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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灵魂永远埋在很臭很臭的粪堆里。


阿贵为明媚的月光所迷恋住了。两眼只是不转睛地向着月轮望着,似乎那里有什么动人而奇异的东西,有什么美妙而不可测的秘密。深夜的凉风,消散了一切烦燥的暑气,一阵一阵地吹到人的身上,就如轻软的拂尘的摆动,觉得异常地清快。阿贵刹那间觉着渺茫地离开了噪杂的人境,而进入了虚幻的仙乡。手枪虽然还是在阿贵的右手持着,然而他这时已忘却了一切,不复想到他所应当做的事情了。

阿贵痴呆地继续向月轮望着。忽然他听见了他的背后的屋内有什么声音,先是咳嗽的声音,接着就似乎有人走着楼梯响……这使得阿贵恢复了原来的意识。差不多已经被他忘却的在他手中的手枪,这时似乎很剧烈地在他手中跳动起来,几几乎落在地上。“张应生起来了!他一定是为着手枪,……我还不跑,还在这儿发痴呢!浑蛋!……”想到这里,便提起腿来就跑,不敢稍回头看一下,似乎即刻张应生就要把他追到的样子。跑出弄堂口的当儿,阿贵如老鼠一般,很胆怯地,畏缩地,向四外一看,街上并没有人行走,才沿着街的左边跑去。跑了几分钟之后,阿贵停一停步,转过头来看后边并无人追赶,一颗跳动的心才略为平静一点,可是他已累得满身都是汗了。

他用左手袖拭脸上的汗液,右手还是紧紧地将手枪握着。这时他觉得,对于他什么都可以,但是这一支手枪不可丢去,因为它已经成为他的生命了。倘若没有它,那阿贵将不能报仇,将不能除去张金魁,将不能免去小蚂蚁的耻笑……如此,他将没有做人的资格了。阿贵现在很想做人,做一个很勇敢,很忠实,很有价值的人,但是怎么样做法呢?阿贵想,要做人起码要将张金魁打死,为工友们除一个大害。不然的话,那阿贵就没有做人的资格,就连一个小蚂蚁都不如。一个人连一个小蚂蚁都不如,那还活着干什么呢!不如死去还好些!……不,阿贵现在没有寻死的念头了。他要活着,要做人,所以他很宝贵这一支手枪,就如张应生宝贵它一样。有了它,阿贵才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才可以实现自己的幻想。……

阿贵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着。这时明媚的月光,清快的凉风,以及街上的夜景,什么都不在他的脑海中了。充满他脑海中的,这时只有“怎么样进行……”的计划。他也想到他不应该将张应生的手枪偷来了,——他很知道这一支手枪与张应生的关系,并且很知道张应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应当有自卫的武器;而他,阿贵,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工人,实不应当对于张应生做出这种事情来。但是阿贵转而一想,又将自己的罪过宽恕了:“我现在偷他的手枪,并不是去做坏事情呵!我一者要为自己报仇,二者也为工友们除害,这并不是去做坏事情呵!等到事情成功之后,我再把手枪还给张应生就是了。他一定是可以原谅我的。而且如果我将张金魁打死了,这对于他也是很有益处的。……”

阿贵还是低着头走着,对于他所走的街上的景物毫不注意。

“喂!要坐车罢?”

阿贵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赤膊的黄包车夫懒洋洋地拖着一辆黄包车,立在他的面前问他。在夜影的朦胧中,阿贵见着这个黄包车夫是一脸的苦相,黑瘦得可怕,同时他的神情是很哀求的模样。阿贵觉着他是异常地可怜。在此清凉的深夜,正是人们安息的时候,而他却拖着车如幽魂也似的在街上往来。唉!世间该有多少不平的事情!……阿贵正欲向黄包车夫说话的当儿,忽然黄包车夫觉察出阿贵手中的手枪来,便拉着车子回身就跑,这使得阿贵吓了一跳。阿贵莫明其妙,不禁口中咕噜了两句:

“这倒是一回什么事呢?这真是活见鬼!”

