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真也惭愧!我也曾流浪过许多有名的地方,但从未曾去过西湖一次。在上海住了很多年,而上海又是离西湖很近的地方,不过是一夜的火车路程,而我总没有……唉!说起来,真是惭愧!“到西湖去呵!到西湖去呵!”我也不知道我曾起过多少次的念头,但每当决定往西湖游览的时候,总是临时遇着了什么纠葛的事情发生,绊住我不能如愿。我梦想的西湖是多么美丽,风雅和有趣:湖水的清滢,风月的清幽,英雄美人的遗迹,山邱峰岚的别致……所谓明媚善笑的西子,也不知要怎样地迷恋住游客的心魂!“西湖不可不到!我一定要领受一下西子怀里的温柔!我一定要与美丽的湖山做一亲切的接吻!……”我老是这样地梦想着,但是至今,至今我还未与西子有一握手的姻缘。
在车马轰动,煤灰蔽目的上海,真住得我不耐烦了。我老早就想到一个比较空气新鲜,人踪寂静些的地方,舒一舒疲倦的心怀。自从与玉弦决定了恋爱的关系之后,我就常常想与她一块儿到西湖去旅行。我与她商量了几次,她甚表同意。她本是先在杭州读过书的,屡屡为我述及西湖的令人流连不置,我更为之神魂向往。于是我俩决定利用春假的机会,往西湖去旅行几天。
但是,我已经说过,我是一个穷苦的文人,到什么地方去弄到这一笔旅行费呢?第一次去游西湖,总要多预备一点钱,游一个痛快才好,况且又与玉弦一块儿……?我算来算去,至少需要一百元,可是筹得这一百元却非易事。我是以卖文为生的,没有办法筹款,我当然又只得要拿起笔来绞弄心血了。我于是竭力做文章,预备将一篇小说的代价做游西湖的旅费。我预先已经与一个出版家约好了,他说,若我将这一篇小说完成,我可以预支一百元的版税。做文章本来是很苦的事情,为着急忙卖钱而做文章,则更觉得痛苦异常。不过这一次我的希望把我的痛苦压迫下去了。我想象到有了一百元之后,我可以与玉弦在西湖的怀抱里领受无限的温柔:那时我俩或静坐湖边,默视湖水的巧笑;或荡舟湖中,领受风月的清幽;或凭吊古迹,交谈英雄美人的往事;……呵!那时我将如何愉快呵!我将愉快到不可言状罢!是的,那时我将成为世界上一个最幸福的人……
我的一篇长篇小说终于完成了。当我的小说完成的时候,中国的时局却陡然一变:农工的蜂起驱走了军阀的残孽,到处招展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革命军快到了,整个的上海好象改变了面目,完全被革命的空气所笼罩着了。我一方面欣幸我的小说终于完成了,我快要与玉弦往西湖做幸福的旅行,一方面又为整个的上海庆祝,因为上海从今后或可以稍得着一点自由了。
“陈先生!从今后你可以不必怕了,上海将要成为革命党人的天下了!哈哈哈!”淑君很高兴地这样对我说。
“密斯章,你现在的工作很忙罢?”我问。
“是的,工作忙得很:开会哪,游行哪,散传单哪,演讲哪……真是忙得很!不过虽是忙也是高兴的!”
是的,我高兴,淑君高兴,我们大家都高兴,庞大的上海要高兴得飞起来了。不过我的高兴有两种:一种高兴是与淑君的高兴相同的,一种高兴却为淑君所没料到了,我要与玉弦一块儿往西湖旅行,我要温一温西子的嘴唇……但这一种高兴,我却不愿向淑君表示出来。
“不料我们也有今日呵!”淑君趾高气扬地这样说,仿佛她就是胜利的主人。我也跟着她说道:
“不料我们也有今日呵!”
