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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蚂蚁被他的同类所欺侮了,还要拚命地抵抗一下。


这是在六月的一天晚上。

夜幕笼罩得大地异常地乌黑。在天的西北角上,时飞射着金色的闪光,也就从那里远远地闻着雷声。天气异常地闷燥,一缕风丝儿都没有。人们都等待大雨的到来,因为天色已给了大雨的征兆了。

在城南 C 路的终角,靠近麦田的地方,有两间破败的茅屋。茅屋的周围:前边一百步之遥是 S 纱厂;后边是麦田;左边不远有几座荒墟的坟墓,据与这些坟墓邻近的居民说,这里时常闻着鬼哭,发现鬼火……看起来是异常凄凉的;右边是一带平房,凡在 S 纱厂内做工的工人,差不多都住在这里面。工人们寻不出别的纳凉的方法,如果是天不落雨的时候,他们夜里总是露宿的。每一到晚上,除开一部分工人上夜工而外,其余的总是在家里坐在外边乘凉,他们的芭蕉扇与谈笑的声音,遥遥地与纱厂内的 的机器声相应和。今天晚上天气更异常地闷燥,因之他们摇动芭蕉扇的声音更要比往日为响亮了。

“他妈的!今天晚上真热!”

“唉!简直热得活要命!”

“这样热,他们在工厂里做夜工,也不知怎么能受得了呵!”

“不受也要受,你真是说怪话!”

“你看,西北角正在打闪呢,快要下雨了。”

“唔,全才!王阿贵开除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弄的鬼……”

“那还有别人吗?不是张金魁是谁个?”

“他妈的!……”

“唉!天气真热!”

“……”

这时,当他们说南道北大家谈笑的当儿,茅屋内的王阿贵正病卧在床上。这两间破败的茅屋,在冬天,因为四壁招风,是异常地寒冷,而在夏天呢,因为阳光的熏蒸,又异常地燥热。病在床上的王阿贵,因为极高度的体温与屋内极燥热的空气联合起来,已经烧到头昏脑乱神思不清的地步了。今天早晨他还是如平时一样,做上工的预备,并不曾料到要召什么不幸的变动,但当他一进工厂的大门时,工头矮胖的张金魁即将他喊住,对他说道:

“你已经被厂里开除了。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知道,我也不必向你多说了。你要反对什么厂主,请你到别的厂里去反对去,在我们的厂里,哼哼,对不起……我幸而看着你老子的面上,不愿意叫你多吃苦头,不然的话,哼哼,我报告巡捕房将你捉住,枪毙……你去罢!我们这里你是不能再进来的了!……”

王阿贵听了张金魁的这一番话,始而痴呆地将两眼望着张金魁,似乎不明白他所说的是些什么,继而脸色变为惨白,将头慢慢地低下来了,——这时阿贵明白了,他明白了张金魁所说的话的意义,他明白了他的一切希望都完结了。这真是如晴天的霹雳一般,喀嚓一声,将阿贵震动得不知所措: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阿贵似乎要哭将起来,但没有眼泪出来。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度的伤心,他只是茫然,茫然……到什么地方去呢?工作是没有了,因之工钱也是没有的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只是茫然,茫然……他应当向张金魁说一些哀求的或是反抗的话,但是他听了张金魁的话后,却不发一点儿声响。有几个工友上前为他哀求,为他辩护,为他抱不平,为他可怜,但是他却沉默着,没有一点儿表示。

