所含蕴的情绪,尤足以令人发生深切的感动。别的想象主义派的诗人,如与他同事的赛尔色涅维奇,马林可夫,很容易做到问形象而不问内容的一层,但是叶贤林却做不到了。在马林可夫等的作品中,的确没含着什么特别意思的,但是我们一读叶贤林的作品,那我们就感觉完全两样了。
叶贤林的诗如我们的疯狂的,沉醉的时代一样,它能给我们以不可言喻的,剧烈的感动。这是因为叶贤林是时代的产儿,而且他是一个天才的诗人,因之在他的作品中所表现的时代的情绪更为深切。
在我们的时代到处都表现着“两重性”:旧的留恋与新的企望。俄国农民最富于保守性,但又很富于暴动性,因为富于保守性,所以农民反对一切新的,变动旧规的;因为富于暴动性,所以农民时常带起锄头来暴动,与新的势力连合一起,十月革命就是这种暴动与城市无产阶级革命连合一起的表现。俄国农民,或者说各国的农民都是如此的,本来具有“两重性”,而叶贤林是这个“两重性”最明显的表现者。
叶贤林来自荒漠的平原,他与俄国的土地有密切的关系。旧的俄罗斯,那里是荒漠的,贫困的,局促的,惨淡的;那里只听得见松子的摇落声,鸡犬的叫鸣!那里的自然界是单纯而朴实的;那里的农民是在愚蠢的可怜的状态中,他们怕鬼神,他们怕一切为他们所不识的新的东西。但是叶贤林留恋这荒漠惨淡的俄罗斯,他为这个俄罗斯歌吟,他以这个俄罗斯的命运为命运。他爱那如方盒子一般的茅屋,那被人忘却的,被人抛弃的野地;他爱那凄凉的庙宇,及那沉默的,然而又时常呼吼的森林。他自己以为是一个在俄罗斯土地上的旅行者,想探求宇宙的真理,为夜星与上帝的歌者。旧的,农民的俄罗斯为叶贤林的亲爱的故乡。他说他无论什么时候,就是到全世界统一,国界消灭的时候,他也是不会把它忘却的。
但是这个俄罗斯也不仅仅是柔顺的,和平的。在穷苦的,局促的,惨淡的状态中,发生了自然的暴动,这种暴动是无组织的,无思虑的,然而它自有它所趋向的目的。在俄国史上,我们可以寻出不少农民暴动的例证,如斯检潘拉金之乱,普加切夫之乱……然总不能成功。一直到十月革命,暴动的乡村与革命的城市联合一起,才真正地达到解放旧俄罗斯的目的。叶贤林自然是同情于解放旧的,被压迫的俄罗斯的人,因之他参加十月革命,成为十月革命的同伴者。
在革命的面前,乡村的俄罗斯心灵上所发生的种种的感觉与情绪,都在叶贤林的诗中表现着。在俄罗斯的深处,不但燃烧着短小的油灯,呻吟着祷告的小语,但同时也蕴藏着涌激的暗潮,闪灼着狂烈的热焰。因此,这个乡村的俄罗斯的歌者,不仅仅是一个柔顺的,美婉的夜莺,而且是一个激烈的暴徒。
黑的恐怖沿着山丘行走,
将贼的憎恨送入我们的花园;
可是我自己也是一个强盗与痞子,
我生来就是一个偷马的好汉。
叶贤林觉着自己有无限的勇气,当他听见秋声吼啸的时候,他可以拿起刀来杀人,他可以为剧烈的争斗。因此,在革命的暴风雨里叶贤林与布洛克一样,对于流血并不惧怕,而并且在恐怖震动的波浪中,可以听出合乎他的心灵的音乐……
但是十月革命的指导人,是城市而不是乡村,是无产阶级而不是农民。十月革命前进的方向,是顺着城市的指导而行的,城市的文化将破坏一切旧的俄罗斯,将改变贫困的,局促的,惨淡的乡村之面目。乡村的俄罗斯的暴动助成了城市的革命,但是城市的革命却根本地摇动了乡村的俄罗斯的基础。电气!电气!电气!电气将吃尽了旧的俄罗斯,使之不能保存固有的面目。呻吟的林语,闪闪的星光,晶莹的夜月,一切一切,一切都是隐秘的世界,但是一遇着电气了,就将改变了自己的声色。旧的俄罗斯,叶贤林心灵上所爱的俄罗斯,眼看是要慢慢地,逐渐地,无声地消沉了……叶贤林深深地感到这一层。他明白城市的魔力,而且对此魔力并不起反感的心理,不过因为他与旧的俄罗斯的土地的关系,未免太深切了,因之他一步踏在新的俄罗斯的领土上,而一步又留在他所爱的旧的,过去的俄罗斯的怀里。
煤油在水里,
好似波斯人的毯子;
在晚上的天空里,
闪亮着星斗粒粒。
但是本良心说,
我可以发誓:
巴枯的电灯,
实比美丽的星光还要美丽。
我感到工业的势力,
我听见人力的声音。
我们不必再需要天空中的星火了,
我们在地上可以做得更显得光明。
我看看我自己,我说,
“我们的时代来了,叶贤林”
在这几句诗中,我们可以看得见叶贤林对于城市的文化是完全接受了。但是这种接受是他理智的接受,而不是情绪的接受。他一方面感觉得新的俄罗斯终究要胜利,但一方面总忘却不了那旧的,乡村的俄罗斯,那是他的生长地。那里有他所爱听的林语……
十月革命后,乡村的俄罗斯真是渐渐地改变面目了。从前是充满着寂静的,保守的空气,可是现在却充满着兴奋的,新鲜的空气了。与旧俄罗斯土地关系密切的老年人,且不必过问,因为他们的时代,他们的习惯,以及他们的情绪,都完全是过去的了。十月革命生了一般新的乡村的青年,他们的生活是活泼的,情绪是快乐的,兴奋的,希望是很丰富的,因之,他们的倾向是脱离旧的,无希望的,保守的俄罗斯,而走入新的社会主义的共产主义的共和国。这一般新的人物,他们因为受了十月革命的洗礼,受了城市文化的影响,决不感觉到旧的俄罗斯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地方,只大踏步走向社会主义的目的。
但是叶贤林呢?叶贤林虽然感觉到新的俄罗斯之必胜利,旧的俄罗斯之必消灭,但是他与旧的俄罗斯的关系太深了,因此他很不容易习惯于新俄罗斯的生活。他回到八年未见的故乡,瞻望一番,似乎人物风俗一切都变了样;故乡已非昔日的故乡,故乡已认不得许久出外未归的儿郎,于是他茫然怅惘,宛然如梦一样。其实这并非做梦,乃是故乡的实质变了,而叶贤林还是抱着旧日的情绪。
呵,故乡!我成为一个可笑的人了。
在我的两腮上飞涨起来了干燥的红晕。
这居民的言语对于我简直是毫不分明,
在自己的故乡内似乎成了一个外邦人。
叶贤林承认自己是一个外邦人,因此他感觉得故乡已不是收容他的场所,他的诗已不是为故乡所需要的了。他并不怨恨,并且还恳求故乡宽恕他。当他听见共产青年团的团员们的歌声的时候,他一方面觉悟到自己是已经要成为过去的人了,一方面承认他们的伟大的将来。
思想的声音向我的心灵说:
“醒了罢!你被什么羞辱了?
