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的敌人,
而不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自己。
已经是正午了。一轮火热的太阳,这时正是最严厉地显耀着它的光芒,减少了街上来往的行人。空气是这般地热燥,逼得令人只有拭汗的工夫;倘若没有必要一定要在街上行走的话,那街上将见不着一个行人的踪影。这一天是很热的一天,温度达到一百零五度。在这一天因受热而死的很多——听说有一个站岗的巡捕死在自己的岗位上,而有许多黄包车夫正在拖着车前走的当儿,忽然噗哧一声俯倒在地上,就这样吐了几口血,断了气……
这时在炎酷的阳光下,在有名的繁华的 N 马路上,有一个穿着白粗布的小褂裤,一双破鞋,而头上没有戴帽子的青年工人彳亍着,没有目的地彳亍着。他茫茫然地来,又茫茫然地去,拥挤的行人没有注意到他身上,而他的心目中却也没有这些行人的印象。这些行人自然有自己的事务,没有工夫询问这位青年工人,“你走来走去干什么呢?”就作算有人向他这样地询问,那他也将回答不出来为的是什么。有时立在 S 公司玻璃窗外,看看玻璃窗内陈列的一些珍贵的,奇异的,华丽的货物,这些货物他叫不出名字来,也并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怎么用法,他看看它们也只是很漠然地,毫不动一点羡慕的心情,或者他也有点意识到,这些大约都是有钱的人们用以开心的东西,对于穷人,对于象他这样的穿着粗布的工人,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而且穷人也并没有许多时间来摆布这些玩意。玻璃窗内站立着一个美丽的西洋女人,樱唇是那样地红,两腮是那样地柔嫩,两眼是那样地妩媚,两个乳峰是那样地突起,简直如活的美人儿一般。他想来想去,“这难道也是卖的么?”但他总不能决定她的用处。最后他为她假设了一种用处:这大约是有钱的人买去做为白相的东西,也许她能陪着男人睡觉……想至此处,在他的被阳光所晒成的红而黑的面孔上,显出一点笑纹来了。
“猪猡!混帐!你没有眼睛吗?”我们的这位青年工人正低着头向前茫然地行走的当儿,不意与一个穿着纺绸长衫的,蓄着八字胡的先生,撞了一个满怀,把他手中的一个包裹也撞落在地上了。这使得这位八字胡先生大怒,泼口骂将起来,倘若不是撞了之后回身就走的话,那我们的青年工人一定要吃他几个耳光。我们的青年工人大约知道自己闯了祸事了,所以便回头就走,任着他骂。可是也就因为这一骂的刺激,他才自觉地想道,“我现在在这街上走来走去干什么呢?”他不能给自己一个回答,便决定走回家去。
“猪猡!你娘个造皮呀!压杀你这个赤佬!”当他走至 C 路欲过街的当儿,忽然呜的一声一辆汽车从他身旁飞过,险些儿就要被汽车撞倒了。他不禁吓了一跳,同时听着有人在骂他,他转脸一看,见是一个印度巡捕走向前来,就象要举哭丧棒来打他的样子,不禁又吃了一惊,不明白为着何事,但他明白红头阿三的哭丧棒是没有理讲的,便即刻跑过街那边去了。
“但是我能够回家去么?”汽车与印度巡捕对于他的惊吓,在别一方面又鼓起他的思想来了。“我回去妈妈不要骂我么?险些儿阿蓉被我弄死了,我简直是一个罪人!我不能够回家去……”他于是又徘徊起来了。他现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逃犯,以为做了一件天大的罪过,将永远没有面目见爸爸和妈妈的面,更没有面目见亲爱的小妹妹的面。
“回去干什么呢?”他又想道,“去看爸爸和妈妈一双可怜的苦脸?去回家里闲坐着吃饭?再将小妹妹丢到池里?回去干什么呢?……”他还是一面走一面想着,但他走的路是茫然的,并不是回家的方向。“但是不回家去又怎么办呢?我现在向什么地方去呢?”他有点着急起来了。最后他打定了一个糊涂的主意:“就是这样地在街上闲走罢!走到晚上再讲,让汽车压死了也好,免得活着受罪。汽车压死了之后,爸爸和妈妈还可以得到五十块钱的抚恤费,至少也可以过两个月很快活的穷日子。也好,就拿这五十块钱做为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罢!一条命虽然只换得五十块钱,但是我现在活着是一个钱都得不到呵!……”
他于是打定了这样的糊涂主意。主意虽然是很可笑的,但是他却以为这是最好的一条路了,除此而外,他是没有别的出路的。他一面走一面想着,最后决定要将他心中所想的实现出来,便胡乱地胡走起来,从街这边走到街那边,从街那边又走向街这边,很迫切地希望忽地飞来一辆汽车将他撞倒,顶好即时就断了气。不知者看着他这种状态——在街上乱走的情形,一定断定他是在发神经病,或者是一个已经疯了的疯人。一个神经健全的人,绝对不会这样东倒西歪地乱走。但是在实际上,他这时并不是在发痴,而的确抱着一种目的,虽然这种目的是很糊涂的。幸而他现在所走的一条路是僻静的,并没有什么很多的汽车来往,因之,他终没有达到他的目的。也许他的命运注定他不应该死在汽车的底下,也许观世音菩萨在暗地保佑,因为她受了他母亲在家中的祷告,也许……这只有天晓得!