他只是茫然,茫然……他很顺服地走出了工厂的大门,连头也不掉转一下。等他走了离工厂几十步的时候,他回转头来看看工厂的屋宇,似乎忘却了与工厂辞别的样子,于是他又回转来绕道工厂前后走几个圈子。他今年十九岁,从十一岁起,他已在这个工厂内做了八九年了,虽然他儿时的光阴,所谓黄金时代的光阴,都为这工厂内的机器所吞食了,虽然这工厂就同牢狱一样,他在里边被囚了八九年,虽然这工厂除了痛苦和压迫而外,没有给过他丝毫的幸福,但是他到底与这工厂有八九年的因缘,今天忽然离开了它,未免总有点舍不得的情绪。他站在工厂外边,看着烟囱突突地冒烟,听着机器 地响动,他不禁觉得有无限的难过。“别了,工厂!别了,牢狱!别了,我的朝夕同事的工友们!……”他终于要同这工厂别离了。但是别离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家去?有什么面目回家去呢?不,家里回去不得!……他想道:“父亲五十多岁了,害着痨病,虽然有时推小车子也可以混几个钱,但混的总不多;母亲呢,替人洗洗补补衣服,也混不到几个钱。还有一个五六岁不中用的小妹妹!……一家大半都指望我,可是我现在被厂里开除了,这,这倒怎么办呢?……他俩老人家若知道了我被厂里开除了,那他俩将不要大大地生气么?……唉!算了!算了!我今年虽然才十九岁,可是我的日子也过够了,我不如去行个短见罢。是的,我不如去跳黄浦江去,人生总不过一死,我也问不了这么许多……”

阿贵虽然起了自杀的念头,但他还没有即刻就去自杀的决心。他离开了工厂,茫然地向前走着,并没有一定的方向。他就同失了灵魂的人一样,他忘却了他应当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应当向什么地方去。他只知道一件事情:被厂里开除的事情,不能使父母知道。但是为什么他要被开除?他有什么被开除的罪过?谁个弄得他被厂里开除了?开除了后他应当做些什么?……他这时似乎都忘却了。他只是茫然地走着,但脑筋并没深想到什么。他所走的是什么路,两旁有什么东西,路上所迎着的是些什么人……他都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顺着一条路走,走走又回头,回头又走走,这样地他消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炎热的太阳如火一般地烤人,但他光着头,虽然一套白布小褂裤差不多都汗湿了,他似乎却不感到这一层。最后他走得疲乏了,看见路旁有一块石头,他也不问它烫不烫,就走上前坐下了。他低着头似乎在思想什么,但他这时并没有明白地思想到什么。他看见地上有几个蚂蚁往来:一只黄色的小蚂蚁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寻得了一块白模样的食物,在用力地衔着前走的当儿,忽然遇到了一只黑色的蚂蚁,这黑色的蚂蚁见着小蚂蚁衔着一块食物,便上前将它抢夺下来。小蚂蚁大为愤怒,便不相让,与黑色的蚂蚁厮杀起来。小蚂蚁虽然是小些,然而却英勇异常,毫不惧怕,倒也敌得过他的敌人。它俩越厮杀得越有劲,阿贵这时不禁看得出神;而且向小蚂蚁表示着充分的同情。他见着小蚂蚁这种英勇的气概,不禁暗暗地称赞不置。他看着看着,忽然他的脑海中起了一层波浪,他即刻立起身来,自己向自己惊异地问道:

“啊哈!我难道连这一个小蚂蚁都不如吗?喂!我还配做一个人吗?小蚂蚁被它的同类所欺侮了,还要拚命地抵抗一下,我是一个人,难道受人欺侮了,就这样地乖乖地算了吗?报仇呵!……报仇!……”

他于是觉着有无限的羞辱了。他的脸有点发烧起来,他的一颗心开始怦怦地跳动了。他不禁后悔道:“当张金魁向我宣言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点儿反抗的表示?我为什么顺服地忍受着张金魁的欺侮?为什么不把张金魁拉着痛打一顿?为什么不拾起一块石头向着张金魁的脑壳摔去?为什么……?唉!我连这一个小蚂蚁都不如!我还配做一个人吗?张金魁这东西该造了多少孽,我为什么不把他打死?他害死了李全发,他害死了沈玉芳沈先生,他现在又来害我,他又把我的饭碗打掉了,照他的口气,也许又要害我的性命……唉!我为什么不把他打死呢?我为什么一点儿抵抗都没有呢?唉!我连这一个小蚂蚁都不如!……”阿贵越想越羞愧得汗流浃背,几无地以自容。他又重新坐将下来了。他看看地上两个斗争的蚂蚁,这时它俩仍在相持的状态中。他于是拾起一个小小的草杆,将黑色的蚂蚁隔开来,慢慢地然而很气愤地将它捣死,——这时他觉得他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了,于是乎他觉得非常地痛快。小蚂蚁见着它的敌人已死,遂又衔着白模样的食物离开了。阿贵看着它走开,不禁暗暗地笑道:“小蚂蚁!你真是好汉!我应当拜你为老师呢!我与你同是被欺侮的。我们联合起来罢!好!全世界被欺侮者联合起来!哈,哈,哈!……”阿贵一刹那间觉着自己是胜利者了。他似乎觉着张金魁被他用草杆捣死了。在愉快的一两分钟后,他又觉着有点失望起来:他所捣死的是微小的蚂蚁,而不是那万恶的张金魁,张金魁还是在世间活着呢。

