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威王战胜于徐州,欲逐婴子于齐,婴子恐。张丑谓楚王曰:“王战胜于徐州也,盼子不用也。盼子有功于国,百姓为之用。婴子不善,而用申缚,申缚者,大臣与百姓弗为用,故王胜之也。今婴子逐,盼子必用,复整其士卒以与王遇,必不便于王也。”楚王因弗逐。
齐将封田婴于薛。楚王闻之,大怒,将伐齐,齐王有辍志。
公孙闬曰:“封之成与不,非在齐也,又将在楚。闬说楚王,令其欲封公也又甚于齐。”婴子曰:“愿委之于子。”公孙闬为谓楚王曰:“鲁、宋事楚而齐不事者,齐大而鲁、宋小。王独利鲁、宋之小,不恶齐大,何也?夫齐削地而封田婴,是其所以弱也,愿勿止。”
楚王曰:“善。”因不止。
靖郭君将城薛,客多以谏。靖郭君谓谒者;“无为客通!”
齐人有请者,曰:“臣请三言而已矣,益一言,臣请烹!”靖郭君因见之。客趋而进,曰:“海大鱼。”因反走。君曰:“客有于此。”客曰:“鄙臣不敢以死为戏。”君曰:“亡,更言之!”对曰:“君不闻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得意焉。今夫齐,亦君之水也。君长有齐阴,奚以薛为?失齐,虽隆薛之城到于天,犹之无益也!”
君曰:“善。”乃辍城薛。
靖郭君谓齐王曰:“五官之计,不可不日听也而数览。”王曰:“说五而厌之,今与靖郭君。”
靖郭君善齐貌辨,齐貌辨之为人也多疵,门下弗说。士尉以证靖郭君,靖郭君不听,士尉辞而去。孟尝君又窃以谏,靖郭君大怒,曰:“而类,破吾家,苟可慊齐貌辨者,吾无辞为之。”于是舍之上舍,令长子御,旦暮进食。
数年,威王薨,宣王立。靖郭君之交,大不善于宣王,辞而之薛,与齐貌辨俱留。无几何,齐貌辨辞而行,请见宣王。靖郭君曰:“王之不说婴甚,公往,必得死焉。”齐貌辨曰:“固不求生也,请必行!”靖郭君不能止。
齐貌辨行至齐,宣王闻之,藏怒以待之。齐貌辨见宣王,王曰:“子,靖郭君之所听爱夫?”齐貌辨曰:“爱则有之,听则无有。王之方为太子之时,辨谓靖郭君曰:‘太子相不仁,过颐豕视,若是者倍反。不若废太子,更立卫姬婴儿郊师。’靖郭君泣而曰:‘不可!吾不忍也。’若听辨而为之,必无今日之患也!此为一。至于薛,昭阳请以数倍之地易薛,辨又曰:‘必听之!’靖郭君曰:‘受薛于先王,虽恶于后王,吾独谓先王何乎?且先王之庙在薛,吾岂可以先王之庙与楚乎?’又不肯听辨。此为二。”宣王太息,动于颜色,曰:“靖郭君之于寡人,一至此乎!寡人少,殊不知此!客肯为寡人来靖郭君乎?”齐貌辨对曰:“敬诺。”
靖郭君衣威王之衣冠,带其剑。宣王自迎靖郭君于郊,望之而泣。靖郭君至,因请相之,靖郭君辞,不得已而受。七日,谢病强辞,不得,三日而听。当是时,靖郭君可谓能自知人矣!能自知人,故人非之不为沮。此齐貌辨之所以外生乐患趣难者也。
邯郸之难,赵求救于齐。田侯召大臣而谋,曰:“救赵,孰与勿救?”邹子曰:“不如勿救。”段干纶曰:“弗救,则我不利!”田侯曰:“何哉?”对曰:“夫魏氏兼邯郸,其于齐何利哉?”
