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谓楚王曰:“臣闻从者欲合天下以朝大王,臣愿大王听之也。夫因诎为信,旧患有成,勇者义之;摄祸为福、裁少为多,知者官之。夫报报之反,墨墨之化,唯大君能之。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不偏于死,不偏于生,不足以载大名;无所寇艾,不足以横世。夫秦捐德绝命之日久矣,而天下不知。今夫横人口利机,上干主心,下牟百姓,公举而私取利。是以国权轻于鸿毛,而积祸重于丘山。”
魏王遗楚王美人,楚王说之。夫人郑袖知王之说新人也,甚爱新人。衣服玩好,择其所喜而为之;宫室卧具,择其所善而为之。爱之甚于王。王曰:“妇人所以事夫者,色也;而妒者,其情也。今郑袖知寡人之说新人也,其爱之甚于寡人,此孝子之所以事亲,忠臣之所以事君也。”
郑袖知王以己为不妒也,因谓新人曰:“王爱子美矣。虽然,恶子之鼻。子为见王,则必掩子鼻。”新人见王,因掩其鼻。王谓郑袖曰:“夫新人见寡人,则掩其鼻,何也?”郑袖曰:“妾知也。”王曰:“虽恶,必言之。”郑袖曰:“其似恶闻王之臭也。”王曰:“悍哉!”令劓之,无使逆命。
楚王后死,未立后也。谓昭鱼曰:“公何以不请立后也?”昭鱼曰:“王不听,是知困而交绝于后也!”“然则,不买五双珥,令其一善,而献之王?”明日,视善珥所在,因请立之。
庄辛谓楚襄王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专淫逸侈靡,不顾国政,郢者必危矣!”襄王曰:“先生老悖乎?将以为楚国袄祥乎?”庄辛曰:“臣诚见其必然者也,非敢以为国袄祥也。君王卒幸四子者不衰,楚国必亡矣!臣请辟于赵,淹留以观之。”庄辛去,之赵,留五月,秦果举鄢、郢、巫、上蔡、陈之地。
襄王流掩于城阳,于是使人发驺征庄辛于赵。庄辛曰:“诺。”庄辛至,襄王曰:“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于此,为之奈何?”
庄辛对曰:“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
“王独不见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俯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饴胶丝,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为蝼蚁食也。
“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类为招。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醎。倏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
“夫黄雀其小者也,黄鹄因是以!游于江海,淹乎大沼,俯噣鲤,仰啮衡,奋其六翮,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射者方将修其卢,治其缯缴,将加己乎百仞之上,被礛磻,引微缴,折清风而抎矣。故昼游乎江湖,夕调乎鼎鼐。
“夫黄鹄其小者也,蔡圣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饮茹溪之流,食湘波之鱼,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宣王,系已以朱丝而见之也。
“蔡圣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饭封禄之粟,而戴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黾塞之内,而投己乎黾塞之外。”
襄王闻之,颜色变作,身体战慄。于是乃以执珪而授之为阳陵君,与淮北之地也。
齐明说卓滑以伐秦,滑不听也。齐明谓卓滑曰:“明之来也,为樗里疾卜交也。明说楚大夫以伐秦,皆受明之说也。唯公弗受也,臣有辞以报樗里子矣。”卓滑因重之。
或谓黄齐曰:“人皆以谓公不善于富挚。公不闻老莱子之教孔子事君乎?‘示之其齿之坚也,六十而尽,相靡也。’今富挚能,而公重不相善也,是两尽也!谚曰:‘见君之乘,之下;见杖,起之。’今也,王爱富挚,而公不善也,是不臣也!”
长沙之难,楚太子横为质于齐。楚王死,薛公归太子横,因与韩、魏之兵,随而攻东国,太子惧。昭盖曰:“不若令屈署以新东国为和于齐,以动秦。秦恐齐之败东国而令行于天下也,必将救我。”太子曰:“善。”遽令屈署以东国为和于齐。秦王闻之,惧,令芈戎告楚曰:“毋与齐东国!吾与子出兵矣。”
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谒者操以入。中射之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王怒,使人杀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说王曰:“臣问谒者,谒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也。且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王杀无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王乃不杀。
客说春申君曰:“汤以亳,武王以鄗,皆不过百里以有天下。今孙子,天下贤人也,君籍之以百里之势,臣窃以为不便于君。何如?”春申君曰:“善。”于是使人谢孙子。孙子去之赵,赵以为上卿。
客又说春申君曰:“昔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鲁入齐,鲁弱而齐强。夫贤者之所在,其君未尝不尊,国未尝不荣也。今孙子,天下贤人也,君何辞之?”春申君又曰:“善。”于是使人请孙子于赵。
孙子为书谢曰:“疠人怜王,此不恭之语也。虽然,不可不审察也,此为劫弑死亡之主言也。夫人主年少而矜材,无法术以知奸,则大臣主断国,私以禁诛于己也,故弑贤长而立幼弱,废正适而立不义。《春秋》戒之,曰:‘楚王子围聘于郑,未出竟,闻王病,反,问疾,遂以冠缨绞王,杀之,因自立也。齐崔杼之妻美,庄公通之。崔杼帅其君党而攻。庄公请与分国,崔杼不许;欲自刃于庙,崔杼不许。庄公走出,逾于外墙,射中其股,遂杀之,而立其弟景公。’近代所见:李兑用赵,饿主父于沙丘,百日而杀之;淖齿用齐,擢闵王之筋,县于其庙梁,宿夕而死。夫疠虽痈肿胞疾,上比前世,未至绞缨射股;下比近代,未至擢筋而饿死也。夫劫弑死亡之主也,心之忧劳,形之困苦,必甚于病矣!由此观之,疠虽怜王可也!”因为赋曰:“宝珍隋珠,不知佩兮。袆布与丝,不知异兮。闾姝子奢,莫知媒兮。嫫母求之,又其喜兮。以瞽为明,以聋为聪,以是为非,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易维其同!”《诗》曰:“上天甚神,无自瘵也!”
