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一身旧式便装,仅止把头发剪短、齐到后颈窝的黄澜生,心事重重地走出皇城门洞。
他进皇城去找颜伯勤颜老太爷商榷他功名大事时,“为国求贤”石牌坊内外的空坝上,已经摆上了不少赌博摊子。这时节,这类摊子更多了;甚至蔓延到东华门的回回商馆门前,西华门的八寺巷口。当中的过道还留得相当宽。因为从外州县整队开进军政府去庆贺的同志军,一直到今天,还时不时地要排成双行,或者四行,㧯着刀刀枪枪,拥着高头大马,打从坝子当中通过,虽然没有前几天那样首尾相接的盛概。
每一个赌博摊子跟前,都聚有一大堆人。每一个摊子,除了骰子掷在磁碗中响得叮叮当当外,照例有呼吆喝六的声音,照例有赢家高兴的哗笑声音,照例有输家不服气的愤恨声音,同时照例有互相争吵,理论曲直的声音。
军政府告示上只说军民休假十日,以资庆贺,并未叫人公开赌博,更没有叫人把赌博摊子摆在观瞻所系的军政府的大门前。但为什么会搞成这种模样呢?叙说起来却也简单。首先,在成立军政府之后,一连几天不安门警,允许人民随意进出参观、游览,表示大汉光复,与民同乐。成都人民的脑子里,老早老早就有一个观念,认为皇城硬是刘皇叔和诸葛军师住过的地方。从前是贡院时候,除了三年一试,秀才们得以携着考篮进去外,寻常百姓是难以跨进门洞一步的;后来改成了学堂,城门洞的铁皮门扉尽管大开着,但平常百姓仍然不能进去,门洞两边砖墙上,不是钉有两块粉底大木牌,牌上刻有“学堂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大字吗?现在既然允许人们进去观光,谁能不想利用这个机会,看一看金銮宝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人来得多,自然而然把皇城内变成一个会场。会场便有会场的成例。要是没有凉粉担子、荍面担子、抄手担子、蒸蒸糕担子、豆腐酪担子、鸡丝油花担子、马蹄糕担子、素面甜水面担子(这些担子,还不只是一根两根,而是相当多的);要是没有茶汤摊子、鸡酒摊子、油茶摊子、烧腊卤菜摊子、蒜羊血摊子、虾羹汤摊子、鸡丝豆花摊子、牛舌酥锅块摊子(这些摊子,限于条件,虽然数量不如担子之多,但排场不小,占地也大;每个摊子,几乎都竖有一把硕大无朋的大油纸伞);要是没有更多活动的、在人丛中串来串去的卖瓜子花生的篮子、卖糖酥核桃的篮子、卖橘子青果的篮子、卖糖炒板栗的篮子、卖黄豆米酥芝麻糕的篮子、卖白糖蒸馍的篮子、卖三河场姜糖的篮子、卖红柿子和柿饼的篮子、卖熟油辣子大头菜和红油莴笋片的篮子;尤其重要的,要是没有散布在各个角落的装水烟的简州娃,和一些带赌博性的糖饼摊子,以及用三颗骰子掷糖人、糖狮、糖象的摊子,那就不合乎成例,也便不成其为会场。而且没有这一片又嘈杂,又烦嚣,刺得人耳疼的叫卖声音,又怎么显示得出会场的热闹来呢?
两三天后,皇城门洞内换了一番景象。各州县的同志军来了。他们来庆贺军政府,他们尤其要“亲候”一下蒲先生(他们尚不熟习这个崭新的名称:都督)。但是蒲先生忙得很,一刻也难于离开他那间办公事的房间和那一间大会客室。会不到蒲先生,那就“亲候”一下罗先生也罢。罗纶当着交涉局局长,和同志军接洽,正是他的职务,也是他的愿欲。同志军大伙大伙地来,把观光的人同摊、担、提篮全都排挤到皇城门洞之外的空地上。
皇城内没有什么看头,皇城外光是一些管吃喝的摊、担、提篮,也难于满足赶会场的人的心意,因而赌博摊子,应运而生。在警察兴办以前,这也是坝坝会中应有的一种顽意。头两天有不怕事的大爷出来试了试,几张小方桌上尚只悄悄密密跳着三三猴儿,要是警察来干涉,好对付,“跳三三猴儿嘛,小顽意,不算赌博!”不知道什么原故,自从独立,警察一下“文明”了,在十字街口站岗的警察兵,已经不像争路风潮前那样动辄干涉人;热闹地方,更其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两天之后,赌博摊子摆多了,三颗骰子变成六颗骰子时候,他们当中甚至有穿上便衣,挤到赌博摊来凑热闹的哩。
黄澜生行近一个赌博摊子,从几个人的肩背缝隙间望进去。一张黑漆剥落的大方桌上,放了一只青花大品碗。上方的高脚木凳,巍巍然坐着一个流里流气的汉子。一顶崭新的青绒瓜皮帽,歪歪扣在脑壳上;松三把发辫,不是长拖在背后,而是紧紧盘在帽子外面。颧骨高耸的瘦脸,浮了一层油光光的鸦片烟气;尖下巴和陷得老深的脸颊,盖满了青郁郁的胡子碴儿。由于浓黑短眉下一双鹞子眼睛骨碌碌转着,把相貌衬托得越发奸险,越发凶恶。一件细面子黑羔子皮袄,并非好好穿着,却是敞胸亮怀披在肩头上;外面套的雪青摹本缎半臂,大襟上一溜串黄铜钮子,只在胳肢窝里扣上了一个。从汗衣到半臂的几层高领,全然分披在一段又粗又黑的脖子周围。这时,两脚蹬在方桌栓子上,从挽着龙抬头的袖口中,伸出的两只骨节粗大的手掌里,搓着六颗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牛骨骰子。
三几个似乎是他手下弟兄的精壮小伙子,也都歪戴帽子斜穿衣地拥在他的身前身后,一个个凝神聚气死钉着那些正在下注的赌客。
一个戴破毡帽,穿旧短袄的装水烟的老头,正给那个摆赌汉子装水烟。
两股灰白烟子从鼻孔里呼出,摆赌的汉子开了口,声音虽然有点嘶哑,但颇威严,俗话说的有煞气:“婊子养的,主意打定啦!押天门就押天门,押青龙就押青龙,快点!老子掷啦!”
“我要押穿。”一个岁数不大、土头土脑的赌客,神魂不定地把十个当十紫铜元在桌子前方摆成一列,一头指着青龙方,一头指着白虎方。两方都胜,摆赌的赔他二百钱;两方都败,他的注,自然一卡子揽了去;一方胜,一方败呢?平过,没输赢。
但是一般认真赌博的人都瞧不起这样赌法。他们宁肯输掉裤子,也要占个独门,这才是赌四门摊的品德。
桌上已经摆了不少独门注。天门最旺。押角的没有,押穿的只那一个年轻人,注也不大。
“婊子养的,又是穿!老子不打你龟儿这注。捡起来,爬开些!”摆赌的把眼睛一眨。
不但几个帮手在助威吆喝:“爬开!爬开!”就那一般讲究赌品的人,也气鼓鼓地叫吼道:“输不起,就莫来!手气瘟的人,别带行了我们!”
那年轻人却不肯收注。说,大小也是一注。并且说,押穿、押角、押独门,看各人的欢喜,这是场合上的规矩呀。
摆赌的楞起两眼骂道:“你欢喜下注,老子不欢喜打你娃娃的注,这也是场合上的规矩!你娃娃还嘴硬!……”
已经斗起口来,进一步就该动手。黄澜生大吃一惊,连忙抽身退出,向贡院街南头,加紧脚步便跑。
一个沙嗓子突然在耳朵边猛喊起来:“嗨!走路不带眼睛么?撞翻了老子的东西,你赔得起!”
