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将近百丈高的、又峭拔、又险峻的老君洞山巅俯瞰下去,建筑在一块大盘石上的重庆城,硬像处在锅底,一条浩浩荡荡、先是由西流向东,继而随着曲折的山谷,变成由北流向南的长江,和一条水量比较小一点,这时恰是由西向东流下来,合流到长江里的嘉陵江,从三面萦绕着这座石盘城,把它构成一种像鹦哥嘴样子的半岛。朝天门恰在它的嘴尖上。这里也是两江合流地方。
正因为两江环绕,四山合抱,本底子又是一大块从西北向东南倾斜的石岩,空气不大流动,城里找不出一株大树,更多地方,连一苗草都没有;夏季,便特别热,成为长江上游有名的热城之一。而盛暑后,又特别雾多,轻绡似的横抹在山腰,在城头,在水面的薄雾,经常有,不稀奇;就是浓得化不开,整半日、整半日地使人用尽目力,依然只能看到几尺远的日子,一月之中,也有几天。每当雾罩漫天,什么都是白茫茫一片的时候,河下的船只,全都停泊在两江四岸的码头上,连渡江小划子都不敢去冒险。这时,你纵有火烧眉毛的急事,不多心,也得请你耐耐烦烦静待雾散了再赶路!
而这一天,——辛亥年八月二十二日,却出了奇迹!正是多雾的季节,多雾的地方,偏这一天,晴空万里,日暖风和。由重庆城望到对岸老君洞,几乎连悬在峭壁上的石梯,都数得出;从老君洞看下来,更不消说,万家烟火的一座石盘城,哪是大街?哪是小巷?哪是庙宇?哪是官衙?甚至从朝天门到菜园坝各码头上,有若干船要开了?有若干船正来停泊?都历历在目。比看自己巴掌上的纹路还清楚。好多人颇为称奇地说:“老己,你说怪不怪?偏偏端方今天到,偏偏天气就这们好,莫非这个满巴儿,该他到我们四川来摆几天阔气不成?”
说阔气,真阔气,光看今天朝天门的打扮,就迥非往年迎接新任四川总督岑春煊可比。从朝天门城门洞一直下到河边码头,不只是数不清的大红宫灯、大红绣花彩幛,头顶上还密不通风地张了一道红绸天幔,一般人称之为漫天过海。人在下面行走,被太阳光一烘,个个都变成喜气盈溢的善财童子了。
而且接官彩棚搭了两座。一座在城门洞内。——几乎就在城墙上,因为只有那里才找得出一片不大的、比较平坦的地方。——一座在码头的石级尽处,简单就设在狭小的卵石碛坝上;从这里伸出三道挺宽跳板,联系着作为临时囤船的一堆扎得很结实的木筏。
彩棚内都照规矩设有接圣旨的香案。钦差大人一进彩棚,应当紧绷着脸,像僵尸般直挺挺站在香案侧。资格够得上问圣安的文武官员,应当“祭神如神在”似的、恭恭敬敬对着空香案下跪三次,磕九个头,由领头一个官员做出猫儿声气问:“皇上圣躬安好?”钦差应当答说:“圣躬安好!……起去!”而后官员们才起身与钦差相见,问候钦差沿途安好?献茶,献酒,献果点。钦差应当一概屏绝,拱手登轿。这是知府衙门礼房书办在预呈的仪注单上写明的。因为重庆是山城,码头甚高、甚长,不知钦差的意思,是下了蜀通轮船便行此礼吗?抑或要上了码头才行此礼?为了将就钦差的方便,搭盖两个彩棚,这也是向来所无。
在蜀通轮船可能到达的前三小时,——据昨夜接到长寿县的电报说,本日清晨有雾,蜀通启碇甚晚,预计只能上驶八十八里,泊宿黑石滩上下。次日水程止九十里,如无雾,亭午可达,云云。因此,在上午九点钟左右,全城文武官员,同一般有身份、有职务,与官场素有来往的绅士,都穿靴戴帽、朝珠补褂,齐铺铺聚集到朝天门城门洞的彩棚中来。
川东道道台朱有基,是这时候重庆正印官员当中官阶最高的一员。官阶高,架子就大,而朱有基这人,又是一个按部就班、诸事不忙的老宦,经重庆府知府纽传善催请了三次,方于十一点半钟左右,坐着四人大轿,全堂执事(仅只把开锣、喝道、响乌梢鞭这一些过分腐败的东西,从新豁免了。其余如小队子、顶马、统伞之外加的红日罩等,则因体统攸关,保存下来。这些便称为全堂执事。)拱卫着,徐徐而来。虽然他来得顶晚了,但也及时。
朱有基看见香案上陈设的古铜香炉,(确确实实是宣德炉。是纽传善特别物色来的两个。因为端方是出了名的古董客,不能不投其所好。)业已香馥馥地把檀木签子焚起来,便问随侍在身边的纽传善:“敢是快到了?”
只管纽传善的官并不小,与他相去不过一阶,但朱有基仍然把他看得不在意下。因此,他问话时,既不提起精神,搭上一个称呼,也不想把声气稍微放大点,多用几个字,把句子构造得更完整。
纽传善晓得他这位上司的脾气,倒也不多心,依旧亸着两只马蹄袖,规规矩矩答说:“快了!……”
外面一片声音喊了起来:“到啦!到啦!大佛沱那头已经冒起黑烟来了!”
朱有基的一双矇眬欲睡的丹凤眼,猛一下撑了开来;并且放大嗓子喊道:“元白,我们到码头下面去恭迓端大人好啰!”