这不过是茅屋中的新的人物,
为新的光焰,新的红火所燃烧。
“你已经有一点儿凋残了,
别的青年歌吟着别的歌吟。
他们,呵,他们将成为更有趣味的人们——
已经不是一村而是全地球做他们的母亲。”
叶贤林真是一个天才的诗人,你看他所表现的时代的情绪是如何地真挚而浓厚!他感觉得革命的动力,他肯定革命的胜利,他敬祝着革命的将来。他是俄国革命后一个仅有的能够代表时代情绪的天才诗人。但是他虽然是革命的同情者,而因为他是始终留恋旧俄罗斯的诗人,因此,他不能与革命始终走同一的道路。他说,他能领受一切,他可以将灵魂都交给红色的十月和五月,但只有一张亲爱的鸣琴不愿给与任何人的手里,因为他要这张鸣琴仅仅为他歌吟,细腻地歌吟。这张亲爱的鸣琴是不是那旧的俄罗斯的象征呢?……我恐怕是的罢!因为他说;
就是当全世界
经过了种族的仇视,
消逝了忧怨与虚伪——
我也将重复地歌吟,
歌吟那地球上六分之一,
它的名字叫作俄罗斯。
十月革命将旧的俄罗斯整个地送入坟墓去,因之,旧俄罗斯的歌者也不得不随之带上死去的冠冕。外十月革命的文学,也可以说是反十月革命的文学,在实质上已经成为不可燃的死灰了。虽然在十月革命的初期,有许多作者极力拒绝与革命发生任何的关系,参加种种怠工和反革命的行动,但是这一种现象终归是消灭了。他们不但不能挽回历史的轮轴,而且促成自己的速亡。
可是十月革命后,旧的艺术既然是消沉了,而新的艺术又一时不能即速地产生,于是在这新旧交替之间,发展了一种过渡期间的艺术,这种艺术是与革命有关连的,然而又不是纯粹的革命的艺术。如叶贤林、皮涅克、乌谢沃伊万诺夫,尼克廷、基抗诺夫,以及其他如谢拉皮昂兄弟,倘若离开革命,那他们将没有存在的可能了。这一般作家,所谓革命的同伴者,自己很知道这一层,并不否定这一层,有几个作家并且彰明昭著地承认这一层。但是他们对于革命,并不是文学的服务者,有的还生怕自己文学的创造被革命所束缚住了。这一般作者都是正当少壮的年龄,他们与旧的,革命前的一切,没有大关系,他们的文学的面目与精神,差不多都是被革命所建造出来的,因之,无论如何,他们脱不了革命的关系。他们对于革命都表示领受,但是如何领受革命,却各自不同。不过他们具着一个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将他们与共产主义分开,有时简直与共产主义相背驰。他们对于革命虽然都表示领受,然而他们领受革命,不领受其全体,而仅领受其部分,并且他们对于革命的共产主义的目的,并不发生兴趣。他们很少明白无产阶级革命的意义,因之,他们的希望和注意力,不加之于城市的无产阶级,而加之于农民的身上。因此,所以我们说这一般作家不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艺术家,而不过是它的同伴者而已。
外十月革命的文学,我们可称之为资产阶级的和地主的俄罗斯的文学,而现在这一般同伴者的作品,我们可称之为新的,苏维埃俄罗斯的民粹主义。这种新的民粹主义没有旧的民粹主义的传习,但现在也还没有政治的开展。我们一谈到革命的同伴者的时候,就不免要发生一个问题:同伴者到底能同革命走到哪一条路呢?同伴者能否同着革命走到路的结尾?或者他们走到半路就返转了,而走入反革命的路上去?……这个问题,现在实在不容易解答,因为同伴者能否伴革命到底,这不但视同伴者每个人的性格而定,并且也要看整个的苏维埃社会的基础之如何发达而定。
谢拉皮昂兄弟,为一文学的团体,成立于一九二一年二月一日。初成立的时候,参加者为曹斯前珂,龙慈,尼克廷,格鲁滋节夫,斯克洛夫斯基,卡维林,斯洛尼母斯基,波滋涅耳,女诗人波浪斯嘉牙,后来经过不久,伊万诺夫,基抗诺夫,费丁,皮涅克等相继加入。自从这个文学团体成立后,所谓谢拉皮昂兄弟,在新俄罗斯文学界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其中如伊万诺夫,皮涅克,基抗诺夫等数人,几乎成了新俄罗斯文学的骄子。
谢拉皮昂兄弟宣言他们为一自由的文学的团体,不需要任何的纲领。他们所最需要的是各人保存自己的面目,而不应有相象之点。“我们之中每一个人有他自己的面目和对于文学的趣味。我们不是一派,不是一个倾向,不是一个出场……”他们生怕人家说他们是一派或是一个倾向,但是在实质上,他们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总是属于一派,属于一个倾向。在外表上,他们并不属于一派或一个倾向,但在我们的眼光中看,照他们的思想,历史,行动,他们的确是统一的。他们反对纲领,其实这反对纲领,就是纲领了。他们的纲领近于无政府主义的,而参加了一些社会革命党和马哈诺(马哈诺在十月革命后,曾在南俄叛乱,自命为无政府主义者,其实为暴动的土匪头儿)的世界观。曹斯前珂很公开地给了我们一个公式:“若以党人的眼光来判断,那我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好,就让他们这样判断罢!我对于我自己,却下如此的断语:我不是共产主义者,不是社会革命党,不是保皇主义者,我仅仅是一个俄国人。在政治方面说,我是一个无道德的人……在大体上观之,波尔雪委克与我很相近。我很愿意与他们做一些波尔雪委克的勾当……我爱农民的,乡下人的俄罗斯……”
曹斯前珂这些话虽然是为他自己说的,其实就可以算作谢拉皮昂兄弟的纲领。在各种不同的形式上,他们都表示同情于无政府状态的,民团的革命时代;而对于革命的有组织有计划的建设时代,却表示否定的态度。因此,这一般人不能算为革命的作家,他们不明白革命应当向什么方向走,不了解革命的理性。革命的理性是有秩序的,虽然在革命期中免不了混乱,狂暴,无政府种种的现象,然而这只是革命所不可免的过程而不是革命最终的目的,若是作者只对于过程中的现象发生兴趣,而不能领受革命的理性,则自然不能为革命的表现者了。
