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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兑换胡子宣淫
显报施卧师人定

词云: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君看项籍并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这首词是昔贤所作,说着人生世上“色”字最为要紧。随你英雄豪杰,杀人不眨眼的铁汉子,见了油头粉面,一个袋血的皮囊,就弄软了三分。假如楚霸王、汉高祖,分争天下,何等英雄!一个临死不忘虞姬,一个酒后不忍戚夫人,仍旧做出许多缠绵景状出来,何况以下之人?风流少年,有情有趣的,牵着个“色”字,怎得不荡了三魂,走了七魄?却是这一件事关着阴德极重。那不肯淫人妻女、保全人家节操的人,阴受厚报:有发了高魁的,有享了大禄的,有生了贵子的,往往见于史传,自不消说。至于贪淫纵欲,使心用腹污秽人家女眷,没有一个不减算夺禄,或是妻女见报,阴中再不饶过的。

且如宋淳熙末年间,舒州有个秀才刘尧举,表字唐卿,随着父亲在平江做官。是年正当秋荐,就依随任之便,雇了一只船,往秀州赴试,开了船,唐卿举目向梢头一看,见了那持楫的,吃了一惊。元来是十六七岁一个美貌女子,鬓鬟軃媚,眉眼含娇,虽只是荆布淡妆,种种绰约之态,殊异寻常女子,当梢而立,俨然如海棠一枝,斜映水面。唐卿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觉心动。在舟中密密体察光景,晓得是船家之女。称叹道:“从来说‘老蚌出明珠’,果有此事!”欲待调他一二句话,碍着他的父亲同在梢头行船,恐怕识破。妆做老成,不敢把眼正觑梢上,却时时偷看他一眼。越看越媚,情不能禁。心生一计,只说舟重行迟,赶路不上,要船家上去帮扯纤。

元来这只船上老儿为船主,一子一女相帮。是日儿子三官保先在岸上扯纤,唐卿定要强他老儿上去了,止是女儿在那里当梢。唐卿一人在舱中,象意好做光了,未免先寻些闲话试问他。他十句里边也回答着一两句,韵致动人。唐卿趁着他说话,就把眼色丢他,他有时含羞敛避,有时正颜拒却。及至唐卿看了别处,不来兜搭了,却又说句把冷话,背地里忍笑,偷眼斜眄着唐卿。正是明中妆样,暗地撩人,一发叫人当不得,要神魂飞荡了。

唐卿思量要大大撩拨他一撩拨,开了箱子,取出一条白罗帕子来,将一个胡桃系着,绾上一个同心结,抛到女子面前。女子本等看见了,故意假做不知,呆着脸只自当橹。唐卿恐怕女子真个不觉,被人看见,频频把眼送意,把手指着,要他收取。女子只是大剌剌的在那里,竟像个不会意的。看看船家收了纤,将要下船,唐卿一发着急了,指手划脚。见他只是不动,没个是处,倒懊悔无及,恨不得伸出一只长手,仍旧取了过来。

船家下得舱来,唐卿面挣得通红,冷汗直淋,好生置身无地。只见那女儿不慌不忙,轻轻把脚伸去帕子边,将鞋尖勾将过来,遮在裙底下了,慢慢低身倒去,拾在袖中。腆着脸,对着水外只是笑。唐卿被他急坏,却又见他正到利害头上,如此做作,遮掩过了,心里私下感他,越觉得风情着人。自此两下多有意了。

明日复依昨说,赶那船家上去,两人扯纤。唐卿便老着面皮谢女子道:“昨日感卿包容,不然小生面目难施了。”女子笑道:“胆大的人,元来恁地虚怯么?”唐卿道:“卿家如此国色,如此慧巧,宜配佳偶,方为厮称。今文鹓彩凤,误堕鸡栖中,岂不可惜?”女子道:“君言差矣!红颜薄命,自古如此,岂独妾一人?此皆分定之事,敢生嗟怨?”唐卿一发伏其贤达。自此语话投机,一在舱中,一在梢上,相隔不多几尺路,眉来眼去,两情甚浓。却是船家虽在岸上,回转头来就看得船上见的,只好话说往来,做不得一些手脚,干热罢了。