这时在墙角边一个印度巡捕正在倚着墙壁在那里打盹的当儿,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及黄包车夫拖着黄包车跑路的声音,便惊醒了,走到阿贵的身边来。阿贵只顾看着黄包车夫在前面跑,却没觉察到他身边走来了一个高大的,如夜神一般的印度巡捕。

“你在此地啥事体呀?娘个造皮,夜里向不睏觉……”

阿贵回脸一看,几几乎惊吓得喊叫起来,但即时便镇定住了。他只当这个印度巡捕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特地是来捉他的;一时间想逃跑,但即时想起自己还有一支手枪在手里,不必害怕。印度巡捕还未将话说完,阿贵便举起手枪对准他的胸部,做着一种威逼的姿势。印度巡捕见着阿贵举起手枪来,吓得倒退了几步,两只大眼放着白光;接着他便将两手叉开地举起,表示他不预备反抗,并向阿贵哀求地说道:“好朋友!阿拉同倷没仇气,是罢?好朋友,交关交关好的好朋友!阿拉同倷没啥仇气,是罢?”

阿贵见着印度巡捕这种情形,觉得非常地可笑,而一秒钟以前的恐怖的心情完全消逝了。“看着是这样大的块头,有点怕人,哪知道其实是一个草包呵!……”阿贵想到此地,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好朋友!交关交关好的好朋友……”

阿贵想道,与印度巡捕对立着持久总不是好事,还是以逃跑为妙,便一面仍旧举着手枪,威逼着印度巡捕不敢移动,一面一步一步地退至转角的地方,转身就跑。这时他也不知道印度巡捕是否在后面追赶,但他却拚命地往前跑,一步也不敢怠慢。他似乎遥远地闻着警笛,似乎这警笛的声音就从那个印度巡捕的地方所发出来的,于是他未免有点慌张,觉着情形有点不利。但是因为已经跑得很远了,印度巡捕绝对不会追赶上来的,于是他觉得又可以放心了。他跑得满身是汗,只是喘气,最后他不得不停住了。已经跑到了什么地方,在夜里,阿贵辨别不出来。这一条街道似乎是很僻静的,阿贵没看出有一个行走的人影。他找一块靠着墙的水门汀砌成的阶沿坐下,觉着非常地疲倦。两眼只是想合起来,虽然用力阻止,但结果是无效。阿贵入于半睡不睡的状态中了。忽然他如梦初醒也似的,惊吓得一颗心只是勃勃地跳;他觉得他是太疏忽了。“如何能拿着一支手枪在街上睡觉呢?如果被人家看出来了,那时将怎么办?若手枪被人偷去或是夺去,那岂不是什么事情都完了吗?……”阿贵想到此地,不禁责备自己做事太荒唐了,几几乎误了正事。他用手又将手枪全身摸了一摸,觉着它还是依然无恙,不禁又很满意。但是两只眼皮只是不听阿贵脑筋的命令,拚命地要合拢起来,这真是讨厌的事情。将手枪放在衣内罢,可是阿贵穿的是一套短衫裤,实没有地方可以把手枪藏起来,而不使人看见。用一张纸把手枪包起来罢,但是在夜里到什么地方去找纸呢?……阿贵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把小褂子脱下来罢,将手枪放在小褂子内包好,岂不是很妥当么?”这一种思想最后把阿贵的困难解除了。他将手枪用小褂子包好之后,便放在腹部与大腿的中间,并用袴带系好,使它不致于被人偷去。这样,阿贵可以安然地让着自己的眼皮合拢了。小褂子脱下之后,阿贵的上身完全是赤露着,幸而是在暑天的夜里,不感觉什么寒冷。可是也就因此,阿贵的赤露的身体,不免要大受蚊虫的侵害了。阿贵始而还用两只手驱逐蚊虫,可是因为睡神的催促,也就慢慢地,昏昏地,走入梦乡了。

……阿贵走到一处不知名的所在。周围是起伏的山丘,满山丘都繁殖着美丽的,鲜艳的花木。山丘的脚下,平铺着一望如镜的湖水,湖水上飘浮着许多幽雅的小舟,小舟上坐着快乐的男女。树林深处,显现着高耸的楼阁,似乎那里住着的是隔绝了尘世的仙人。阿贵徘徊在绿湖的岸边,恍惚不知何来,更不知何去。一阵一阵的薰风吹得阿贵神清气爽,仿佛如升上了天。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阿贵一面瞻眺,一面想道,“我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这恐怕是仙境罢?这恐怕就是所说的天国罢?这个地方真好,就是在此地能住一天也是好的!世界上也有这样好的地方,我真是料不到呢!从前也听说过什么仙乡,什么天国,但总是不相信实有其事,不料现在我却身临其境了。”阿贵不禁微笑着而快乐起来了。目前的奇异的景物,清爽而芳香的空气,从树林中飞扬出来的鸟语,小舟上的幽婉而愉快的歌声……这一切使得阿贵忘却了自己,忘却了人世。

“莫非我也成了仙了么?……”阿贵正这样在沉思的当儿,忽听见有一个很熟的声音在喊他:

“阿贵!阿贵!到这边来呵!”