是的,阿贵的责任不是在于捣死一个微小的蚂蚁,而是在于捣死他的敌人——张金魁。阿贵觉悟到这一层了;于是开始想到如何报仇的方法:“呵呵;顶好!顶好把他捉住,也象捣死的蚂蚁一般地把他捣死!唉!他该多么可恶呵!他拚命地对于厂主献好,也不知害死了许多工人!他害死了李全发,他害死了沈先生,他现在又来害我,哼,害我?好!我就要他的小狗命。我应当为李全发和沈先生报仇,我要不报仇,我就不算是个人,我真就不如蚂蚁!一个人不如蚂蚁,还算是一个人吗?呵呵!报仇!报仇!……但怎么样才能将他捉到呢?……”阿贵想到此地,忽然觉得头痛起来了。太阳的光是这般炎热。阿贵没有戴帽子晒了半天,当然头要晒得痛了。也许他的头早已都晒痛了,但到现在才觉得。奇怪,阿贵现在一觉着头痛,就痛得要命,似乎再不可以支持了。他这时不但头痛,似乎周身都发起烧来,脸庞烧得烫手。这时他忽然想起家来了。他忘却了被厂里开除的事情,也忘却了他的父母倘若知道了他被厂里开除了,将要如何地生气,如何地懊恼。他感觉得自己是病了,病了的人一定是要回家的。

当阿贵踉跄地走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多钟了。这时阿贵的父亲王兴盛吃了中饭,已经出门推小车子去了。留在家中的是阿贵的母亲与他的一个小妹妹。母亲今年五十岁了,这是一个很疲弱的妇人,她的两个眼眶烂得如红枣子肉一样,眼水是不断地流着;她看东西是很吃力的,然而她不得不做缝补的事情。在她的枯槁的,皱纹层层的面孔上,可以看出她在生活中所受的痛苦的痕迹。这个可怜的老妇人在生活中大约不知道什么享福的事情,因为她从没见过幸福的面孔是什么样子。有时她想象到阿贵将来成人了走好运,每天能够挣得几个钱,为她买一件好衣服穿穿,买几斤肉吃吃,或者她的女儿阿蓉将来能寻得一个有钱的婆家,因之可以靠她女婿养活……这时她觉得是很幸福而愉快的样子,但这也只是很模糊的幸福和愉快,因为这只是对于将来的想象,这只是希望而已。什么时候阿贵能走好运?阿蓉将来能不能寻得一个有钱的婆家?这恐怕只有天晓得罢?谁个也不晓得!话虽然是如此说,但是这个老妇人却不得不有这般的希望。她现在所以还能活着,所以还能觉得要劳动的,完全是因为她还有这一点莫须有的希望,不然的话,她恐怕久已被劳苦葬入黄土了。她相信观世音菩萨,因之她很虔诚地供着观世音菩萨的肖像。她以为观世音菩萨是救苦救难的,是慈航普渡的,她绝对是保佑有善心的人的,只要人们能把良心存得正,哪怕观世音菩萨不知道吗?呵!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呵!慈航普渡的观世音菩萨!……如此,她真是观世音菩萨的真信徒了。她不相信她会穷苦一辈子,因为她的良心好,从没做过坏事,而良心好的人一定是可以得到观世音菩萨的保佑的。“哪怕现在吃些什么苦呢?观世音菩萨自然有眼睛!观世音菩萨自然要给我好处的!我现在吃苦也许是因为前生造了孽了?呵!不要紧!只要我今生能行善,就是今生得不到好处,到来生一定是也要得到好处的!观世音菩萨自然有眼睛,我怕什么呢?呵!观世音菩萨呵!请你保佑我的阿蓉罢!请你保佑我的阿贵罢!他真是一个好孩子,他对我该多么孝顺呵!是的,他应当得到菩萨的保佑呵!……”这个可怜的老妇人每一想到她的阿贵的身上时,总要跑到观世音菩萨面前磕几个响头,暗暗地为着阿贵祷告。阿贵是她的唯一的希望,她不为他祷告,还为谁祷告呢?至于阿蓉呢?她想道:“阿蓉不过是一个女子,始终是人家的人,比较是次要的了。也许将来能得到一个好女婿,但是好儿子总比好女婿强呵!好女婿无论如何总是从人家骨肉里生出来的。”她当然也为着阿蓉祷告,但是祷告的次数却比为阿贵祷告的次数少些了。为着祷告,为着要表示诚意,她也不知在观世音菩萨面前烧了多少香。这些买香的钱是她为人家洗补所挣来的。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是却舍得去买香烧。……