到了秀州,唐卿更不寻店家,就在船上作寓。入试时,唐卿心里放这女子不下,题目到手,一挥而就,出院甚早。急奔至船上,只见船家父子两人,趁着舱里无人,身子闲着,叫女儿看好了船,进城买货物去了。唐卿见女儿独在船中,喜从天降,急急跳下船来,问女子道:“你父亲、兄弟那里去了?”女子道:“进城去了。”唐卿道:“有烦娘子,移船到静处一话何如?”说罢,便去解缆。女子会意,即忙当橹,把船移在一个无人往来的所在。

唐卿便跳在梢上来,搂着女子道:“我方壮年,未曾娶妻,倘蒙不弃,当与子缔百年之好。”女子推逊道:“陋质贫姿,得配君子,固所愿也。但桔藤野蔓,岂敢仰托乔松?君子自是青云之器,他日宁肯复顾微贱?妾不敢承,请自尊重。”唐卿见他说出正经话来,一发怜爱,欲心如火,恐怕强他不得,发起极来,拍着女子背道:“怎么说那较量的话?我两日来,被你牵得我神魂飞越,不能自禁。恨没个机会,得与你相近,一快私情。今日天与其便,只吾两人在此,正好恣意欢乐,遂平生之愿。你却如此坚拒,再没有个想头了。男子汉不得如愿,要那性命何用?你昨者为我隐藏罗帕,感恩非浅。今既无缘,我当一死以报。”说罢,望着河里便跳。女子急牵住他衣裾道:“不要慌,且再商量。”唐卿转身来抱住道:“还商量甚么?”抱至舱里来,同就枕席。乐事出于望外,真个如获珍宝。

事毕,女子起身来,自掠了乱发,就与唐卿整了衣,说道:“辱君俯爱,冒耻仰承。虽然一霎之情,义坚金石,他日勿使剩蕊残葩,空随流水。”唐卿道:“承子雅爱,敢负心盟?目今揭晓在即,倘得寸进,必当以礼娶子,贮于金屋。”两人千恩万爱,欢笑了一回。女子道:“恐怕父亲城里出来。”原移船到旧处住了。唐卿假意上岸,等船家归了,方才下船,竟无人知觉此事。谁想: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唐卿父亲在平江任上,悬望儿子赴试消息。忽一日,晚间得一梦。梦见两个穿黄衣的人,手持一张纸,突然来报道:“天门放榜,郎君已得首荐。”旁边走过一人,急掣了这张纸去道:“刘尧举近日作了欺心事,已压了一科了。”父亲吃一惊,觉来乃是一梦。思量来得古怪,不知儿子做甚么事。想了此言,未必成名了。果然秀州揭晓,唐卿不得与荐。元来场中考官,道是唐卿文卷好,要把他做头名。有一个考官另看中了一卷,要把唐卿做第二。那个考官不肯道:“若要做第二,宁可不中。留在下科,不怕不是头名,不可中坏了他。”忍着气,把他黜落了。

唐卿在船等候,只见纷纷嚷乱,各自分头去报喜,唐卿船里静悄悄,鬼也没个走将来,晓得没帐,只是叹气。连那梢上女子,也道是失望了,暗暗泪下。唐卿只得看无人处,把好言安慰他,就用他的船,转了到家。见过父母,父亲把梦里话来问他道:“我梦如此,早知你不得中。只是你曾做了甚欺心事来?”唐卿口里赖道:“并不曾做甚事。”却是老大心惊道:“难道有这样话?”似信不信。

及到后边,得知场里这番光景,才晓得本该得荐,却为阴德上损了,迟了功名。心里有些懊悔,却还念那女子不置。到第二科,唐卿果然领了首荐。感念女子旧约,遍令寻访,竟无下落,不知流泛在那里去了。后来唐卿虽得及第,终身以此为恨。