接着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快过来罢,我们在等你呢。”

阿贵不禁有点奇怪起来了。这里是仙乡,这里是天国,怎么会有人认得阿贵呢?……阿贵满腹地狐疑起来,很有点畏怯也似的,慢慢地将脸转过左边来,搜索喊他的人的所在;他不敢遽行答应。离阿贵站立着的地方,有百步之遥,靠着山坡脚下的一条长的靠椅上,坐着一男一女,这时正向阿贵招手呢。阿贵始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看得花了,但是详细地审视一下,觉着第一眼并没有看错。

“这却奇怪了!他俩为什么在这儿呢?他俩不是已经死了吗?……我难道说遇着鬼了不成?……”阿贵一边想,一边将两足慢慢地移动,走向这两个人的地方。等到只有几步距离的时候,阿贵还是不敢开口,生怕认错了人。

“啊哈!阿贵,你也来了吗?”那个年轻的男人先立起身来,这样地欢迎阿贵说,“久违了呀!你还记得我吗?啊?”

阿贵这时也连忙快走几步,走向那人的面前,将他的两手握着,很欢欣地说道:

“原来全发哥你在这里呵!你近来好吗?我真挂念你呢!”

“阿贵!你还认得我吗?”那个女子依旧坐着,这样微笑地问阿贵。阿贵连忙将李全发的手放开,走向女子的面前说道:

“沈先生!我怎么不认得你呢?我是永远忘记不了你的,你晓得吗?唉!沈先生!你知道我是怎样地纪念着你呵!……”

阿贵说到此地,不知怎的,觉着脸上有点发烧了。他将头低下,轻轻地,如同胆怯也似的,继续向沈玉芳问道:

“沈先生是同全发哥一块儿到这里来的吗?来了很久了吗?”

沈玉芳点一点头,笑着说道:

“是的,我是同全发一块儿来的。你晓得吗?我同全发已经结婚了……”

阿贵觉着脸上的火更烧得厉害了。一颗心只是跳动着,似乎又有点发痛;这时阿贵才明白自己是在爱沈玉芳,并且爱情是很深的;现在她说她已经与全发结婚了,这实在给他一个很大的打击。虽然阿贵承认沈先生与李全发是很相配,是很好的一对伴侣,但是阿贵是在爱她呵!……阿贵无论如何不能不起一点醋意。他抬起头来向李全发瞟了几眼,似乎嫉妒他的幸福,但即时又觉得这是不应当的事情。

“阿贵!你应当替我们道喜呵!”李全发很得意地说。

“是的,我应当向你们道喜。”阿贵说这话时,带着一点哭声,现出异常可怜的样子。但他转而一想,以为自己这种态度是不对的,便强做镇定的样子,向他俩笑着说道:

“你俩真是有福气呵!”

“这也是由心血换来的呵!”李全发将阿贵拉到与自己并排坐下,说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阿贵摇一摇头,表示不知道。李全发继续说道:

“这里是革命党人的天国。凡是在人世上,为着穷人,为着大多数人争自由,为着反抗统治阶级的压迫,而被牺牲了的一些革命党人,都到这里来,都住在这里。阿贵你明白了吗?你看这里好不好?山是山,水是水,花是花,鸟是鸟,该多么美丽呵!这里是很平等自由的,什么压迫都没有。你看,那些小舟上的唱歌的男男女女,他们生前都是很英勇的革命党人呢。这里只有很英勇的,很忠实的革命党人才能来,其他的人是不能够的。”

李全发环视了一下,停一两分钟后,又继续面对着阿贵说道:

“阿贵,你晓得吗?只有象我们这一类的人,才配入这美丽的天国。我们的灵魂是纯洁的。我们只知道民众的利益,为着正义奋斗,什么牺牲,艰难,危险都不怕。阿贵,你说可不是吗?”