淑君这几天的确是很忙,很少有在家的时候,她的父母也无可如何,只得听她。我还是如政局未变以前的闲散,没有什么正式的政治的工作。有时想起,我好生惭愧:淑君居然比我努力得多了!呵!我这不努力的人呵!……
我一心一意只希望春假的到来,玉弦好伴我去游西湖,那美丽的,温柔的,令我久生梦想的西湖。
我一天一天地等着,但是时间这件东西非常奇怪,若你不等它时,那它走得非常之快,若你需要它走快些时,那它就摆起一步三停的架子,迟缓得令人难耐,“你快些过罢,我的时间之神!你将春假快些送到罢,我的时间之神!呵!美丽的西湖!甜蜜的旅行!……”我真焦急得要命!我只觉着时间之神好象与我捣乱似的,同时我又担心我没有长久保持这百元钞票的耐性,因为我没有把钱放在箱内,而不去动它的习惯。
最后,春假是盼望到了,但是,唉!但是不幸又发生了不幸的事变,报纸上刊登了以下的消息:
“H地发生事变……敌军反攻过来……流氓捣毁工会……逮捕暴徒分子……全城秩序紊乱……铁路工人罢工……”
糟糕,西湖又去不成了!唉!西湖之梦又打断了!
我真是异常地失望!我真未料到我这一次不能圆满我游西湖的美梦。钱也预备好了,同伴的又有一个亲爱的玉弦,而且政治环境也不如从前的危险了……有什么可以阻拦我呢?但是现在,唉!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不幸的事情——天下的事情真有许多难以逆料的,唉!我的美丽的西湖,我的不幸的中国!……
清早起来,洗了脸之后,连点心都没有吃,先拿起报纸来看,不幸竟看到了这种失望的消息。我将这一则消息翻来复去地看了三四遍,我的神经刺激得要麻木了。我的西湖的美梦消逝了;这时我并未想到玉弦的身上。我好似感觉得一场大的悲剧快要到来,这一则消息不过是大的悲剧的开始。因此,我的满身心颤动起来。
“扑通,扑通……”有人走上楼来了。
惨白的,颤动的淑君立在我的面前。她发出急促的声音来:
“陈先生!你看见了H地的事情吗?这真是从何说起呀!”
我痴呆地两眼瞪着她,向她点一点头。
“这是为着何来?这革命革得好呀!”
“哼!”我半晌这样地叹道:“密斯章!你以这件事情为奇怪吗?S地也要快了罢。……不信,你看着……”
淑君两眼这时红起来,闪着愤激的光。她愤激得似乎要哭起来了。我低下头来,不愿再看她的神情。我想说几句话来安慰她一下,但是我自己这时也愤激得难以言状,实在寻不出什么可以安慰她的话。
“哼!……哼!”她叹着气走下楼去了。
淑君走后,我即向床上躺下,连点心都忘却吃。我又想起西湖和玉弦了:西湖的旅行又不成事实了,唉!这真是所谓好事多磨!……玉弦今天看了报没有?她看见了这一则消息,是不是要同我一样地失望?……她今天上午是没有课的,她大概要到我这儿来的罢……亲爱的玉弦……美丽的西湖……悲哀的中国……可怜的淑君……
我真是异常地愤激和失望。我希望玉弦快些来安慰我,在与玉弦拥抱和接吻中,或者可以消灭我暂时的烦忧。我希望她来,我渴望着她的安慰,拥抱和接吻,但是奇怪,她终于没有来,也许她今天是很不爽快的罢?也许她今天在忙着罢?不,她今天一定要来!她今天应当来!时间是一秒一分一点地过去了,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奇怪,她终于没有来。
第二天上午玉弦来了。她依然是穿着黑素色的衣服,不过她的面色不似往日来时那般地愉快了,显然是很失望的,忧郁的,或者还可以说,也有几分是惊慌的。我当然还是如从前一样地欢迎她,一见她走进我的屋时,我即连忙上前握她的手,抱她吻她,……但她这一次对我的表示却非常冷淡。我虽然感觉得不快,但我却原谅她:也许她身体不舒服罢?也许因为杭州发生事变,我们不能做西湖之游了,她因之失望,弄得精神不能振作罢?也许她因为别的事故,弄得心境不快罢?……总而言之,我为她设想一切,我原谅她一切。
我俩并排地坐在床沿,我将她的双手握着。我还想继续地吻她,但她似乎故意地将面孔掉过去背着我。
“你昨天上午为什么不来呢?”我问她。
“……”
她没有回答我。我接着又问她道:
“你今天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难道有什么心事吗?请你告诉我,玉弦!”