纽传善道:“大人不忙。大佛沱上来,尚有五里。轮船虽快,但是连抛锚靠头,也得刻把钟,乃至半点钟。等卑职先下去照料,大人还可以在这里安坐一会。”
“不!该早点下去,恭敬些!”朱有基的态度,无匹坚决。
江水虽然还未大落,朝天门石梯仍足有百多级,有几段极为陡峻,坐轿子下这样的坡,不是舒服事情。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作了官,便没有走路的权利,孔夫子不是说过:“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何况全身披挂,足下还是一双厚底方头官靴。朱大人、纽大人只好“如临深渊”般坐在宽舒大轿内,被几个雄赳赳大班抬了下去。
朝天门本是一个热闹码头。它下面是一个洄水沱,水深而渟滀,不像其他各码头的水势湍激。好多大货船都要在这里来停泊,来上下货物。这个码头,运货上下的力夫特别多,码头上下用楠竹为材料的捆绑房子也特别多,为了船户和桡夫、纤夫们的方便,专门向他们做小买卖的人也特别多,专门使他们掏尽腰包、希图得点小便宜、小快乐的名堂也特别多。这个码头,只有深更半夜短时间稍微清静,其余时间,几乎充满了吵吵闹闹的人声。当然,搬运力夫肩头上扛着几百斤重,要攀登一二百级石梯,若不一步一嗨哟,若不把拄杖的包铁在石头上重重地拄一下,那是不行的。在船上干活的人都习惯于用大嗓子说话,不这样,就压不下喧豗的风声水声;你懂得这一点,你便不会惊异他们何以一开口,就像和人吵嘴似的,项脖上、额脑上的青筋一条条鼓起来,忘记了这是朝天门码头,街巷这么窄,人这么挤,听话的人就站在他跟前,或者同他一条板凳坐着?这个码头,更多的是挑水夫。重庆城不能打井,吃的水,用的水,全靠挑水夫用两只木桶、一条扁担,从河下挑上去。虽然城门多,码头多,挑水夫不一定都集中到朝天门。可是专走朝天门来挑水的,还是不少。每一担水,在行经石梯时候,总不免有点泼撒。因此,朝天门的石梯,也同样的成天都像下过雨,很难找到巴掌大一片干燥地方。
但是这些,今天全没有了。找不到一个搬运力夫,当然就没有了嗨哟。找不到一个桡夫、纤夫和船户,当然就没有了大嗓子。找不到一个做小买卖的贩子,当然就没有了各式各样的叫卖,和各式各样的响器。尤其是找不到一个挑水夫,当然全部石梯不仅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渣滓,并且都干燥得不见一点水迹。
朝天门码头并不因此便杳无人迹,人还是很多。首先多的是兵。从城门洞一直到河下,二合二面全站满了队伍。下一段的队伍,是端方带来的湖北新军,是前几天用了上百号大木船,从宜昌赶运前来的陆军第十六协三十一标的前队,和他指调的三十二标一营的两个队。好几百人,个个梢长大汉,一律黄咔叽军装,黄帆布军鞋,黄呢绑腿,黄牛皮腰带,发辫全挽在脑顶上,用黄咔叽军帽盖得巴巴适适,很像天然没有发辫的东洋兵;手上拿的武器也是四川尚未常见的日本造的五子钢枪。上一段的队伍,是重庆府知府兼管的一营巡防军;是新近才成立的一队城防营;是重庆警察总署直辖的几个武装巡警队;无论从精神上看,从仪表上看,都不及湖北新军远甚。
河下傍着码头停泊的那些数不清的货船,也在头一天,由水道警察奉命,一律赶走。挺宽一条河岸,只一字儿排开了三十米只水道警察的巡船。
其次多的是官轿。每一位大人,有一乘轿,每一位老爷,也有一乘轿。大人坐的是四轿,但大抵是四抬四扶,每乘轿,是八个大班。老爷坐的是三丁拐,也并非只限三个人抬,经常是五个大班抽换着抬,名称叫作五抽心;多的,却可多到三班,即是说,九个大班抬;如像巴县知县段荣嘉的拱竿三丁拐,为了比任何人的轿子快,以便他到处露脸,到处搭话,不得不使用九名精壮轿夫。因此,更多的是轿夫。轿夫之外,随侍在大人、老爷身边,作这样、作那样的跟班也多。而朱有基、纽传善为了体制关系,还要带上若干名不离前后的小队子。巴县知县段荣嘉不配有亲兵,但也带了十几二十名差役堂勇。
今天朝天门码头还是很热闹的!
嗡!……嗡嗡!——嗡!……嗡嗡!蜀通轮船上的汽笛拉响的。雄壮的回声响彻到四面八方。
系在机器轮船左边、比机器船还长、还大、还高的客舱船的桅杆上,飘扬着一幅丈多长的白布官衔旗。旗上是宋体字,用红黑油漆相间着写的。字数只有七个,字体也大,太远了不大看得清楚。
刚由广东巡警道任上、奉到端方密电、特特趱程赶回重庆原籍来的李湛阳(他是川、滇、黔三省独一无二、可与山西票号抗衡的一家银号,招牌叫作天顺祥的小老板),在翎顶辉煌的人丛中,摸着漆黑八字胡子,凑在涪州翰林施纪云耳边说道:“太史公,你可曾看见午帅的官衔旗子?”
施纪云眯起昏花老眼,对着渐由迎面驶来的轮船,注视了一会,说道:“旗子倒早看见了。上面的字?……”不由把头几摆。“近年来我这眼睛越发不济事了!……写的什么?老兄的目力好,定然看得清楚。”
轮船又拉了两声长哨,快要掉头,官衔旗暂时静止了一下。
李湛阳笑道:“太史公,看清楚了罢?”
“哦!原来只这七个字:钦差查办大臣端。”
李湛阳道:“正因为只这七个字,所以鄙人要请教你这位见多识广的太史公:午帅何以不把他那侍郎衔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的全官衔拿出来?难道有什么不便吗?”
施纪云把花白须尖拈着想了想。其时,轮船已打了慢车,去岸越近,客舱船上人来人往,连鼻子眼睛都可分辨。下一层全是兵,是端方的卫队,是他指调的湖北陆军三十二标一营的一个队,是由他的学生、湖北将弁学堂出身、现任一营管带、四川人董作泉亲自率领着。上层舱房里,当然是他的亲信、幕僚、随员等人,都未露面,只几个穿马褂、戴红缨帽的大跟班在栏杆边走动。
施纪云哼了一声道:“当然有不便处!而且午帅是来查办川事,并非来修铁路,若是拿出全官衔来,岂不……”
不等他说下去,岸上、城墙上的接官铁铳,业已轰董!……轰董!震耳欲聋地响了九声。新军队中的洋号洋鼓,也咚咚蓬……咚咚蓬,滴滴达……滴滴达,极力吹打起来。列在石梯上和城墙上的本地队伍,也张开肺部,一齐吆喝了三声:“迎接大人!”一霎时,映山映水全是声音。真当得起既空前,也绝后!
蜀通停泊停妥,这群翎顶辉煌的官员绅士,正待跨上跳板去递手本。忽见客舱船上层,一个穿行装的武职官员,站在船头栏杆边,大声向岸上吆喝道:“大人传话:请各位大人留步,不必上船!回头在行台见罢!”
啊!好大的派头!