阿贵点一点头。这时坐在阿贵左边的沈玉芳忽然笑道:“全发!你真不害羞,在这里表功劳呢。你曾做出多少有益于人类的事来?”

阿贵转过脸来,看见沈玉芳向李全发说话的神情,是异常地温柔,亲密,宛然他俩是一对很和爱的夫妇。这又不禁引动了阿贵的嫉妒和羡慕,但阿贵即时又把这种情绪按下去了。他恐怕他们觉察出来他这时的心境,便连忙接着向沈玉芳说道:

“沈先生!全发哥所说的话是真的呢。只有象你们这一类的人才能进入天国,尤其是沈先生你……”

阿贵笑着不说了。沈玉芳似乎没听见阿贵的话,这时她的目光注视着湖水的波纹,大约在想什么。阿贵又转过脸来望一望李全发。李全发带着满脸的笑容,很有趣地望着那对面山丘间的亭阁。三人都沉默下来了。阿贵趁着这沉默的机会,仔细地将他俩瞟视了一番,见着他俩还是原来的模样:沈玉芳穿着女学生的装束,白的上衣,青的裙子,显现得是异常地素雅;她的面孔依旧是很清瘦,然而在清瘦中,显现出有一种很壮健的神气;笑迷迷的两眼依旧是从前那般和蔼而可爱。李全发的装束还是工人的模样,这时穿着一身很洁白的小褂裤,面容依旧是从前那样白皙中带着微微的紫黑;他的两只大眼炯炯有光,显现出他是一个很精明强干的青年。

“他俩难道说成了仙不成吗?”忽然阿贵脑中起了一层波纹,很狐疑地这样想道,“此地真个是天国吗?我为什么也来到此地呢?我难道说也成了仙不成吗?难道说我已经离开人世了?奇怪得很!……”

“阿贵,你在想什么呢?”李全发忽然将阿贵的右肩拍了一下,这样地问阿贵一句;阿贵受了一惊,不禁忘却了适才的疑思。他想问李全发许多话,但一时想不出,只得两眼带着疑问的神气向李全发注视着。李全发笑着继续说道:

“你看,这天国里真个是与人世不同罢。我们虽然为着劳苦的群众而牺牲了性命,但是我们的纯洁的灵魂,却能够享受这天国的幸福……”

阿贵不等李全发的话说完,便插着问道:

“那些作恶的人呢?他们生前作威作福,压迫穷人无所不至,难道说死后都到地狱里去吗?地狱又在哪里呢?”

“作恶的人自然都到地狱里去呵!他们的灵魂永远是不会解放的,永远埋在很臭很臭的粪堆里。你晓得吗?地狱在我们脚底下的一层,我们永远立在他们的上边。”

“算了罢,全发!”沈玉芳态度很严肃地插着说道,“这些话有什么多说头呢。我们的责任是在将人类完全改变好,将人世也造成天国一样,阿贵,你说可不是吗?我们现在在天国里享福,这并不算什么很光荣的事情,因为人世间还同地狱一样呵!阿贵!你回去努力罢!努力罢!这里不是你所应当留的地方。你忘掉你的责任了吗?张金魁还在那里继续害人呢!你的父母在吃苦,你的工友们在受压迫,你难道都忘掉了吗?去罢!去为我们复仇,去为被压迫的人们复仇,去为你自己复仇,赶快去罢!……”

沈玉芳正在立起身来的当儿,阿贵忽然听见一声巨大的吼声,接着就吹来了一阵狂风,不禁惊吓了一跳。转眼间,沈玉芳,李全发都消逝了影子;那起伏的山丘,平静的湖水,美丽的花木……都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阿贵定一定神,将两眼用手揉一揉,详细地审视一下,原来自己坐在阶沿上,一辆汽车经过他的面前,去向还不甚远。天色已黎明了,街上已有了稀疏的来往的行人。对过的店家正在那里卸门,走出来了一个头发蓬松,衣服不整的女人。阿贵慢慢地才明白,原来适才从梦中醒来。梦中的景象还是萦回于脑际,回忆起来觉着非常地偷快,阿贵愿意长此地回忆下去。沈玉芳的微笑,花木的香气,山水的清幽,……呵,顶好是长此地回忆下去!忽然阿贵的一颗心战动起来,恐慌得异常,如同遇着了什么可怕的,危险的事情。他几几乎要叫出声音来:“我的,我的手枪呢?”等到用手摸一摸小褂子,这才放了心,如得了救星也似的。