“你不是王阿贵吗?”他正在低着头继续乱走的当儿,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便抬起头来,定一定神,张一张朦胧的双眼一看,见着自己的面前立着一个工人模样的三十几岁的中年人,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套白粗布的然而很干净的小褂裤,不似自己所穿的那般龌龊;这时他的面容虽然是黝黑,然而是很和善很同情的,两眼射着诚实而有力的光芒,令人发生深刻的感觉。阿贵向他审视了一下,面相似乎是很熟的,然而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两个月前我们还在一块儿办过事情……”
“呵哈!原来是应生叔,一时倒把我糊涂住了。”阿贵现出无限快乐的神情,笑将起来了。“应生叔,我问你,你现在好吗?还是在工会里做事情吗?”
“也无所谓好不好,反正是活着一天就干一天罢了。”张应生带着笑,很自然地说道,“现在我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你现在好吗?你的脸色却比从前黑得多了,是怎么弄的呢?”
“唉!说起来话长!”阿贵将头低将下来了。
“昨天我听见一个人说,你已经被厂里开除了,是不是?”
“是的。被张金魁这个混帐东西把我弄得开除了。”阿贵很凄苦地,同时又是很愤恨地回答他。
“唉!这个婊子造的,专门同我们做对,真是可恨极了!你晓得吗?他差一点也把我害了呢。”
张应生说到此时,将眉头一皱,叹了一口气,沉默下来了。霎时间记起了往事:那是一天晚上,张应生正在和平里内一幢房子的前楼上,与四个同志开秘密会议,讨论目前工作的大纲。当时各人都是很谨慎的,不敢高声说话,张应生与一个名叫王得全的,还将手枪放在身边,防备临时的变故。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很急剧地敲门,大家知道有点不对,便决定两个无枪的同志先翻过天花板逃走,留下张应生与王得全二人观看动静。敲门的声音愈形急剧了,他二人便走下楼来,静悄悄地走至大门向门缝一看,原来是三个武装巡捕,其形势是来捉人的模样。他二人又向后门缝一看,那里也有两个武装巡捕把守。张应生想道:“坏了!怎么办呢?抵御好,还是逃走好?……”张应生还未决定方策的时候,巡捕已经将大门打开了,王得全即时就放起枪来,打死了一个首先进来的巡捕。可是王得全自己也受了伤,倒在地上。其他两个巡捕没有看见张应生匿在门旁的墙角边,便走进客堂内搜索,不提防张应生溜至门外,连向他们放了两枪。张应生放了枪之后,便飞也似的跑了,也不知道那两个巡捕到底受了伤没有。事后,有人说,这事情的发生,是由于张金魁到巡捕房的告密……
“应生叔!我现在是无路可走的人了。”
阿贵的话打断了张应生对于过去的回忆。他并没有听清阿贵向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如从梦中醒来也似的,连忙向阿贵问道:
“你现在向什么地方去呢?”
“什么地方也不去,只是想被汽车撞死。”
“笑话!一个人好好地要想被汽车撞死!呵,我问你,你吃过中饭了没有?”