黄澜生一凝神,才发觉自己的大腿正撞在一只相当大的乌黑瓦盆上。要不是两只大手把瓦盆紧紧掌住,它准定会从一条板凳头上打碎在地。光是瓦盆打碎,倒在其次,说他赔不起,是指的盛在瓦盆内、堆尖冒檐、约摸上千片的牛脑壳皮。这种用五香卤水煮好,又用熟油辣汁和调料拌得红彤彤的牛脑壳皮,每片有半个巴掌大,薄得像明角灯片,半透明的胶质体也很像;吃在口里,又辣、又麻、又香、又有味,不用说了,而且咬得脆砰砰地极为有趣。这是成都皇城坝回民特制的一种有名的小吃,正经名称叫盆盆肉,诨名叫两头望,后世易称为牛肺片的便是。
黄澜生又是一怔,急忙后退一步,偏又撞在一个卖和糖油糕与黄散的菜油浸饱的竹提篮上。卖油糕的老头不比卖盆盆肉的中年汉子火气大,只用没曾揩得很干净的油手,把他攘了下,痰呵呵地叫道:“慢点!慢点!打脏了你的狐皮袍子,怪不得我呀!”
其实,黄澜生身上那件豆灰下路缎皮袍面子的后摆上,已着油糕篮子搽上了很宽一条油渍,不过他看得见的,只是前摆当大腿地方的一块熟油痕。
卖盆盆肉的壮年汉子犹然气呼呼地鼓起眼睛在漫骂:“妈哟!老子刚摆下来,就遇着这个冒失鬼,几乎买了老子一个趸!……红油的,盆盆肉!两个钱三块!三个钱五块!……”还将一把计数目用的毛钱,从枣木钱盘上抓到左掌上,右手几根指头非常灵巧地抡着、数着。
黄澜生定睛瞅着那汉子,心里怒气仿佛春潮一样,一股接一股直向上涌,耳根面颊都发起烧来。假使有个底下人——不管是年轻力壮的高金山,或是骨瘦如柴的罗升——在身边仗胆,即令不便再摆出官架子来派骂一番,至少也要开几句教训。眼看围绕在四周的,大抵都是不可理喻的下流社会的人,甚至还有几个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巡防兵。这不是校量高低的地方。如其不隐忍一下,准定还会遭到奇耻大辱。他猛然想到圣人的教训:“君子犯而不校”。又想到韩信甘受袴下之辱的故事,他于是喟叹了一声,把一伙涌过来吃盆盆肉,兼带存心要看吵嘴骂架热闹事情的闲人,环顾一下,一言不发地走了。
黄澜生换穿了一件金银犺皮袍,捧着水烟袋,在花格子屏风外的檐阶上,从东头到西头,又从西头到东头,差不多踱了十几个来回。
他在等他的太太。他有满肚皮话,急于要向她倾吐。
阴沉了几天,有两天还落了整半天毛毛雨。今天算是看见了太阳,虽然没有初七日独立那天晴朗,轻绡似的阴云一直散不干净。是小阳春气候。庭院里两株垂丝海棠、一株木本杜鹃,都翻了花。主人亲手移栽的几盆马群芳花园送来的名种菊花,已经蔫得不成其为傲霜枝,在往年,早已连盆子藏过,或者退还给西门外马家花园去了;今年,因为时事不安静,闹得人心惶惶,简直把这些事搞忘记了。
曲池边一株梧桐,一小半枯败叶子飘落在池水里,有些已经沤烂。
黄澜生停步在西头檐阶,提起烟袋哨子来吹烟蒂,无意间看见曲池里情形,不禁慨叹一声道:“唉!罗升也懒得不像样子!一天到黑,躲在门房里追瞌睡,重事做不得,难道收拾一下这些地方,也做不得?沤烂了这么多叶子,池里的金鱼恐都痨死完喽!”
何嫂正在窗跟前一张方桌上,准备用滑石粉与熨斗来收拾皮袍上的油渍,因就接口说道:“老爷说得硬对!罗二爷就是这些地方不逗人爱。本来该他做的活路,总要人嘴喳喳地钉着才动手。”一面说,还窥探着老爷的脸色。“公馆里事情又多,就是抢着做,也经常做不完,哪还偷得懒!”她故意把皮袍子拍了拍,眯起眼睛笑道:“讲比说罢,老爷这件打脏的皮袍子,本应该拿出去找江裁缝收拾的。既然老爷说不必,这些人又会收拾,咋好不揽过来?难道自己做得下的活路,也要推三阻四,等主人家生气不成?这些人就是这样本分,耍不来奸!”
若非高金山拿着周宏道的信回来,何嫂的话准不会到此就止。
高金山递信时说道:“周老爷说他不能来,倒要请老爷去他那里打牌。”
“嗯!”黄澜生顺手将水烟袋交与高金山,接过信封拆开。
是一张石印角花的洋纸笺上,潦潦草草挥洒了几行字。说的是,田老兄、郝又三相约到他那里“看竹寻乐”,盼望他立即命驾,以免伫候云云。
但是太太尚没有回来。
菊花恰从山花过道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刚收下的印花手巾。
“太太到底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菊花说:“太太只是说,到劝业场去转一转就回来。……”
又是那个何嫂(她把滑石粉敷在皮袍的油渍上,用一张白纸盖着,正用熨斗在纸上熨)抢着说道:“我说,老爷就莫要等了。太太难得出门,出去了,哪里不耽搁一会儿?听说这几天,劝业场热闹得很,各家铺子都摆得花花绿绿,跟从前办皇会一样。又有楚表少爷陪着,这里看看,那里走走,几个钟头不是一晃便过了?说不定楚表少爷请去上馆子、看戏……”
“哎呀!何大娘真是哟!”菊花不顾老爷在跟前,竟自反驳起何嫂的话来:“你咋个晓得楚表少爷就要请太太上馆子、看戏?楚表少爷跟你讲过么?”
“要你鬼女子多嘴!”何嫂猛地生了气,把平常巧于隐蔽的一张狐狸面孔变得像母狼一样凶恶,声音也从大唢呐变成了破响篙。“这些钩子麻搭事情,老娘早就弄得清清楚楚的了,还等人家告诉我?默道我同你鬼女子一样地蠢!……”
“晦!晦!何大娘……”高金山失声喊了句。
“你乱嚼些啥子蛆呀!”菊花脸都变黄了。
黄澜生进前一步,逼着何嫂的脸问道:“你弄清楚的是些什么事?说!”
这一下,盛怒得什么都忘记了的何嫂不见了,站在方桌跟前的,依然是一个形象萎琐的中年婆子。眼睛与嘴巴大张着,平日滴溜转动得活像走盘珠的眸子,变成了古庙里的佛顶珠——黯然无光地牢嵌在眼眶子当中;凸起在腮巴上的肌肉不特褪了色,还不住地颤动。
“说!是些什么样的事,你弄清楚了?”黄澜生张眉努目,俨同在承审局问案一样,吆喝道:“胡说八道的东西,可相信我立刻把你送到警察局去?”稍微停了下,又慨叹了一声:“唉!简直不成世道了!……”
菊花连忙走去,把那停留在白纸上的熨斗,一把抢了过手道:“你安心把老爷的皮袍子烫坏吗?让开,等我来!”
何嫂这才回过神,指着菊花叫道:“都怪你个鬼女子不好,惯在太太跟前冲我的柁子,把我气得浑浊浊地,连话都说不来了!……”
“怪喃!你自己出了拐,倒怪起我来!”
但何嫂已经转向主人,摆出一脸可怜样子,半认错半申辩地说道:“老爷,你看我咋会这样糊涂啊!我说的是有少爷小姐一路,娃儿家嘛,又难得出去转耍,走饿了,要表哥请吃点东西;楚表少爷那们喜欢表弟妹的,难道他就不请去上个馆子?这些过场,我是晓得的。老爷,是我一时糊涂,把过场说成钩子麻搭,少爷小姐那们小……”
看门老头忽然走进大厅的耳门,高声叫道:“高二爷!……有客!……”
黄澜生立即吩咐高金山说:“先去看看,是什么人?”