她今天坐在门口,一边补衣服,一边又想到阿贵的身上了:阿贵今天也不知在厂里好么?天气这样地热!……她忽然听到走向她来的脚步声,将头抬起一看,却不认得来人是谁个。照着来人的衣服看,这是阿贵回来了,但是照着来人的脸色看,这不是阿贵了,这差不多是戏台上的赵匡胤,关夫子。一刹那间她惊异得非常:怎么?难道说关夫子来显圣吗?若真是他显圣,那我该要好好地跪接了。……她用她的烂红眼睛聚精会神地一看,这时来人已至她的面前了,于是才看清楚了,来人不是关夫子,而是她适才所念到的阿贵。阿贵这时的脸色真是红得如关夫子的一样,这使得他的母亲惊骇地叫道:

“我的天王爷!你,你,你你怎么了?病,病了吗?……”

但是阿贵没有回答她。阿贵进屋后即向靠墙的一张竹床上躺下,直挺挺地躺下,如死人一般。他的母亲见着他这般模样,简直骇得魂飞天外,无所措手足了。她走进他的身旁站着,痴呆地望着他的那一副可怕的面孔,自言自语地说道:“这,这倒怎么办呢?中,中了魔了吗?……这倒怎么办呢?兴盛又不在家里……”

“阿贵!我的儿!”她停一忽又哭着说道:“你怎么弄到这个样子?……你,你你是怎么样弄的,我的天王爷!……”

“水,水!……”

阿贵睁开眼睛,向他母亲说了这两个字。她这时心中忽然有点希望了。她想道:“还好!他还能说话,还知道要水喝!……知道要水喝,这不是说他的心内还明白么?还好,他还不至于有什么……呵呵!我的天王爷!菩萨保佑!……”她于是有点放心了。她不敢怠慢,即忙从水缸内盛了一碗凉水送给他喝,他没有力气拿碗,于是她端着送到他口边,他就同得着甘露一样,一口气将一碗凉水喝干了,是的,他真是渴了。他晒了半天,身上的水分都化为汗而消散了,这时他身上简直可以说不大有水分了。他的喉咙干燥得很痛,当他将一碗凉水喝将下去之后,他觉得就好象他的身上的火已经被扑灭一大半了。

“我还要喝!……”

当阿贵喝了第二碗凉水之后,他的神气清醒得很多了。他的面色已经不如先时的可怕,他的两眼所放射的光,已经不如先时那般的如中了魔一样,她这时更大为放心了:呵!阿贵好了!阿贵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阿贵一定是会好的!……她于是又想起观世音菩萨来了。她想道:“这一定是有观世音菩萨在暗中保佑,不然的话,也不知要弄得什么样子。”这正是她应当向观世音菩萨面前烧香磕头的时候,于是她将手洗一洗,很虔心地烧起香来,表示她对于观世音菩萨的感谢。

阿贵真是疲倦极了。他看见母亲的这种神情,想开口向她说一些话,但是他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应当好好地休息一下,于是他昏沉沉地睡去了。坐在他身旁的母亲,这时见着阿贵这般神情,知道他是睡着了,而不是别的什么现象。她不愿意他多劳神,所以她并不向他多说话。她继续拿起工作来,坐在他的旁边,补几针看他几眼,看他几眼之后又补几针……她这时很放心了,因为她相信观世音菩萨隐隐地在暗中保佑。