田侯曰:“善。”乃起兵,曰:“军于邯郸之郊!”段干纶曰:“臣之求利且不利者,非此也。夫救邯郸,军于其郊,是赵不拔而魏全也,故不如南攻襄陵以弊魏。邯郸拔而承魏之弊,是赵破而魏弱也。”
田侯曰:“善。”乃起兵南攻襄陵。七月,邯郸拔,齐因承魏之弊,大破之桂陵。
南梁之难,韩氏请救于齐。田侯召大臣而谋曰:“早救之,孰与晚救之便?”
张丐对曰:“晚救之,韩且折而入于魏,不如早救之。”田臣思曰:“不可!夫韩、魏之兵未弊,而我救之,我代韩而受魏之兵,顾反听命于韩也!且夫魏有破韩之志,韩且见亡,必东愬于齐。我因阴结韩之亲,而晚承魏之弊,则国可重,利可得,名可尊矣。”
田侯曰:“善。”乃阴告韩使者而遣之。韩自以专有齐国,五战五不胜。东愬于齐,齐因起兵击魏,大破之马陵。魏破韩弱,韩、魏之君,因田婴北面而朝田侯。
成侯邹忌为齐相,田忌为将,不相说。公孙闬谓邹忌曰:“公何不为王谋伐魏?胜,则是君之谋也,君可以有功;战不胜,田忌不进,战而不死,曲挠而诛。”邹忌以为然,乃说王而使田忌伐魏。
田忌三战三胜,邹忌以告公孙闬。公孙闬乃使人操十金而往卜于市,曰:“我,田忌之人也,吾三战而三胜,声威天下,欲为大事,亦吉否?”卜者出,因令人捕为人卜者,亦验其辞于王前。田忌遂走。
田忌为齐将,系梁太子申,禽庞涓。孙子谓田忌曰:“将军可以为大事乎?”田忌曰:“奈何?”孙子曰:“将军无解兵而入齐。使彼罢弊于先,弱守于主。主者,循轶之途也,鎋击摩车而相过。使彼罢弊老弱守于主,必一而当十,十而当百,百而当千。然后背泰山,左济,右天唐,军重踵高宛,使轻车锐骑冲雍门。若是,则齐君可正,而成侯可走。不然,则将军不得入于齐矣!”田忌不听,果不入齐。
田忌亡齐而之楚,邹忌代之相齐,恐田忌欲以楚权复于齐。杜赫曰:“臣请为君留楚。”谓楚王曰:“邹忌所以不善楚者,恐田忌之以楚权复于齐也。王不如封田忌于江南,以示田忌之不返齐也,邹忌以齐厚事楚。田忌,亡人也,而得封,必德王;若复于齐,必以齐事楚。此用二忌之道也。”楚果封之于江南。
邹忌事宣王,仕人众,宣王不悦;晏首贵而仕人寡,王悦之。邹忌谓宣王曰:“忌闻以为有一子之孝,不如有五子之孝,今首之所进仕者,以几何人?”宣王因以晏首壅塞之。
邹忌修八尺有余,身体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
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秦假道韩、魏以攻齐,齐威王使章子将而应之。与秦交和而舍,使者数相往来,章子为变其徽章,以杂秦军。
候者言:“章子以齐入秦。”威王不应。顷之间,候者复言:“章子以齐兵降秦。”威王不应,而此者三。有司请曰:“言章子之败者,异人而同辞。王何不发将而击之?”王曰:“此不叛寡人明矣!曷为击之?”顷间,言:“齐兵大胜,秦军大败。”于是秦王拜西藩之臣而谢于齐。
左右曰:“何以知之?”曰:“章子之母启得罪其父,其父杀之而埋马栈之下。吾使章子将也,勉之曰:‘夫子之强,全兵而还,必更葬将军之母。’对曰:‘臣非不能更葬先妾也。臣之母启得罪臣之父,臣之父未教而死;夫不得父之教而更葬母,是欺死父也。故不敢。’夫为人子而不欺死父,岂为人臣欺生君哉?”