“没有什么心事。”她又沉默下去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高兴呢?是不是因为H地发生了事情,我们西湖去不成了?”
“西湖去不去,倒没什么要紧。”
“你到底因为什么不高兴呢?”
玉弦沉吟了半晌,后来很颤动地说道:
“你难道还不晓得吗?近来,这两天……”
“近来什么呀?”
“近来风声紧得很,他们说要屠杀,时局危险得很……”
“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难道说你……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我也没有担任什么工作,难道说还能临到我的头上来吗?请你放心!”
她不做声,我用手想将她背着我的脸搬过来,但搬过来她又转将过去了。我这时真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若说是她怕我有危险,为我担心,那她就应当很焦心地为我筹划才对,决不会这样就同生气的样子。若说是因为愤激所致,但她却没有一点愤激的表示。……这真教我难猜难量了!沉默了一忽,她先开口说道:
“我要回家去……”
“现在回家去做什么呢?”
“我的母亲要我回家去。”
“你的母亲要你回家去?你回家去了,把我丢下怎么办呢?我现在的生活是这样地烦闷,时局又是这样地不好,你回去了,岂不是更弄得我难受吗?”
“……”
“你能忍心吗?我的玉弦!……”
“我没有法子想,我一定要回去。”
“那么你什么时候才能回上海呢?”
“说不定,也许要两个礼拜。”
我到这时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生活是这样地烦闷,时局是这样地不好,而她又要回家去……唉!我没有话可说了。我没有再说挽留她的话,因为我看她的意思是很坚决的,就是挽留也是不发生效力的呵!爱人!……安慰!……甜蜜的幻想!……这时对于我所遗留的,只是无涯的怅惘,说不出的失望。
“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下午还有课……”
她立起身,我也随着立起身来,但没说一句话,似乎失落了一件什么要用的东西,而又说不出什么名字来。我送她下楼,送她走出门外,如往时一样,但是往时当她临行时,我一定要吻她一下,问她什么时候再来,今天却把这些忘却了。当我回转头来经过客堂时,淑君含笑地问我道:
“陈先生!密斯郑的学堂还在上课吗?”
“大约还在上罢。”我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
“近来风声很紧,有很多的人都跑到乡下去了。”
“是的,密斯郑说,她也要回家去。”
“她也怕吗?哈哈!这又有什么怕的呢?”
“我不知道她怕不怕,也许是因为怕的缘故罢?”
“陈先生!只有我们才不怕……”
淑君说这句话时,显现出一种矜持的神气。她的面孔荡漾着得意的波纹,不禁令我感觉得她比往日可爱些。
过了三天,我接到了玉弦一封简单的信,信上说,她不得已因事回家,上车匆匆,未及辞行,殊深抱歉,请我原谅……呵!就是这样简单的几句话!我真没有料得到。这封信所给我的,也只是无涯的惆怅,与说不出的失望。
玉弦走了的第二天,空前的大屠杀即开始了。……