话虽如此,可是谢拉皮昂兄弟,在俄国文学史上,将占有不可磨灭的地位。自从谢拉皮昂兄弟出现后,俄国文坛的重心更变了。小说的创作进入第一个位置,而抒情的美文却消沉下去了。抒情诗,这是个人的情绪之表露,但是当此暴风雨的时期,谁个有细工夫来将自己的情绪,幻想,秘思,爱情的经过一一地,细腻地,温柔地表露出来呢?歌吟出来呢?就是歌吟出来,怕也没有人要听罢。巴尔芒德和布洛克的抒情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个人的生活已不成为社会的重心,因之,文学所表现的对象,不是个人的私有的情绪,而是社会的,客观的,群众的行动了。革命将外物的意义升到极高的顶点,它将孤独的幻想者推到街上来了,叫它看看俄罗斯的伟大的广原,战争的炮火,饥荒的图画,国内战争中之可歌可泣的壮烈的行为,以及一切惊动整个全人类的现象……如此,文坛的重心转移了。小说占据了抒情诗的领域。作家的注意力群趋于描写自我以外的事物:在最短的时间中,整个的俄罗斯,几至于穷乡僻壤处处都被描写到了,并且描写得很仔细,很清楚——似乎以前的俄罗斯文学没有做过这层的工作。在这种描写的工作上,所谓谢拉皮昂兄弟,实在占很重要的位置了。
但是文学并不是照像。当我们读谢拉皮昂兄弟的作品时,无论短篇小说或长篇小说,一思索他们的主人公的形象,那我们就感觉到他们——作者的心是如何地跳动;他们的世界观是特殊的,他们有自己对于事变的观点。照他们对于事变的观点,可以规定他们对于革命的态度与了解的程度。他们只是革命的同伴者,而不是革命的表现者……
乌谢沃伊万诺夫在谢拉皮昂兄弟之中,是一个比较年长的,而又是一个最显著的作家了。他写作的对象是革命,也仅仅是革命,差不多我们在他的作品中,寻不出与革命没有关系的事物来。但是他所写的都是关于偏僻的农民的革命,因此,他的题目比较是单纯些。他描写的手段比较他人为抒情些,细腻些,他学哥尔基,学得很有成效。
伊万诺夫的著名作品,为《民团》、《彩色的风》、《铁甲车》,大半都是描写十月革命中,西伯利亚的农民之暴动种种情事。西伯利亚的农民,哥恰克,以及本地的土人,伊万诺夫知道很清楚,并且很明白他们的心理,因之,当他描写他们时,他所描写的甚为真切。使他在文坛陡然享盛名的,是这一部无人不知的《民团》。这是叙述西伯利亚农民暴动及民团战争如何发生的一部书,描写得非常生动,在新俄罗斯文学中算为少有的作品。不过当我们读这一部书时,我们只看得见农民的胡乱的暴动,革命的混沌的现象,而看不见革命的目的,虽然伊万诺夫也曾提到共产主义者尼克廷,暴动的指导人,但我们看不见尼克廷,一个波尔雪委克的心灵到底是什么样子。也许伊万诺夫故意地不进一层看看波尔雪委克的心灵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不愿意进一层看看,也许他完全不明了波尔雪委克是什么。
伊万诺夫具有伟大的禀赋,但他只是一部分时代的表现者,而不是时代的伟大的代表。伊万诺夫所同情的是马哈诺土匪式的革命,但是马哈诺土匪式的暴动能不能算为革命呢?革命是要有意识的,是要有秩序的,是要有纪律的,而绝对不是无政府的暴动。虽然在革命期间,紊乱的暴动是不能免的,然而这并不是革命的目的。伊万诺夫似乎未明了这一层罢?
与伊万诺夫齐名的是皮涅克。皮涅克近来似乎成了俄国批评界的焦点了:有的说他的主人公是反十月革命的,有的说他的主人公是领受革命的,有的说他是革命的艺术家,有的说他不过是性欲,癫狂、残痴心理的描写者……究竟皮涅克是怎样的作家呢?依我的意思,说皮涅克是反革命的,这是不公道的,因为他自己声言他是赞同革命的一个人,并且在《第三都城》中,他的农民居然从口中说出音特那信纳尔 Internationale来了。但是,若说他是代表革命的作家,那也未免为他夸张了。他是同情十月革命的人,而不十分明了十月革命的真意义。他爱护苏维埃俄罗斯,然而不因为苏维埃俄罗斯是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根据地,而是因是苏维埃俄罗斯是俄罗斯人的产品。“革命使俄罗斯与欧洲对立起来了”,“没有什么马克斯,而有的仅仅是俄国的革命,农民的暴动,农民的信仰永远是存在的”。……这是皮涅克的主人公所爱讨论的题目,由此我们可看得见皮涅克对于十月革命的态度了。
皮涅克与伊万诺夫一样,只看见农民在十月革命中的暴动,而不看见无产阶级的作用。在《赤裸裸的年头》中,皮涅克虽然提及了波尔雪委克阿尔里布,然这对于皮涅克不过是戏剧中的配角而已,他并没有用阿尔里布的眼光来观察周围的事物。
在《赤裸裸的年头》一书中,皮涅克想把一九一九年的俄罗斯表现出来。在《第三都城》一书中,皮涅克所给予我们的地域要比较宽大些了。皮涅克得东方和俄罗斯与欧洲和全世界相对抗。密斯特斯密德当往俄罗斯来的时候,写了一封信与自己的哥哥:“我们现在正在经过一个非常的时代,世界文明的中心由欧洲转移出来了,同时,在俄罗斯,这种创造的意志非常地紧张起来……”这几句话是说欧洲在精神上,已经到了衰颓的时期,皮涅克的《第三都城》也就是为着这个而写的。在此书中,皮涅克的农民似乎更革命化了;农民的眼界似乎比较展开些了。“我们今天所以召集这个大会的,是因为要使你们从美洲来的客人们认识一认识我们的情形。你们那儿每一个工人有一架汽车,每一个农人有一架曳车,可是在我们这儿,同志们,老实地说,实在没有这些玩意儿。在我们这儿,谁个有一包马铃薯做为积蓄的,他就是一个很安顿的人了……在我们这儿,破坏,凋败非常之大,但是同志们,我们并不害怕,因为这儿的政权是我们自己的,我们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公……”这是一个俄国的农民对于美国人的演说词,在这一段演说词之中,皮涅克将饥饿的,破败的,污秽的俄罗斯与文明的西方对比。照着皮涅克的思想,俄罗斯虽贫穷,然而这儿富有创造的意志,这儿正向好的方向走去,这儿是革命,趋向新的革命……是的,真是有许多地方将苏维埃俄罗斯与欧洲的差异看得很清楚了。欧洲的资产阶级的文明已到了衰颓的时期,因为在那儿已无创造的意志了。但是在苏维埃俄罗斯呢,这儿虽然是饥荒与破败,然而这儿有的是勇敢,希望,创造的意志,这儿有的是将来的曙光。
但是,徜若皮涅克很明显地将苏维埃俄罗斯与资产阶级的欧洲对比,那是比较很准确的了,可惜皮涅克似乎未将资产阶级的欧洲与无产阶级的欧洲分得清楚。他所对比的欧洲似乎是一个概括的欧洲,可是我们晓得,概括的欧洲是不存在的。在欧洲那儿有两个欧洲:除开那要衰落的欧洲,资产阶级的欧洲,还有第二个欧洲,这个欧洲是暴动的,革命的,劳动阶级的欧洲。对于这个欧洲,皮涅克似乎没有注意,虽然皮涅克也曾提起:“工人,失业的工人,他们的母亲与妻子,以及同他们在一块的异教徒,暴烈分子,诗人与艺术家……高喊着第三国际……”但是皮涅克并没有注意地,好好地将他们表现出来。在事实上,这一批工人,失业的工人,暴烈分子,诗人与艺术家的生活对于我们恐怕更重要些罢?