阿贵从早上流浪到现在,从没想起吃饭的问题,肚子内也不觉得饿。现在忽然听见张应生问他吃过饭没有,便很迅速地用手将肚子一摸,即刻就感觉得异常地饥饿,并且是异常地难受。
“我还没有吃饭。”阿贵很没有力气的样子将头摇一摇。
“我忙得也没有吃饭。好,现在到我的家里去吃饭罢。”
……到了张应生的家里。
这是一间狭小的,墙壁污痕斑斑的亭子楼。摆设是很简单的:一张帆布床,一张四方的木桌,两张圆形的小木椅,及一些零碎的东西。这是一个秘密工作者的通常的格式,倘若是门内汉,一望即知道这种屋内住的是哪一种人。尤其是一个由工人出身的秘密的工作者,他的屋内的摆设将格外地简单。
阿贵大约是因为行走太多,或是由于饥饿,弄得身体太疲弱了,走进了亭子楼之后,便一下躺倒在帆布床上,直挺地如死尸也似的。张应生无暇同阿贵说话,便打起汽油炉煮起饭来,不一刻饭便熟了,他即将抽屉内所贮藏着的两碗菜,一碗是咸菜,一碗是豆皮炒肉,拿出来摆在桌上。这样,他便开始向躺在帆布床上的阿贵叫道:
“起来,我们吃饭呵。”
阿贵真是太疲倦了,这时虽然是肚子内觉着饿,但是不想起来吃饭。经张应生再三的催促,才很吃力地立起身来。
“阿贵,我告诉你,”两人坐下之后,张应生忽然很郑重地说道,“我这个地方是没有人知道的,是很秘密的,你千万别要告诉别个呵!现在是这样的时代,我们做的是这样的事情……”
“应生叔,请你放心,我也不是一个小孩子,决不会随便乱说的。”
两人开始吃饭,沉默下来了。差不多经过一两分钟的光景,张应生忽然将筷子放下,就同发觉了什么也似的,自言自语地笑道:
“好哇!原来我忘记了先吃酒,难怪得我总觉着吃饭没有什么味道也似的。”说至此地,便向阿贵道:“阿贵,你能吃酒么?不吃?唉!我有一个坏脾气,就是每顿吃饭之前,总要吃一点酒,若不是这样,那是吃不下去饭的。阿贵,你说怪不怪?这种脾气实在是要不得的呵!我总想改,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改掉,讨厌!……”
“应生叔,我饿过火了,现在反而吃不下去饭,你一个人吃罢,我很疲倦,想睡觉。”
阿贵未将一碗饭吃完,便把筷子放下,走向帆布床上躺下了。张应生也不去干涉他,自己一个人开始吃起酒来。阿贵不一刻的工夫,就沉沉地睡去,毫没觉察到张应生什么时候吃完饭,什么时候出门去。张应生是一个忙人,他并不能象阿贵这样地在家内睡觉。下午还有两个会要开,还有两个地方要去。他于是吃完饭将门关好,就匆忙地出门去了。
整个的下半天光阴,在阿贵的浓睡中消去。到了七点钟的辰光,张应生已经将事办完,回转家里,而阿贵还是在睡乡中,没有醒来。张应生静悄悄地将一盏不大明亮的电灯扭着之后,便预备做饭吃,并不去惊动他。等到张应生将饭做好之后,阿贵还是没有醒来,于是他不得不喊叫他了。
阿贵睁开惺忪的睡眼,向室内的情景一看,又见张应生笑着立在床前,顿时又似乎入了梦境,不知自身现在何处,等到张应生向他说了“你这一觉也睡得太长了呵!起来吃晚饭罢!”之后,才渐渐地明白一切的经过。
“起来,起来吃晚饭罢,”张应生又继续催促地说道,“这里有一盆水,你可以先洗洗脸。”
“我难道睡了大半天吗?”阿贵很不相信也似地这样问道。
“我不回来,”张应生笑起来了,“也不知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呢。好了,别再发痴罢!快洗脸,洗了脸吃饭。”
在吃饭的时候,两人并没有多谈什么话,只是默默地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张应生所想的并不关于阿贵的事,而是今天他工作的经过:组织失业工人指导委员会,审察反抗工贼委员会的工作……阿贵这时也没想到张应生身上,而只是打算“我到底做什么事情呢?进别的工厂做工呢,还是依旧地去让汽车撞死?……唉!我到底怎么办呢?……”
饭吃完了,及一切都收拾洗净了之后,已经是九点钟了,这时起了风,亭子楼内的空气,已不如先前的燥热。张应生决定阿贵今夜睡在帆布床上,而自己将一张竹席子铺开在地板上睡。两人没有什么事做,便都躺下,用扇啪啪地搧着。这时张应生决定问一问阿贵的事情了。阿贵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张应生自己被厂里开除的经过。