“难道连请圣安的仪注都不兴了吗?”大家闷闷的,只好在心里这样打叽喳。
重庆东水门内城墙边有一条偏僻街道。街上江南馆、禹王宫占地相当宽广。房屋建筑高大结实。还有几片在这山城很不容易找到的平坦院坝。现在,因为这两处都作为钦差大臣行台,不但两处房屋全修理得金碧辉煌,把两个会馆变成一道很像样子的衙门。门外临时搭起两座鼓吹台,吹鼓手衣冠齐楚地守在台上,钦差一出一入,三声炮响,鼓乐齐鸣;即在平日,早、午、晚也要吹打三次。鼓吹台侧,还竖起两根双斗桅杆,钦差在行台时,两面姓字大旗迎风招展,钦差出了行台,大旗降下,光看旗的升降,便知道钦差在与不在。而且这条偏僻街道也变了样,变成从朝至暮轿马不绝的冲繁要道。
街上嘈杂,江南馆最后一进院子倒还幽静。
挺大的四方峡石面成的院坝,打扫得异常干净。一列八大盆秋兰,极其名贵,据说是从浮图关李家花园抬来的。夏天搭盖的篾篷没拆,秋阳虽烈,院子里却很凉爽。正面五大间明一柱房子,中间的槅扇门与两边的窗棂,本来雕工精致,现更油彩一新。槅扇门与窗棂,都嵌上了玻璃,还悬着湖色薄绸。
中间堂屋现在改为内客厅,同时也是议事厅。靠后壁安了张旧式的红豆木炕床,依着格式,在嵌大理石面的炕桌两侧,铺了两张虎皮褥子,摆了两只八寸见方、二尺来长的红缎炕枕。炕床后端还有一条长几。几上当中一只大自鸣钟,居然走得很准;两边两只古铜吉磐,翠色斑斓;再两头是两只江西磁帽筒。左右壁下各安了四把旧式太师椅,各安了两张旧式雕花茶几,与炕床一样,都是红豆木做的。椅披、椅垫和几裙,一色大红缎子绣五彩花。完完全全是一派旧式客厅的布置。但当地却摆了一张当时所谓的大餐桌,铺的漂白洋布,四面直垂到地。桌上并无陈设。绕桌安了十二把漆成猪肝色的、样式极为笨拙的立背椅。这又是一种流行的新式议事厅布置。两种布置,非常不调和。因为时兴如此,谁也没法去改它。槅扇门上垂着一幅猩猩红呢夹板门帘,当然是旧式。檐阶边一座雕云蝠的红豆木屏风,也是旧式。内面两侧壁上,在应当悬挂字屏、画屏地方,现在横着挂了两面道道地地的西洋穿衣镜。镜面很大,大得可以使坐在上端主持会议的钦差,只须眼睛一溜,便能够把坐在两侧议事的人当面和背后都看得明白。以防不虞吗?或另有用意?没人知道。是端方派来打头站的随员吩咐办差的巴县知县,必须照这样布置。想来,钦差大人曾经为了考察宪政跑过西洋,准是一种新式派头罢?
这时节,这间中西合璧(也可说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学说的具体表现!)的房间里,空落落地没一个人,人正在堂屋上首作为钦差签押房的那间正房内。
端方袍儿、褂儿、靴儿,穿得齐齐楚楚,就只没戴大帽。脑顶头发脱得差不多,以致才梳的一条发辫,虽然依旧乌黑,但他自己也知道比前两年细多了。
他背剪着两手,还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房间和堂屋一样深。窄一些,紫檀家具摆得不少,留来容他踱方步的空间不太多。不几步,踱到后窗下,把外面一垛高高的防火砖墙瞥一眼。转一个身,不几步,便又踱到紫檀签押桌前了。
他那圆而红润的脸上,两天来所笼罩的一种忧郁之色,这时显得更浓了些。两道淡得几乎看不清楚的眉毛,在眉心中间蹙成一个八字。平时那么灵活、那么能够使人心安、使人胆怯的眼睛,也变得呆滞了;微微浮起的眼囊似乎更为肿胀,也比往常更带一些青色。而且好几分钟时间,一直垂视着那双青缎的单梁、长靿、厚底、方头靴尖;偶尔抬起来,把放在帽筒上的一顶大红珊瑚顶戴、并在翡翠翎管中插了一支花翎的大帽瞥一眼,也不大注意的样子。最后,眼光依然落到坐在签押桌侧的他的五弟端锦身上。
端锦是他最相信、最能谈论心腹事情的胞弟。现在以三品衔、河南省候补知府的资历,充当着他的随员。这人的模样有些像他的四哥,即是说,也是一张圆盘大脸,也是两道淡得几乎看不清楚的眉毛,也是一双又灵活又狡狯的眼睛。只是比他哥年轻,嘴唇上还没有他哥那不多几茎带黄色的胡子;两颊光光,也还不像他哥老早就把颊髯蓄起了。身材也比较瘦弱。尤其是两只手,又白净又纤细,简直不似他哥那双肥厚的大手,也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的手。
“连沙市、宜昌的电报都不通了。”端锦把右臂搁在签押桌上,指头中间夹着由电报局退回来的几张密码电报纸,——是上白宜纸印成朱丝格、又宽又大、专为钦差大臣特制的电报纸。不必用关防,光凭这种特用纸,电报局就应随到随发的了。——一面拿眼睛盯住他哥道:“局面恐怕有了大变动?”
“嗯!”端方停了步,也瞅着他五弟点了点头:“何消说哩,革命党准定是上蹿了。”
端锦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背心麻了一股。连忙说道:“那么,天下真个要大乱了?”
“那倒不免。”
“朝廷该不至于……”
“绝不至于有什么,咱们大清朝的国运还长哩!”
“不错,长毛造反,占了那么多省份,还着朝廷打平息了。”端锦顿了一顿,又问:“对我们来说,有没有关系?”
“有啊,而且很大!”端方接着叹了声道:“唉!我这两天心头不痛快的就在这上面。……”
“是不是担心我们带来的那些鄂军?……”
“还在其次。……其实我已有了防备:在武昌克服之前,不漏一点消息出去,就不怕有什么意外发生。我目前最不放心的,只在内边许我的后命,该不会因为忙于湖北用兵而便搁置下来,或者竟自变了卦?”
“不会罢!”
“你怎么敢说不会?”
“咱们的孝敬不是早就送过了?”
“唉!你这个笨伯!你只想一想,岑三爷为什么到了武昌就不能西上?难道岑三爷便没一点孝敬吗?”
“好不好打个电报给继先侄儿,叫他去催一催泽公爷和盛杏荪呢?”
“偏偏宜昌、沙市的电报又不通了!”端方把手一摊,接着说道:“连这封这么重要的奏电还待设法哩!”
端锦把眼睛掉向窗外一望道:“是啊,管译员何以还不见来?”
恰巧,房门上的绣花门帘一动,端方的心腹译电员管荡之急匆匆地跨进房来。
“大人有什么事吩咐吗?”是一种南方人的京腔。
虽然穿着一身行装,但从衣服的款式和头上那顶长缨玉草帽胎看来,一望而知,是带有不少洋场气的。白白生生一张瓜子脸,一天不知要搽上几遍香脂。只管随同钦差大人由宜昌起早,翻山越岭,避开天险三峡,打从施南、利川地界,走了十三天陆路,来到夔州府,才坐上木船,改由水路西上;就连成天坐在大轿里、从未用脚走过半里山地的端大人,尚不免被晓风烈日染上一层赭色;其他随行人员更其个个风尘满面;惟独这个候选同知管荡之,不知用的什么妙法,竟能保持着他那白净皮肤,俊俏面孔,既不见半点汗腻,更不着一星尘垢。如其不是一双近得很厉害的近视眼,随时挂一副深度的金丝托力克眼镜在鼻梁上,(也得亏端大人到过泰西,看见过洋人即使在庙堂之上,也能公然戴眼镜,回国后,才革除陋习,准许属员有眼疾的,可以在上司面前不取眼镜。不然的话,这个管同知只好杖而后行了。)很可使人疑心是端大人特特从京城带来的一名什么班的相公。不过,即令管荡之眼睛不近视,面孔再加几分俊,身段再添几分俏,还是没人疑心到此。因为谁也知道端大人别号陶斋,他的癖嗜,除做官之外,确只在于顽古董:顽秦砖汉瓦,顽商彝周鼎,顽端溪砚石,顽魏碑晋帖,顽宋版书籍,顽宋元字画。他这次到四川,便带来不少端砚、碑帖和宋元人的手卷。
端方这才展眉舒眼、从从容容走到签押桌前、一张铺有五彩栽绒垫的靠臂椅上坐下,瞅着这个心腹译电员问道:“宜昌电路不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刚才到电报局查过。据局里员司说,昨夜起就不通了。”
“我这封紧要奏电怎么办呢?”