我是一个流浪的文人,平素从未曾做过实际的革命的运动。照理讲,我没有畏避的必要。我不过是说几句闲话,做几篇小说和诗歌,难道这也犯法吗?但是中国没有法律,大人先生们的意志就是法律,当你被捕或被枪毙时,你还不知道你犯的是哪一条法律,但是你已经是犯法了。做中国人真是困难得很,即如我们这样的文人,本来在各国是受特别待遇的,但在中国,也许因为说一句闲话,就会招致死刑的。唉!无法的中国!残酷的中国人!……但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得不小心一点,不得不防备一下。我是一个主张公道的文人,然而我不能存在无公道的中国。偶一念及我的残酷的祖国来,我不禁为之痛哭。中国人真是爱和平的吗?喂!杀人如割草一般,还说什么仁慈,博爱,王道,和平!如果我不是中国人,如果我不同情于被压迫的中国群众,那我将……唉!我将永远不踏中国的土地。
我不得不隐避一下。我的住址知道的人很多,这对于我的确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我不得不做搬家的打算。是的,我要搬家,我要搬到一个安全的,人所不知的地方。但是我将如何对淑君的家人,尤其是对淑君,怎样说法呢?我住在她的家里已经很久了,两下的感情弄得很浓厚,就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今一旦无缘无故地要搬家,这却是从何说来?得罪了我吗?我住着不舒服吗?若不是因为这些,那么为什么要搬家?将我要搬家的原因说与他们听,这又怎么能够呢?我想来想去,于是我就编就了一套谎语,不但骗淑君的家人,而且要骗淑君。呵!倘若淑君得知道了这个,那她不但要骂我为怯懦者,而且要骂我为骗子了。
日里我在S路租定了一间前楼,这个新住所,我以为是比较安全的地方;当晚我即向淑君的家人说,——淑君不在家,我要离开上海到西湖去,在西湖或要住半年之久,因此,不得不将我的书籍及一切东西寄存到友人的家里。等到回上海时,倘若他们的这一间楼面到那时没有人住,我还是仍旧搬来住的,因为我觉得我们房东和房客之间的感情很好,我并且以为除了他们这样的房东而外,没有再好的房东了。
“到西湖去住家?为什么要到西湖去住家?在上海住不好吗?我们已经住得很熟了,不料你忽然要搬家……”
淑君的嫂嫂听了我要搬家的话,很惊异地,而且失望地向我这样说,我的回答是:学校关门了,薪水领不到,现在上海又是百物昂贵,我一个人的生活非百元不可,现在不能维持下去了。所以不得不离开上海。西湖的生活程度比较低些,每月只要三四十元足矣,所以我要到西湖住半年,等到上海平静了,学校开门的时候,我还是要回上海的。
我这一篇话说得他们没有留我的余地。淑君的母亲不做声,表示着很不高兴的样子,淑君的父亲听了我的话之后,竭力称赞我的打算是很对的。淑君这时还没有回来,也许在那里工作罢;如果她听了我要离开她的话,那她将做什么表示呢?我想她一定很不愿意罢?……好,这时她不在家里,对于我是很方便的事情——我不愿意看见她脸上有挽留我的表情。她的家人无论那一个,要说挽留的话,我都易于拒绝,但是淑君有什么挽留我的表示,那我就有点为难了。
第二天清早我即把东西检点好了。淑君平素起身是很宴的,不料今天她却起来得很早。我本想于临行时,避免与她见面,因为我想道,倘若我与她见面,两下将有说不出的难过。但是今天她却有意地起来早些,是因为要送我的行呢?还是因为有别的事情?我欲避免她,但她却不欲避免我,唉!我的多情的淑君,我感激你,永远地感激你!
淑君的父亲和哥哥很早地就到公司里去上工去了。老太婆还没有起来。当我临行时,只有淑君和她的嫂嫂送我。她俩的脸上满露着失望的神情。淑君似乎有多少话要向我说的样子,但是终于缄默住了。只有当我临走出大门的一刻儿,淑君依依不舍地向我问道:
“陈先生!你现在就走了吗?”
“……”
我只点一点头,说不出什么话来。
“到西湖后还常来上海吗?”