在他面前经过的行人,有的很惊奇地瞟看他,有的很平常地把他当做乞丐,不注意地瞟他一眼,也就无事地走了。最后走来了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赤着上身的小孩子,在微笑着审视了他几眼之后,很轻视地说道:

“瘪三!你还没睏好吗?巡捕来了,谨防吃生活。”

阿贵想站起来给这个小孩子几个耳光,教训教训他不该认错了人,但是不知为着何故,仅仅地带着恨看了小孩子几眼,便低下头来不去理他。小孩子见着这种神情,也就不则声地走开了。

“天已经亮了,我到什么地方去呢?”阿贵很不愿意地这样想道,“老坐在此地,终久不是事情,我应当去找张金魁去……”阿贵想着便立起身来了。他很小心地又复将小褂子卷一卷拿在手里,生怕露出什么痕迹来。他开始挪动脚步,但究竟应向哪一个方向走去,连他自己都不晓得。大约走了几十步的光景,已经到了小菜场的跟前,这时卖菜的乡下人已经上市了。小菜场内渐渐地起了噪杂的声音。在阿贵的前面一个乡下人挑着一担黄瓜走向小菜场去,阿贵见着了竹篮内的黄瓜,不禁觉得肚饿而且口渴,想顺手拿一条吃一吃。但阿贵终于不敢尝试。等到用手向腰间摸一摸之后,他更为失望了,身边连一个铜板都没有!黄瓜有巨大的吸引力,阿贵的两眼只向竹篮内钉视着,口中几几乎淌下了涎液。卖黄瓜的人觉着有人在他后边跟着,回头望一望,见着阿贵的一副饿鬼的形象,便停住脚步,向阿贵开口骂道:

“瘪三!你跟着我做啥事体呀?哼!谨防吃生活!”

阿贵也停住了脚步,将两只眼向卖黄瓜的人翻了几翻,但终于没说出什么。卖黄瓜的人骂了之后,又继续着走自己的路;阿贵很痴呆而又愤恨地目送了他几步,想赶上前去将他的担子踢翻,并且痛快地打他一顿,但想了一想,也就把念头打消了。“如果我能得到一条黄瓜吃一吃呵!……”阿贵越在黄瓜身上着想,越觉得肚饿口渴,从口中要淌出来涎液。这时对于阿贵,一条不值钱的黄瓜,简直比什么人参燕窝还宝贵。“唉!……”最后阿贵叹了一口长气,转过身来,向右边的一条街道走去。

街上的声音逐渐鼎沸起来:汽车声,马车声,行人的说话声……混合成了一片轰轰的烦杂的音乐。在街上来往无数的行人中,阿贵是一分子,但别人是因为有事,——也许是上工,也许是买东西,也许是……但是阿贵就如游魂也似的,清早就在街上行走,到底是因为什么呢?阿贵自己没想到这些,更没有心思顾及到别人的闲事。这时所扰乱他的,就是一个问题:肚子饿了和口渴了的问题。阿贵很想不再想关于黄瓜的事情了,但是黄瓜的魔力在引诱他:黄瓜!黄瓜!黄瓜呵!……阿贵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总是想着黄瓜,那又可以充饥,又可以止渴的黄瓜。已经走到什么地方来了,现在在哪一条街上行走,阿贵都不曾注意。忽然一阵什么香气,冲到阿贵的鼻孔来;阿贵停住脚步,向四外望一望,原来他走到一家烧饼店的门口了。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小孩子正在炉上烤那又香又酥的油饼,这不禁给了阿贵一个很大的刺激。烧饼店的楼上就是茶馆,阿贵隐隐地听见饮茶人的谈话和茶杯的响声。小孩子等油饼烤好了之后,便拿了一盘,送到楼上去了。阿贵知道,这是送给楼上饮茶人做点心吃的。在这里可以解决肚子饿了和口渴了的问题,阿贵不妨也走上楼去。但是阿贵身边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有的只是一支手枪,但手枪在这里当不得钱用,而且不能被别人看见。于是阿贵只得远远地望着那又香又酥的油饼,而仅闻闻它们的扑鼻的香气而已。