何嫂看见主人脸色不似刚才那样严厉,正想乘势再申辩几句,可是黄澜生已经进上房穿马褂去了。她忖度了一下,转身把菊花肩膀轻轻按着,咧开嘴巴笑道:“菊花,你看我今天活像鬼摸了脑壳。……”
“亏你好意思说!”菊花注意在使熨斗。
“我平素那们小心,不晓得今天啷个搞的,会当着老爷,说出带把子的话?亏得老爷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是一会儿太太回来……”
黄澜生穿好马褂出来。
高金山通红着脸,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一直奔到屏风跟前,方嗫嗫嚅嚅告诉主人:“老爷,是新繁县顾团总……”
老爷啊了一声。
菊花啊了一声。
何嫂不只是啊了一声,若非被老爷喝住,她早已忘其所以朝大厅上跑了。到底在老爷背后向高金山做了个鬼脸,低声俏皮说:“跟你道喜呀,老丈人找上门来了!”
刚刚走到劝业场的前场门口,振邦与他妹妹都禁不住踢脚拍掌地叫道:“好看,好看。妈妈,快看哟,旗子挂得多斩齐,比东大街的还斩齐!”
当然比东大街的斩齐啰!原因是,劝业场街面比较狭窄,两畔又是带走廊的楼房;楼上楼下的铺店一样深,一样宽,每间铺店一面汉字十八圈白旗,差不多一样大小,对撑出来,中间相距都不远;楼下两排,楼上两排,已经好看;今天晴和,旗子被微风吹得飘飘荡荡,使人看去像是活的,更有趣了。
黄太太停着步履,点头微笑道:“果然好看。”
“表婶,快看这边。”
黄太太依着楚用嘴势,向左边卖红油水饺子的门口一看,没有什么呀。
“嗯?”恰待问时,忽见从水饺铺子旁边那道极为宽大而阶级又颇舒缓的扶梯上,走下两个穿棉袍、戴方巾的人。
两个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一个脸长点,一个脸圆点,一个高点,一个矮点,眉目皮色以及穿着,都很平常,只有每人头上一顶青缎做的方巾,最触眼了;而且当额处还居然绽了一块白玉牌子,脑后还居然垂了两条飘带。
“哦!”
“妈妈,你看!”婉姑把妈妈的手牵着直摇,生恐妈妈没注意。
“又是两个员外!”振邦放肆地笑了起来。
两个“方巾”,尽管被来来去去的游人注视,甚至讥笑,态度倒颇自如。只是走出场门时,把振邦呸了口。高点的一个已经开口要骂了,看见楚用站在振邦身边,方咽住了,笑了笑,扬长而去。
“是两个啥子样的人?”黄太太问。
楚用笑道:“两个活宝,难兄难弟!”
黄太太边走边问:“你认得他们吗?我看他们仿佛有点回避你的样子?”
“怎么不认得?是黄胖子的儿子。”
“哪个黄胖子?”
“就是每回到劝业场来,都要碰见的那个常拖一把雨伞的黄胖子呀!”
原来这个黄胖子,还是成都城内有过一点小名气的诗人。此人年轻时候,会做几首香奁体诗,中年时候,在高等学堂教过国文。自从妹夫胡雨岚死后,继任高等学堂总办不聘他,他的嗜好转变了,不再吟诗,不再作赋,而专以看女人为事。恰巧劝业场开办,风气大变,从前深处闺阃、不轻露面的上流社会妇女都开通了,排日里都有一些打扮华贵、仪态万方的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小姐、少奶奶,以及什么什么的,一言蔽之,都是和尚庙里、道士观里、尼姑庵里、居士家里、巫师坛里不大看得见的坤道人家,或是偕同家人,或是携带仆妇丫头,到这儿来买东买西。纵不买东买西,也要常来这儿走一遭。上流社会的妇女提倡于前,中流社会的妇女景从于后。几个女学堂的学生更像朝山进香似的,每星期天总要逛一次劝业场。黄胖子转变嗜好以来,劝业场就成为他的行馆,不论晴雨,他每天总有大半天的时候销磨在这个地方。他的品德还好,对于妇女,仅止于看而已矣,没有什么下流举动。妇女们不睬他,他多看两眼,倒是睬了他,他反而不看。
黄太太抿嘴一笑道:“是这个人的儿子,那就莫怪了!……”
几个穿着华丽、态度很是随便的少年男子,一路高谈阔论着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约摸已过三十的人,身材高大,面孔白净,戴了一副金边眼镜,顾盼之间,自以为非凡样子。几个人擦身走过,都住了口,把眼光向黄太太的脸上射来。其中也只有这个戴金边眼镜的人,射得最毒。并且走过了,还回头把黄太太的背影和她那精心结撰的吊扬州发髻,看了又看。同着别两个少年,交头接耳,嘁嘁喳喳,一定是在评论黄太太什么。
楚用很不高兴地把黄太太瞅了眼,悄悄说道:“真讨厌!”
黄太太笑着问道:“你在说哪个?”
“说那个流氓样子的人。你看,他在怎们样地看人!”
“怕他看么?”黄太太不但不在意下,反而有点得意的神情。
这时游人越多。更多的是巡防兵。几乎十有九人,头上都用青绉纱打一个大包巾,当额扎一枚英雄结子;有一些还从鬓角边拖下两绺长长的水发。灰布军上服的腰间,系的不是皮带,而是各色各样的大绸带,当肚腹处打一个蝴蝶结,带头差不多亸到小腿中间。少数人在白布琢袜上犹然穿一双有绒球的麻耳草鞋,大多数都是密纳的短靿青布靴,而且是新的。
平时便被讥为野骡子野马,使人望而生畏的巡防兵,打扮成戏台上英雄模样之后,更是从头到脚都摆出一种“我是歪人”的气概。从初七日起,放假十天,成百成千这样的人在城里游荡。听说已经发生过几件惊人事情:第一件,是在悦来戏园看川戏,没有等戏唱完,十多个巡防兵猛地闯进后台,硬要把两个刚刚下妆的旦角戏名叫油菜苔、白牡丹的,拉去陪他们吃酒、烧鸦片烟;不管后台的人和戏园管事如何说好话,作揖磕头,甚至把维持秩序、专收戏捐的警察请来交涉,都不行;结果,硬把这两个秀美的旦角估拉走了。过了一夜,两个人才逃了回来。从此躲在一个有势力的绅士家里,过了很久很久,才敢登台露脸。
第二件比头一件进步了,闹到了流血,死了人。起因是有几个巡防兵到某一家监视户去顽耍,恰恰遇着两个陆军小头目也在那里寻欢,因为言语起了冲突,两方动起手来,陆军人少,两个人被打得脸青鼻肿。在旁的地方一些陆军听见了,激于同袍之情,遂纠合了二三十人前来救援。巡防兵方面也搬来相当人数的助手。幸而都来不及拿武器,只凭拳头脚头,以及抓得到手的扁担、板凳、抵门杠,从那个大杂院打到巷道中,打到街道上。据说,两方都是拼了命,一直打到血肉纷飞,有几个人倒了下去,巡防兵还不上手,而后以互骂一阵下台。
就因为巡防兵天天闹事,处处生非,宪兵不敢管,警察不敢问,陆军也受了影响。军政府没法,只好大张告示,劝说“军人资格最高”,希望他们“君子自重,谨守秩序”,“不要扰乱社会,以遗外人口实”。有一家新开张的报馆,本着“言论自由精神”,“有闻必录天职”,而又误信了“一张新闻纸,能抵十万毛瑟枪”的旧说,遂把巡防军、陆军里面这些“嘉言懿行”,毫不隐讳地尽量披露在报纸上;并撰了几条小评,说军人这样不守秩序,非常有害,也损失了文明国家的声誉,要政府及时予以取缔。小评说得很对,也适合人心,但却惹怒了军人。一天上午,这家报馆的发行所,便着上百数的军人——有巡防兵,也有陆军,而且陆军还多些——冲进去打了个稀烂,说是“造谣惑众,损害军人名誉”。这是轰动全城的第三件大事。
自从三件事情发生,一般胆小的,一见军人,尤其留着发辫不剪、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巡防兵,便像遇见瘟神一样,不是远远躲避,便是恭恭敬敬地让开。
虽然劝业场不同于什么偏僻街巷,正经游人又多,可是黄太太看见巡防兵来往得那么繁,到底有点胆怯。抬头一看,楼上走廊游人较少。遂挽着婉姑,朝悦来旅馆侧面那道比较陡、比较窄而上下的人又比较少的扶梯走去。
楚用连忙问道:“表婶,不到后场章洪源去吗?”