“我至少一个月要来上海一次,来上海时一定要来看你们的。”
“那可是不敢当了。不过到上海时,请到我们家里来玩玩。”
“一定的……”
“陈先生!你该不至于忘记我们罢?……”
淑君说这话时,她的声音显然有点哽咽了,她的面色更加灰白起来。我见着她这种情形,不禁觉得无限的难过,恨不得把她的头抱起,诚诚恳恳地吻她一下,安慰她几句。她的嫂嫂立在旁边不做声,似乎怀着无涯的怨望,这种怨望或者是为着淑君而怀着的罢?……我很难过地回答她一句,同时望着她的嫂嫂:
“绝对地不会!密斯章!嫂嫂!好,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再会罢!……”
我走了。我走到弄堂口回头望时,淑君和她的嫂嫂,还在那里痴立着目送我。我想回头再向她们说几句安慰话,但挑东西的人已经走得很远了,我不得不跟着他。
我对于淑君,本没有恋爱的关系,但是当我现在离开她时,我多走一步,我的心即深一层的难过,我的鼻子也酸了起来,似乎要哭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难道说不自觉地,隐隐地,我的一颗心已经为她所束住了不成?我并没曾起过爱她的念头,但是这时,在要离开她的当儿,我却觉得我与她的关系非常之深,我竟生了舍不得她的情绪。我觉着我离开她以后,我将感受到无限的孤寂,更深的烦恼。呵!也许无形中,在我不自觉地,我的一颗心已经被她拿去了。
我搬到新的住处了。
新的房子新的房东,我都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我感觉得如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我感觉得有点不满足,但是什么东西我不满足呢?具体地我实在说不出来。淑君在精神上实给予了我很多的鼓励和安慰,而现在她不能时常在我的面前了,我离开她了。……
我搬进新的寓所以来,很少有出门的时候,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的烦恼也就一天一天地增加。本想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中,趁着这少出门的机会,多写一点文章,但是无论如何,提不起拿笔的兴趣。日里的工作:看书,睡觉,闲踱,幻想;晚上的工作也不外这几项,并且孤灯映着孤影,情况更觉得寂寥难耐。“呵!倘若有一个爱人能够安慰我,能够陪伴着我,那我或者也略为可以减少点苦闷罢?……唉!这样简直是在坐牢!……倘若玉弦不回家,倘若她能天天来望望我,谈谈,吻吻,那我也好一点,但是她回家去了……不在此地……”我时常这样地想念着。我一心一意地希望玉弦能够快些来上海,至少她能够多寄几封安慰我的信。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的烦恼也就一天一天地增加,我的希望也就一天一天地殷切,但是老是接不着玉弦的来信。玉弦不但不快些来上海,而且连信都不写给我,不但不写信给我,而且使我不能写信给她,因为我虽告诉了她我转信的地方,而她并没有留下通信地址给我。
“难道是她变了心吗?……”我偶尔也想到此,但即时我又转过念头,责备自己的多疑:“不会!不会!绝对不会的!我俩的关系这样深,我又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哪能就会变了心呢?……大约是因为病了罢?也许是因为邮政不通的缘故。……她是个很忠实的女子,绝对不会这样地薄情!……”当我想到“也许是因为病了罢?……”我不禁把自身的苦闷忘却了,反转为玉弦焦急起来。
已经过了两礼拜了,而我还未得到玉弦的消息。我真忍耐不下去了,于是决意到她的学校去探问,不意刚走进学校的门,即同她打个照面。她一见到我时,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面色顿时红将起来。我这时真是陷于五里雾中,不知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没有回家去?回家去了之后,为什么不写信给我?既然回到上海了,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为什么今天见着我不现着欢欣的颜色,反而这样局促不安?奇怪!真正地奇怪!……我心里虽然这样怀疑,但是我外貌还是很镇定地不变。我还是带着笑向她说道:
“呵呵!我特为来探听你的消息,却不料恰好遇着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到上海的?”
“我是昨……昨天回到上海的。”她脸红着很迟钝地这样说了一句,便请我到会客室去,我跟着她走进会客室,心中不禁更怀疑起来:大约她是没有回去罢?
“一路上很平安吗?”
“还好。”
“你走后,我从未接到你的一封信,真是想念得很;你没有留给我你的通信处,所以我就想写信给你,也无从写起。”
“呵呵!真是对不起你得很!”
“你没到我的原住处去罢?我搬了家了。”
“呵呵!你已经搬了家了!”
“今天你能跟我一块儿到我的新住处坐一下吗?”
她低下头去,半晌抬起头来说道:
“今天我没有工夫,改一天罢……”
“你什么时候有工夫?”