看官,你看刘唐卿只为此一着之错,罚他磋跎了一科,后边又不得团圆。盖因不是他姻缘,所以阴霾越重了。奉劝世上的人,切不可轻举妄动,淫乱人家妇女。古人说得好:

我不淫人妻女,妻女定不淫人。我若淫人妻女,妻女也要淫人。

而今听小子说一个淫人妻女,妻女淫人,辗转果报的话。

元朝沔州原上里有个大家子,姓铁,名镕,先祖为绣衣御史。娶妻狄氏,姿容美艳,名冠一城。那汉沔风俗,女子好游。贵宅大户,争把美色相夸。一家娶得个美妇,只恐怕别人不知道,倒要各处去卖弄张扬,出外游耍,与人看见。每每花朝月夕,士女喧阗,稠人广众,挨肩擦背,目挑心招,恬然不以为意。临晚归家,途间一一品题:某家第一,某家第二。说着好的,喧哗谑浪,彼此称羡,也不管他丈夫听得不听得。就是丈夫听得了,也道是别人赞他妻美,心中暗自得意。便有两句取笑了他,总是不在心上的。到了至元、至正年间,此风益甚。

铁生既娶了美妻,巴不得领了他各处去摇摆。每到之处,见了的无不啧啧称赏。那与铁生相识的,调笑他,夸美他,自不必说;只是那些不曾识面的,一见了狄氏,问知是铁生妻子,便来挜相知,把言语来撩拨,酒食来撺哄,道他是有缘之人,有福之人,大家来奉承他。所以铁生出门,不消带得本钱在身边,自有这一班人扳他去吃酒吃肉,常得醉饱而归。满城内外人没一个不认得他,没一个不怀一点不良之心,打点勾搭他妻子。只是铁生是个大户人家,又且做人有些性气刚狠,没个因由,不敢轻惹得他,只好干咽唾沫,眼里口里讨些便宜罢了。

古人两句说得好:

谩藏海盗,冶容诲淫。

狄氏如此美艳,当此风俗,怎容得他清清白白过世?自然生出事体来。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同里有个人,姓胡,名绥。有妻门氏,也生得十分娇丽,虽比狄氏略差些儿,也算得是上等姿色。若没有狄氏在面前,无人再赛得过了。这个胡绥,亦是个风月浪荡的人,虽有了这样好美色,还道是让狄氏这一分,好生心里不甘伏。谁知铁生见了门氏,也羡慕他,思量一网打尽,两美俱备,方称心愿。因而两人各有欺心,彼此交厚,共相结纳。意思便把妻子大家兑用一用,也是情愿的。铁生性直,胡生性狡。铁生在胡生面前,时常露出要勾上他妻子的意思来;胡生将计就计,把说话曲意倒在铁生怀里,再无推拒。铁生道是胡生好说话,毕竟可以图谋,不知胡生正要乘此机会,营勾狄氏,却不漏一些破绽出来。

铁生对狄氏道:“外人都道你是第一美色,据我所见,胡生之妻也不下于你。怎生得设个法儿,到一到手。人生一世,两美俱为我得,死也甘心。”狄氏道:“你与胡生恁地相好,把话实对他说不得?”铁生道:“我也曾微露其意,他也不以为怪。却是怎好直话得出?必是你替我做个撁头,才弄得成。只怕你要吃醋拈酸。”狄氏道:“我从来没有妒心的,可以帮衬处,无不帮衬。却有一件:女人的买卖,各自门,各自户,如何能到惹得他?除非你与胡生内外通家,出妻见子,彼此无忌,时常引得他到我家里来,方好觑个机会,弄你上手。”铁生道:“贤妻之言,甚是有理。”