楚将伐齐,鲁亲之,齐王患之。张丐曰:“臣请令鲁中立。”
乃为齐见鲁君。鲁君曰:“齐王惧乎?”曰:“非臣所知也。臣来吊足下!”鲁君曰:“何吊?”曰:“君之谋过矣!君不与胜者而与不胜者,何故也?”鲁君曰:“子以齐、楚为孰胜哉?”对曰:“鬼且不知也。”“然则子何以吊寡人?”曰:“齐、楚之权,敌也,不用有鲁与无鲁。足下岂如全众而合二国之后哉?楚大胜齐,其良士选卒必殪,其余兵足以待天下;齐为胜,其良士选卒亦殪。而君以鲁众合战胜后,此其为德也亦大矣,其见恩德亦甚大也!”
鲁君以为然,乃退师。
秦伐魏,陈轸合三晋,而东谓齐王曰:“古之王者之伐也,欲以正天下而立功名,以为后世也。今齐、楚、燕、赵、韩、梁六国之递甚也,不足以立功名,适足以强秦而自弱也。非山东之上计也。能危山东者,强秦也。不忧强秦,而递相罢弱,而两归其国于秦,此臣之所以为山东之患!天下为秦相割,秦曾不出力;天下为秦相烹,秦曾不出薪;何秦之智而山东之愚耶!愿大王之察也。古之五帝三王五伯之伐也,伐不道者。今秦之伐天下不然,必欲反之:主必死辱,民必死虏。今韩、梁之目未尝干而齐民独不也,非齐亲而韩、梁疏也,齐远秦而韩、梁近。今齐将近矣!今秦欲攻梁绛、安邑。秦得绛、安邑以东下河,必表里河而东攻齐。举齐,属之海,南面而孤楚、韩、梁,北向而孤燕、赵,齐无所出其计矣。愿王熟虑之!今三晋已合矣,复为兄弟,约而出锐师以戍梁绛、安邑,此万世之计也。齐非急以锐师合三晋,必有后忧!三晋合,秦必不敢攻梁,必南攻楚。楚、秦构难,三晋怒齐不与己也,必东攻齐。此臣之所谓齐必有大忧。不如急以兵合于三晋。”
齐王敬诺,果以兵合于三晋。
苏秦为赵合从,说齐宣王曰:“齐南有太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太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淄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以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竿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蹹鞠者。临淄之途,车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不能当。今乃西面事秦,窃为大王羞之!
“且夫韩、魏之所以畏秦者,以与秦接界也。兵出而相当,不至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以亡随其后。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至闱阳晋之道,径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行,百人守险,千人不能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猲,高跃而不敢进。则秦不能害齐,亦已明矣!夫不深料秦之不奈我何也,而欲西面事秦,是群臣之计过也。今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臣固愿大王之少留计!”
齐王曰:“寡人不敏,今主君以赵王之教诏之,敬奉社稷以从。”
张仪为秦连横说齐王曰:“天下强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富乐,无过齐者。然而,为大王计者,皆为一时说而不顾万世之利。从人说大王者,必谓‘齐西有强赵,南有韩、魏,负海之国也。地广人众,兵强士勇,虽有百秦,将无奈我何!’大王览其说,而不察其至实!夫从人朋党比周,莫不以从为可。臣闻之,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国以危,亡随其后,虽有胜名,而有亡之实,是何故也?齐大而鲁小。今赵之与秦也,犹齐之与鲁也。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再胜秦;战于番吾之下,再战而再胜秦。四战之后,赵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胜秦之名,而国破矣!是何故也?秦强而赵弱也。今秦、楚,嫁子取妇,为昆弟之国。韩献宜阳,魏效河外,赵入朝黾池,割河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驱韩、魏攻齐之南地,悉赵涉河关,指搏关,临淄、即墨,非王之有也!国一日被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愿大王熟计之。”
齐王曰:“齐僻陋隐居,托于东海之上,未尝闻社稷之长利。今大客幸而教之,请奉社稷以事秦。”献鱼盐之地三百于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