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死,太子在齐质,苏秦谓薛公曰:“君何不留楚太子以市其下东国?”薛公曰:“不可!我留太子,郢中立王,然则是我抱空质而行不义于天下也!”苏秦曰:“不然!郢中立王,君因谓其新王曰:‘与我下东国,吾为王杀太子;不然,吾将与三国共立之。’然则下东国必可得也。”
苏秦之事,可以请行;可以令楚王亟入下东国;可以益割于楚;可以忠太子而使楚益入地;可以为楚王走太子;可以忠太子,使之亟去;可以恶苏秦于薛公;可以为苏秦请封于楚;可以使人说薛公以善苏子;可以使苏子自解于薛公。
苏秦谓薛公曰:“臣闻‘谋泄者事无功,计不决者名不成。’今君留太子者,以市下东国也。非亟得下东国者,则楚之计变,变则是君抱空质而负名于天下也。”薛公曰:“善。为之奈何?”对曰:“臣请为君之楚,使亟入下东国之地。楚得成,则君无败矣。”
薛公曰:“善。”因遣之。谓楚王曰:“齐欲奉太子而立之。臣观薛公之留太子者,以市下东国也。今王不亟入下东国,则太子且倍王之割而使齐奉己。”楚王曰:“谨受命。”因献下东国。——故曰可以使楚亟入地也。
谓薛公曰:“楚之势,可多割也。”薛公曰:“奈何?”“请告太子其故,使太子谒之君,以忠太子。使楚王闻之,可以益入地。”——故曰可以益割于楚。
谓太子曰:“齐奉太子而立之,楚王请割地以留太子,齐少其地,太子何不倍楚之割地而资齐?齐必奉太子。”太子曰:“善。”倍楚之割而延齐。楚王闻之,恐,益割地而献之,尚恐事不成。——故曰可以使楚益入地也。
谓楚王曰:“齐之所以敢多割地者,挟太子也。今已得地而求不止者,以太子权王也。故臣能去太子。太子去,齐无辞,必不倍于王也。王因驰强齐而为交,齐辞,必听王。然则是王去仇而得齐交也。”楚王大悦,曰:“请以国因!”——故曰可以为楚王使太子亟去也。
谓太子曰:“夫剬楚者,王也;以空名市者,太子也。齐未必信太子之言也,而楚功见矣。楚交成,太子必危矣。太子其图之!”太子曰:“谨受命。”乃约车而暮云。——故曰可以使太子急去也。
苏秦使人请薛公曰:“夫劝留太子者,苏秦也。苏秦非诚以为君也,且以便楚也。苏秦恐君之知之,故多割楚以灭迹也。今劝太子者,又苏秦也。而君弗知,臣窃为君疑之!”薛公大怒于苏秦。——故曰可以使人恶苏秦于薛公也。
又使人谓楚王曰:“夫使薛公留太子者,苏秦也,奉王而代立楚太子者,又苏秦也;割地固约者,又苏秦也;忠王而走太子者,又苏秦也。今人恶苏秦于薛公,以其为齐薄而为楚厚也。愿王之知之!”楚王曰:“谨受命。”因封苏秦为武贞君。——故曰可以为苏秦请封于楚也。
又使景鲤请薛公曰:“君之所以重于天下者,以能得天下之士,而有齐权也。今苏秦,天下之辩士也,世与少有。君因不善苏秦,则是围塞天下士,而不利说途也。夫不善君者且奉苏秦,而于君之事殆矣!今苏秦善于楚王,而君不蚤亲,则是身与楚为仇也!故君不如因而亲之,贵而重之,是君有楚也。”薛公因善苏秦。——故曰可以为苏秦说薛公以善苏秦。
齐王夫人死,有七孺子皆近。薛公欲知王所欲立,乃献七珥,美其一。明日,视美珥所在,劝王立为夫人。
孟尝君将入秦,止者千数而弗听。苏秦欲止之,孟尝君曰:“人事者,吾已尽知之矣;吾所未闻者,独鬼事耳!”苏秦曰:“臣之来也,固不敢言人事也,固且以鬼事见君!”孟尝君见之。谓孟尝君曰:“今者臣来,过于淄上,有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桃梗谓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挺子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土则复西岸耳!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今秦,四塞之国,譬若虎口,而君入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孟尝君乃止。
孟尝君在薛,荆人攻之。淳于髠为齐使于荆,还反过薛,而孟尝令人体貌而亲郊迎之。谓淳于髠曰:“荆人攻薛,夫子弗忧,文无以复侍矣!”淳于髠曰:“敬闻命。”
至于齐,毕报。王曰:“何见于荆?”对曰:“荆甚固,而薛亦不量其力。”王曰:“何谓也?”对曰:“薛不量其力,而为先王立清庙;荆固,而攻之,清庙必危。故曰:薛不量力而荆亦甚固。”齐王和其颜色,曰:“譆!先君之庙在焉!”疾兴兵救之。
颠蹶之请,望拜之谒,虽得则薄矣。善说者,陈其势,言其方,人之急也,若自在隘窘之中,岂用强力哉!
孟尝君奉夏侯章以四马百人之食,遇之甚欢。夏侯意每言,未尝不毁孟尝君也。或以告孟尝君,孟尝君曰:“文有以事夏侯公矣,勿言!”董之繁菁以问夏侯公,夏侯公曰:“孟尝君重非诸侯也,而奉我四马百人之食,我无分寸之功而得此。然吾毁之,以为之也;君所以得为长者,以吾毁之也。吾以身为孟尝君,岂得持言也?”