振邦业已欢然跳上扶梯道:“楼上好看些。……妹妹,快爬呀,看哪个先爬上去!”
“到楼上转一会儿再下来。”黄太太边朝上走,边回答楚用的话。
无怪楼廊上游人不多,原来货色摆得花花绿绿、勾引游人欣赏的那些洋广杂货、苏杭京庄、下路绸缎、金珠首饰等等铺店,都在楼下。楼上卖的,大抵是一些本省出产的手工品。要不亏了前楼头宜春、后楼头怀园这两家新式茶座开设,谁还愿意爬高下低,特为到楼上来?除非像振邦这样一些喜欢登高的小娃娃,那倒可以。
今天的宜春,也和往日一样,不但东西相对两大间普通座里,剩不了几张空桌子,便是当中那间西式陈设、眼界很好的特别座,也只空着一张铺有雪白台布的大餐桌。
楚用问黄太太:“进去吃碗茶,歇歇脚,好么?”
中等人家妇女到宜春吃茶,也和到少城公园几处特设茶馆吃茶一样,已经成为风气。不过打扮出众、穿着考究的上等社会的太太奶奶们,还不肯放下身份,在这些地方进出。黄太太比郝家、葛家的太太们开通泼辣,少城公园的茶馆进去过几次,宜春、怀园,同劝业场对门的第一楼,几次想进去,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特别座不好去。你看,都是男宾,窗口又大敞着,人来人往的。”
“那么,到普通座去。那里就有女宾。”楚用掉头向东边那间人声嗡嗡的大房间看了看。“喏!还不少哩!”
黄太太正在犹豫未定,(振邦、婉姑倒很想进去,目的不在吃茶,而是瞅见了每张桌上都摆有五香瓜子、盐炒花生米,和小个子老贺搭着卖的杏仁饼干、西式蛋糕等等。)忽然从靠街角落里站起一个青年小伙子,连向楚用招手唤道:“密斯忒楚,康门希儿,这儿有座位。”
“噢!你在这里……”
“是哪个?”黄太太急忙问道。
“林同九,林小胖子。”
“只他一个人吗?”
楚用踮起脚尖朝那面望了望:“不止。有他的妹妹林同英,有他的表妹杜暧云。一个老太太,多半是他的姑妈。还有一个背向外的女宾……”
这女宾掉过头来,笑着同他打招呼。
“哦!是他妹妹的同学范淑娟。”
黄太太决计不进去。说是人生面不熟的,那么几个人一堆吃茶,没意思,说话也不方便。
但是林同九已经笑容可掬地走到花格门外来了。
“这位太太是……”林同九一到跟前,把黄太太看了眼,便问楚用。
“是我黄家表婶。你要认识吗?来!我跟你介绍。……”
“噢!密昔斯黄,好堵攸堵?”林小胖子敏捷地把一顶灰黄底黑格子花的鸭舌帽从头上揭下,交代给左手之后,长长地将一只又肥又厚的右手向黄太太伸过来。
黄太太笑着摇摇头道:“我不懂你说的啥子话!”当然,无意同这个年轻人拉手。
同时,楚用把他的臂膊一压道:“闹些啥名堂!显其你会说英文么?”
“嘿,嘿,真的!”林同九连忙向黄太太鞠了一躬,咧开一张上唇薄薄的口笑道:“黄伯母请别多心,我这几天在南尔生家里加紧补习英语……”
“你硬是不等毕业,就要到外务部去吗?”楚用不等他说完,便这样问道。
小胖子做出莫计奈何的样子说道:“杨少泉拉得太紧,只好答应他暂时帮忙。业、当然要毕,”他认真地说:“苦读了五年,岂能牺牲这个资格?你毕业之后,打算怎样?读高等学堂吗?还是……”
楚用摇头笑道:“现在还没有想到这上头。”
两个人因又说到其他几个同学的前途,说得非常有劲。
黄太太不耐烦了,从旁插嘴道:“你们不如到茶座里去说,莫在这儿挡人家的路。”
小胖子连忙接口说:“黄伯母说得对,请到里头吃碗茶去。”
“不啰!我还要去买东西,不能陪你们。”
楚用抱歉似的说:“果然,我们要下楼去买帽子。”跟着,便问林同九,他头上这样的帽子,章洪源、正大裕、马裕隆这几家洋货店里,有没有?
林同九登时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戴的这顶帽子么?哼!别说在这儿九里三分的地方买不到,你便跑到上海去,也未必买得到。告诉你,这是地地道道才从德国寄来的!”
“好大的壳子,莫把天冲垮了!”
楚用一笑,黄太太和她的子女都笑了起来。
小胖子急得两颊发红道:“说我冲壳子,难道南尔生也在冲壳子?是他亲口说的,从德国买了两顶来,把号码搞错了,他的二儿子曼纽儿戴得,大儿子哈尔德就戴不得,因才送跟我的。”
“你买的罢?这个加拿大人谈何容易拿东西送你。”
“不,硬是送跟我的。不过有个交换条件,要我送他一点实用东西,他带回国去作纪念。这东西,还要我们这儿又别致、又新奇的。我正想不起有啥子东西又别致、又新奇……”
黄太太抿嘴笑道:“我倒想到了一种东西。”
两个年轻人几乎一齐在问她是什么东西。
“也是帽子。”
“咹?也是帽子?”
“是呀!刚才我们看见的几顶方巾,那不是又别致、又新奇、又实用?若是戴在洋人头上……”
要是不因为在劝业场的楼廊上边,要是不因为害怕别人讥笑他们不雅观,几个人真会捧腹大笑起来。
林同九半晌才伸直了腰,犹然咧着嘴皮说道:“得亏黄伯母想得到!但是在今天看来,已经不算新奇,连黄胖子的两个儿子都戴上了。”
“你也看见那两个家伙吗?”
“怎没看见?两兄弟还在这茶座里亮了一阵相才走的。我真不明白,年纪轻轻的人,咋会那样腐败!唉!军政府再不禁止,我看,不几天定有穿着戏装上街的了!”
“巡防兵的打扮,不是只差开花脸么?”黄太太搀嘴说。
楚用接着问林同九:“对这种怪现状,南尔生他们是怎们议论的?”
“说起来,真奇怪!我正待讲跟你听,问问你的见解。”林同九说时,脸上也露出一种惶惑神气。据他说,南尔生只管是文明国家英国人,可他却不赞成中国人改穿西装。他说,中国服装又方便、又舒服,也很好看。他看过中国戏,认为像戏台上的那种华丽衣裳,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找不出;西洋人身上的东西,尤其不能比拟。西洋女人的衣裳,还讲究颜色花样,至于男人穿的,那就简单极了,除了灰的黑的,还是灰的黑的。像中国男子那种配颜配色、织花丝绸衣裳,根本就看不见。因此,南尔生赞成中国人还是穿中国衣服的好。如其趁着革命,把中国古代衣服,恢复起来,那才真正算是保存了中国国粹。
林同九最后摇了摇头道:“真奇怪,西洋人会这样夸奖中国服装!密斯忒楚,你可懂得他抱的是啥子宗旨?”