忽然有人将阿贵的右肩用手拍了一下,将阿贵吓了一跳。接着一个很熟的,同时又是一个很可讨厌的面孔,在阿贵的面前呈现着了。这是一个形似工人模样的,三十几岁的中年人,身上穿着一套山东绸的小褂裤;大而不正的口中露出几粒金牙齿,两眼射着狡狯而邪鄙的光,一望而知道是一个心术不良的小人。阿贵刹那间不知所措,只将两眼向人愕着。这人还是将右手放在阿贵的左肩上,故意做着很亲密的样子,笑道:

“阿贵,你在这里吗?我正要找你呢。”

阿贵没有回答他,接着他又说道:

“听说你被厂里开除了,我心里真挂念得很呢。我有很重要的话同你讲,不料在这儿遇着你了。好极了!我们上楼吃一杯茶罢。”

阿贵一言不发,形似木偶一般,随着这人上楼;心中却狐疑不定:这人与阿贵从没发生过关系,同时阿贵知道他是一个很危险的坏人,现在忽然莫明其妙地向阿贵表示好感,这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呢?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有什么话要与阿贵讲?在阿贵身上起了什么念头?……但是阿贵虽然满脑子里起伏着疑惑的波浪,同时却又很高兴:上楼吃茶,这意思就是说阿贵现在可以解决自己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了。

上了楼之后,捡了一个临街的位置坐下。这人很阔绰地将茶房喊到面前,吩咐吃什么茶,要多少油饼,倘若另外有什么点心也可以拿来。阿贵见着他那种神情,很觉得讨厌,但是因为要解决自己肚子的问题,也只得等着看他的下文。阿贵很知道他的历史:他曾在 S 纱厂当过工头,后来工头不做了,变成了一个官厅的包探;现在他是一个官立的纱厂工会的委员……在最短的时间,阿贵不能将他的恶迹一一地回忆起来,因为他的恶迹太多了。他虽然与阿贵没发生过直接的关系,但他是阿贵所最恨的人中之一。如果今天不是阿贵饿了,渴了,那阿贵一定是要拒绝与他同一张桌子坐着。

阿贵还是继续沉默着,与他同桌子的人似乎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等到茶房将茶和点心都拿来了的时候,这个为阿贵所讨厌的人,才殷勤地向阿贵笑道:

“吃呵,阿贵!别要客气呵!我们都不是外人……”

当阿贵伸手拿油饼的时候,忽然觉着有点羞辱,脸孔不禁红将起来。这对于阿贵的确是意外的事情:他,一个为阿贵所讨厌的人,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坏蛋,现在居然向阿贵施恩惠,请阿贵吃东西,而阿贵也就䩄颜地不加拒绝!这简直是羞辱,羞辱,羞辱呵!……阿贵一刹那间觉着实在太羞辱了!但因为肚子太饿了,阿贵终于拿起一块油饼向口里送去。

“阿贵!”这个为阿贵所讨厌的人一边吃茶,一边继续向阿贵说道,“我听说你被厂里开除了,我心里真不安呢!不料他们也把你开除了,这真是不应当的事情。昨天我见着了张金魁,还把他骂了一顿,阿贵,你晓得吗?”

“盛才……盛才先生!”阿贵不知怎样称呼他为好,踌躇了一忽,才说出了先生两个字来。“承你的好意,我谢谢你。”

“阿贵!别要说客气话罢!我们都不是外人,说什么谢不谢呢?真的,我听说你被开除了,心里实在有点气。昨天我向张金魁说,阿贵是一个很忠厚的孩子,就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应当原谅一点才是,怎么就把他开除了呢?他说,只要我李盛才担保,那他张金魁还是可以把你王阿贵收回厂里去的。我说,我自然是可以担保你的。阿贵,你愿再进厂里去吗?”