从此,愈加结识胡生,时时引他到家里吃酒,连他妻子请将过来,叫狄氏陪着。外边广接名姬狎客,调笑戏谑,一来要奉承胡生喜欢,二来要引动门氏情性。但是宴乐时节,狄氏引了门氏在里面帘内窥看。看见外边淫昵亵狎之事,无所不为,随你石人,也要动火。两生心里各怀着一点不良之心,多各卖弄波俏,打点打动女佳人。谁知里边看的女人,先动火了一个。你道是谁?元来门氏虽然同在那里窥看,到底是做客人的,带些拘束,不像狄氏自家屋里,恣性瞧看,惹起春心。那胡生比铁生,不但容貌胜他,只是风流身分,温柔性格,在行气质,远过铁生。狄氏反看上了,时时在帘内露面调情,越加用意支持酒肴,毫无倦色。铁生道是有妻内助,心里快活,那里晓得就中之意?

铁生酒后对胡生道:“你我各得美妻,又且两人相好至极,可谓难得。”胡生谦逊道:“拙妻陋质,怎能比得尊嫂生得十全?”铁生道:“据小弟看来,不相上下的了。只是一件:你我各守着自己的,亦无别味。我们做个痴兴不着,彼此更换一用,交收其美,心下何如?”此一句话,正中胡生深机,假意答道:“拙妻陋质,虽蒙奖赏,小弟自揣,怎敢有犯尊嫂?这个于理不当。”铁生笑道:“我们醉后谑浪至此,可谓忘形之极。”彼此大笑而散。

铁生进来,带醉看了狄氏,抬他下颏道:“我意欲把你与胡家的兑用一兑用,何如?”狄氏假意骂道:“痴乌龟!你是好人家儿女,要偷别人的老婆,倒舍着自己妻子身体!亏你不羞,说得出来!”铁生道:“总是通家相好的,彼此便宜何妨?”狄氏道:“我在里头帮衬你凑趣使得,要我做此事,我却不肯。”铁生道:“我也是取笑的说话,难道我真个舍得你不成?我只是要勾着他罢了。”狄氏道:“此事性急不得。你只要撺哄得胡生快活,他未必不像你一般见识,舍得妻子也不见得。”铁生搂着狄氏道:“我那贤惠的娘,说得有理。”一同狄氏进房睡了,不题。

却说狄氏虽有了胡生的心,只为铁生性子不好,想道:“他因一时间思量勾搭门氏,高兴中有此痴话。万一做下了事,被他知道了,后边有些嫌忌起来,碍手碍脚,到底不妙。何如只是用些计较,瞒着他做,安安稳稳快乐不得?”心中算计已定了。

一日,胡生又到铁生家饮酒,此日只他两人,并无外客。狄氏在帘内往往来来,示意胡生。胡生心照了,留量不十分吃酒,却把大瓯劝铁生,哄他道:“小弟一向蒙兄长之爱,过于骨肉,兄长俯念拙妻,拙妻也仰慕兄长,小弟乘间下说词说他,已有几分肯了。只要兄长看顾小弟,不消说,先要兄长做百来个妓者东道请了我,方与兄长图成此事。”铁生道:“得兄长肯赐周全,一千个东道也做。”铁生见说得快活,放开了量,大碗价吃。胡生只把肉麻话哄他吃酒,不多时烂醉了。胡生只做扶他的名头,抱着铁生进帘内来。

狄氏正在帘边,他一向不避忌的,就来接手搀扶,铁生已自一些不知。胡生把嘴唇向狄氏脸上做要亲的模样,狄氏就把脚尖儿勾他的脚,声唤使婢艳雪、卿云两人来扶了家主进去,刚剩得胡生、狄氏在帘内。胡生便抱住不放,狄氏也转身来回抱。胡生就求欢道:“渴慕极矣!今日得谐天上之乐,三生之缘也。”狄氏道:“妾久有意,不必多言。”褪下裤来,就在堂中椅上坐了,跷起双脚,任胡生云雨起来。可笑铁生心贪胡妻,反被胡生先淫了妻子。正是:

舍却家常慕友妻,谁知背地已偷期。

卖了馄饨买面吃,恁样心肠痴不痴?