到了晚上了。

……阿贵的父亲王兴盛今天推了半天的小车子,只得了四角小洋的代价,若这四角小洋的代价,是平平安安得来的,那么王兴盛今天也够高兴的了,因为四角小洋并不算少呵。往常有时一天不开市,连一个铜元都推不着,而今天半天居然也推到了四角小洋,这或者也是因为观世音菩萨在暗中保佑的原故罢。可是王兴盛因为这四角小洋,肩背上吃了七八下木棍,受了红头阿三的一场毒打。王兴盛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还能勉强推小车子,但是他的骨头的确是很老了,他又是一个害痨病的人,如何能多吃红头阿三手中打人不顾死的哭丧棒呢?因之四角小洋对于王兴盛虽然是一个很大的数目,而吃了七八下木棍,这对于王兴盛却是一场很大的灾祸。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他推了一小车子木器,当他走到四路中间的当儿,忽然呜地一声飞来了一辆汽车,险一点儿把他的车连人都冲倒了。也许是因为菩萨保佑的原故罢,他没有被汽车压死。红头阿三,一个印度巡捕见着这种情景,怒冲冲地跑将上来,先给他吃了几下哭丧棒,然后才开口骂他为什么不知道让路,为什么这样笨……可怜的王兴盛已经被汽车把魂都骇掉了,哪还有胆量向巡捕讲理!他就这样地白白地吃了一顿毒打!倘若王兴盛愿意请医生看看自己的伤痕,买一二副药吃吃,调养调养,那他今天所得到的四角小洋能够分配吗?……他往时虽然也时常领受过红头阿三手中的哭丧棒,但他今天却觉得往时从没有这样地痛过。唉!他没有反抗的力量,他只有很可怜地痛哭!……

天要黑了,王兴盛约摸着再找不到生意,于是就决定将小车子推回家来。在路上想起适才红头阿三对于他的欺侮,不禁暗自流泪。肩背上的伤痕虽然还没有到出血的地步,然而是很重的,经受汗液的洗濯,越发痛得厉害。他觉得他不应当受这种无道理的欺侮,但他毫不起一点反抗或报仇的念头。他只叹他自己的命运是应该如此的。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反正穷人生来就是要吃苦的。忍受罢!唉!只有忍受,没有办法!……他只是这样地想着,他,脑筋也只会这样地想着,从没发生过别的什么不安分的念头。

“老王!你回来了?”

当他推着小车子走到离家不远的当儿,迎头遇着了一个相识的工人,这个工人先向他打招呼。老王是一个很和气的人,每逢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满脸的笑容。今天的肩背上虽然有很重的痛伤,虽然满肚子不快活,但他一见着这个工人向他打招呼,也就即刻笑着答道:

“呵!我回来了,阿四。你已经下工了么?”

“不,不是,我今天没有上工。你知道吗?你的儿子已经被厂里开除了。”

“什么呀?”老王这样惊异地问道,脸上已经变色了。

“你的儿子被厂里开除了。”

好一个消息!好一个消息!……老王听了阿四的话,身体几乎凉了半截。他感觉到天大的灾祸落到他的身上了。他又如中了魔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直挺挺地痴立着如木鸡一般,两眼望着阿四。阿四见着他这种神情,不明白他这时精神上所受的打击是如何地巨大,便不十分注意地离开了他,又走自己的路去了。老王痴立了几分钟之后,重行推起小车子走回家来。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小车子向门旁边一竖,不做声不做气地走进屋内,向门后边一个小木凳子上坐下。他就同没有看见屋内的人一样。躺在竹床上的阿贵还没有醒来。阿蓉见着她的爸爸今天回来这种不高兴的样子,也不敢上前去亲近他,只远远地向他望着。这时他的老婆正在烧晚饭吃呢,她见着老王回来了,便离开灶台走到老王的面前,与他打招呼。

“你回来了?今天推了多少钱?”

老王用双手搂着自己的头,两眼向地上望着,如木头一样地坐着不动。她见着他不回答她,摸不着头绪,便又高声地问他一句:

“你,你今天到底是怎么着了?为什么人家问你的话,你连回答都不回答一声呢?”