还有一层,在上边我们所提起的一个向美国人演说的农民,他又有几句话说道:“我们这儿现在有劳动的苏维埃的政权了,而对于国外呢,我们预备的有第三国际……”照着这种逻辑,那末,这个第三国际似乎专门是俄罗斯的产物,而与世界的无产阶级没有什么血肉的关系了。但是第三国际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机关,并不是俄罗斯的私有品。欧洲的无产阶级之重视第三国际,并不亚于俄罗斯的无产阶级……
不过在《第三都城》中,皮涅克总是进步了。在《赤裸裸的年头》中,皮涅克的主人翁,差不多都肯定地说,不需要什么Internationale,也不需要什么德国人马克斯……俄罗斯的革命似乎完全是民族的,与世界没有什么关系。现在皮涅克也居然承认第三国际的作用了,这实在是进一步了。
皮涅克是天才的作家,他的年龄还轻,他还有不可限量的将来。我们很希望皮涅克能够努力下去,不但为革命的同伴者,而且为革命的表现者。
红色的十月赠与了我们不少的天才的青年诗人。这些青年诗人,他们为红色的十月所涌出,因之他们的血与肉都是与革命有关连的——革命是他们的母亲。他们的特点是:他们如初春的初开放的花朵一样,既毫不沾染着一点旧的灰尘与污秽,纯洁得如明珠一样,而又蓬勃地吐着有希望的,令人沉醉于新的怀抱里的馨香,毫不感觉到凋残的腐败的意味。
我们进入了春日的花业,见着光华灿烂,异香扑鼻,令人注目的花枝非常之多,真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势,但这其间倘若我们定神地选择一下,那我们就要看出三朵最有希望的花来:基抗诺夫,别则勉斯基,里别丁斯基。
基抗诺夫(Nicholas Tikhonov)被许多人算为革命的同伴者,这也许是对的,不过他这个革命的同伴者,与俄国的农民的关系非常之深,因之大部分代表着俄国的农民的思想,有时这种思想对于革命是不能相容的。可是基抗诺夫却代表一般无党派的革命的青年,这些青年在革命的过程中,未尽为共产主义及共产主义的党所笼罩着,并且他们很少的时候谈到共产主义和第三国际的命运,但是他们是革命的,他们为红色的十月革命而战,而奋斗,而吃苦,他们是新俄罗斯的保护者。在自传中基抗诺夫说:
“读书的时候曾想将来做一个商人,但是后来却成为一个骑兵了……我屡次参加过巨大的骑兵的战争……也曾做过木匠,做过普及义务教育的教师,扮演过喜剧中的老太婆,防御过尤登尼其对于圣彼得堡的攻击。不停息地站过一百小时的岗,但到一百零四小时,却支持不住了。在非常委员会里,曾同一些委员们吵闹,将来或者还是要同他们吵闹,但是我晓得一件事;那个唯一的存在的俄罗斯,它是在此处的。而其它一些什么别的俄罗斯,书本上的,在外国的,荷包里的俄罗斯,我不知道,并且我也不愿意知道。我爱,我热烈地爱在此处的俄罗斯,并预备永远为它的保护者。……我什么时候也没曾做过一个有资产者……”
这个自传不但是基抗诺夫一个人的,这是成千成万的,在革命时期中生长出来的青年的自传。这些青年对于共产主义或者有许多地方是不明了的,但是他们与革命同甘苦,他们是革命的忠实的儿子。
火焰,绳索,炮弹与斧头,
就如奴仆一样,忠顺地跟着我们走;
在一滴水里卧着滚滚的潮流;
经过小的石头,长成大的山丘;
在被脚践踏的一只竹杖里,
呼号着乌黑的林木。
我们也不知曾几次吃了欺骗的亏,
钟的叮当已成了听成习惯的鸣雷;
钱币消失了自己的响声,
小孩子也不怕死人的尸体。
那时我们首先学会了,
学会了美妙的,苦楚的,严厉的言语。
在这几行诗里,包含着过去的与现在的,行路的总结,血的腥膻,伟大的与可怕的事物。有些人在这些争斗的光焰里,曾热烈地燃烧着,但不能够支持到底。旧的知识阶级的代表,如白内宜,忍受不了这种伟天的刺激,曾羞辱地狂喊道:打倒伟大的原理!鸟笼中的市侩的生活万岁!……但是基抗诺夫式的青年,他们不但在艰难困苦之中,将自己强健起来了,而且学会了美妙的,苦楚的,严厉的言语。倘若艰难困苦的革命对于白内宜之流,是一种可怕的令人不安的现象,则对于基抗诺夫及基抗诺夫式的青年,却是一座红炉,从这座红炉中,可以锻炼出坚硬的钢刀来。
基抗诺夫的诗,大半是歌吟火药,枪弹,风雨,战马,夜宿……人类在争斗时中的心灵。母亲,思春的女郎,家庭的温柔,花草的含情……这对于基抗诺夫是疏淡的,很远的东西了。虽然他也时常忆念起这些,但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而不能鼓励他的心灵了。许多年在争斗生活中的锻炼出来的心灵,自有自己的美妙,欢欣与苦恼。战争成了习惯的生活,在此生活中过惯了的人,自然不易于转入普通的和平的生活。
对于基抗诺夫,木偶的,教堂的,无生气的,枯寂的俄罗斯完全是从根本上消逝:
不,偶像不知道这些口唇的滋味,
我赠予黑夜的,并不是那喁喁的祷语。
……
又如:
对于什么哭泣——这不是我们的事体,
或者谁个有迟早的时候,
在那破旧的桌子面前,
哭出自己的心灵——为我们而泪流……
这是说旧的俄罗斯在铁的基抗诺夫的心上,已经是不存在了。基抗诺夫式的青年,在革命的浪潮中,从争斗,苦痛,流血,奔走及一切颠簸之中,将自己的一颗心锻炼成如铁一般,决不会为那旧的,知识阶级的,一种颓丧的,犹豫的情绪所摇荡。他的一颗心所需要的,是简单,勇敢,严厉,热烈的希望,而不是什么颓丧,犹豫或对于过去的留恋……
生活以危险的枪,凛冽的风,
严厉地严厉地教导我;
它鞭打我用这尖硬的绳索,
为着我要成为冷静的,伶俐的,
就如铁钉一般的直朴。
在这一种生活之中,人们成为直朴的如铁钉一般,所谓冒险,在此生活中,已成为日常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稀奇——基抗诺夫所歌吟的,及他所代表的,就是在此生活中的一般革命的青年。
“我们是地上暴动的忠臣”,是的,基抗诺夫是新的苏维埃的俄罗斯的忠臣。新的苏维埃的俄罗斯,是强有力的,无神甫的列宁的俄罗斯,唯有此俄罗斯才是人类的祖国。我们爱此俄罗斯,我们不得不爱此俄罗斯的歌者。也许基抗诺夫所代表的青年,不如别则勉斯基所代表的青年一样,他们在歌吟新俄罗斯的时候,还不完全明了共产主义及第三国际的意义,但他们为共产主义的革命所产生出来的,他们始终是十月革命的儿子。
倘若别的诗人得不到一个纯粹的“十月革命的歌者”的荣号,那末,别则勉斯基(Bezeimensky)无论如何可以算得一个纯粹的“十月革命的歌者”了。我们时常说,哪一个诗人领受革命,哪一个诗人不领受革命……可是对于别则勉斯基,他虽然是一个革命的诗人,这领受革命几个字,他却不需要,因为别则勉斯基真是十月革命的儿子。在他一出世(自然是在精神方面说)的时候,革命就把他怀抱住了,命令他为自己的诗人。因此,对于别则勉斯基,无所谓领受革命与不领受革命,反正他生来就是革命的儿子。
别则勉斯基将革命整个地拿了过来,因为革命是他精神上的降生地,在此降生地,他乐观地生活着。在一些歌吟革命,为着革命而歌吟的诗人之中,别则勉斯基观察革命比较更自然一些,更有机体些,因为他是从“十月”的血肉生出来的。当他歌吟革命的时候,就同儿子赞美母亲一样的,毫不觉得什么生疏与勉强。
对于别的诗人或者要将宇宙的范围扩充得大大的,才感觉得革命,才能与革命接触,但是别则勉斯基却不需要这个。布洛克式地领受革命,及他神秘地静听暴动的音乐……这对于布洛克,是他与革命发生关系的条件,但这对于别则勉斯基,或者他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一回事。别则勉斯基不但在大的方面,能够找得到革命,而且在琐碎细物之中,也能够找得到革命。
算了罢,一切天上的,
和一切莫名其妙的东西!