“卑职也在局子里查清楚了。现在由重庆到京城,还有两条线路可通。……”
没等说完,端锦就从旁插了上来,并且是厉声在说:“好呀!还有两条线路!那、他们为什么不就把这拍发出去,却退了回来?真是一群混账王八蛋!”
他哥连忙瞪了他一眼道:“莫乱骂人,老五!”随即掉向呆在旁边的管荡之:“你说下去。”
“是……是。……”管荡之毕恭且敬地说道:“这两条线路:一条是国外海底电线,由安南国直通天津。虽然径捷,可是拍发密码官电,得先与外国局子交涉一下。另一条是国内线,由云南转广西,再转广东,再转江西,而后从南京转出去。这圈子兜大了不说,若遇线路拥挤,免不得稽迟误事。局里员司不晓得大人意思选取哪条线路,不敢擅专,所以……”
又是端锦在插嘴:“他们就该打个禀帖来呀。”
“他们正在写禀帖。是我们的差官不耐烦等,先走了。”
端方道:“似这样,更不能瞋怪局员们啦。……荡之,我想从安南海底电线拍发了罢。不过,你去斟酌斟酌,这封电报,你应当明白,关系极为重大。拍往京城,快、固然需要,稳妥、也需要。……”
才把译电员打发走,听见院子里又是一阵靴声。——有扑扑作响的官靴声,也有橐橐作响的皮靴声。
两人从湖色绸窗帘的缝隙间望出去,看见全身戎装的卫队长、鄂军三十二标一营管带董作泉,陪着两个长袍大褂、头戴品级官帽的人,从前面穿堂走进来。一个亮蓝帽顶、拖有一支蓝翎的精瘦老年人,是安徽省候补知府、涪州翰林施纪云。是他从宜昌起身时,特电涪州,约到重庆来代为联络四川绅士的幕宾。在施纪云身边走着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年纪、肥头大耳、壮壮实实、业已蓄了两撇黑须的人,帽顶是淡红宝石,脑后拖了匹花翎。
他向端锦低声说道:“他们来了。”
端锦也低声问道:“那个二品顶戴的,可就是李湛阳?”
“是他。”端方一面自己从帽筒上把大帽取来戴上。
“并不见得如何精悍嘛。”
“正因为不那么精悍,所以才约他来带兵。……何况是个银号老板,在青黄不接时,还可给我垫一垫。”
“嘿嘿,将来款子多了,也有地方放了,免得再遭票号老西的盘剥啦!……”
两个大跟班,一个打起夹板门帘让客,一个进签押房来禀报。
端方坐在铺着漂白洋布的大餐桌下方,笑容可掬地对着坐在右手边的李湛阳说道:“觐枫兄,回到重庆久了吗?”
“不久,”说起来,李湛阳算是端方的旧属。现在虽然做到广东巡警道,官不为小,但对于端方,还是保持着下属分际,有问才答,并且不敢多说。“还不到十天。”
“也算很快了。”
“大人电召,敢不星夜骏奔!”
“坚白倚畀老兄正殷,这次,怎么这等慷慨,便答应老兄离任呢?”
李湛阳微微笑着说道:“是职道耍了一点狡狯,未向张坚帅明言是大人电召,而是托词老母多病,暂行请假省亲,单身离穗,眷属并未同行,所以张坚帅竟相信了。”顿了顿,他又正正经经说道:“虽曰托词,其实家慈确因年老多病,屡函职道归省。今之得以回来,仍由于大人电召之赐,职道实实感激不尽!”
端方呵呵笑道:“觐枫兄把话说颠倒了。这是老太太的力量,我何功焉!不过,觐枫兄能孝于亲,当然就能造福乡里,这儿城防营的事情,一定要仰仗大力的。”他又转向坐在左边的施纪云道:“鹤翁,是不是已经代我致过意来?”
施纪云表字鹤初,点了点头,才待说什么,李湛阳就抢着谦逊了一番,无非是下材庸劣,不堪委以军旅之事。还说什么假期只有三个月,诚恐期满之时,两广总督张鸣歧定会力促回任,那时行住两非,本人既多为难,而又辜负宪眷等等,一些官场中应该说的门面话。
但是端方不听他的这些话,却告诉他,其所以找他回来,正因为他能够给他帮忙。开始,也说了一些门面话。末了,微微露了一点口风,说朝廷差遣他到四川来,不止于查办而已,说不定还有后命。因此,他不能不事先有所布置。至于三个月后,“觐枫兄,你又何必回任广东?我知道你报部的籍贯,是用你的原籍云南。将来,我奏调你在四川做官,至少还你一个实缺巡警道,把老太太接去成都就养,岂不公私都便了么?”
他居然把藏在心里的话,毫无顾忌地吐露出来。
其实他不吐露,大家原也明白他的来意的。
端方自从花了四十万银元(一说是四十万两纹银)运动费,钻了个侍郎衔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到手。当时,大家就知道他的目的,何尝在办铁路,不过是以铁路督办大臣作为桥梁,想恢复到三年前官阶——总督部堂。两湖总督想不到手。忖度了一下,自己确非瑞澂的敌手。一个时期,他差不多抛弃了初愿,真打算老老实实干几年铁路督办再看机会。哪晓得天公弄人,正当他在武昌平湖门外看好一片地方,准备兴建督办大臣衙门时候,偏偏四川出了事,偏偏又遭逢一个蠢汉赵尔丰有时听他摆布,有时又不听,把一桩顺手生意弄得糟不可言。起初被四川人指着鼻子骂得狗血喷头,心里不免有点懊恼。恨王人文,恨赵尔丰,更恨四川人。继而听见朝廷有派人入川查办消息,他又动了念头。寻思不如趁此把瑞澂挤往四川去查办,顺水推舟运动他调任四川总督,腾出的两湖总督,当然就归他所有了。至于赵尔丰哩,那好办,看在他哥赵尔巽的面上,给他搞个巡抚缺,倒合乎他的资格。他自以为如此一安顿,既合天理,也顺人情。还在瑞澂与赵尔巽商量联名保奏岑春煊之前,他已悄悄打电到京,四处运动。事情被瑞澂发觉后,很不客气地同他吵了一场。还见人就骂端老四阴险小人,不够朋友。瑞澂虽然大事糊涂,小处并不糊涂,对于自己私利,更其思考得周到。知道端方这个鬼,要是不送个花盘,光是吵骂一顿,始终是要作祟的。与其作消极的防备,不如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彰明较著保举他去四川查办,把这祸害掀出去,掀到烈火地狱中去。烧死了,消却心头恶恨,烧不死,也使他受点作难,至少,一年半载不会遭他暗算。
为了要使这个恶客不再推三阻四,甘心前去,瑞澂还殷殷勤勤同他密商一番:初步,他以查办川事的头衔离开武昌;第二步,再以会办川事的名义离开宜昌。等他到达成都,即下特旨,钦命他署理四川总督。这个圈套,本是他为瑞澂而设的,现在被瑞澂拿着反而向自己头上套,按照道理说,端方既是不比瑞澂老实,瑞澂且不甘心伸着脖子受套,他端方怎会伸出脖子来呢?