孟尝君燕坐,谓三先生曰:“愿闻先生有以补文阙者!”一人曰:“訾!天下之主有侵君者,臣请以臣之血湔其衽。”田瞀曰:“车轶之所能至,请掩足下之短者,诵足下之长。千乘之君与万乘之相,其欲有君也,如使而弗及也。”胜曰:“臣愿以足下之府库财物,收天下之士,能为君决疑应卒,若魏文侯之有田子方、段干木也。此臣之所为君取矣。”
孟尝君舍人有与君之夫人相爱者。或以闻孟尝君,曰:“为君舍人,而内与夫人相爱,亦甚不义矣!君其杀之!”君曰:“睹貌而相悦者,人之情也。其错之,勿言也!”
居期年,君召爱夫人者而谓之曰:“子与文游久矣,大官未可得,小官公又弗欲,卫君与文布衣交,请具车马皮币,愿君以此从卫君游。”于卫甚重。
齐、卫之交恶,卫君甚欲约天下之兵以攻齐。是人谓卫君曰:“孟尝君不知臣不肖,以臣欺君。且臣闻齐、卫先君,刑马压羊,盟曰:‘齐、卫后世,无相攻伐,有相攻伐者,令其命如此!’今君约天下之兵以攻齐,是足下倍先君盟约而欺孟尝君也。愿君勿以齐为心!君听臣则可;不听臣者,若臣不肖也,臣辄以颈血湔足下衿!”卫君乃止。
齐人闻之,曰:“孟尝君可语善为事矣,转祸为功!”
孟尝君有舍人而弗悦,欲逐之。鲁连谓孟尝君曰:“猿猴错木据水,则不若鱼鳖;历险乘危,则骐驎不如狐狸。曹沫奋三尺之剑,一军不能当;使曹沫释其三尺之剑,而操铫鎒,与农夫居垅亩之中,则不若农夫。故物舍其所长,之其所短,尧亦有所不及矣!今使人而不能,则谓之不肖;教人而不能,则谓之拙。拙则罢之,不肖则弃之。使人有弃逐,不相与处,而来害相报者,岂非世之立教首也哉?”
孟尝君曰:“善。”乃弗逐。
孟尝君出行国,至楚。献象床,郢之登徒直使送之,不欲行,见孟尝君门人公孙戍,曰:“臣,郢之登徒也,直送象床。象床之直千金,伤此若发漂,卖妻子不足偿之。足下能使仆无行,先人有宝剑,愿得献之。”公孙戍曰:“诺。”
入见孟尝君,曰:“君岂受楚象床哉?”孟尝君曰:“然。”公孙戍曰:“臣愿君勿受。”孟尝君曰:“何哉?”公孙戍曰:“小国所以皆致相印于君者,闻君于齐能振达贫穷,有存亡继绝之义。小国英桀之士,皆以国事累君,诚说君之义,慕君之廉也。今君到楚而受象床,所未至之国,将何以待君?臣戍愿君勿受!”孟尝君曰:“诺。”
公孙戍趋而去,未出,至中闺,君召而返之,曰:“子教文无受象床,甚善。今何举足之高,志之扬也?”公孙戍曰:“臣有大喜三,重之宝剑一。”孟尝君曰:“何谓也?”公孙戍曰:“门下百数,莫敢入谏,臣独入谏,臣一喜;谏而得听,臣二喜;谏而止君之过,臣三喜;输象床,郢之登徒不欲行,许戍以先人之宝剑。”孟尝君曰:“善!受之乎?”公孙戍曰:“未敢!”曰:“急受之!”因书门版曰:“有能扬文之名、止文之过、私得宝于外者,疾入谏!”
淳于髠一日而见七人于宣王。王曰:“子来!寡人闻之,千里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圣,若随踵而至也。今子一朝而见七士,则士不亦众乎?”淳于髠曰:“不然!夫鸟同翼者而聚居,兽同足者而俱行。今求柴葫、桔梗于沮泽,则累世不得一焉。及之睾黍、梁父之阴,则郄车而载耳。夫物各有畴,今髠,贤者之畴也。王求士于髠,譬若挹水于河,而取火于燧也。髠将复见之,岂特七士也!”
齐欲伐魏。淳于髠谓齐王曰:“韩子庐者,天下之疾犬也;东郭逡者,海内之狡兔也。韩子庐逐东郭逡,环山者三,腾山者五,兔极于前,犬废于后,犬兔俱罢,各死其处。田父见而获之,无劳勌之苦而擅其功。今齐、魏久相持,以顿其兵,弊其众,臣恐强秦、大楚承其后,有田父之功!”齐王惧,谢将休士也。
国子曰:“秦破马服君之师,围邯郸。齐、魏亦佐秦伐邯郸,齐取淄鼠,魏取伊是。公子无忌为天下循便计,杀晋鄙,率魏兵以救邯郸之围,使秦弗有而失天下。是齐入于魏而救邯郸之功也。安邑者,魏之柱国也;晋阳者,赵之柱国也;鄢郢者,楚之柱国也。故三国欲与秦壤界,秦伐魏取安邑,伐赵取晋阳,伐楚取鄢郢矣。福三国之君,兼二周之地,举韩氏,取其地,且天下之半。今又劫赵、魏,疏中国,封卫之东野,兼魏之河南,绝赵之东阳,则赵、魏亦危矣。赵、魏危,则非齐之利也。韩、魏、赵、楚之志,恐秦兼天下而臣其君,故专兵一志以逆秦。三国之与秦壤界而患急,齐不与秦壤界而患缓,是以天下之势不得不事齐也。故秦得齐,则权重于中国,赵、魏、楚得齐,则足以敌秦。故秦、赵、魏,得齐者重,失齐者轻。齐有此势,不能以重于天下者,何也?其用者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