老王还是依旧地不答。她看见这种神情,知道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便不敢再问他。她重复回到灶台后坐下,几乎也变成痴呆的人了。她这时不知道做什么事好,暗暗地觉得有什么可怕的灾祸快要到临了,或者已经到临了。她真不知道将要怎么办了:你看,一个没了,又是一个!阿贵回来时几乎要骇死了人,红头赤脸的,而他回来又这种样子,令人一点儿头绪都摸不到,这,这这,这倒如何是好呢?……莫不是今天真个是什么黑道的日子,遇着什么鬼了?不然的话,为什么一个个都弄成这个样子呢?唉!穷日子都不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偏偏生出许多花头来!唉!这真是要人命,活要人命呵!……她不禁很伤心地哭起来了。

“你还不知道吗?”

老王抬起头来,忽地很苦丧地问了这一句,这可把他的老婆骇了一跳。她停止了哭,两眼看着她的丈夫,半晌才反问一句:

“我还不知道什么呢?”

老王重新又把头低将下来了。这时屋内已经暗黑了,深深地陷入沉寂的空气里。沉寂里只闻着阿贵在竹床上翻身的声音。阿蓉见着她的爸爸和妈妈的这种样子,一颗小心也为之跳动,很模糊地猜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因之也静立在板门的旁边,不敢多说一句话。但是阿蓉终归是一个小孩子,她的肚子饿了,她要吃饭,不能再跟着她的爸爸和妈妈沉默下去了。

“妈!我饿了,我要吃饭。……”

阿蓉的话将沉寂无声的空气打动了。老王随着阿蓉的话音说道:

“你还不知道吗?阿贵被厂里开除了。”

他的老婆听了他的话,沉吟了半晌,似答非答地叽咕了一句:

“呵!阿贵被厂里开除了!”

她又重行沉默下来了。这时她的一颗心似乎被浆糊糊涂住了,想不出说什么话为好。如此,在表面上,她似乎并不曾受了这个消息的打击,但是在内心里,她,唉!她简直表示不出她的悲痛来。她这时实在说不出话来。她有什么话可说的呢?呵!事情是这样地完了,完了,没有希望了!……

“妈!妈!我饿了,我要吃饭呀!”

阿蓉的妈还是不理她,最后她走到她的妈跟前去了。她要求她的妈给她饭吃。这时大约老王也觉着有点饿了罢,便也就说道:

“开饭吃罢!”

老太婆听了他的话,便起身将煤油灯点着,不则声不则气地将饭菜摆到屋中间一张矮木桌子上来。阿蓉拿起饭碗来就吃,两只小眼向着菜碗里望,就同菜碗里盛着满满的有味的好吃的肉一样,她巴不得一下子都吞下去,其实那里并不是肉,并不是什么鸡鱼鸭,而是些油盐不足的白菜。

“阿贵不起来吃饭么?”老王问。

“不,他不久已经吃了一点东西,现在让他睡罢,他病了。”

“他真病了吗?”老王很不安地这样问他的老婆,可是她这时就同要哭的神气,似乎悲哀地在想什么,没有答他。他看着她的这种可怜的样子,便也就不再问下去了。他又不禁暗暗地在可怜她:可怜的老太婆,真是受苦的命呵!……

他们静默地吃了晚饭,就到门外边坐着乘凉。这时大地乌黑得可怕,一点风都没有,闷燥得令人难耐。两夫妻都低着头各想各的,唯有阿蓉坐在她的妈妈的旁边,一点儿也不思想,两只眼睛只有趣地望着西北角上的,那远远的飞射着的金色的闪光。

这时屋内竹床上的阿贵,似乎是已经醒来了,但是浑身烧得如火炉一样,弄得头脑昏乱,神思不清。他似乎是要起来,然而没有起来的力气;似乎要喊人,然而只能口张一张,喊不出声音来。他是在朦胧的混沌的状态中,脑海中并没有什么很清晰的波纹。也或者可以说,他是在半死的状态中。……

老王这时是在深想自己的悲哀的命运:一从生下地来就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推了一二十年的小车子,劳苦了一辈子,……现在阿贵稍微能够挣点钱养家糊口,穷日子稍微过得舒服些,不幸又来了这么一下……被开除了!……唉!这简直怎么了局!……都是阿贵自己的不是!厂里不开除别人,为什么单开除他呢?这可见得是阿贵自己的不是了。我老早就听到一些风声,说他在厂里干什么工会的事情,反对什么资本家……呵!这样反对资本家才反对的好,把自己的饭碗都反对掉了!唉!胡闹!生来就是当工人的命,生来就是受苦的命,好好地在厂里做工也就罢了,偏偏要干些什么不相干的事情,什么工会,唉!不安分!……