但是端方毕竟伸出了脖子。
原因之一,是他与瑞澂处境不同。瑞澂已经安安稳稳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叫他无端另去找马,当然势有不可。而端方却正彷徨歧路,拼命在找马骑,听说千里马就在前头,只须他跑一趟,便可抓住马缰。这种诱惑,他岂能拒绝?
原因之二,瑞澂在内边的力量委实大过于他。瑞澂同他密谈的三步办法,早得了内边许可,来往电报,可为凭证,并说,钦差查办之旨,不日即下。势逼处此,不奉诏不可,奉了诏,或许博得瑞澂谅解,凭借他帮忙,第三步办法,不愁不能实现。虽属推想,也算一种诱惑,他又岂能拒绝?
他也顾虑到:“四川事情,是由四川人反对铁路国有,反对四国借款修路而起。他们开会演说,骂我是卖国贼,我已经成为四川人的冤家对头了,我如何还能去查而办之?瑞莘儒运动我去,无非要我丢丑而已!”
他猛然想到四川保路同志会派来的代表朱山,似乎尚在武昌。他连忙把幕宾刘师培(就是在《民报》上写文章、与章太炎齐名的那个革命党人刘光汉。自被端方花钱收买过来,为他捐了一个四品京堂头衔,一直充当着端方的入幕之宾,经常替端方查查书,考考古,勾结勾结一些文采斐然、不顾行止的名士。名曰幕宾,其实清客,名曰清客,其实就是俗称的篾片!)找来一问,果不其然。这个曾经在同志会上打破茶碗、指头流血的激烈少年,一到武昌,便留了下来,每日和刘师培,和端方的总文案夏寿田,谈诗论文,饮酒看花,好不兴会淋漓。
当夜,端方便与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很亲切地谈了一会。
“你们四川争路风潮,其症结究在什么地方?”
“一在查账核实,二在民款无着。”
“设若既不查账,而又退还股款呢?”
“民情自安,风潮自歇。”
“还反不反对国有?反不反对借款合同呢?”
“当不会有。”
“日前赵季帅拘捕议绅一事,可知道吗?”
“略有所闻,不得其详。”
“是否即因路事而然?”
“以理测之,必因路事。”
“朝廷差我去川查办,足下以为如何?”
朱山连忙做出一种不胜惊喜样子,高拱两手道:“此国家之福,川民之幸也!山敢代表七千万父老昆弟、诸姑姊妹,高呼欢迎!……欢迎!”
端方也不由掂须微笑道:“果如足下所言,庶几不负使命。”
端方因而决计伸出脖子去钻瑞澂的圈套。朱山因而得为端方的文案之一员而随之西上。
不过为了虚张声势,并为了万一之备,他接受了瑞澂建议,指调湖北陆军三十二标一营士兵,作为卫队,来保护他,并保护所带的二十多名随员,并保护所带的上百件的行李和古董。为什么他偏偏指调这一营呢?因为他知道,这一营是湖北陆军中间练得最好,服从性最强,而这营的管带叫董作泉,是他的学生,是湖北将弁学堂出身,是四川人的原故。
他于辛亥年七月十九日登上楚裕兵轮,由武昌鼓轮西上。走了五天,于七月二十三日抵达宜昌。
不想到了宜昌,与川汉铁路驻宜昌总理、传胪出身、四品京堂、四川人李稷勋一谈之下,方知道七月十五日赵尔丰诱捕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等十三名士绅,不尽为了路事,还说为了众人要造反。已经引起四川百姓忿怒,几万民团围攻省城,军民交哄,死人如麻。四川事情,被蠢汉赵尔丰搞得如火燎原,不可收拾了!
“这样看来,我岂能睁起双眼跳岩?”他一连几封电报打到京城,自称能不足以驭众,才不足以应变,吁请另简大员,入川剿办。他的退堂鼓打得很响。几几乎有不俟君命,便将率领原班人马,打道回鄂的样子。
但是不能由他了。首先,瑞澂便不能容他回到武昌。因此,瑞澂一面与赵尔巽电商,决定联名奏请加派岑春煊入川会办,一面竟严词阻止他,叫他务必静待后命。并告诉他,就由于他徘徊瞻望,迟迟不进,所以才不得不奏保岑春煊去四川会办,原来商量的第二步办法之所以变更,其责任完全在他。
同时北京方面也在催促他。并饬令瑞澂给他加派劲旅,以便他率领入川,迅解成都之围,而后会同赵尔丰,剿平川乱。瑞澂来电也说,已令湖北陆军第十六协协统邓成拔、第三十一标标统曾广大,统率一标精兵,分乘几只兵轮,星夜西上,归他调遣。如此层层逼迫,当然有进无退了。
不过使端方最后下决心,定期八月初一日取道施南、利川地界,从陆路入川,(因为湖北所有兵轮,马力不大,都不能驶上三峡。而在川江惟一行驶的蜀通轮船,偏又在忠州地面搁了浅,不能及时出险。这时,秋汛尚大,三峡中水流湍激,木船行水,不但危险异常,而且也稽延时日。考虑再三,才决定他本人和十几个随员,和几十挑古玩字画,带领少数卫队起旱;其余人员、行李、军队、军需,全用木船,凭几千名纤夫拉上去。)还是得亏他那在外务部当参事的儿子继先的一封密电。电文相当长,由老五端锦亲自译出。大意是,内边对于岑春煊入川会办一事,所见尚有分歧。庆亲王奕劻非常不满意岑春煊一个大钱未孝敬,就咬得这块肥肉。疑心也和铁路国有政策一样,又是载泽、盛宣怀二人得了钱,捣的鬼。已有风声漏出:岑春煊若再像从前一样,目中无人,那么,叫他在黄鹤楼住到过年好了。至于四川总督一缺,则决定易人,不管赵尔丰将来能否把川乱敉平,内边都认为人地不宜。现在就看他这位爸爸能不能赶在岑三爷前头进入四川?如其能够,而对敉平川乱又稍有把握,那么,四川总督这个肥缺,十有八九不怕人来争夺了。望他爸爸从速决定行止,勿再游移误事。
而且果然,比及八月十三日,由四川巫山县山路到达夔州府,接到瑞澂电报说,岑春煊已抵武昌,因对川事意见与内阁不合,一时尚难启节,请他不必待岑会商,只管兼程前进,勿失机会。
妙哉!妙哉!一则曰意见不合,再则曰勿失机会。可见继先的电告既有根据,而瑞莘儒亦确未中变原议,尽可放心了。现在剩下来的问题,就只有如何来戡定川乱这一点小事了。
在端方看来,光是戡定川乱,委实不算如何棘手的一桩大事。他在宜昌时候,曾与熟悉川情的李稷勋切实研讨过。并将几个出川不久、正在宜昌小作勾留、即将东去上海的大商,找到行台细细问过一番。虽然还未能把川事真相弄得十分明白,但凭他几十年做官经验,到底模模糊糊瞧出一点端倪。所谓民匪蜂起,围攻省城,愍不畏死,诛不胜诛,大抵都是赵尔丰故意做的文章。他向老五端锦笑说:“除非真正讲革命,讲排满的乱党分子,才可以说愍不畏死。但这类人,全中国能有好多?今年三月广州之役,死的和关起来的,也差不多了。我不信四川的民匪都是革党分子。只要将士用命,认真剿办,斫掉一些脑袋,哪里有剿不平息之理?何况四川人畏威而不怀德,三国时候,诸葛武侯治蜀以严,民到于今思之,岂不是个好例?除此之外,还找得出什么更好的定蜀方策来呢?”因此,端方最初思考的,只在如何用兵这一点。还仗恃他带来的湖北陆军,比北洋的新兵精练,远非见敌辄溃的川勇可比,而所用的器械,更是道道地地的洋货!