“阿贵,你现在到底打算怎么办呢?”张应生等阿贵说完了之后,这样地问他。
“怎么办?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今天白天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预备让汽车撞死,我的家中可以得到五十块钱抚恤费……”
“你这才是发痴呢!一个人死的要值得:或是被我们的敌人捉去枪毙,或是同敌人对垒而死,或是……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死的要值得,怎么能让汽车白白地撞死呢?而况且你也不是没有事情做,也不是什么瞎子瘸子,你是还可以找到工作的。你被 S 纱厂开除了,难道说你就不能进入别的纱厂做工吗?总而言之一句话,你是还可以找到事情做的。”
“应生叔,你晓得吗?我现在简直不想再做什么工了。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现在总觉得做工的人,连畜生牛马都不如!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做了一辈子的工,只是吃一辈子的苦,得到了什么好处!我想,与其活着做工,不如死了还好些,你说可不是吗?人生终久是要死的……”
“阿贵,你这一种说法,简直是太糊涂了!不错,现在的工人的确连牛马都不如,但是你要知道,这不是永久都是这样的呵!你不是也听见过许多革命的理论吗?……你现在为什么这样糊涂呢?我们不应当灰心,我们应当干将下去!就是因为我们的生活不好,所以我们才要革命,所以我现在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阿贵,寻死只是没有用处的人的出路呵,我们是不应当这样做的!”
阿贵听了张应生的话,沉默着不答,停了一忽,张应生又继续说道:
“我的年纪比你大,所吃的苦大约也比你多罢。我从前也曾经因为吃苦不过,想投过几次黄浦江,以为活着没有意思,不如死了好些。后来渐渐觉悟到这种思想是不应该的,一个人应当走着生路,而不应当向着死路走去。一个人应当为着自己的生活,去反抗一切压迫他的东西。阿贵,你明白这个道理吗?你现在应当明白,你是一个受压迫的人,你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的敌人,压迫你的人,而不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自己……”
阿贵听到此处,不禁全身战动了一下,即时想起昨天蚂蚁争斗的情形。他霎时觉得好生羞愧,一颗心动了几动,两耳火熊熊地烧将起来。用手将脸一摸,摸了一手冷汗。两眼朦胧中,又似觉看见无数的蚂蚁向他狞笑,向他咒骂,这逼得他的身体接连战动了几下。全室内霎时间如同变了景色,躺在地板上的张应生这时也似乎变了相了,好似变成了一个伟大的,尊严的巨人,立在茫茫的荒漠上,巨大的手臂指示阿贵所应走的道路……
“阿贵,你明白吗?”张应生又继续重复地说道,“你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的敌人,压迫你的人,而不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自己!”
阿贵很费力地将神定了一定。这时他似乎明白了今天白天他在街上胡乱走路的事情,简直是发痴,简直是莫明其妙!想到这里,他不禁又觉得有点好笑了。就如同犯了罪而承认过错也似的,他轻轻地说道:
“应生叔,你所说的我一切都明白,我并不是一定要去做让汽车撞死的傻事情,不过……”
“不过什么呢?”张应生跟着问他。
“应生叔,我已经下了决心去做一桩事情,不知可能达到目的……”
“做一桩什么事情?”
“我已经下了决心把张金魁……”
阿贵没有把话说完,便停住了。张应生听到张金魁的名字,便坐将起来,很惊异地问道:
“你下了决心把张金魁怎样呢?”