楚用也把头两摇道:“我不打算进外务部,对西洋人没有研究,我当然不懂。”
“黄伯母总该懂得?”
“你在挖苦人!连你们都不懂,我咋个懂呢?”
两乘黑油蔑篷、在轿铺雇用的小轿,一前一后抬进大厅落下。
黄太太同振邦刚刚跨出轿竿,还没有站定,赶在前头迎出来的何嫂,便急急忙忙向她报道了在公馆里发生的一桩大事。说是高金山的老丈人顾团总来了,高金山的女人高嫂子听到消息,一股风带着儿女跑来,两父女已经认上了。
“太太,你看,才笑人哟!顾团总那们大个人,抱着高嫂子哭得啥样,硬是不避一点嫌疑!”
楚用来不及给轿钱,立即开着小跑道:“顾团总来了,我去欢迎他!”
振邦也嘻哈打笑地跟着跑进耳门。
黄太太携着女儿的小手,问道:“几时来的?”并吩咐何嫂给轿钱。
“高嫂子来了一会儿了。”
“我问的是顾团总。”
轿夫抬着空轿走了。看门老头在关二门,接口说道:“差不多有两顿饭的样子。”
黄太太点了点头。从从容容走到短廊上,碰着高金山满脸是笑地从上房山花过道走出来,她向高金山招了招手。
“你的丈人来了?”
高金山连忙收敛笑容,垂手站得笔端地答说:“是的。”
“老爷吩咐备饭没有?”
“吩咐了。顾家的两个长年——两个团丁,正在灶房里吃饭。”
“咋不把饭端到大厅上来待承人家呢?”
“因为是熟人,就是抬过楚表少爷回来的那两个——阿三、阿龙。……”
高金山的女人怀里抱着出生才八个月的小女儿,蓦地掀开小客厅门帘,高声唤道:“太太……”几步 到短廊上,冲着女主人跪了下去。
“这做啥子!”黄太太连忙拉起她来:“该我给你道喜才是呀!”
“唉!太太,若不沾了你与老爷的福气……”
高嫂子只管哭得两眼红红,可是喜欢得嘴唇包不住牙齿。
黄澜生站在小客厅门口笑道:“太太请进来,顾团总要见你。”
黄太太一只脚刚跨进门,顾天成已经拂着皮袍子的又长又大袖子,一揖到地,跟着他女儿招弟的称呼:“太太,我这女儿多承太太的看顾……”
及至高嫂嫂进来,把她七岁大的儿子高明、四岁大的儿子高亮,和振邦、婉姑都招呼了出去,小客厅的气氛比较安静,楚用才一面敬纸烟,一面问顾天成,为什么接到他的信,直到这时候才到省城来?
“你还说哩!”顾天成大大嘘了两口烟,说道:“如其你信上讲明白找到了我的招弟,那我还不丢下队伍就奔来的?”
黄澜生道:“这却不怪子才,是我出的主意。因为顾虑到你那时到省城来,危险太大了。”
“对!那时到省城来,硬是危险。”顾天成闭着眼睛回想了一下,又点头说道:“就没有危险,我也不能来。为啥呢?因其我那时入了汉流,本场上的袍皮老儿黄蜡丁正肘着我出来搞公口,让我当个一步登天的坐堂大爷。码头一开,嚯!那才忙啰!跟你们做官人掌着了印把子一样!”
顾天成得意洋洋,一连嘘了三口烟,一支地球牌纸烟便去了一大半。
黄太太不高兴听他这些话,趁他丢下烟蒂去端茶碗之际,问道:“顾团总,我莫问你,你既然认了你的女儿,你们以后咋个办呢?……”
“是呀!”黄澜生连忙插了句。
“……难道还是等她洗衣裳过日子吗?”
“那怎么成!先把她带回两路口去看看娘家,给她亲生妈上个坟,烧几斤钱纸,然后再打主意。可怜我的招弟,十二岁掉在省城,十三年来苦也吃够了!”他的眼睛又红了,眼眶子里又包上了泪水,声音也有点哽:“我要带她回去,带她回去过几天好日子,连她的儿女一道,可怜的娃儿家,一个个黄皮寡瘦的,简直像他妈的毛猴儿!”
黄太太微微笑道:“就不先同她的后娘——你现在这个三奶奶商量一下吗?”
“同她商量?”
“嗯!”她向她丈夫与楚用把眼睛 了 ,接着说道:“你那奶奶到舍间来过,我和她摆过龙门阵。好能干呀!是一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若不先把话说好了,你能松松活活把前房的女儿带回家去?……”
顾天成垂下了头。
“……女人家有女人家的想法。何况她又有儿子……何况你的女儿又失掉十三年,倘若她不认呢?……”
“她不认就等她不认,招弟是我亲生女儿,我是一家之主。”顾天成的口气很强勉。
高嫂嫂恰恰提开水出来。大约在窗子外面听得清楚,一进门便正正经经说道:“爹爹,你老人家莫这样说。家,我是很想回去看看。不过眼目下我还不打算回去。我已经在灶房里跟阿三、阿龙讲好了,叫他们回去禀告屋里娘,把我的心表白一番。我只想认认我的娘老子,使你老人家悬了十三年的心放得下来。第一,我不回娘家长住;第二,我不要你老人家给我一文半文;第三,屋里娘的儿子我准定当成同胞兄弟看待,绝无二心。只要屋里娘放心,带个信,我回来住个一夜两夜,拍衣就走,不沾娘家半点灰尘。爹爹,我这些话,并非胡乱诌来怄你,你问太太、老爷……还有楚少爷,他们早就听见过了,你不信,你只管问。”
黄太太笑道:“一点不虚假!高嫂子的确说过。我平日喜欢她,就因为她这个人有骨气,不见小。”
黄澜生也夸奖了一番。
顾天成沉吟了一会才说:“也罢!先把话讲明,免得后来闹闲话。”随即撩起皮袍,从裹肚兜里摸出十块龙洋,递与高嫂嫂:“你拿去!”
高嫂嫂把手背了过去道:“我才说过不要你一文半文。”
“胡闹!拿去给娃儿家买点好吃的。以后我来了,还要给!”
“我不要!”
“长者赐,不敢辞,”黄澜生劝说:“收下好了。”
黄太太也说:“高嫂子也是哟!就不说见面礼,是外爷拿给外孙的赏赐,也该收呀!”
“就是啰!早晓得今天来认女,该多带点钱在身上。你邓家舅舅——呃!就是你现在娘的哥哥,在东大街一家洋广杂货铺当大师,他也叫我多带点钱,说是难免不使用。我想,到皇城去亲候蒲先生、罗先生之后,只是到陕西街去找姜牧师。两处走一走便回了,哪有用钱地方?……”
楚用正在递纸烟,遂问道:“你要找姜牧师?”
“是啦!因他叫一个教友特为到新繁来请我去。说是夏洋人想烧袍哥,要同我谈谈。”
“你会过夏洋人不曾?”
“本想顺路来拜访了黄老爷就到陕西街去的……既然承黄老爷留饭,那就只好打搅了再去。”
“吃了饭我同你一道去,我也要找这个夏洋人。你给我介绍一下。”
黄太太诧异地问他,为了什么要找这个洋人。
“因为这洋人三个月前在新津城外买了块地皮,说是要修什么礼拜堂。新近我外公的灵柩搬回来了,请阴阳看的葬地,恰好就在夏洋人买的这块地上。外公家四面八方托人找他商量,愿意多出几倍价钱,分他亩把地,一直找不着他。我上省时,二舅又再三托了我。不想一上省,就碰着独立,把这事忘了。刚才听顾团总说到陕西街夏洋人,才想了起来。顾哥子,这件事,还要你从旁帮个大忙。”
顾天成义形于色地把胸膛一拍道:“算我的!”