阿贵没有做声。李盛才不顾及阿贵脸上的表情,还是继续很得意地说道:

“阿贵,你或者不知道我李盛才是什么样子的人。不瞒你说,我的良心是再好没有的了。只要我能帮助人家的时候,我都尽力帮助。我看你是一个很忠厚的人,所以我硬要张金魁把你重新收回厂里去。”

李盛才说到此地停住了,两眼望着阿贵,似乎等待阿贵表示对于他的感激,但是阿贵低着头吃茶,在形式上很冷淡地对于李盛才所说的一切,在内里却暗暗地想道:“我再进厂和不再进厂与他李盛才有什么关系呢?他这样地帮助我,到底怀着一种什么意思?他说他的良心很好,我的乖乖,他的良心真好!他只当作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呢!……”李盛才虽然没有得着阿贵表示感激的回答,但他以为阿贵是一定很感激他的。被厂里开除了,这是怎样大的灾祸!李盛才能将阿贵重新转到厂里去,这对于阿贵是何等大的恩惠!阿贵不但要感激他,而且要永远地怀念着他而不忘!……本着这种意思,李盛才并没觉察到阿贵对于他起了什么疑虑和轻视。吃了一个油饼,吞了几口茶之后,他转入了教训的态度,继续向阿贵说道:

“不过阿贵你的年纪很轻,年轻人做事总有些错误。你这一次被厂里开除了,固然是张金魁的糊涂所干出来的,可是你也有些不对的地方。譬如你同他们组织什么工会哪,说一些资本家不好的话……老弟,莫怪我说你,这实在是不对的事情。我知道你很喜欢革命,今年春天你同李全发几几乎天天在一道儿,向工人宣传什么增加工资,减少时间,反对资本家……那时我想劝劝你,可是怕你不相信,所以我也就没做声。好,到后来革命革得好,李全发把头都革掉了,你说这倒何苦来!我老实向你说一句,什么革命不革命,这都是瞎闹,千万别要上他们的当!老弟!我们千万别要做猪头三!革命把头革掉了,那才不上算呢。我们活着不好,要去把头送掉干吗呢?什么革命革命,老实向你说,只有猪头三去做这种傻瓜的事情。你看看,李全发因为革命把头送掉了,这倒何苦来呢?啊?唉!因为什么革命革命的,也不知死了多少猪头三!”

“盛才先生!”阿贵忽然抬起头来,向李盛才问道:“你现在不也是天天在喊革命吗?”

“哈哈!”李盛才笑起来了。他的金牙齿在阿贵的眼中放光,这更增加了阿贵厌恶的心情。“阿贵!你真太老实了!你难道不懂得现在我们口中所喊的革命吗?哈哈!我们的革命是很安全的,越革越有好处,越有钱用,不象李全发的革命把李全发的头都革掉了。革命也有许多种类呢。如果你王阿贵跟着我一道儿革命,那我保管你永远不会被厂里开除,而且弄得好,也可以得到一个小官做做,多弄几个钱用用。老弟!你晓得吗?人一辈子顶要紧的,是快活快活;能够弄钱的时候,就多弄几个钱快活一下,旁的什么都是狗屁!现在是我们弄钱的时候了,只要能弄到钱,管他妈的什么革命不革命。我现在也天天喊着革命,可是我们的革命是官的,不但没有危险,而且可以升官发财,这种革命,阿贵你说,何乐而不为呢?”

阿贵听了这一片话,又见着李盛才那种得意的神情,不觉异常地愤恨,想打李盛才几个耳光,教训他一番,但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值得。李盛才仍然没有觉察出阿贵的意思,还是继续说道:

“阿贵!现在是我们快活的时候了。一个人在世上应当放聪明些,别要太拘板了。李全发何尝不是一个好人呢?可惜他走错了路,结果弄得糟糕之至。阿贵!请你听我的话是不错的。你的年纪很轻,还不知道世道是什么味呢。我劝你把一切什么革命的思想都抛掉,别要走错了路。我李盛才虽然不是什么出色的人物,可是阿贵你看,我现在是很惬意的:现在热天到了,穿的是绸子做的小褂袴;工会的委员做做,身边的大龙洋是不缺少的……你看可不好吗?有的是门路,只要人会找罢了。阿贵!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是一定要帮你忙的,那什么进厂不进厂,还是一件小事。我可以使你有钱用,有好衣服穿,而且可以不受人家的气。阿贵!我说的是老实话,并不同你开玩笑。我看你是一个很忠厚的人,不忍你走错了路。要是外人,我能够对你说这些话吗?……”