多给我们一些简单的铁钉罢!
将天上的抛却!将神秘的东西摔去!
我们多要一些活的人们,
和能知道的土地。
这实在是自然而活泼得很,更有机体些说到十月革命的要求。十月革命是要将天上的东西抛却,建造一个活的人们的,地上的共和国。在别则勉斯基的身上,或者经过别则勉斯基,我们可以看出,并且可以明白新时代的青年的心理,情绪,要求……他们的行动是勇敢的,希望是坚决的;他们的一切都是活泼而富有生趣的,新鲜而毫没有一点陈腐的痕迹。
呵,我能够看见我应当看见的一切,
我的目光可以透视一切的隐藏;
我在工厂里看见将来时代的欢欣,
在金银里我看见那干枯的血光……
别则勉斯基不如别的诗人一样,仅仅只能看见革命一部分,而他能看见革命的全体。在人民委员会里,在第三国际会议场中,他固然可以看见革命,但他就是在一个小的民警局里,如他自己所说,也可将革命找到。总而言之,他是整个的革命的儿子,从头算到脚,从骨髓算到血肉。
别则勉斯基现在不过二十几岁,年纪还轻得很,自然我们不能说他已经是一个完成的作家。在他的诗里,我们很可以看出他受了未来派马牙可夫斯基的影响,但这并不能算他的弱点,因为没有一个诗人生来就会做诗的,总要经过许多学习的时期。
在所谓无产阶级的诗人之中,别则勉斯基恐怕要算第一朵初开放的花苞了。
在革命的作家之中,描写到革命中之共产主义者的,当然也不少,但大部分都不过是略略挨到而已,并没有把共产主义者当为书中的描写的中心。伊万诺夫的尼克廷,皮涅克的阿尔黑布夫……都是作者所要表现的共产主义者,但是这些作者第一不把他们当为行动的中心人物,第二不用力向他们的心灵深处过细地看一看,因之,他们对于作者,不过是临时所需要的一种配角而已。可是自从里别丁斯基(Libeginsky)的《一周间》出版后,在革命的文学中,我们才真正地看见共产主义者的形象,共产主义者才真正地成了注意的中心点。因此,一个年青的,不知名的作家,因为一部中篇小说《一周间》的问世,忽然跃上文坛,为批评界的对象。
《一周间》在描写革命的著作中,真是要占一个特殊的位置,因为它实在表现出革命中共产主义的形象及他的心灵来。里别丁斯基的两眼特别会看,他看出共产主义者的心灵深处。他不但将共产主义者的形象表出,而且将共产主义者的心灵也表出。徜若我们读别的作家的作品时,只能见到部分的,冷静的,严厉的共产主义者,那我们在《一周间》内所感觉的就不同了。
“……他的思想的道路是如此的:革命要求我们所领的口粮,不要超普通熟练工人所领的数量。可是我是这样地判断:我们就是革命,我们就是我们在会议场中所称呼的先锋队。倘若我们之中每一个负着重要工作的人,都要饥饿,衰弱,甚至死亡,那末,我们的所谓先锋队,当然是要完毕的了。这是一桩很简单的事情!对于他们知识阶级,革命就同一个另外的,神圣的东西,要求牺牲的一样,但是对于我,例如……我可以这样地,如哪一个国王所说的一样:国家——这个就是我。”
这是《一周间》中的一个主人公所说的话。这是何等大胆!这是何等地骇人听闻!但是倘若我们一想起,仔细地想所谓共产主义者的使命,所谓先锋队的责任,所谓革命与工人阶级的关系,那我们就要承认这些话是对的了。不过这里我们要加一层附注:只有真正的革命者才能说这些话,才配说这些话……
书中的情节很简单:在一个县城里,需要筹措燃料,因为没有燃料,就不能运输谷种来种地。保护城市的一营兵,照情势看,要被派遣到离城二十多里路的一座庙宇去,因为那里有很大的森林。在城的周围猖獗着土匪,而城里又暗藏着许多的叛党。若将兵派走了,而剩下城市没有保障,这是很冒险的事情,但是若没有燃料,这也是很大的困难。党部倾向于冒险的一方面。叛党利用城中无兵的机会,暂时占据了城市,而将党的首领很残忍地杀死了许多。后来被派出的一营兵回来复将叛乱平息了。
这一部小书美妙的地方在什么地方呢?在于它表现从事英雄的悲壮的,勇敢的行动之主人公,并未觉得自己的行动是英雄的,悲壮的,勇敢的。所谓伟大的,证明有道德力量的冒险事业,成为日常的必要的工作,因此从事冒险的英雄,也就不觉得自己是在做英雄了。
里别丁斯基将我们引到革命的试验室里,在这里我们看见一些所谓先锋队规定革命的行动,研究革命的过程。革命并不是自然的波浪,而是一种很复杂的,很艰难的艺术,或者可以说是一种科学。俄国革命,它的胜利的条件,在很大的范围内,是因为这次革命有很好的先锋队——知道革命科学的人们。里别丁斯基首先把我们引到革命的试验室里,在这个试验室里,我们看见规定革命,把持革命,引导革命的一些革命的科学者。
在暴动的前一天,负责任的人们如箕曼,洛伯珂,克里明,都是忙碌的,然而又都是不知疲倦为何物的人们。如洛伯珂是很病很病的了,然而他不以自己的病为事,而从事于工作的计划。他们真都是所谓热心的,英雄的,冒险的人们!但关系于这种图画的描写和表现,并不是此书最有力量的,最惊人的部分。里别丁斯基所指示我们的,是死,不是一种最高的,对于革命的道德;最高的道德是要将自己的生命中所有的都献于革命,是死的结果能够促成事业的成功,能够对于革命有利益。不但是死,就是忍饥挨饿,或饮痛吃苦,在道德上的价值,也要以它们对于事业的成效而定。当一个勇敢的不怕死的英雄很容易,而当一个勇敢的不怕死的英雄,同时是成就事业的智士,这就很困难了。然而对于革命,这种人是顶有价值的。里别丁斯基在《一周间》内给予了我们这种有价值的人们……
《一周间》是不是艺术的作品呢?倘若艺术的作品是能够使人用新的眼光观看环境的事物,那末,《一周间》就是一部很有价值的艺术的作品了。在《一周间》内,我们看出革命的辩证的(dialectic),我们看出真正的革命的个性,这种个性是以完成整个的,全部的社会组织为前提,而走入自身的消灭。
“……你看了,正在搬运木柴呢。这木柴可以给我们的谷种。对于农民的骚乱,这谷种简直是水对于火一样。同志们并不是白白地空死了……”
是的,同志们并不是白白地空死了!同志们虽然死了,然而得到了谷种,终于完成了所要做的事业。只要事业完成了,那末,个人牺牲了又算什么呢?……
当十月革命如暴风雨一般将旧的俄罗斯的一切,毫不顾恤地扫去的时候,代表此旧俄罗斯的歌者为之苦泣,震怒,羞辱,哀怨,尽力地诅咒这为他们所不明白的,所不需要的,打破他们的蜜梦的革命。可是执行这十月革命的无产阶级,由这阶级跳出来的歌者他们恰恰与旧俄罗斯的歌者相反——他们祝十月革命为劳动者解放的象征,为新生活的开始,拼命地为之歌吟赞美,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革命的身上。在这一种情形之下,也就决定了两种歌者的命运:反革命的歌者被革命的浪潮送到那被人忘却的,荒野的,无人凭吊的坟墓去,而革命的歌者却被革命提上人间的伟大的舞台。