这一天,也是一个倒阴不晴的天气。说阴哩,阳光很强烈,天上白云层,注视久了眼睛会花;说晴哩,云层不冰口,一直看不见太阳影子。
这一天,又是楚用这一班与下一班共同举行毕业试验的第一天。
这一天试验的科目,是极其轻松的博物学。博物学教习郝又三没有亲自来出题,而是将题纸封来,请教务长代写在黑板上。
当其教务长把题纸拿上讲台时,学生们在下面瞥见那么长一张卷格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便轰然叫道:“咦!安心整我们么!好多道题?”
教务长毫不理会,拿起白墨便写:植物学十道,动物学十道,矿物学十道,生物学十道。
“不行!不行!题太多了,我们答不全!”
教务长仍然不理会,继续写:每题十道作二十五分算,全答一百分。
“硬不行!把郝又三喊来,我们当面问他!怎们的,不讲信用么?安心考倒我们么?不讲信用,我们全交白卷,罢考!”
教务长转身笑道:“稍安勿躁!等我把题写完了再吵,好不好?”
“好的,等写完了再说!”学生们同了意,都注目看着那白墨在黑板上飞快地划。
并不等到把题写完,学生们不吵了。岂但不吵,而且还心情愉快地笑起来。原来照写出的题看来,几乎都是郝又三在讲堂上早叫大家注意过,说,将来试验的题,或者就在这几节上;并且还示过两次范,说明要这样答才对。除此之外,有些题还异常简单,只须写出一个名词就算答上了。
但是,绰号古字通又号鸡公的罗启先还站起来提议说:“题倒松活。只是每道题几乎有二三十个字,四十道题合起来,没有一千字,也有八百字,全写太耽搁时间。我说,大家都不要写题目,只在植物学总题之后,算个一二三四,也就可以了。大家赞不赞成?”
小胖子林同九首先拍掌欢呼道:“密斯忒罗的话,正合孤意,鄙人完全赞成!”
“赞成!……赞成!……”
教务长用一张绸手巾揩着手指笑道:“不可以罢?若不把题目全写上,郝先生阅起卷子来,晓得你们答的是哪一道,万一你们把次序弄错了呢?……”
绰号冲天炮的彭家骐拍着桌子叫道:“大家表决了,有啥不可以!”
教务长还是心气和平地说:“我是好意!我说,万一郝先生记不清楚他所出的题目呢?”
楚用遂出了个主意,叫教务长封送卷子时,把郝又三自己写来的题纸封在里面,他看起卷子,不是就可比对了?
事情这样解决了。教务长去后,监堂的监学照规矩站在窗口前,背向学生,全神贯注在院坝中间没有被学生鞋底践踏干净的几丛秋草上。尽管学生们隔着桌子互相研究某一道题该如何答,尽管声音大到每个角落都听得见,但是监学先生始终没有回过脸儿来。
当然,这种情形,只能在革了命以后才许可。要是从前专制时代么?哼!……
很快,这一堂博物学试验便完毕了。学生们个个都有把握得一百分。大家收拾墨盒毛笔时笑道:“假使数学英文都像这样试验法,那才安逸哩!”
彭家骐把楚用的肩头一拍道:“时候还老早,走!到南校场听演说去。”
林小胖子从旁插嘴道:“听演说,那才没意思!这几天,演说会开起了风,几乎连茶铺里都有人在开演说会。……”
乔北溟接着说道:“确实厌烦!听来听去,老是那几句话:文明啦!野蛮啦!国粹啦!秩序啦!其实同我一样,啥也没弄清楚。倒不如到九龙巷茶铺听钟海帆说《水浒》……”
彭家骐眼睛一泛,嘴角一垮道:“你们这些家伙!……我问你们,今天在南校场开演说会的,是什么人?”
林同九鼓起小眼睛道:“要你说么!昨天街上就出了招贴,出席演说人是董修武。”
楚用道:“董修武这个人,我听见说过,是革命党。”
彭家骐道:“岂止是革命党。招贴上说得明白,中国同盟会会长孙文缺席,副会长董修武代表。他还是同盟会副会长哩。好高的资格!”
楚用道:“不管资格如何,总之,革命党演说,绝对不会很普通。小彭,他们不去听,不勉强,我们两个去好了!”
但是他两个急急忙忙赶到南校场,董修武的演说已经接近尾声。
自从六月初旬保路同志会欢送刘声元去京城请愿,欢送另外两个代表去武昌、上海、广州等地联络,南校场开过一次大会(那天可惜由于下雨原故,使得会场不如预计的热闹),经历四个多月,南校场方有了第二次大会。欢送会搭了五个演说台,这一次只在场中心靠北搭了一个演说台。这一次,天气凑了趣,半阴半晴,不冷不热。到会场来参加演说会的人,几乎比欢送会时多了一倍,就是到了董修武演说快完,从文庙西街东头来的人,还是成群结队地来。当然,招贴上的号召很有力量。首先是同盟会。谁不晓得同盟会就是革命党的组织?以前是秘密集会,现在蓦地通了天,大家都要看一看革命党人是不是像想象中的青面獠牙、三头六臂?其次是孙文这个像火一样的名字。谁不知道孙文是“四大寇”之一?是革命党首领?大家都想瞻仰一下这位了不起的人的丰采。虽然他缺了席,但是看一看代表他出席的董修武,毕竟聊胜于无。因此,可以说,这一天到南校场来的七八百人当中,十之八九是为了眼睛,而非为了耳朵。
也因此,楚用、彭家骐两人奔进南校场的签栏门时,都无法挤近演说台跟前,虽然两个小伙子身强力壮、有一把气力(只是楚用在创伤之后才复了原,比起以前差了一筹),平日挤戏场都算好手,在五月二十一日保路同志会成立那天,铁路公司门口那样挤法,他们都曾挤进去过。
他们几次想用腕力和肩头把人墙壁开一个缺口,几次都失败了。
楚用把额脑一抹,将新买的那顶本城赶制出来的青呢遮阳帽(后来呼为便帽,又采用日本名词呼为“乌打帽”的便是)取下,向脸上扇着道:“好家伙,会这们挤法!”
“你看,台上比着手式在演说的,莫非就是董修武?”彭家骐踮起脚尖望着演说台上说。
演说台上站了许多人。一个穿学生装站在顶外面、不时拍着巴掌(好像在发号施令似的,他一拍掌,台下便响应起来)、头发剃得精光、并未戴帽子、鼻梁上架了副镍边的高度近视眼镜的人,他们认得是半日学堂主办人、其实等于私塾老师、一般称为猢狲王的李俊。还有一个穿枣红滚边旗袍,但又梳了一个大鬅头的日本女人,站在顶里边,他们也认得是张物理的日本老婆张细小露。同张细小露并肩而立、时不时还在交头接耳、样子显得很为亲热的一个身穿长袍短褂的男子,并非张物理而是他们的博物教习郝又三。
“哦!原来他在这里凑趣!”
但是他们注意的,仍然是那个身材高大、穿一身条纹西服、短头发分梳在两边、面色黄黄、目光四射、正站在台口上比手画脚的、约摸三十年纪的中年男子。
“当然是董修武!”楚用肯定地说。
董修武正在演说。远远地只能看见他那未蓄胡须的口一张一阖,一股劲在提高声音。毕竟坝子太宽敞,不像在屋子里聚音,已经不甚听得清楚,只零零碎碎抓住几句:“……我们同盟会……革命!……排满!……民族!……我们孙中山先生……光复中华!……创立民国!……实行共和!……平均地权!……我们孙中山先生……我们的主张……”而且挤在台子下的人们又都各自在发言,不晓得是评判董修武的话?抑或在发舒己见?发言的声浪并不比台上演说人的声浪低。何况还由李俊领头,几乎不断地在拍掌。
楚用把彭家骐的膀膊一拉道:“真是革命党的言论!我们转到台子后面去,那里人少些,可以听得更清楚。”
他们循着人墙兜了一个大圈子,走到台后。但是台子上的声音,刚好呼喊到:“像这样不伦不类的军政府……并非我们七千万同胞要求的革命政府!……我们同盟会人没一个人参加……无论将来演变到何种程度……我们完全没有责任!……除非我们参加了政府。……同胞们,这就是同盟会的主张!你们赞不赞成?”