“后天下午我到你那儿去。”
“好,后天我在家里等你。”
我将我的住处告诉了她之后,见着她似乎是很忙的样子,不愿意耽误她的事情,于是就告辞走回家来。
照理讲,爱人见面,两下应当得着无限的愉快和安慰,但是我今天所带回家来的,是满腹的怀疑,一些不是好征兆的感觉。“无论好坏,她变了心没有,等到她后天来时,便见分晓了。唉!现在且不要乱想罢!……”于是我安心地等着,等着,等着玉弦的到来。
过了一天了。
到了约期了。
在约会的一天,我起来非常早,先将房内整理一下,后来出去买一点果品等类,预备招待我的贵重的客人,可是我两眼瞪着表,一分过去了,……一点过去了……直到了要吃中饭的时候,而玉弦的影子还没有出现。“是的,她上午无空,下午才会来的,好,且看她下午来不来……”我无可奈何地这样设想着。我两眼瞪着表,一分过去了,一点又过去了……天快黑了……天已经黑了……玉弦还是没有来。到这时我已决定玉弦是不会来的了,于是也就决定打断盼望她来的念头。我这时的情绪谁能想象到是什么样子么?我说不出它是什么样子,因为我找不出什么适当的形容词来形容它。
我几乎一夜都没曾睡着。这一夜完全是消磨在无涯的失望和怅惘里。虽然我还不能断定玉弦的不来,是因为她已经变了心的缘故,但是我已经感觉到我与她的关系已经不是和从前一样固结的了。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玉弦的一封信:“季侠:今日因事,不能践约,实深抱歉。他日有暇,请再函约可也。时局如斯,请勿外出,免招祸患……”这一封信将我对于她的希望,完全打消了,我觉得她已经不是我的了。我只有失望,只有悲哀。但我不再希望了。到现在我才觉悟我对于玉弦没有认识清楚,我看错人了。我从前总以为她是一个很忠实的女子,既经爱上了我,绝对不会有什么变更的,但是现在?唉!现在的她不是我理想中的她了!
我不怨她,我只怨我自己看错人了。我不恨她,我反以为她的为人是可怜的。……她的心灵太微小了!她是一个心灵微小的女子……
我看了她的信,沉思了一忽,即写一封信给她,做最后一次的试探。我问她:我们长此做朋友呢,还是将来要发生夫妇的关系?……我不得不如此问她,并要求她给一个坚决的回答,因为我们有约,我已经允许过她,倘若如此含混地下去,在我以为是没有意义的。在写这一封信的时候,我已料到她给我的回答,是我们只能维持朋友的关系,但我要求她给我这样一个正式的回答,因为我借此可以完全决定我对于她的态度。
结果,她的回答与我的预料相符合。她说,我俩的情性不合,所以说不到结成夫妇的关系……呵!是的!我俩的情性的确是不合呵!这不但她现在向我这样说,我自己也是这般承认的。如果两人的情性不合,那么怎么能维持恋爱的关系呢?情性不合,就是朋友的关系都难保存,何况恋爱?是的,我承认玉弦的话是对的。不过我很奇怪:相交了几个月,为什么到现在她才发见我俩的情性不合?为什么我到现在也才感觉到我俩没有结合的可能?我俩不是有过盟约么?不是什么话都谈过么?不是互相拥抱过,接吻过么?……但是现在却发见了“情性不合”!这是谁个的错误呢?