但是中秋那天,上百数的精壮纤夫把他所坐的柏木四舱官船,从夔州府拉到万县,尚未登上出险后迅即开来接他的蜀通轮船时,他的定川方策,又作了修改。兵、还是要用。不过用兵之外,搭了一个收买人心。配合起来,叫作剿抚兼施。
何以直到此时,他方想到收买人心这个抚字上头?原因是,到了万县,他才碰上了由成都、由重庆间关来迎的、自称各界代表的绅士们。特别是由成都而来的、绅班法政学堂监督、举人出身的邵从恩,他把四川的事情谈得稀松。据邵从恩的见解,川事搞得如此糜烂,完完全全由于赵尔丰七月十五日假传圣旨,擅捕议绅,因而引起百姓愤懑所致。以后种种,根源于此。而赵尔丰刚愎自用,怙恶饰非,不惜把所有救援蒲、罗诸绅的良民,一概目之为匪。为今之计,只须把尚未释放的绅士,礼遣回家,把民怨甚深的官吏,严办几个,而后裁减一些捐税,(他举了一个例,如在成都每月发行一次的签捐彩票。)革除一些稗政,(他也举了一个例,如在成都开设的戏园和集中娼妓的新化街。)则民心自安,民情自定。人民安定,匪徒无所假托。这时,临之以威,抚之以惠,川事不迎刃而解者,未之有也!
端方又和颜悦色把其他几人问询一番。虽然所说都大而无当,有两点却是一致,那就是把民望所归的绅士释放了,把民怨甚深的官吏参办了,四川乱事甚至可以传檄而定。
“好轻松!”端方心里好笑。并且诧异,为什么这般人竟自挂口不提争路事情呢?难道这般人已经晓得他的政策了么?也诧异为什么这般人既然怨毒赵尔丰至于极点,却又不彰明较著地请求揭参他,仅止笼笼统统提出一个民怨甚深的官吏?对于铁路事件,他不好自己去挑弄,他只装得很殷切地查问应予严惩的,究是哪些官吏?以及他们的劣迹?
但是结果,众人也只指名提出了周善培、田征葵、王棪、饶凤藻等几个人。始终没有人提到赵尔丰。仿佛赵尔丰倒是一个不很坏的总督,只要把这几个小官吏(其实都不算小,不过都够不上戎首资格罢了。)搞掉,赵尔丰还是可以安于其位似的。这却把端方惹气了,不由心里骂道:“一群糊涂蛋!事到而今,难道尚不明白我的来意?难道还疑心我会做出官官相卫的蠢事来么?”
只管不满意这般各界代表绅士,他毕竟采纳了他们一部分意见。
不过这时节,因为施纪云在座,这个人只能算为半个心腹,有些重大关节尚不能预先使他晓得,所以他才这样向李湛阳说道:“重庆是川东重镇,下临夔、巫,上扼叙、泸,向北又控制着梁、垫,形势重要已极。当此全川纷扰之际,若没有重兵屯驻,那是不行的。然而兄弟所带鄂军不多,到齐之后,只能全部随我到川西去剿匪。川东这方面的秩序,只好靠觐枫兄大力来维持。既为桑梓尽了义务,也解除了我后顾之忧。因此,兄弟意思,城防营暂时招足一千名,由兄弟这里拨去新式快枪三百支,作为训练之用。等到头一批训练成熟,再谋扩展。这样办,觐枫兄,你看还可以么?”
李湛阳曾经在广东统带过巡防,督练过新兵,有一些军事知识。当下想了想道:“城防营,顾名思义,那只能担任重庆城防。大人说,用来维持川东秩序,并为大人后卫,这不但不在城防范围内,抑且千人力量也嫌单薄。这一点,得请大人明察。”
“那么,你们川东地方平日赖以维持秩序的是什么?”
施纪云接口道:“主要是巡防营。闻之,重庆一府是三营,夔州一府是三营,最近重庆还增募了一营。”
端方遂掉头向站在旁边的董作泉问道:“海南,你可知道?”
董作泉挺胸凹肚站得笔端。脸上绷得没一丝皱纹,两眼盯着他的上司道:“禀大帅,标下不知道。”
“咹,不知道?”端方登时放下脸来。
“因为标下担任的,只在大帅身边听候差遣。”
“不然,海南。”端方还是颇为不悦地说:“若只是在我身边听差,那是任何人皆可以。我之所以特别指调你,因为你是四川人,当能为我多多考察一些外面事情,最重要的,就是目前四川军事的部署。然而你却不知道!……唉!……”
董作泉当下连头发根子都红透了。随侍大帅将近一个月,吃这样的碰,还是第一回哩。
还是施纪云这个老头替他解了纷。因为施纪云回籍已久,经常过问地方公事,对于巡防军的部署,当然熟悉。据他说,从宣统元年以来,四川巡防,计有中路、副中路、前路、后路、左路、右路六个军。每军设一统领,下辖六营。宁远一府,因为情形特殊,添设了副左路、副右路两军。但每军只三营。(他不知道这六营巡防,已由朱庆澜呈准陆军部,指派教练官叶荃前去,将其改编为陆军十七镇步兵三十三协六十六标。目前从宁远府开出,正在嘉定府会同朱敦五统率的一路巡防,与同志军罗八千岁、胡痰等你死我活地作战哩。)此外驻在川南、川北盐场地方的,有盐务巡防五营,驻在打箭炉以外、归边务大臣管辖的,有川边新防军八营,都是特别队伍,不能随便调遣。现在驻在川西和上下川南四路巡防二十四营,已由赵尔丰调集,正与同志军作战。川北一路的情形,不大清楚。川东一路,则三营分驻夔州府各州县,由夔州府知府兼任这三营的分统;三营分驻重庆府各州县,由重庆府知府兼任分统,增募的一营,也归重庆府管辖。“大概情形,就是如此了。”
端方连连向他拱手道:“好极了!足见鹤翁是留心地方庶政的。”他又掉向李湛阳,把眉头一皱说:“如此看来,川东七营巡防,是徒有其名了。为今之计,只有把分散在各州县的营头,调集到几个地方,加以训练。兄弟在德国考察过陆军,深知军队之良否,端在平日训练认真与否,若要认真训练,那就非集于一处不可。我看这件事,最好是老兄一并承担下去好啦!”