“赞成!”是台子上所有人的声音。接着是鞭炮般的拍掌。
“赞成!……赞成!……赞成!”是台子下所有人的声音。接着是浪潮般的拍掌,一阵高一阵低,差不多有几分钟。
楚用瞅着彭家骐说道:“怎们的,演说好像完了?”
没有完。不过接着站到台口演说的,不是董修武,而是另外几个人。甚至张细小露也演说了几分钟,虽然还是儿童教育为立国之本那一老套。到底由于是东洋婆子的原故,在特来参加演说会的人的眼里,感觉很新鲜,还是送给她不少掌声,尽管不大佩服她那“不择地而施”的命题。
南校场演说会的新闻,第二天,好多家报纸都登载出来,连最古板的《商务公报》也不例外。
但是大多数报纸都当作普通新闻,用当时最小的四号字钉,排列在不另标题目的杂闻一束,或演说汇志里面。有一家报馆编辑标出了董修武名字,其余的仅说:“昨日南校场亦有演说会,闻系同盟会人所主持,听众不亚于客籍人士在贵州馆所召开之十七省旅川同乡救亡大会云。”
只有两家学界中人组合的报纸,不但当作特别访稿,列在要闻之次,用特号木刻标题:“同盟会人不平之鸣!”“请勿轻视同盟会人之言论!”来促起社会注意,而且还用了很长篇幅描写会场情况:“……当是时也,黄童白叟,惨绿少年,翘首企足,骈肩连臂于巍峨之演说台前者,殆逾万人。呜呼!盛哉!诚锦官城内伊古未有之一大会也夫!”当然,董修武的名字特别标出了。可是没有称之为同盟会副会长,却说他奉了孙逸仙先生(当时还只有同盟会人称孙中山先生)之命,回到四川来的。也未说明他奉命回来做什么,是什么目的。他的演说词没有全登。两家报纸所载的“略云”还大同而小异。可以看出,的确是报馆的特别访员的手稿。后来证明,写“当是时也”那篇特稿,果然就是站在台口领导拍掌的半日学堂主办人,也是高等学堂速成师范班背榜毕业、自称教育大家李俊的杰作。据说,李先生足足费了一下午时间,尚熬了半个夜晚,绞尽脑汁,抽了一包纸烟,易了几次稿子,才吟哦而成的哩!
南校场演说会的新闻,不管报纸上登载的详与略,但为社会和军政府诸人所怵目惊心的,到底不是它,而是十七省客籍人士的救亡大会。
清朝制度,但凡本省人都不准许作本省的官。只有各府州县专管秀才、童生的教官,如教授、训导、教谕等(这些官,自从废科举、兴学堂后,已逐步逐步撤销),可以用本省籍的举人、贡生来充任,但也得隔府。旧式的中下级武官,也可用本省人。至于有权有势的文官,不管大至总督、巡抚,小至县丞、典史,那就无论如何,非用外省人不可。
四川独立了。从此以后,四川的官,是不是只许四川人作,而不再许外省人作呢?倒没有明文规定。仅仅因为独立毕竟算是一种和平革命之举,既然革命,那么,以前的种种制度,便应该一例废除,另订新章。看来,那些专门到四川来吃四川的饭、拿四川的钱、管四川的人的外省官员,除了收拾宦囊,带着官眷、官亲,或是乘舟东下夔门,或是坐轿北逾剑阁外,好像并无他途。
这样做的人确实有,例如盐运使杨嘉绅便是其中的表表者。
虽然在军政府十个部中,只有他一个人得到照会,叫他担任盐政部部长;并特别允许他在新颁印信之前,暂时使用着盐运使司旧铜印;甚至驻扎在盐道衙门(虽然改了名称叫盐运使,头门门额上的火焰边的木牌也换过了,但一般人还是呼为盐道衙门,街名也还是叫作盐道街)内的百多名盐务巡防兵,也未依照独立条件,叫他拨交与副都督朱庆澜管辖;但他到底聪明过人,不愧有智多星的诨名,当他初七日从军政府帮了忙,致了贺,回到衙门,他便看明白了他应该怎样办才算对得住自己。
他每天还是要到军政府一趟,还是要在都督会客室中,同那些只会发空议论的先生们(大抵是咨议局议员、老绅士,以及学界里头面人物)聊聊天,有时也找忙得昏天黑地的正都督蒲殿俊商量商量改良盐税的办法。不过每次蒲殿俊总是睁着视而不见的眼睛向他吵道:“你是盐政部长,看怎么办就怎么办罢,何必来麻烦我!我这几天真是忙得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了,哪能还管得到你的事情!”
就这几天当中,他使人封了二十号大半头船,停泊在东门外水神祠码头。又在盐库里,从库存现款一百四十万元内,提取了二十万元,连同许多行李,和眷属僚友,一递一递搬到船上,每号船还派了几名巡防兵押着。诸事准备妥帖,他才从从容容,坐着四人大轿,到处拜客。有人说,他从军政府出来后,还特别到制台衙门去过一次。约摸下午两点钟时候,不晓得他从什么地方换穿一身便衣,只带一名随从,改坐一乘从轿行里雇来的蔑篷小轿,一直来到水神祠上船。并且立刻吩咐把官衔旗子插在船头上,解缆开船。二十号船首尾相接,驰过九眼桥,驰过望江楼,顺流而东,及至第二天被军政府发觉,他已驰过江口,无法截阻,更无法追赶。
这是一件惊人大事。被报纸一登载后,军政府里首先引起一场大辩论,使得主张四局十部不能再任用一个客籍人员的一派,非常得势。曾经同蒲殿俊、罗纶等一齐被捕,独立后仍然回任电报局长的胡嵘,只管极力说:“这个不好。客籍人中不见得个个都像杨嘉绅,其中也有不少好人,而且他们都有从政经验。别的不说,就是办点例行公事,也比我们妥当。政府正在组织,凡百更新,若是不借重一些有经验的熟手,怕会发生困难的。”
当下就有人驳他说:“现在是平等自由时代,那些老官场的旧经验,有什么可取?你说他们中间有好人,依我们看,所谓好人,也只是会逢迎上司、压制良民而已!”