我读了她的回信后,即提起笔来很坚决地写了几句答复她:“你所说的话我完全表示同意。恋爱本要建筑在互相了解和情性相投的基础上面,不应有丝毫的勉强。我俩既情性不投,那么我们当然没有结合的可能。呵!再会!祝你永远地幸福罢!我俩过去的美梦,让我们坚决地忘却它罢!……”
我每读小说的时候,常常见着一个人被她或他的情人所拒绝时,那他或她总是要悲哀,苦闷,有时或陷于自杀,有时或终于疯狂……但我接着玉弦拒绝我的信的时候,我的心非常地平静,平静得比未接着她的信的时候还要平静些。这是我的薄情的表现吗?这是因为我没曾真心地爱过她吗?呵,不是!这是因为她把我所爱的东西从她自己的身上取消了。我对于过去的玉弦,说一句良心话,曾热烈地爱过,因为我把我理想的玉弦与事实的玉弦混合了;现在呢?她将我理想中的玉弦打死了,我看出了事实的玉弦的真面目,所以我不能再向她求爱了,所以当她拒绝我的时候,我的心异常地平静。
F公园初次的蜜吻,春风沈醉的拥抱,美丽的西湖的甜梦,一切,一切,一切的幻想,都很羞辱地,无意味地,就这样地消逝了!……
与淑君别后,已有两个礼拜了,她的消息我是完全不知道。有时我想到她的家里看看她,但当我向她辞行时,我不是说过么?我说我到西湖去,一个月或能到上海一次,现在还未到一个月,我如何能去看她呢?如果被她看出破绽来,那我将如何对她说话呢?说也奇怪,当我与她同屋住的时候,我并不时常想到她的身上,但是现在与她分离了,我反而不断地想念她,她的影子时常萦回于我的脑际。自从玉弦与我决裂后,——呵,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决裂不决裂,我与她的关系不过就是这样很莫明其妙地中断罢了。——我更时常地念及淑君,虽然这种念及并没含有什么恋爱的意味,但我觉得我与她的关系,倒比与她同屋住的时候的关系为深了。我觉得我的一颗心被她拿去了,我就是想忘却她,也忘却不掉,我没有力量能够忘却她。
如果淑君知道我的这种心情,要向我骂道:“你这个薄情的人!你这不辨好坏的人!当人家将你抛弃的时候,你才知道念我,唉!谁要你念我?你还配念我吗?……”我也只得恭顺地承受着,因为我以为我应当受她的惩罚。她不惩罚我,我对于她的罪过,将永远消除不掉,我的心灵上的痛苦将永无穷尽。现在我情愿时常立在她的面前,受她的惩罚,但是好生悲痛呵,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的一颗心将永远地负着巨大的创伤。
报纸上天天登载着逮捕和枪毙暴徒分子的消息,为避免意外的灾祸计,我总以不出门为宜。一天下午我实在闷不过了,无论如何,想到大马路逛一逛,带买一点东西。我刚走到新世界转角的当儿,在我的前面有三个女学生散传单,我连忙上前接一张,这时我并没注意到散者的面目,忽然一个女学生笑着说道:
“原来是陈先生!……”
“呵呵,密斯章,很久不见了。”
“什么时候从西湖来的?”
“昨天,密斯章!”我四外望一望,很惊心地向她们说道:“散传单,事情是很危险的,你们要小心些才是!”
“没有什么,”她也四外地望一望,笑着说道:“捉去顶多不过是枪毙罢……陈先生,我问你,密斯郑现在好吗?”
“她,她……”我的脸有点发烧了。“我很久不见她了。她现在如何,我不知道。”
“难道说……?”她很惊异地,这样吞吐地问我。
“我已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淑君!淑君!我们快走,巡捕来了。……”淑君的两个女同伴这样惊惶地催促她,她不得不离开我。我似乎有很多的话想向她说,但是已无说的机会了。我痴呆地站着看她们走去,我想赶上她们,与她们一块儿……我想与淑君一块儿被捕,一块儿被枪毙,但我终于没有挪步。呵!我这个无勇的人!我这个怯懦者!我将永远在淑君的灵魂前羞愧!……
不料这次匆促的会面,即成为了永远的诀别!天哪!事情是这样地难测,人们是这样地残酷!一个活泼泼的淑君,一个天使似的女战士,不料在与我会面的后几日,竟被捉去秘密枪毙了!唉!这是从何说起呢?难道说世界上公道是没有的么?难道说真是长此不见正义和人道么?唉!我的心痛。我若早知道这一次的会面即为永别的时候,那我将跟着她,与她并死在一块儿,虽死也是荣耀的。现在的世界还有什么生趣呢?真的,对于有良心的和有胆量的人们,只有奋斗和死的两条路,不自由毋宁死呵!