李湛阳也把眉头一皱道:“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
“大人委派职道的,只是重庆城防。城防的范围……”
“哦!我明白。那就委你老兄充当川东一路巡防军统领,兼重庆城防总办,如何?”
但是李湛阳两眼看着施纪云,并不立即谢委。
施纪云微微笑道:“这事,午帅似乎还得斟酌一下。”
“何以呢?”
“我想来,觐枫的意思,似乎要请午帅先向赵季和电商一下的好罢?”
“正是如此。因为委派巡防军统领,到底是总督部堂的权限。”
端方不由呵呵笑道:“不错,不错,是我性急了一点。那么,目前就烦觐枫专任城防一职。不过将来保卫川东的重任,总要重劳你老兄的。”
然后施纪云又谈到今天在总商会召开的官绅商学各界会议,问端方要不要莅临演说?
他又笑了起来道:“演说么?兄弟倒有一日之长。不过而今在你们爱国爱乡的四川人面前,我却是小巫了,还是藏拙的好。鹤翁,你代表我去一趟罢。”
“午帅且欲藏拙,老朽何敢上场,不如另委一个人去。”
“什么人呢?我这里大多是外省朋友,这种场合,不甚适宜。”
“朱云石如何?”
“太嫩了,哪里赶得上鹤翁的老练!”
“老朽到底不会说话。”
“何必说话。凭他们如何商议,鹤翁总之拍掌赞成。我想,办商团,办民团,用以自保,只要他们愿意掏腰包,有何不可?我不像纽元白那样多疑多虑。其实疑虑,终属枉然。今天的舆情所至,你有好大本领,能够逆而阻之?兄弟此次来川,所抱宗旨,质言之,只有两句,就是圣人说的:‘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希望二位出去逢人便讲。知道兄弟宗旨的人越多,兄弟办起事来则窒碍越少。鹤翁今天到商会去,不妨就把兄弟宗旨,传播一番,好么?”
两个客人正待恭维他,他已回头告诉董作泉,说要委派他当钦差大臣行台营务处提调,以便他有资格去干办听候差遣以外的紧要事情。
这不但使董作泉惊讶得不知所措。想不到一袋叶子烟之前,他才吃了那么大一个碰,而今又忽而突之被提拔得这么高。就是两个客人也不免心头寻思:“端午桥总是爱耍这些把戏!”
等到摸茶碗送客,他对李湛阳说:“觐枫留一步,我还有点事同你商量。”
这时,签押房里只有两人,连随时在身边伺候的小跟班都被遣开了。虽然从穿堂外面时有传来的嘈杂声音,但也妨碍不着两人的言谈。
端方换穿了一身便装,更显得矮了些,胖了些。他把总文案所起草的一本奏折底稿,从签押桌抽屉中取出,翻了一翻,递与坐在对面的李湛阳道:“你看看,这样办法,我可对得住你们四川人了?”
李湛阳连忙接过这叠端方亲笔涂改之后,画过行,盖过私章的奏稿。翻看头一行:“奏为官吏不法,殃民致乱,谨据实纠参,请旨定夺,以平民愤,而利事机,恭折仰祈圣鉴事。”
“啊!大人动了参折了!”李湛阳定睛看着端方,一脸又惊又喜的神气。
端方捋着几茎倒黄不黑的胡须,故作深沉地感慨说:“本来不想参人的,然而四川局面搞得这样糟法,若不参掉几个人来给百姓们出出气,真不容易转圜。我从万县起,就同朋友们旦夕商量了几回。有人以为把蒲、罗几人释放了也就够啦,也就可以收拾人心啦,可以不必多得罪人。也有朋友这样说,不得罪人不行。还嫌我不如岑云阶的手辣。岑云阶曾经一折子把广西省的巡抚、藩、臬三顶纱帽都参掉,而我现在才参了一个提法司。……”
“是周孝怀吗?”李湛阳稍微有点吃惊道:“此人是岑云帅一手提拔起来,在四川开办警政,开办实业,一向有能吏之称的。听说这次对于赵季和的举措,他倒没有附和。”
“不然!这个人狡猾已极,最长于见风使帆,他虽没有附和赵季和,他却是王采臣的军师,若非他从中煽动,你们四川的争路风潮,如何闹到这么大?你可知道,王采臣反对国有政策,丑诋盛杏荪误国殃民的奏折,便是此人的手笔么?”端方说到这上头,不觉牙龈都咬紧了。顿了顿,又叹了声道:“小人枉自为小人!他以为反对国有政策,便可讨好于川人,殊不知川绅向我控诉到他,无不以祸首目之。你说他是能吏么?我也周咨博访过一下,其为人也,小有才。但凡一个人为政不识大体,专从小处落墨,以之贾怨则可也,以之逞能,那就不大对头。觐枫,你是在宦海中浮沉过来,当能明白我这番话,并不是完全在驳你啊!”
当其李湛阳唯唯称是之后,面不改色地把奏稿一行一行看下去时,端方忽又含着微笑,和和气气地说道:“觐枫,你毕竟是个有阅历的人。你细看看,真有不妥当地方,尽管提出来,咱们还是可以商量。”
“实实不敢当。大人笔下,没有错的。”
“那又不然。即以笔墨论,做奏折也有讲究。近人笔记,不是载过这么一件公案?说,有某省巡抚,被人纠参,朱批交刑部议处。部里员司都知堂官和这巡抚有宿怨,怕他投井下石。遂公议了八个字回奏。八个字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想来,堂官断不能借以生事了。哪知圣旨下来,却非常严厉,这巡抚竟遭到锁押来京。于是员司们为之骇然,都去请教堂官,是否根据公议的处分回奏?堂官说,就是根据你们的公议八个大字回奏的。及至问到是怎样的?堂官说,你们公议的,岂非查无实据,事出有因吗?本等是可以脱罪的两句话,仅仅颠倒了一下,便可杀人。可见奏折文字,确应好生研究。我这奏折诚然没有这样的活套话,可是弦外之音,不知道看得出么?”
李湛阳已经看完,便忙说道:“大可看出!大可看出!大人尽管所参的只是周善培、田征葵、王棪、饶凤藻等数人,但此数人者,皆助桀为恶之徒,不足以当罪魁。这般人且须严究不贷,则为之上者,怎能置身事外呢?这是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的笔法,妙绝了!妙绝了!依职道看来,赵季和这顶纱帽,准会丢掉,大人的后命,定不在远的。”
端方忽又摇头叹道:“也不可以看得太准,事情尚在未定之天哩!”
“是如何的?职道倒不解了。”
“因为事出非常,所谋不能全由人耳!”看见李湛阳神色茫然,他遂两肘靠在签押桌上,把头凑过去,特别放低声气说道:“最近省外与京城的消息,你们真未有所闻吗?”
李湛阳把头两摇。
“那么,我告诉你……只能告诉你一个人……觐枫,大局不好啊!革命党在武昌起事,已经成为气候了!”