“有的是门路,”李盛才越说越表示出一种得意的神情,而不注意到阿贵对于他所说的抱着什么态度。“只要人会找,阿贵,你懂得吗?你现在是很倒霉的,我知道;不过这并不要紧,只要你听我的话,那即时就可以得到很好的事情做,包管你不愁缺钱用。你的家里是很穷的,你不但应当多挣一点钱图自己快活,而且应当多挣一点钱养家。你看你的两位老人家是多么可怜!你应当孝顺父母呵!……不过你应当明白:那什么鼓吹罢工,组织工会,要求增加工资,反对资本家,一些傻瓜的事情,不但不能使你得到好处,而且有性命的危险,那李全发是一个例子,其他被捉去枪毙的也不知有多少。老实告诉你,这简直不是门路。门路是有的,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实在看你是一个很忠厚的孩子,所以很想帮助你。阿贵,你愿意我帮助你么?啊?”

“你说了半天,”阿贵硬忍着火气,勉强这样地说道,“我简直不明白是一回什么事。你说你要帮助我。你到底怎么样帮助我呢?”

“怎么样帮助你?我说出来你就明白了。”李盛才将头伸至阿贵的面前,恐怕别人听见也似的,轻轻地说道:“我们工会里现在要找一个人当暗探,专门探听工人开会等等的事情,薪水是很大的,一个月差不多有三十元的样子。弄的好,多破几回案子,还有另外的赏钱。这个差事真是再好没有了。阿贵,你愿意干吗?只要我说一句话,这个差事是不会让别人得去的。我看你是一个很可靠的人,所以我很希望你干,帮你一点忙。阿贵,你说你愿意干吗?机会是不可失的呵!……”

阿贵觉着自己心中的愤火在熊熊地燃烧着,无论如何是要爆裂的了。他已经将拿着茶杯的右手缩到桌子底下,预备使力地给他一拳。但恰巧在这个当儿,茶房走来泡茶,并询问还要添点心么?……阿贵的决心被茶房所阻止了。李盛才料定阿贵一定是不会拒绝的。三十元一月的薪水,而且另外还有赏钱,而且事情并不困难,较之在工厂内做工,也不知要相差多少倍!阿贵没有工作了,阿贵是一个很穷很穷的小子。忽然来了这么一个好差事!阿贵应当感激而泣才是!阿贵应当向李盛才,这个天大的恩人,三叩首!在说了这一片话之后,李盛才也就等待着这个。但是阿贵却具着别一种心理:不但不觉着感激,而且觉着一种莫可言喻的侮辱。这真是为聪明的李盛才所不能料到的了。

“阿贵”,李盛才沉吟了一忽,说道:“你与张应生认识吗?”

“我与他是认识的,你问他干什么?”

“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阿贵即时在李盛才的眼光中,明白了他问张应生的意思,不禁替张应生危急。“这小子又在打张应生的念头了!……”阿贵一边想,一边又轻轻地,就同声音有点颤动也似地,重复了一句:

“我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李盛才很审问地看了阿贵几眼,接着便又伸着头向阿贵轻轻地说道:

“阿贵!你要说实在话呵!如果你真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你就应当告诉我呵!如果你告诉我,我即时就可以拿二十块洋钱给你做报酬。好机会是不可以失去的!我一定要尽力地提拔你。阿贵,一个人不能太拘板了!当有钱的时候就要拿钱,不必问到别的事情。况且张应生又不是你的好朋友,何必为着他隐瞒呢?阿贵,你要晓得,你即刻就可以拿到二十块大洋呵!……”

忽然啪啪的两声,阿贵照着李盛才的面孔重重地击了两掌。李盛才只顾说话,未提防到这个,霎时间被阿贵击得昏麻而糊涂了。阿贵掌击了李盛才之后,即时拿起自己的小褂子很迅速地走下楼去,并没曾顾及到茶客们对于他的这种行动是如何地惊异。……

阿贵走了几十步,忽然在拥挤的人众中立住了脚步。他很失望地自对自地说道:

“我为什么不把他打死呢?唉!我忘记了!张应生的手枪在我的手里,他想害张应生,我顶好用张应生的手枪将他打死!唉!我真是糊涂!……他比张金魁还要坏呵!张金魁不过是害了我的身体,并没曾伤及我的良心;而他却想用金钱来把我的良心买去。他不但自己做恶,而且要诱惑别人同他一道做恶,真是罪该万死的东西!” x3CuSU5L3sv9ZogDyhOmGKRrj1AWoeOHNMLeyMARzTpSU8QSoZkD70BMIfchTq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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