纯粹地出身于无产阶级的无产阶级诗人,在俄国一八九○年代已经随着俄国无产阶级跃上政治舞台的时候而出现了。但是即最初的诗人如休克列夫涅卡也夫,沙冯……等几个诗人的出现,无论在质量上或数量上,都不足以引起大的注意,因之在文坛上也就占不到势力。这时代的哥尔基,一个俄罗斯文坛的特出者,当然是例外。
到了世界大战的以前几年,所谓无产阶级诗人,如萨莫背特尼克(Samobietnik),格拉西莫夫(Gerasimov),基里洛夫(Kirillov),波莫尔斯基(Bomorsky)……几个到十月革命后,极力参加独立“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诗人,已经露出头角来了。十月革命后,除了这些革命前已经有点知名的诗人而外,出现了很多的,并且很能引人注目的,青年的无产阶级诗人:亚历山大洛夫斯基(Alexandarovsky),卡思节夫(Gastzev),阿布拉它维奇(Obradovilch),加晋(Kazin),山尼珂夫(Sannikov)……到这个时候,所谓无产阶级诗人,不但能引人注目,而且在文坛上占了一部分很大的势力。这是因为他们一方面,在情绪上,思想上,以及在他们的任务上,成为革命的歌者,他们保护革命,而革命也就因之需要他们,培养他们,一方面,他们在技术上已有相当的成就,不似从前的那般幼稚了。
十月革命将文艺的园地开垦得宽大了,从前的文艺,所谓文艺的女神(Muse),不过是少数人的专利品。文艺的创造,只有几个从统治阶级出身的人们才有可能;女神的歌声也只有这几个少数人才能听见,才能领会。可是十月革命却将贵族的文艺的园地渐渐地改成平民化的了,女神也少不得要与劳动者结了姻缘。愚鲁的,无知识的,不文明的劳动阶级,现在居然也产生了自己的诗人,并且这些诗人虽然现在还没有很大的收获,但是他们将来的希望是不可限量的。以现在的情势而论,这一般所谓无产阶级诗人,若与革命的同伴者相比较,即还是很幼稚的,并且这种幼稚的现象,我们也不必为他们讳饰。不过我们普通有“大器晚成”的一句话,这些诗人,以及将要步他们之后的一些诗人,也许在将来能给我们一个很大的收获,也未可预料呢。倘若在今日的俄国文坛上,革命的同伴者还是坐着第一把交椅,还是占着中心的势力,那末在将来的时候,所谓无产阶级的文学或者要征服一切的罢……
革命后的俄国,无产阶级负有创造新文化使命,因之所谓无产阶级诗人,他们就极力提出口号:从别的观念学中将无产阶级的诗解放出来;建设无产阶级之独立的文化……这是当然的,而且是必要的,不过有一些无产阶级诗人太过于主张这个口号了。他们想将一切旧的文化,不问好歹地,一起都推却,反对一切与过去时代的诗人或文学家之任何调和。他们不了解无产阶级虽然负着创造新文化的任务,但是这种新文化并不是从空中就可以创造好的。旧的文化虽然一部分为资产阶级所利用了,但除却这一部分无产阶级所不可采取的以外,还有一些人类共同的价值,我们绝对不可抛弃,而不采取之为建设新文化的材料。倘若不施行这种采取的方法,那末这种无凭无据的创造运动,简直是后退的运动了。
关于这个问题,在无产阶级诗人之中,也可以说在无产阶级环境之中,有两种不同的观点。基里洛夫代表所谓不妥协的,最激烈的一种观点。他说:
我们是英武的恐怖的劳动军——
我们战胜了海洋与陆地的空间。
举着人为的太阳的光将城壁燃烧了,
我们的心灵闪烁着暴动的火焰。
我们被反叛的权力所沉醉了,
“你们是杀美的刽子手呵!”——好就让他们狂喊!
为着明天我们焚毁拉法易尔,
践踏艺术的花,破坏一切博物馆……
这是无产阶级对于资产阶级文化之一时的反动的情绪,然而这种情绪并不是属于正轨的,而且反对无产阶级革命的宗旨,不合于无产阶级的伟大。天才的无产阶级诗人格拉西莫夫对于基里洛夫的这种主张,就表示反对,而另代表着一种别的倾向。在最负盛名的《我们》的一首诗中,他开首说道:
我们将把握一切,我们将认识一切,
将深深地探讨那深渊的底里。
我们的春的心灵,
为那金光焕发的五月所沉醉。
我们骄傲的豪胆没有范围:——
我们是瓦格内尔,文琪,蒂齐安,
我们将建筑Mont. Blank似的圆屋顶,
放置在新博物馆的建筑的上面。
是的,这才是无产阶级的任务!这才是无产阶级应有的度量!无产阶级对于旧的文化,应当尽量地采取其中有价值的东西,用之为新文化建设的材料。在无产阶级未将这些材料采取以前,它们形成废物,或为资产阶级压迫无产阶级的工具,但是倘若无产阶级将它们采用了以后,那就可以利用它们反对旧的世界,将它们算做新世界的财产。
无产阶级作家现在所给与我们的作品,都还是在十分成熟的状态中,这是无可讳言的事实。
“无产阶级艺术不过刚生下而已。在它的发展的途中,无产阶级艺术应造成自己的新形式,这现在还没有分明地表现出来。无产阶级艺术的形式,在现在尚为探求的题目。然而于那一般的特征上看起来,无产阶级艺术的内容,是早已明了的了。无产阶级艺术的内容,是劳动阶级的全生活,即劳动者的世界观,人生观,对于实际生活的态度,以及希求和理想等等。只有这是新艺术家不可不表现的题材。为着阶级的集体,应从这等的织物构成出新的活的结合,且将它们有机地,艺术地,具体表现出来。而且不可不完成那些更得发展,更得扩大到全人类的集团为止的结合。”
苏俄无产阶级文学批评家波格旦诺夫(A.Bogdanov),在他的《单纯与优美》的一文中,将无产阶级艺术这样地下了定义。波连斯基(Poliansky)在《无产阶级文化》杂志上,也发表与波格旦诺夫相同的意见:
“无产阶级文学,在社会革命的火焰里生出,表现着对于建设有关系的劳动阶级的热情,欲望战斗,危害,愤激,爱情等等,对于世界,对于实生活,对于无产阶级的活动及其最后的胜利,以自己独特的见解,接触着一切的事物……”
以上这两段文字,大体规定了无产阶级文学的特质。幼稚的无产阶级诗人,及他们的作品虽然是有许多缺点,离完成的时期尚远,然而他们自有他们自己的特质,这种特质是为其他作家,无论资产阶级的作家也罢,革命的同伴也罢,所没有的。这种特质是什么呢?第一,就是他们对于革命的关系,无所谓领受不领受,他们自己就是革命,他们的革命看做解放劳动阶级的方法,因之他们的命运是与革命的命运相同的。当他们歌吟革命,描写革命的时候,他们自己就是被歌吟被描写的分子,因之他们是站在革命的中间,而不是站在革命的外面。第二,就是他们都是集体主义者(Collectivists),在他们的作品里,我们只看见“我们”而很少看见这个“我”来。他们是集体主义(Collectivisin)的歌者。
“我们是英武的恐怖的劳动军。”——基里洛夫。
“我们将把握一切,我们将认识一切。”——格拉西莫夫。
“我们敢断行事,我们是团结的”——卡期节夫。
“我们将耕掘处女地,开拓处女地。”——沙它维也夫。
“………”