“我想把他……”
阿贵又停住不说了。
“你想把他怎样呢?你说呀!此地又没有旁人。”
“我想把他打死……”
阿贵终于这样很胆怯也似地说了。张应生听了这话,不即刻说出什么,便将头低下,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忽,他抬起头来向阿贵很镇静地说道:
“本来张金魁这东西是死有余辜,我们老早就想把他除掉。不把他除掉,他总是要作怪的,因为他的告密,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破了多少机关。不过你……”
“不过我怎样?”阿贵这时也坐起来了。在不明的灯光下,也可以看出他的神情是很兴奋的。“你以为我办不到吗?你以为我不能把他打死吗?”
“不过他是一个力气有牛大,狡狯又如狐狸的人,你怎么能将他打死呢?这件事情还是让别人去做罢,反正你的气也是可以出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替你找到一件事情做……”
“不,应生叔!我不把他打死,那我的气就出不来!那我就连一个小蚂蚁都不如!那我就要遭那一个小黄蚂蚁的耻笑!”
“你说什么?”张应生有点奇怪起来了。“小黄蚂蚁?哪一个小黄蚂蚁?你怎么又扯到什么蚂蚁的身上来了呢?”
“就是那个小黄蚂蚁,那个我应当拜它做老师的小黄蚂蚁……”
阿贵未将话说完,忽一阵很凄惨的哭声从窗外飞将进来,听之令人心悸。阿贵将两耳尖起来继续审听这种哭声,便一瞬间将话停将下来了。沉默了一忽,阿贵如有所感也似的,便向张应生问道:
“应生叔,你听!你听见了吗?这哭声似乎是很近的,也许就是在隔壁罢?”
“我为什么没有听见?我几乎天天听见。这是我们楼下在前客堂住着的一个老太婆的哭声。”
“这个老太婆为什么天天哭呢?”
“为什么天天哭?儿子被捉去枪毙了,又怎能不哭呢?”
张应生始而很平静的,这时他的话音有点凄然了。不明的电灯光似乎陡然增加了阴凄而灰黄的颜色,全室的空气也降落了一半的热度。阿贵听了张应生的话之后,一时想不出话来说,只是两眼睁着望着他。室内完全寂静下来了。经过了几分钟的光景,阿贵忽然很急促地问道:
“被捉去枪毙了?被谁个捉去枪毙了呢?”
“你真是糊涂!当然是被兵警捉去枪毙的!”
“呵!应生叔,你听!似乎就在楼下又有一个女人带着哭声说话……”
“这个说话的女人是这个老太婆的媳妇。这个女人真是一个再好没有的女人,她真是好!吃苦,耐劳,又诚实,又勇敢,又明白事理……”
张应生说至此地,将芭蕉扇摇了几摇,随即贴在精赤的胸膊上,沉默着不再说下去了。两眼笔直地向天花板望着,如象在深思着什么。
“我问你,应生叔,这个老太婆的儿子到底因为什么被捉去枪毙了呢?他的名字叫什么?”阿贵这样地问他,打断了他的思维。
“那还能因为别的事情吗?他是一个 C 书馆的印刷工人,平素对于革命是很热心的。一月前, C 书馆的工人因为要求加薪,闹成了罢工的风潮。当局说他是主要人物,是一个反动分子……就这样地捉去枪毙了!现在杀一个工人还算一回什么事情?比较一个小鸡都容易呵!唉!想起来,真是……”
停了一忽,张应生又继续说道:
“他的名字叫周全福。为人是极好的,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九岁。他的老婆,我们叫她做周大嫂,是一个再好没有的女人!自从周全福死后,这个老太婆,周全福的母亲,就是由她赚钱养活。她有一架小洋机,每天替人家织袜子,还勉强可以过日子。老太婆只有一个儿子,而且是一个极孝顺的儿子,这个好儿子死了,哪能不昼夜地哭呢?唉!我天天差不多都听见她的可怜的哭声。有时我去说几句话安慰她,唉!又怎么能安慰她的那一颗痛苦万丈深的心呢?她的媳妇本来是很痛苦的,不过因为老太婆这种样子,她也就不得不硬着心肠,做着很平静的样子。唉!她真是一个好女人!象她这样好的女人,我真是少见过!”