胡生风流在行,放出手段,尽意舞弄,狄氏欢喜无尽,叮嘱胡生不可泄漏。胡生道:“多谢尊嫂不弃小生,赐与欢会。却是尊兄许我多时,就知道了也不妨碍。”狄氏道:“拙夫因贪贤阃,故有此话。虽是好色心重,却是性刚心直,不可惹他。只好用计赚他,私图快活,方为长便。”胡生道:“如何用计?”狄氏道:“他是个酒色行中人,你访得有甚名妓,牵他去吃酒嫖宿,等他不归来,我与你就好通宵取乐了。”胡生道:“这见识极有理,他方才欲营勾我妻,许我妓馆中一百个东道。我就借此机会,撺唆一两个好妓者绊住了他,不怕他不留恋。只是怎得许多缠头之费供给他?”狄氏道:“这个多在我身上。”胡生道:“若得尊嫂如此留心,小生拚尽着性命,陪尊嫂取乐。”两个计议定了,各自散去。

元来胡家贫,铁家富,所以铁生把酒食结识胡生,胡生一面奉承,怎知反着其手?铁生家道虽富,因为花酒面上费得多,把膏腴的产业逐渐费掉了。又遇狄氏搭上了胡生,终日撺掇他去出外取乐,狄氏自与胡生治酒欢会,珍馐备具,日费不赀。狄氏喜欢过甚,毫不吝惜,只乘着铁生急迫,就与胡生内外撺哄他,把产业贱卖了。狄氏又把价钱藏起些,私下奉养胡生。胡生访得有名妓,就引着铁生去入马,置酒留连,日夜不归。狄氏又将平日所藏之物,时时寄些与丈夫,为酒食犒赏之助。只要他不归来,便与胡生畅情作乐。

铁生道是妻贤不妒,越加放恣,自谓得意。有两日归来,狄氏见了,千欢万喜。毫无嗔妒之意。铁生感激不胜,梦里也道妻子是个好人。

有一日,正安排了酒果,要与胡生享用,恰遇铁生归来,见了说道:“为何置酒?”狄氏道:“晓得你今日归来,恐怕寂寞,故设此等待,已着人去邀胡生来陪你了”铁生道:“知我心者,我妻也。”须臾胡生果来,铁生又与尽欢,商量的只是航衏门中说话,有时醉了,又挑着门氏的话,胡生道:“你如今有此等名姬相交,何必还顾此糟糠之质?果然不嫌丑陋,到底设法上你手罢了。”铁生感谢不尽。却是口里虽如此说,终日被胡生哄到妓家,醉梦不醒,弄得他眼花撩乱,也那有闲日子去与门氏做绰趣工夫?

胡生与狄氏却打得火一般热,一夜也间不的。碍着铁生在家,须不方便。胡生又有一个吃酒易醉的方,私下传授了狄氏,做下了酒。不上十来杯,便大醉软摊,只思睡去。自有了此方,铁生就是在家,或与狄氏,或与胡生,吃不多几杯,已自颓然在旁。胡生就出来,与狄氏换了酒,终夕笑语淫戏,铁生竟是不觉得。有番把归来时,撞着胡生、狄氏正在欢饮,胡生虽悄地避过,杯盘狼藉,收拾不迭,铁生问起,狄氏只说“某亲眷到来,留着吃饭,怕你来强酒,吃不过,逃去了”,铁生便就不问。只因前日狄氏说了不肯交兑的话,信以为实,道是个心性贞洁的人。那胡生又狎昵奉承,惟恐不及,终日陪嫖妓、陪吃酒的,一发那里疑心着?况且两个有心人算一个无心人,使婢又做了脚,便有些小形迹,也都遮饰过了。到底外认胡生为良朋,内认狄氏为贤妻,迷而不悟。街坊上人知道此事的,渐渐多了,编着一只(奤(音可)调山坡羊)来嘲他道:

那风月场,那一个不爱?只是自有了娇妻,也落得个自在,又何须终日去乱走胡行,反把个贴肉的人儿送别人还债!你要把别家的一手擎来,谁知在家的把你双手托开。果然是籴的倒先籴了,你曾见他那门儿安在?割猫儿尾拌着猫饭来,也落得与人用了些不疼的家财。乖乖,这样贪花,只算得折本消灾。乖乖,这场交易,不做得公道生涯。

却说铁生终日耽于酒色,如醉如梦过了日子,不觉身子淘出病来,起床不得,眠卧在家。胡生自觉有些不便,不敢往来。狄氏通知他道:“丈夫是不起床的,亦且使婢们做眼的多,只管放心来走,自不妨事。”胡生得了这个消息,竟自别无顾忌,出入自擅。惯了脚步,不觉忘怀了,错在床面前走过。铁生忽然看见了,怪问起来道:“胡生如何在里头走出来?”狄氏与两个使婢同声道:“自不曾见人走过,那里甚么胡生?”铁生道:“适才所见,分明是胡生,你们又说没甚人走过,难道病眼模糊,见了鬼了?”狄氏道:“非是见鬼,你心里终日想其妻子,想得极了,故精神恍惚,开眼见他,是个眼花。”

次日,胡生知道了这话,说道:“虽然一时扯谎哄了他,他后边病好了,必然静想得着,岂不疑心?他既认是鬼,我有道理,真个把个鬼来与他看看。等他信实是眼花了,以免日后之疑”狄氏笑道:“又来调喉,那里得有个鬼?”

胡生道:“我今夜乘暗躲在你家后房,落得与你欢乐。明日我妆做一个鬼走了出去,却不是一举两得?”果然是夜狄氏安顿胡生在别房,却叫两个使婢在床前相伴家主,自推不耐烦伏侍,图在别床安寝。撇了铁生,径与胡生睡了一晚。

明日,打听得铁生睡起朦胧,胡生把些靛涂了面孔,将鬓发染红了,用绵裹了两只脚,要走得无声,故意在铁生面前直冲而出。铁生病虚的人,一见大惊,喊道:“有鬼!有鬼!”忙把被遮了头,只是颤。狄氏急忙来问道:“为何大惊小怪?铁生哭道:“我说昨日是鬼,今日果然见鬼了。此病凶多吉少,急急请个师巫,替我禳解则个。”

自此一惊,病势渐重。狄氏也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去访求法师。其时,离原上百里,有一个了卧禅师,号虚谷,戒行为诸山首冠。铁生以礼请至,建忏悔法坛,以祈佛力保箓。

是日,卧师入定,过时不起,至黄昏始醒。问铁生道:“你上代有个绣衣公么?”铁生道:“就是吾家公公。”卧师又问道:“你朋友中有个胡生么?”铁生道:“是吾好友。”狄氏见说着胡生,有些心病,也来侧耳听着。卧师道:“适间所见甚奇。”铁生道:“有何奇处?”卧师道:“贫僧初行,见本宅土地,恰遇宅上先祖绣衣公在那里诉冤,道其孙为胡生所害。土地辞是职卑,理不得这事,教绣衣公道:‘今日南北二斗会降玉笥峰下,可往诉之,必当得理。’绣衣公邀贫僧同往。到得那里,果然见两个老人,一个着绯,一个着绿,对坐下棋。绣衣公叩头仰诉,老人不应,绣衣公诉之不止。棋罢,方开言道:‘福善祸淫,天自有常理。尔是儒家,乃昧自取之理,为无益之求。尔孙为肖,有死之理。但尔为名儒,不宜绝嗣,尔孙可以不死。胡生宣淫败度,妄诱尔孙,不受报于人间,必受罪于阴世。尔且归,胡生自有主者,不必仇他,也不必诉我。’说罢,顾贫僧道:‘尔亦有缘,得见吾辈。尔既见此事,尔须与世人说知,也使知祸福不爽。’言讫而去。贫僧定中所见如此。今果有绣衣公与胡生,岂不奇哉?”狄氏听见大惊,没做理会处。铁生也只道胡生诱他嫖荡,故公公诉他,也还不知狄氏有这些缘故。但见说可以不死,是有命的,把心放宽了,病体减动好些。反是狄氏替胡生耽忧,害出心病来。