我们无论在哪一个无产阶级诗人的作品中,都可以看见资产阶级诗人以“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差不多是绝迹了。自然,他们有时也有用“我”的时候,但是这个“我”在无产阶级诗人的目光中,不过是集体的一分子或附属物而已。在这一方面说,无产阶级诗人的集体主义,实在是他们对于人类艺术的一个伟大的礼物,因为从此发展下去,共产主义的,全人类的集体的艺术,才有实现的可能。
无产阶级诗人之第三特质,就是他们都是地上的歌者,他们的欲望是在地上,他们所要改造的也是在地上,凡为地上所不需要的东西,一切天上的不可想象的幻景,这都是为他们所鄙弃的。他们是地上的儿子,他们要改变——改变他的姿态。改变他的姿态,这就成为了无产阶级艺术家的标语。沙它维也夫(Sadofiev)表示这种意思最为显明:
破坏呵,成就呵,
我们将努力,将奋发——
用集体的思想之犁,
我们将耕掘处女地,开拓处女地,
比天国更高贵,比太阳更美丽,
我们将陶醉在奇异的欢喜里。
这一种勇敢的,坚毅的,活泼的,乐观的情调,真是给与了我们无限的希望与伟大。无论无产阶级诗人还是在什么幼稚的状态中,但是这一种情调,这一种最宝贵的情调,为其他任何作家所没有的。在这一种关系上,无产阶级诗人现在所给与我们的不可磨灭的价值也就在此。
基里洛夫说:“我们切望一切的人们都在地上饱满,切望听不见为面包的叹息声和呻吟声。我们想将蜜房永远地装储着满满的奇异的甜蜜。在我们的地球上,我们想寻出别一条的辉煌的路。”是的,我们要在地球上,寻出一条辉煌的路来,只有这一条辉煌的路才能引我们走入光明和自由的领域,而不是那些什么天上的玄想和令人见不着形影的上帝……
第四种特质,就是无产阶级诗人是城市的歌者。倘若农民诗人所歌吟的对象是田园,森林,旷野,夜莺,农民的生活,则无产阶级歌吟的是城市,工厂,机器的震动,烟囱的叫鸣,工人的生活。无产阶级诗人将自己的希望都付托于城市,工厂,集体的劳动,他们如伟大的诗人威雨汉(Verhan)一样,歌吟着农村的衰亡,田园的破灭,洛吉诺夫(Loginov)有一首诗将这种意思表示得很显然:
离远些,离远些,离开那荒芜的平原,
离开那颓废的乡村,
离开那飘摇的茅屋,
离开那难耐的寂寞——
只有往城市的,
只有往城市的一条路。
仅仅只有在城市中,
才有运动与争门的可能,
而那荒原是无希望的——
因为这是荒原的命运。
离远些,离远些,离开那荒芜的平原,
走向那工厂与机器的帝国,
走向那繁噪的严厉的城市,
那里才有开始新生活的终索。
倘若农民诗人,如叶贤林,对于那荒芜的平原,颓废的乡村,飘摇的茅屋,怀着无涯的留恋,似乎那里是他的生长地,那里是他的家园,无论如何不可以将它们抛弃,则无产阶级诗人与它们断绝关系,并且很厌恨它们,以它们为无希望的东西。无产阶级诗人以为只有城市,只有集体劳动的工厂,才是创造新生活的根据地,才是一切希望的寄托,因此他们歌吟城市,赞美工厂,就如农民诗人歌吟田园,赞美茅屋一个样的,不过农民诗人所歌吟的调子是细腻的,软弱的,哀怨的,而无产阶级诗人所歌吟的调子却是雄壮的,巨大的,乐观的。
在灼热的,危险的,庞大的,都会的旋风里,
我听到快要来到的快乐的时代之歌了;
在工厂的响动里,钢铁的叫喊里,皮条的怒号里,
我听到未来的黄金的时代之歌了……
——基里洛夫
这一种乐观的雄壮的调子,乍听着似乎不能入耳,但是倘若我们仔细地静听一下,那我们就要感觉得这其间含蕴着无限的将来,波动着伟大的音乐。……
是的,无产阶级诗人都还在未完成的状态中,关于诗形风格语句等等,他们大半都是从别的诗人假借来的,没有什么惊人的完美的独创。在技能方面,才力方面,教养方面,无产阶级诗人比别的诗人都还差得很远,这是不可掩的事实。不过革命的日子还浅,十月革命的后几年,大部分的力量都用之于国内战争,经济奋斗,以及一切物质的事业上面,还没有对文化上十分注意。也许等日子略久一点,我们可以看得见新俄罗斯的新哥德,新拜轮,新哥尔基,新普希金……
伟大的十月革命,无论如何,不能说在文艺的园地里,不能有伟大的收获。十月革命给了文艺的园地以新的种子,把文艺的园地开拓得更为宽阔,因之所培养的花木更为繁多,在此繁多的花木中,我们在将来一定可以看见提高人类文化的,伟大的,空前的果实。
我们试拭目以待罢……
俄罗斯革命的初期,文坛上的未来主义者(Futnrists),也就同革命的本身一样,轰轰烈烈地跃演于革命的舞台,成了文坛上的霸主。时至今日未来主义(Futurism)渐渐衰颓下来了,不似革命初期的有声有色,但是在俄国文学史上,未来主义总是要遗留一个很大的痕迹的。当象征主义者(Symleoliots)畏缩,消沉,衰颓的时候,而未来主义者夺了他们在文坛上的霸权,极力为革命而呼喊,追逐革命的波浪,同时,他们送给俄罗斯文学的,也有不少的礼物。虽然他们有许多的主张为我们所不赞成,但是我们对于他们那种暴动的,勇敢的,破坏的精神,实不得不表示相当的敬佩。
未来主义发源于意大利,可是它流到俄国的时候,完全改换了面目。在意大利,未来主义与狭义的爱国主义相混合,未来主义者歌诵帝国主义的战争,为资产阶级效力,完全是反动的倾向,可是在俄国,未来主义捉住了社会主义,反对帝国主义的战争,歌颂无产阶级的革命。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有点奇怪:为什么同一文学的派别,而在行动上,思想上,有这样大的差别呢?为什么在意大利未来主义者是反动的,而在俄国未来主义竟变成了革命的呢?……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社会背景的不同,因之,意大利的未来主义与俄国的未来主义所走的路也就不同了。
资产阶级的文化到了最后的阶段,已经表现其无力,而呈着衰颓的现象了。就在这个当儿资产阶级的知识阶级中最激烈的分子,他们感觉得旧的世界——旧的一切太狭了,太妨碍他们的个人主义之发展了,于是他们对于旧的资产阶级的生活,以及这生活的一部分——资产阶级的艺术,起了很大的厌恶,而思有以破坏之。于是他们高喊着反对旧的,静的,而主张动的,新的艺术。在表面上看,他们是很革命的,其实他们不过是资产阶级的文化之最后的绝叫者而已。
资产阶级实在是机敏,伶俐,颖悟得很。它会利用一切的观念,思想和倾向。在法国,资产阶级就利用革命这个字,它将世界战争比做“法国大革命”的完成,以引起一般人对于战争的兴趣。在意大利呢?意大利发生了未来主义,这未来主义是主张新的,动的,反对旧的和静的,好,资产阶级就向他们说道:战争!战争!战争是动的,战争是破坏旧的世界的行动。只有战争可以创造新的东西……