“我想你可以娶她做老婆呵!”阿贵带笑地说了这么一句。张应生听了阿贵的话,似乎有点难为情起来,便有点带气也似地说道:
“别要胡说八道!我现在哪有闲工夫干这种事情。呵,睡觉罢,时候已经不早了,明天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张应生立起身来,走到门边,用手很小心地将门关好之后,便又走到木桌子前,将抽屉打开,取出一支很小的手枪来。他凑近灯光,看一看手枪的各部分是否有了毛病。等到详细地研究一番之后,便放在自己的枕边,即刻也就很笔直地躺下。停了一忽,他向阿贵问道:
“我们将电灯闭起来睡好吗?”
阿贵这时见了手枪之后,起了一种心思,并没有用话回答他,只向他点一点头,表示同意。张应生随又立起身来将电灯闭下,等到闭下之后,便又很平静地向地板躺下。临睡觉时,将手枪放在枕边,这是他的习惯,而且是应当的事情。谁个也不能断定夜间不发生什么事情:也许巡捕来捉他,也许有人要来暗算他……总而言之,他应当时时刻刻有正当的防备。而且这一支小小的手枪与他的生命有很深切的历史。一方面,倘若不是因为有了这一支小小的手枪,那他的性命久已没有了。一方面,这一支小手枪并不是用钱买来的,而是用性命换来的:这是今年三月间他从敌人——一个奉军的军官的手中夺取来的。在他的生命史中,无论他能否看得见他所想的伟大的理想之能否实现,但是这一支小手枪却是他所得着的胜利品,却是他的一个可宝贵的纪念物。因此,应生在劳苦的秘密的工作中,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够安慰他,能够安慰他的只有这一支与他相依为命的手枪。
奔波了全日,现在应当是张应生睡觉的时候了。但是一个体力和智力都很健全的工人,生活的格式对于他,只是革命,工作,思想,休息。这里所说的休息并不是什么安逸的例外的娱乐,而是一种必要的动作——睡觉。于是张应生不几分钟的光景,便呼呼地入梦了。
阿贵这时在平静地躺着,但是没有睡。他或许想如张应生一样,呼呼地入了梦,可以抛弃一切烦人愁思。但是他无论如何睡不着。他一是因为在白天睡得太足了,二是因为张应生的那一支小手枪引动了他的思维,他知道这一支手枪的来历,也知道张应生是如何地爱护它。
“如果我开口向他借,”阿贵这样自问自地想道,“那他是不是答应我呢?……”接着阿贵便决定了:“恐怕他一定是不答应的。而况且他又不赞成我做这一件事情,……那他一定不答应我的。”阿贵想来想去,结果只有失望。但是在别一方面,阿贵是决定了要实现自己的愿望,以为不把张金魁打死,那他简直没有做人的资格。这种决定在阿贵的心里,已如泰山的稳定了,任有什么力量也不能将它移动。但是有一个问题:用什么方法将张金魁打死呢?诚如张应生所说,张金魁是一个又有力又狡狯的人,如公开地去同他厮打,那阿贵是一定要失败的。因此,阿贵一定要寻到一个妥善的方法,否则断不能成功的。阿贵起初想来想去,想不出适当的方法,等到他见着了张应生的手枪,便一时间乐将起来了,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可以致张金魁死命的东西。但是忽而想到这支手枪毕竟是张应生的,而且张应生视如自己的生命一般地宝贵它,决不会将它借给阿贵,阿贵便又失望了。
张应生已经是深深地睡着了,对于阿贵在床上翻来复去的声音,并没有一点儿觉到。冷静的夜月光亮从窗口透将进来,皎洁地照到张应生的头部,——一支小小的手枪很分明地在张应生的枕边躺着。阿贵侧着身子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躺在张应生枕边的小手枪,而一副脑筋全盘地用到幻想上去:如果他有了这一支手枪,他应当怎么样才能将张金魁打死……
忽然间又听着楼下老太婆的哭声,阿贵的心为之冷战了一下。他不禁将他的思维暂时挪到老太婆的身上了:老太婆的命运是这样地悲惨,她的媳妇是这样地贤明,做官的人是这样地残酷……现在的世界简直是不成一个世界,该有多少悲惨的事情呵!这样的世界简直不如把它消灭掉还好些!……
“但是我的爸爸和我的妈妈呢?”阿贵忽然将念头一转,想到自己的家内。“他俩在家也不知怎么样在想我呵!他俩也真是吃苦的命,唉!他俩简直是活受罪!已经是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是辛辛苦苦的!……”阿贵想到此地,心中不禁有点难过起来,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
“倘若我被捉去枪毙了,”阿贵又继续想道,“也不知他俩将要怎么办呵。周全福死了,还有他的贤良的老婆养活他的母亲;如果我死了的时候,那我的父母将靠着谁养活呢?……”阿贵暗杀张金魁的决心,至此时不禁动摇了一下。他的爸爸和妈妈的一双可怜的形象,萦回于他的脑际,并觉着他俩已经如同在自己的面前站着,表现着可怜的衰老的面容,射着哀求的眼光。阿贵有点茫然了:怎么办呢?照着自己的决定去做好呢,还是为着这两位可怜的老人的原故,打消自己的念头好呢?……阿贵踌躇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将牙齿一紧,下了最后的决心:“我也问不了这许多!世界上的苦人多着呢,反正我也问不了这许多!阿贵!你照着原来的决定做去罢!”