老王的老婆所想的倒偏于乐观的一方面:好歹总有菩萨保佑,没有什么可怕的。也许明天到厂里哀求一下,阿贵还是可以回到厂内做工的?也许这个厂里不要他了,他还可以到别的厂里做工去?真要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可以推小车子……反正有菩萨保佑,总不会饿死,只要良心存得正。阿贵这小东西的良心该多么好,难道说他还会饿死不成吗?不会的!不会的!……

她又决定了,今天晚上临睡觉的时候,应当在观世音菩萨面前好好地烧几炷香,多磕几个响头,求她老人家保佑。她相信观世音一定会保佑她,保佑她的丈夫,保佑她的阿蓉,尤其保佑她的亲爱的儿子阿贵。她不十分相信别的菩萨,但她相信观世音菩萨可以说是到了极度了。她每每向人说:观世音菩萨是不可不信的呵!她真灵!我有几次梦见过她,她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和蔼可亲的老奶奶,有时白天我也见着过她显圣……当她这样说时,就同她真看见过了观世音菩萨一样。但是她真看见过了么,只有天晓得!

轰轰轰……喀嚓……轰,轰……雷声逼近了。这两位可怜的夫妻的沉思,被响亮的雷声所震断了。这时又起了风,很大的风,接着就落下稀疏的很大的雨点。

“呵呵,下大雨了,快进去,外边不能够坐了。”

他们刚一进门,大雨就如倾盆也似地下了起来。他们将门关上,但是因风刮得太大了,两扇板门几乎有抵抗不住的形势。两间茅屋似乎被风雨击动得乱晃的样子,就同快要倒塌了。木桌上的煤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这时屋内的闷热的空气渐渐地消散了,顿时凉爽起来。大家感觉得爽快异常,但同时又惧怕这两间茅屋真莫不要被这般大风雨所根本推翻呢。那时才是真正的糟糕!那时才是真正的灾祸!

“妈!妈!那墙角上漏,漏雨!”阿蓉指着墙角这样说,老王听了这话,向前一看,果然漏雨,并且漏得很多。他想道:唉!真是倒霉!这真是如俗语所说“祸不单行”呀!天老爷故意与我们穷人捣乱!若果这两间茅屋真正地要倒塌了,那时倒怎么办呢?唉!我的天哪!……

“阿蓉的妈,快拿盆来接着,慢一点,这屋内快要成了河呢。唉!天老爷真是故意与穷人为难呀!”

阿蓉的妈听了她丈夫的话,即忙将洗澡的木盆拿上去接漏雨。幸而只有这一处漏雨,若漏雨的处所太多了,纵使不将屋子漏得倒塌,但怕真要把屋内弄成河流了。

这时凉爽的空气将阿贵身内身外的热度减低得多了,他于是有点清醒过来。他的两眼,已将烧得透红的两眼,睁开望一望,他看见屋内的情景甚为诧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想说话,但觉喉咙很痛,很不容易说出话来。他哼了半晌,才哼出来一句话:

“妈!我渴了!……”

当他喝了一碗凉水之后,他的神志更为清醒了。他虽然没有力气多说话,但他已经很明白地知道他现在是病了,是躺在竹床上。他看见他的父母的愁容,知道他们完全都是因为他,因为他一个被工厂开除了的,而现在病了躺在竹床上的儿子……他于是很清楚地想起日间的事了:他今天早晨是如何地预备进工厂上工,如何地走进工厂的大门,如何地被张金魁喊住,如何地被张金魁欺侮了一顿,如何失望地走出工厂,当时心中是如何地难过……他不禁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贵!你到底怎样地就被开除了?”

阿贵不回答他的父亲。老王接着又说道:

“不开除别人,单将你开除了,真是怪事!为什么单将你开除了呢?啊?”

阿贵还是沉默着。

“他现在身体不舒服,请你别要苦苦地追问他罢!等他好了,你再问也不迟呀!”