天下合从,赵使魏加见楚春申君,曰:“君有将乎?”春申君曰:“有矣,仆欲将临武君。”魏加曰:“臣少之时好射,臣愿以射譬之,可乎?”春申君曰:“可。”
加曰:“异日者,更羸与魏王处京台之下,仰见飞鸟。更羸谓魏王曰:‘臣为王引弓虚发而下鸟。’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有间,雁从东方来,更赢以虚发而下之。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对曰:‘其飞徐而鸣悲。飞徐者,故疮痛也;鸣悲者,久失群也。故疮未息而惊心未至也。闻弦音,引而高飞,故疮陨也。’今临武君尝为秦孽,不可为拒秦之将也!”
汗明见春申君,候问三月而后得见。谈卒,春申君大说之。汗明欲复谈,春申君曰:“仆已知先生,先生大息矣!”汗明憱焉,曰:“明愿有问君而恐固,不审君之圣孰与尧也?”春申君曰:“先生过矣,臣何足以当尧!”汗明曰:“然则君料臣孰与舜?”春申君曰:“先生即舜也。”汗明曰:“不然,臣请为君终言之。君之贤实不如尧,臣之能不及舜。夫以贤舜事圣尧,三年而后乃相知也。今君一旦而知臣,是君圣于尧,而臣贤于舜也。”
春申君曰:“善。”召门吏为汗先生著客籍,五日一见。汗明曰:“君亦闻骥乎?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溃,漉汁洒地,白汗交流,中阪迁延,负辕不能上。伯乐遭之,下车攀而哭之,解紵衣以幂之。骥于是俯而喷,仰而鸣,声达于天,若出金石声者。何也?彼见伯乐之知己也。今仆之不肖,阨于州部堀穴穷巷、沉洿鄙俗之日久矣,君独无意湔拔仆也,使得为君高鸣屈于梁乎?”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
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又无宠,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谒归,故失期。还谒,春申君问状。对曰:“齐王遣使求臣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春申君曰:“聘入乎?”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曰:“可。”于是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知其有身,园乃与其女弟谋。园女弟承间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今君相楚王二十馀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即楚王更立,彼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非徒然也,君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奈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之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而有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封尽可得,孰与其临不测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乃出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立为王后。楚王贵李园,李园用事。
李园既入其女弟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春申君相楚二十五年,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无妄之福,又有无妄之祸。今君处无妄之世,以事无妄之主,安不有无妄之人乎?”春申君曰:“何谓无妄之福?”曰:“君相楚二十馀年矣,虽名为相国,实楚王也。五子皆相诸侯。今王疾甚,旦暮且崩,太子衰弱,疾而不起。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称孤,因而有楚国。此所谓无妄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谓无妄之祸?”曰:“李园不治国,王之舅也;不为兵将,而阴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崩,李园必先入,据本议制断君命,秉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无妄之祸也。”春申君曰:“何谓无妄之人?”曰:“君先仕臣为郎中,君王崩,李园先入,臣请为君其胸,杀之。此所谓无妄之人也。”春申君曰:“先生置之,勿复言已!李园,软弱人也,仆又善之,又何至此?”朱英恐,乃亡去。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崩,李园果先入,置死士止于棘门之内。春申君后入,止棘门。园死士夹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为楚幽王也。
是岁,秦始皇立九年矣,嫪毐亦为乱于秦。觉,夷三族,而吕不韦废。
虞卿谓春申君曰:“臣闻之《春秋》:‘于安思危,危则虑安。’今楚王之春秋高矣,而君之封地,不可不早定也!为主君虑封者,莫如远楚。秦孝公封商君,孝公死而后不免杀之;秦惠王封冉子,惠王死而后王夺之。公孙鞅功臣也,冉子亲姻也,然而不免夺、死者,封近故也。太公望封于齐,邵公奭封于燕,为其远王室矣。今燕之罪大而赵怒深,故君不如北兵以德赵,践乱燕以定身封,此百代之一时也!”
君曰:“所道攻燕,非齐则魏。魏、齐新怨楚,楚虽欲攻燕,将道何哉?”对曰:“请令魏王可。”君曰:“何如?”对曰:“臣请到魏而使所以信之。”乃谓魏王曰:“夫楚亦强大矣,天下无敌!乃且攻燕。”魏王曰:“乡也子云‘天下无敌’,今也子云‘乃且攻燕’者,何也?”对曰:“今谓马多力则有矣,若曰胜千钧则不然者,何也?夫千钧非马之任也。今谓楚强大则有矣,若越赵、魏而斗兵于燕,则岂楚之任也哉?非楚之任而楚为之,是敝楚也。敝楚,是强魏也。其于王孰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