“但是我用什么东西去把张金魁打死呢?”阿贵现在所为难的就是在这一个问题的身上。这时在月光照着下的张应生的面容,似乎在那里轻轻地微笑,阿贵忽然注意到这个,便暗暗怀疑起来:“难道他没有睡着么?难道他已猜透了我的心思,在那里暗暗地笑我么?”阿贵遂将头轻轻地抬起来,仔细地向张应生的面孔审视一番,见着他仍然是睡熟的样儿,这才放了心。枕边的一支小手枪还是在静静地躺着,阿贵又将目光注到它的身上。忽然他的脑海里起了一层波纹,发生了一种新的思想:“我可不可以将它偷到手里呢?……用了之后我还是可以还他的。向他公开地借,那他一定是不肯的,不如我来实行偷的办法。能不能将张金魁打死,那就全靠这一支手枪了。应生叔,请你原谅我罢!我是没有别的法子想呵。”想到此地,阿贵便轻轻地离开了床,走到张应生的身边。不知怎的,他这时的一颗心忽然枯里枯通地跳起来了。他即时觉悟到是在做贼,而做贼是一件很不正当的行为。他弯了几下腰,试几试伸手去拿那一支手枪,但是总没有勇气把它拿到手里。忽然张应生翻了一身,口中又咕噜了一句什么也似的,这可是把阿贵几几乎吓倒了。他的一颗心越发跳得厉害,似乎已经做了一桩大的罪过,现在要受刑的样子。始而他以为张应生已经觉察到了,后来见着张应生翻了身之后没有动静,才知道张应生还在梦中,这才略略放了一点心。他又试伸了几下手,已经挨着了手枪的身子,但总是缩将回来,没有把它拿到手里的勇气。
“喂,我连偷一支手枪都不敢偷,还能去把张金魁打死吗?好无用的东西!”他这样地将自己责骂了一番之后,便战兢兢地伸手把手枪拿起来了。他不敢即时就拿起脚步走开张应生的身边,默等了一二分钟之后,决定张应生毫没有一点儿觉察,才轻轻地走至门边,用手很小心地将门开了,生怕弄出了一点儿声音。从前他不知做贼是怎样地做法,现在他却很本能地得到了做贼的方法。他轻轻地移动脚步,慢慢地走下楼梯;走两步之后,他总要停一下听听动静,不敢一下子就走出后门。最后,他是很平安地走出后门了。
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全城沐浴在银白色的光海里。居民都在梦里,周遭是异常地寂静。这时伴着阿贵的只有斜长的他自己的影子,一支冰冷的手枪。“怎么办呢?现在至迟不过是半夜罢,我将到什么地方去呢!不过手枪总算是已经到手了。……”在月光底下,阿贵将手枪仔细地审视了一番,又用手举了几举,练习射击的架式。他不禁满意地向着明月微笑了一笑。这时凉爽的晶莹的明月,也似乎了解了阿贵的快乐与得意,便也就回答了阿贵一个圆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