不多几时,铁生全愈,胡生腰痛起来,旬日之内,痈疽大发。医者道是酒色过度,水竭无救。铁生日日直进卧内问病,一向通家,也不避忌。门氏在床边伏侍,遮遮掩掩。见铁生日常周济他家的,心中带些感激,渐渐交通说话,眉来眼去。铁生出于久慕,得此机会,老大撩拨。调得情熟,背了胡生眼后,两人已自搭上了。铁生从来心愿,赔了妻子多时,至此方才勾帐。正是:

一报还一报,皇天不可欺。

向来打交易,正本在斯时。

门氏与铁生成了此事,也似狄氏与胡生起初一般的如胶似漆。晓得胡生命在旦夕,到底没有好的日子了,两人恩山义海,要做到头夫妻。铁生对门氏道:“我妻甚贤,前日尚许我接你来,帮衬我成好事,而今若得娶你同去相处,是绝妙的了。”门氏冷笑了一声道:“如此肯帮衬人,所以自家也会帮衬。”铁生道:“他如何自家帮衬?”门氏道:“他与我丈夫往来已久,晚间时常不在我家里睡,但看你出外,就到你家去了。你难道一些不知?”铁生方才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晓得胡生骗着他,所以卧师入定,先祖有此诉。今日得门氏上手,也是果报。对门氏道:“我前日眼里亲看见,却被他们把鬼话遮掩了。今日若非娘子说出,到底被他两人瞒过。”门氏道:“切不可到你家说破,怕你家的怪我。”铁生道:“我既有了你,可以释恨。况且你丈夫将危了,我还家去张扬做甚么?”悄悄别了门氏,回家里来,且自隐忍不言。

不两日,胡生死了。铁生吊罢归家,狄氏念着旧情,心中哀痛,不觉掉下泪来。铁生此时有心看人的了,有甚么看不出?冷笑道:“此泪从何而来?”狄氏一时无言。铁生道:“我已尽知,不必瞒了。”狄氏紫涨了面皮,强口道:“是你相好往来的死了,不觉感叹堕泪,有甚么知不知,瞒不瞒?”铁生道:“不必口强。我在外面宿时,他何曾在自家家里宿?你何曾独自宿了?我前日病时亲眼看见的,又是何人?还是你相好往来的死了,故此感叹堕泪。”

狄氏见说着真话,不敢分辨,默默不乐。又且想念胡生,阖眼就见他平日模样,恹恹成病,饮食不进而死。

死后半年,铁生央媒把门氏娶了过来,做了续弦。铁生与门氏甚是相得。心中想着卧师所言,祸福之报,好生警悟。对门氏道:“我只因见你姿色,起了邪心,却被胡生先淫媾了妻子,这是我的花报。胡生与吾妻子背了我淫媾,今日却一时俱死,你归于我,这却是他们的花报。此可为妄想邪淫之戒。先前卧师入定转来,已说破了。我如今悔心已起,家业虽破,还好收拾支撑。我与你安分守己过日罢了。”铁生就礼拜卧师为师父,受了五戒,戒了邪淫,也再不放门氏出去游荡了。

汉沔之间,传将此事出去,晓得果报不虚。卧师又到处把定中所见劝人,变了好些风俗。有诗为证:

江汉之俗,其女好游。

自非文化,谁不可求!

睹色相悦,彼此营勾。

宁知捷足,反占先头!

诱人荡败,自己绸缪。

一朝身去,田土人收。

眼前还报,不爽一筹。

奉劝世人,莫爱风流。 1f4nTman/jmJqTYQYnxwZPkedVEWz19vnOs/GklHAppwVmcewCPWkMbss5NA9L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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