意大利的未来主义者就这样成了世界战争的歌颂者。他们宣言战争是最合乎卫生的东西,因为战争可以将一切旧的、腐烂的,无用的东西洗刷去。到世界大战爆发时候,未来主义在意大利发展得已经成熟了,已经成了文学上一个很重要的潮流。同时,未来主义在俄国不过是初见萌芽,还是在被压迫的时代。俄国社会在这个时期正在预备二月革命,慢慢地向德莫克拉西的道路推行。但是这个时期很短,未来主义者正开始在试行提到破坏,积极行动……等等模糊的口号,而还未到成人的时候,俄国的无产阶级的革命已经爆发了。无产阶级革命将幼稚的未来主义者,还是受压迫的,未被社会承认的未来主义者,拿到自己的怀里,成了自己的歌颂者。无产阶级的新世界观被未来主义者含糊地领受了,于是俄国的未来主义与俄国的革命结了缘:俄国的革命将俄国的未来主义推入了社会主义的范围。
革命后提出了创造新艺术的问题。未来主义者号召人们:打倒一切旧的东西!与旧的断绝关系!取消种种的因袭!打倒普希金,朵斯托也夫斯基,托尔斯泰,克罗连珂……这一种激烈的号召,在初看,似乎是很革命的,然而在实际上说起来,这不过是小资产阶级的虚无主义,并不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性。未来主义者若以为自己具着资产阶级的根性,而极力想脱离一切旧式的,那种拘谨的对于艺术的眼光,而遂宣言与旧的一切完全断绝关系,这是有意义的,并且有些暖室中的或冬烘的文学先生,他们开口普希金,闭口普希金,丝毫不想越出旧的范围——这些先生们实在要经未来主义痛击一番才好。但是未来主义者若以这个口号来号召无产阶级,这就未免狂妄,而且是无意义的了。无产阶级不但不需要,而且断不能与旧的文学的传习断绝关系,因为它实在不甚知道旧的文学的传习是什么一回事。无产阶级仅仅需要接近旧的文学的传习,好占据着它,并由此征服普希金以为己用。无产阶级自然要建设新的艺术,新的文化,但是怎么样建设呢?用什么东西建设呢?建设在什么地方呢?所谓建设新艺术并不是一种空言,或从半空中下手就可以办得到的。没有旧的艺术,则新的艺术从什么地方产生出来?旧艺术当然是不合于现代的生活,然而这并不是说我们应与旧艺术断绝关系。我们应当采取它,我们应当改造它,我们应当征服一切旧的比较好的东西,为我们建设新的材料。
是的,未来主义者主张与一切旧的断绝关系,打倒一切传习等等,这真是知识阶级的一种激烈的虚无主义而已,并不符合于无产阶级的革命性。所谓无产阶级革命,十月革命,并不是从天上忽然掉下来的,它自有它历史的传习:由一九〇五年革命数到巴黎公社,由巴黎公社再数到一八四八年的革命……若是十月革命没有以前几次革命的传习,试问是不可能的?试问十月革命的成功,是不是大部分因为俄国无产阶级会利用以往的革命的经验?这是一种很显然的事情,真心的革命党人只在革命的传习中生活,革命对于他们是一种习惯,而不是什么一时的高兴,或天外飞来的突然。他们反对旧的世界,旧的文化,旧的一切,然而这只限于坏的,无用的,对于人类有害的一方面,而不是就是一个笼统的断绝关系。自称为文学的左派,未来主义者,口口声声要打倒一切传习,这不过是一种无内容的空叫而已。
由此,这就是真正的革命党人与口头上的革命党人——未来主义者之不相符合的地方了。革命对于真正的革命人,不过是传习的化身而已。他们一方面由他们在理论上所否定的,在实际上所要推翻的世界走将出来,而一方面却进入他们已经预先所领会传习的世界中去。十月革命并不是如未来主义者所想,与历史的往事没有关系,而实实在在地有不可分离的因缘。创造十月革命的人,他们就是继续一九○五年革命和巴黎公社的人,而不是一点毫无传习的什么荒岛上的鲁滨逊……
在理论方面有许多地方,我们实在不敢与未来主义者同意。但是在事实方面,未来主义对于俄罗斯文学的贡献,却不可以磨灭。在现代俄国的诗里,间接地或直接地,未来主义的确有很大的影响。马牙可夫斯基所给与许多无产阶级诗人的影响,无论谁个都不能否认。俄国的诗到了马牙可夫斯基,实在起了很大的变化,他将一切旧的俗套的,与生活无大关系的字句,都从诗里清洗出去了,而另将一些活的,更与民众生活接近的,所谓街上的,为以前所不敢用的字句,引到诗里来,他造了许多新的诗的字句,这些诗的字句将要永远遗留在俄国的诗里了。
无论谁个都不能不说马牙可夫斯基是一个伟大的天才的诗人。有许多人对于未来主义者,对于未来主义的理论,虽表示反感,然而对于马牙可夫斯基,却一致承认他是一个突出的天才。在诗的语言方面,他打破了因袭的韵律,创造了许多新的字句,一新俄国诗的面目。在人生观方面,他是一个新式的超人,集合主义的超人。他是唯物论者,是积极的唯物论者,而不是消极的定命主义的唯物论者。“几千年来的文明都是集合劳动的创造……正唯要支配此物质,所以要知此物质;正要能集合而生创造力,那时方能与个性以充分的发展……”马牙可夫斯基这一种积极的唯物的人生观,给与了他以伟大的创造力。他的著作诗多而散文绝少。最足以表现他这种人生观的,如长诗《第四国际》诗集《人》。马牙可夫斯基在群众面前承认自己是标语和广告的诗人,这并不是他自己降低自己诗人的人格,而适足以表明他的伟大,他的暴动的精神。在现时代,真正的诗人恐怕要将自己的诗广告当作标语用罢?暖室内或花月下的漫唱低吟的时代已经是过去了。现在诗的领域不是暖室,而是闹喧喧的街道,诗的写处不是字本,而是那街心的广告。马牙可夫斯基能承认自己是广告诗人,这正足以见得他是超出旧轨的天才。
马牙可夫斯基的力量,在于他不将十月革命当作搅乱诗人的工作的外部的力,而把它当作伟大的生活现象。他以革命与他的自身有有机的结合的关系,他并不立在革命的外面,而在革命的中间,张着大嘴如霹雳一般地狂吼。也就因此许多批评家说他真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诗人,并说新的艺术是要从马牙可夫斯基开始,马牙可夫斯基是新艺术的化身……关于这层意见,也有持着许多不同的论调的人,他们说马牙可夫斯基不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诗人,而只是在无产阶级革命的浪潮中,对于旧的一声巨大的叫吼。因此,马牙可夫斯基是这过渡期中的一个特出的现象,马牙可夫斯基以前不能有马牙可夫斯基,他以后也将不再有第二个马牙可夫斯基,总之,马牙可夫斯基是不可重复的现象……
我们关于这个马牙可夫斯基是不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诗人的问题,可以暂且不论。不过我以为倘若别的诗人,与马牙可夫斯基同时的诗人,能够被称为革命的诗人,那末马牙可夫斯基当然更有权利享受这个称呼。
十月革命涌现出许多天才诗人,而马牙可夫斯基恐怕要算这些诗人中最伟大,最有收获,最有成就的一个了。他真是一个稀有的现象,当我们读他的作品的时候,我们感觉着这位诗人大惊人的魄力和不可限制的勇敢。也许他是一个巨大的怪物,这个巨大的怪物只有十月革命才能涌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