胡嵘所建议的新旧并用,以新为主,以旧为铺的计划,也因此而根本打销。
消息一传出来,一般依靠作官为生,即是说依靠薪水俸给为生,而又没有蓄积,而又过惯了呼奴使婢日子,一时没脸放下身份去改行,比如说,改行为商做买卖,改行为工做手艺,改行为农搞耕耘;至于改行到学界去拥皋比、画白墨,改行行医,借口于济世活人,改行卖字鬻画,更可称高人雅致;这也只是极其少数的人有此种能耐,而绝大多数人当然就发生了难于言喻的恐慌。他们基于求生本能,自然而然就串连起来。他们也知道向军政府告哀、说好话没有用处,遂自然而然采取了狗急跳墙、寇急反斗的方式,来向军政府示威。头一天还只几十人在江南馆聚会了一下,作为发起,议定名称为十七省(因为以前只有直隶、河南、山东、山西、甘肃、陕西、湖北、湖南、安徽、江苏、江西、浙江、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川十八行省,后来建成行省的新疆、奉天、吉林、黑龙江都未算入的原故)旅川同乡联谊会。第二天在贵州馆正式成立大会时,想不到竟达到了好几百人,名称改为十七省旅川同乡救亡会。参加的人,甚至有山西票号管事,有陕西当铺大师,有江西酱园掌柜,有湖北贩卖匹头杂货行商;就是生长四川、尽管置有产业、但又以原籍报捐、指分在四川作官为宦,一方面又羼入四川绅士之列,如葛寰中、黄澜生这样的人,也闻风而至,争着在名册上写一个名字,争着交纳一块龙洋的入会费。
十七省旅川同乡救亡会声势浩大,果然把军政府里的头脑人物吓了一跳。他们赶快放出话来:“军政府绝对没有排外念头。”为了证实此言,遂赶快作出几种决定:一是原在什么局所、什么衙门任事的,只要局所衙门还在,便按照原来职务,重新加发一张照会。比如葛寰中原任机器总局提调,仍然照会他担任机器总局提调。并且因为总办孟道台为人胆小,宦囊又相当充裕,刚一独立,趁着水道已通,便与其他几个宦情淡泊,而又眷怀君上的同乡官,浩然乘舟而去,遗下总办一职,还照会葛寰中兼理。这样,葛寰中就不再参加什么救亡会了。一是局所衙门已有更变,或者迹近撤销了,不可能再回去任事,如黄澜生这样情况的人,那便按照其人资历,安插在其他地方,委一个临时差事。黄澜生被委到接管布政司事务委员蔡镇藩手下当了一名文案。诚如……
黄澜生自己说的话:“管他怎么样,总比卖抄手的好!”
他太太龙二姑娘抽着水烟,倒笑不笑地问道:“一个月有好多钱的薪水?”
“委任状上没批明,大概是尽义务。”
“尽义务?那么,何苦要把三个大班喊回来,每月还要贴几块钱的轿夫工钱?”
“呃!……呃!……太太你不懂……”
“我有啥不懂?只不过做官做起了瘾,就像鸦片烟瘾一样,一天不吃上几口,就莫奈何了。”
她喷了口淡淡的青烟,又向坐在旁边,正温习心理学课本的楚用说道:“真是的,你表叔在反正前几天,从制台衙门回来时候,多高兴地对我说,这下好了,清朝垮了台,我也把这块鸡骨头丢掉了。以后我陪着你清清闲闲过几年,免得你再像七月十五那天样,为我着那么大的急,操那么大的心。你看,才清闲了几天,就闲不惯啦!今天跑颜家,明天跑军政府,脚板跑起了茧疤,我默道跑出了一个啥子好事,原来还只是一个指头大的小差事,比以前的差事还不如。以前,再说差事不好,每月到底有几十两银子的薪水。现在哩,尽义务!还要自己挖腰包,雇大班。你说,这不是官瘾发趸了,是什么?”
黄澜生咳嗽一声,正待为自己辩护,不想楚用倒先替他讲出一番理由。
楚用说:“表婶埋怨得固然是。表叔本来是便家,不比那般非找事做不能过活的人。现在独立了,确是应该陪着表婶,享几年逍遥自在清福的。然而表叔之所以急于用世,不嫌小就,甚至尽义务都愿意,我想,表叔也必定有其不得不然的苦衷。表叔没有向我摆谈过,我姑且代他表白一下,看对不对?……表叔、他老人家虽以客籍在四川做官,但他生在四川,长在四川,到底要算一个完完全全四川人。既是四川人,他就有为桑梓尽力的义务,断没有眼看着大家都在鞠躬尽瘁,而他独袖手旁观之理。何况表叔做了多年官,论资格,一个知县前程,并不算小;只管没有补过缺,摸过印把子,但也办过公事,隔桌子问过案;以阅历经验而言,那就比眼前好多磨拳擦掌准备出山的新人物高明得多。新人物出来,摸头不知脑的,未见得能把事情办好。若是像表叔这样人出来做事情,我敢打包本说,至低限度,不会把事情办坏。不把事情办坏,那就是造福于乡邦。若果像表叔这样人不肯出来,从好的方面说,好似淡于名利,有隐士高风;但从不好方面说,那就未免自私自利,不是新国民所以自处之道。我想,表叔,你心里或许这样在着想,只是没有把它有条有理地说出罢咧,是不是这样的?”
但是黄太太早已露出脸颊上浅浅的两个酒涡和口里一排细白牙齿,哈哈笑道:“你是在讲书吗?在说圣谕?”
楚用把手上的心理学课本一扬,也笑道:“我是在应用这课本上的一条原理。它说,人之行为未有不受心理所支配。嘿,嘿,只不晓得我对表叔的心理,说准了没有?”
他表婶还是那么巧笑地斜了她丈夫一眼道:“我才不相信你是那样在想!”
黄澜生脸上尴尬地笑道:“你自然不会相信。……”停了一下,他接着说道:“即令我没有子才所说的那种抱负,可是也并非如你说的是发了官瘾。我只是想到四川独立自治,但凡面子上的人都争着出来,大小抓个事情在手上。我的身份虽然不很高,但比起吴凤梧这样一个打流的人,总要高一些罢?如今吴凤梧都出了头,露了面,一身新军装,在军政府走进走出,独我还在赋闲,岂不太没面子?大家更会笑我连吴凤梧的资格都不如了哩!”
“可是人家吴凤梧并不依靠啥子十七省救亡会的势力!”他太太把嘴一瘪:“争来的总不香!”
“可是人家吴凤梧的脑壳生得尖,”黄澜生学着他太太的腔调。“会钻嘛!不晓得他怎么一下就钻到尹长子那里去了……”
楚用插嘴问道:“可就是孙雅堂姻长前天说的那个大骂朱庆澜不配执掌兵权的尹昌衡?”
“就是这个人。因他身材很高,所以都叫他长子。其实我早认得他。他是颜伯勤未过门的女婿,我到颜家两次,都碰见他,同他摆过龙门阵的。”
他太太问道:“既然你早认得这个姓尹的,为啥不就找他好了?为啥要依靠救亡会去争?”
“你呀!你呀!太太,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去找尹长子?……莫非要我弃文就武不成?我再没出息,也不会降格相从到这步田地!”
楚用哈哈笑道:“表叔还是从前重文轻武的脑经!”
黄太太也笑道:“总比争的好些。”
“那倒不然,表婶。”楚用把心理学课本放在书桌上,从怀里摸出一支纸烟,用嘴皮噙着,旋擦洋火,旋说道:“争、是要得的。当今之世,哪里还有等人三征九聘的道理?只看争得到手,争不到手。……像表叔这样一争就得……很不错了……董修武他们架了那们大的势……说穿了,还不是争?但是……南校场演说会过了这两天……尚没下文哩。”
黄澜生不由问道:“你可晓得这是什么缘故?”
楚用瞪起眼睛,深深嘘了两口烟,末了摆了摆头。
“不晓得么?我告诉你。因为革命党人全都是些啥也不懂的暴乱分子,确如颜伯勤老太爷批评的话,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孙雅堂说得更好。他说,这般人很像白降丹,把它敷在疮上,连好肉都会烂掉一大网。听说蒲伯英不敢招惹他们,任凭他们如何耍手段,总之敬鬼神而远之,抵死也不要他们一个人钻进军政府去。就由于软的不行,所以他们才在南校场开演说会,以为像前几月闹同志会一样,把平民百姓鼓动起来,军政府就害怕了。据我从各方面看来,他们越是这样胡闹,军政府倒越发安心不理会。其所以没有下文,大概就是这个缘故了。”
楚用摇头说道:“蒲先生他们这样搞法,同盟会的人是不服气的。”
“不服气的人多啰,岂止一伙同盟会的人。”
黄太太道:“除了十七省救亡会外,还有哪些人?”
“从颜伯勤口里听说,军队里头好多本省籍军官就不服气。”
“难怪尹昌衡要骂朱庆澜!”
黄太太不由颦眉叹道:“这样说起来,独立以后,颠转比从前还不得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