老王不听老婆的哀求,又继续地说道:

“我晓得,呀,我晓得。大约是因为什么工会的事情……唉!你倒不想想,资本家是怎么能够反对得了的!你不问三七二十一,仗着自己的血气乱闹,真乱闹的好,现在把饭碗都乱闹掉了!……”

老王停了一忽,声音略放低一点,又继续地说道:

“我们穷人生来就是穷命,应当好好地安分守己,有碗饭吃,不会饿死就得了,哪还能做什么非分的想头呢?我们穷人只好吃亏,只好受一点气,没有办法。譬如我今天受了红头阿三的一顿毒打,到现在我的肩背上还在痛,想起来,这都是我自己的不是呀。……”

“怎么?你今天受了红头阿三的一顿毒打?”老王的老婆很惊异地问他,他很平和地,如同不关紧要地,回答道:

“可不是吗!我的肩背上现在还在痛呢!我们生来就是穷人的命,只好忍受点,是的,只好忍受点。”

他沉默下去了。他的老婆痴呆地望着他,也不说一句话。

阿贵起初听见他父亲的话,似乎觉着也有点道理:也许是我自己的不是罢?也许是因为我太不安分了罢?也许我不应当干什么工会的事情,现在连饭碗都干掉了,不但我自己受累,而且连累了一全家……这倒怎么办呢?事情是已经不可挽回的了!……他已经预备在他的父母面前,承认自己的过错,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王阿贵自己的不是。

忽然日间蚂蚁的事情飞到他的脑海里来了。他想象起那小蚂蚁与黑色的蚂蚁斗争的情形,那小蚂蚁英勇不屈的气概,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接着他似乎陷入万丈深的羞辱的海里,羞辱得要死了的样子。他想道:怎么啦?我连一个小蚂蚁都不如吗?不如一个小蚂蚁,还算是一个人吗?啊?我被开除了,难道说这是我的过错吗?张金魁献好于资本家,把我弄得开除了,我就此能同他算了吗?他这般地欺侮我,我真能就好好地忍受下去吗?不,不,绝对地不能!我一定要报仇,我不报仇我就不是人呀!我连小小的蚂蚁都不如!……我没有过错,我一点儿过错都没有!……

他的忿火燃烧起来了。他的心窍似乎迷惑起来了。他隐隐地似乎看见那只小蚂蚁在笑他,在鄙视他,接着他看见了许多许多的小蚂蚁都在笑他,在鄙视他。呀,不好了!无数的小蚂蚁爬到身上了,钻进到他的耳里,鼻里,口里,似乎又钻进他的心里去了。他觉得痛痒得难过极了,他就同着了魔,疯狂地乱叫起来。他承认蚂蚁们是在惩罚他,他于是哀求地叫道:

“哎哟!请你们离开我罢!我一定报仇就是了,我一定去杀死我的仇人,我一定去杀死张金魁!……”

两位老夫妻看着阿贵无缘无故地忽然乱叫,手足乱动起来,就同疯了一样,不禁惊骇得对望着,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阿蓉首先问道:

“妈!妈!阿哥是怎么着了呀?”

阿贵忽然跳下竹床,口中嚷道:

“好!好!我去报仇,我去杀我的仇人!……”

他说了这话,即跑向门前,要开门出去。这时大风雨还未停息,屋外就如万马奔腾的一个样子。两个老夫妻见着阿贵开门要出去,这可是惊骇得要命,连忙上前将阿贵抱住,不让他开门。小阿蓉见着这种情景,骇得哭起来了。

“你,你怎么了?你疯了吗?外边这样大的雨!……”

阿贵的母亲说着说着,同她的丈夫又把阿贵推到竹床上坐下来了。阿贵这时似乎明白了。他定一定神,向他的父母看了一看,又将头低将下去了,不说一句话。过了一忽,他的父母见着他平静下来了,这才将手松开,稍微放了一点心。最后,他的父亲轻轻地向他问道:

“阿贵!你是怎么着了?啊?”

“没有什么,爸爸!我适才做了一个梦!……” t778ok0zhzCoL8OzPvYMUyrsOzPEdv3wHI2Kj7W/lp5AFD9Gyhcyve6SweuZpN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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