“是哪天的事?”李湛阳嘴角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了几下。
“八月十九夜发生的。我十九日船抵涪州,接到瑞莘帅的急电,尚说破获革党机关,首要二人业已讯明正法,叫我勿听谣言。不想二十日到长寿县,叫人到电报局拍电,就说武昌电报不通。登即拍电到沙市查问,回电说情形不明。到了这里,接到宜昌电告,方知八月十九夜,革党在武昌起事,声称独立,并将汉口、汉阳都占踞了。”
李湛阳冲口而出道:“或许不太要紧。若以今年三月广州事变来说……”
“不能相提并论!广州革党围攻督署,张坚白未离广州一步。有了他的镇静,又得力你们同乡李直绳调动水师,立向革党进剿。所以革党之势虽猛,到底不旋踵而灭。但这次武昌却不然,事情真相,虽尚不能尽晓,可是确实消息说,事变刚起,瑞莘儒便逃跑了。……”
“嗯!”李湛阳只能在鼻孔里哼了这么一声。
“因此,革党才愈猖狂起来。居然声言独立。随后沙市来电报称,革党居然成立了什么军政府,号召各省响应。”
“怪啦!难道武昌没有兵吗?”
“兵是有的,尽管瑞莘儒调了若干营头布置在沙市、荆门州、岳州和郧阳一带。即使不然,他的卫队也还不少。”
“那么,革党如何在一夜之间就能成事,并使得瑞莘帅窃负而逃?嗯!莫非由于革党勾结,驻军和卫队都变了么?”
端方把桌子一敲道:“我也是这样在着想。要不然,瑞莘儒再说无能,怎会事变一起,便逃跑了,而且还不知逃往何所?堂堂总督部堂,说起来也太丢人了。”
李湛阳皱起双眉道:“若果是兵变,事情确有点淘气。”
“就是喽!苟如戊申秋操,安徽那回兵变,瞬息便被扑灭,那就好啦。设若旷日持久,首先,于我便有不利。”
“这个,职道又不能索解了。”
“这有什么难解呢?可以意想得到,彼时朝廷对于川事,将不会重于鄂事耳!”
说到这上头,李湛阳是局外人,没有患失患得心肠,看法确比端方清楚。当下遂宽慰端方道:“依职道愚见,倒觉得鄂事愈亟,朝廷将更重视川事。何也?四川居于湖北上游。只要四川安定,便可向下游用兵。而且练兵筹饷,四川都比他省容易。同治年间,朝廷特任骆文忠公督川,便是前例。现在四川情形,正与蓝大顺、李短搭搭窜扰相同,设若湖北乱事旷日持久,那么,大人处境恰好就是骆文忠公了。所以职道预测,四川易督一事,或许比鄂事未起之前,还要快些哩。”
端方想了一想,不由双眉全舒道:“有道理!觐枫,你的学问大有进步,今后诸事都要叨教了。……哈哈,有道理!”
但是他又摇了摇头道:“岑三爷该不会乘此跑来四川罢?要是他来,这纱帽准定是他戴上了!”
“大人接沙市电报,报过岑云帅的行踪没有?”
“昨天以前,沙市电报只说下游无轮开到,武昌情形不明。”
“那么,岑云帅一定没有西上。今天的电报呢?”
“哦!我没告诉你吗?宜昌、沙市电报,从今天起都不通了。”
“如此,职道敢给大人道喜,骆文忠公大人是当定了!现在,只请问大人,所带的鄂军,是否都已入川?”
“都入了川境。只因上水木船走得太慢,大约还待十天左右,才可齐集重庆。”
“职道有两句过虑的话,不知大人要不要听?”
“好说!你的话,我怎会不听?请讲罢。”
“武昌事情,若果由于兵变,大人所带鄂军,是不是该提防一下?这是职道过虑之处,或许……”
端方已经点头说道:“虑得是。我适才提拔董海南作我行台营务处提调,是有用意的,至少,他能管理我带来的全部鄂军。一会儿,我还要当面吩咐他:但凡从省外来的函电,无论是协统邓成拔的,标统曾广大的,或是下及火夫长班的,一概得先经营务处检查后发出。这便是提防办法之一。还有其他一些办法,……”
一语未完,小跟班进来禀称译电员管老爷来了。
管荡之手上握着一封译好的电报,好像并未打听一下,急匆匆撩开门帘,便往里走。及至发现有生人在座,才又放下门帘,退出房门去。
“荡之进来!”端方急忙唤了一声。并用眼睛向他手上一瞥,问道:“是什么地方打来的?”
“京里的。由安南线路转来的。”电报仍然握在手上。
“拿来!”
才一着眼,他就向李湛阳说道:“是盛大臣复我前天的去电。”匆匆看完,脸上是一种惊讶不定但又微带慰安的神气道:“觐枫,不出我们所料,武昌果然是兵变了。盛杏荪说,黎元洪为帅。黎元洪是陆军里一个标统,他挂了帅,当然是兵变无疑。……不过,这是个老实人,怎么会造起反来?他又不是革命党?这就未免可怪了!……盛大臣又说,咨议局为政府。也是令人莫名其妙的。是政府在咨议局呢?抑或是咨议局的议绅出头成立政府?如其是议绅出头成立政府,那么,革命党人呢?……难道武昌事变,并非革党发动的?……然而也不对。若无革党从中鼓动,兵又如何能变?何况瑞莘儒十八日的电尚说破获了革党机关。……总之,武昌的事,看来并非光是革党,其中有军队,又有绅士。……”
李湛阳道:“盛大臣电上,没有提到朝廷对此事的处理?”
“提到了。说萨镇冰带的兵轮已经开了炮。这必是海军部、军咨府下了令。又说,陆军部大臣荫昌已亲率北洋练兵两镇南下平乱。还说,朝廷即将起复袁世凯督楚。……”
“起复袁慰帅督楚,瑞莘帅不是完了吗?”
“光是革职,恐怕还完不了哩!”接着,端方转向管荡之问道:“我的奏电,发出去了没有?”
“遵照大人吩咐,由安南线路发去的。”
端方重又把北京来电看了遍。待管荡之走后,遂把电纸两头折合,只留中间一段,指给李湛阳看道:“你看这几句。我们刚才研讨的,居然中了的了。”
那一段电文是:“众见,蜀事实难于鄂,缘匪势散漫,而兵行又濡滞故也。公所带鄂军,望倍饷拊循,勿令生心溃散。岑云帅已返沪,朝意将令督蜀,病辞不受,可见不能来矣。蜀事仍将责成我公,日内即决。袁慰帅请援湘军、淮军旧例,招勇二十四营,意在间接招安,高于直接,言者皆韪之。公于蜀匪,可否斟酌情形,一面招抚,一面募勇?多一勇,即少一匪也。”
端方说道:“湖北事情,已不算十分严重。荫午楼、袁慰亭既皆南下督师,区区一黎元洪,何足为祸?岑云阶跑回上海,如何还肯西上?看来,四川这个重担,只好让我来担了!……”
他心里高兴,面上还是装出一种为难样子。
接着,遂切切实实同李湛阳商谈起城防营的招募办法。同时,也研究了些如何联络绅士,如何收揽民心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