在与淑君会面的这一天晚上,我的神魂觉得异常地不定;我竭力想将淑君忘却,但结果是枉然。我已发生了就同有什么灾祸要临头的感觉……“现在杀人如麻,到处都是恐怖……每一个有良心的人都有被杀头的危险……淑君?淑君也许不免呵!……唉!简直是虎狼的世界……”我总是这样地凝想着,淑君的影子隐现在我的面前,她就同缠住了我似的,我无论如何摆脱她不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连我自己也解释不出来。
在第四天的上午,我决定到淑君的家里去看看。我走进门的时候,淑君的母亲坐在客堂左边的椅子上,她的两眼红肿得如桃子一般,面色异常地灰白。淑君的嫂嫂坐在她的旁边,低着头做女工。她们见着我进门的时候,并不站立起来迎我,只是痴呆地缄默地向我望着。我见着她婆媳俩这般的模样,不知她们家中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一时摸不着头绪。我向右边的一张椅子坐下后,两眼望着她们,不知如何开口。
大家这样地沉默了几分钟。
“陈先生,你来了吗?”淑君的嫂嫂先开口问我。
“我来了,来看你们。”
“你是来看淑君的吗?”
淑君的嫂嫂刚说完这一句话,淑君的母亲就放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但我已感觉到是因为什么了。我一时心里难过得不堪,也似乎想哭的样子。沉吟了半晌,我很颤动地问道:
“老太太为什么这样伤心呢?”
“你,你……你难道还不晓得她?……”淑君的嫂嫂也哭起来了。
“嫂嫂,我不晓得……”
“淑君已经死了,并且死得很……很惨……”
“什么时候死……死的……?”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不哭了。
“听说是前天晚上枪毙的……秘密地枪毙的……可怜尸首我们都看不见……”
淑君的嫂嫂和她的母亲越加痛哭起来了。这时的我,唉!我的心境是怎样的难过!唉!我也同她们一样,我只有哭!说不出的悲痛。
天哪!这是什么世界!我,我简直要发疯了!……
最后,我勉强忍住哭,向她们说了几句话,即告辞走出门来。我走到弄堂口时,见着街上如平素一样地平静,人们还是来来往往,并没有什么异样,我的心茫然了。我向什么地方去呢?回家去?回家去干什么呢?我应当去找淑君,追寻淑君的魂灵!
天哪!这是什么世界!我,我简直要发疯了!……
我买了一瓶红玫瑰酒和一束鲜花,乘车至吴淞口的野外。我寻得一块干净的草地,面对着汪洋的大海,将酒瓶打开,将一束鲜花放好,即开始向空致祭,我放声痛哭,从来没有这样痛哭过,我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痛哭,一直哭到夕阳西坠。
她生前我既辜负了她,她死后我应以哭相报。我哭到不能再哭的时候,心内成了一首哀诗,就把我这首哀诗当我永远的痛哭罢!
到处都是黑暗与横驰的虎狼,
在黑暗里有一只探找光明的小羊;
不幸虎狼的魔力太大了,
小羊竟为着反抗而把命丧。
唉!我的姑娘!
我怀着无涯的怅惘。
回忆起往事我好不羞惭!
我辜负了你的情爱绵绵。
如今我就是悔恨也来不及了,
我就是为你心痛也是枉然。
唉!我的姑娘!
我只有对你永远地纪念。
我想到你的灵前虔诚地奠祭,
但谁知道你的尸身葬在何地?
在荒丘野冢间被禽兽们吞食,
抑饱了鱼腹连骨骼都不留痕迹?
唉!我的姑娘!
且让我将你葬在我的心房里。
归来罢,你的侠魂!
归来罢,你的精灵!
这里是你所爱的人儿在祭你,
请你宽恕我往日对你的薄情。
唉!我的姑娘!
拿去罢,我的这一颗心!
这一瓶酒当作我的血泪;
这一束花当作我的誓语:
你是为探求光明而被牺牲了,
我将永远与黑暗为仇敌。
唉!我的姑娘!
我望你的魂灵儿与我以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