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阴历辛亥年七月十五日这一天,黄澜生又因有一点小耽搁,他的三丁拐轿子在制台衙门的仪门内空地上落平时,差不多已是上午十点半钟光景。仪门以内四人抬的绿呢大轿、蓝呢大轿、硬三丁拐轿、软三丁拐轿,业已摆了一大坝,几乎一直摆到大堂上。
毫不稀奇,平常就是这样!
刚一转过大堂,情形就有些不同。各处过道,各处官厅,各处转弯抹角地方,都是人,都是执刀拿枪的巡防兵和卫队,还夹杂着不少穿着便衣的随从人员。大花厅那面檐阶上下,人更多。
他下意识地觉得朝大花厅那面走有些不便。遂转身从侧面一条夹道上绕去。
夹道中也是兵,肩挨肩地站了一长列,一直拖到后院。
他诧异了。正想找个熟人问一问。恰好一个时常碰头、彼此知道姓名的武巡捕从对面匆匆走来。
“蒲老爷!”他站在一处窗子跟前,先向这个武巡捕打了个招呼说:“大花厅上有客吗?”
“有!好几位。”蒲祖庚摆出满脸笑容,一面用手巾揩着油汗,一面回答说,“黄大老爷才来吗?你看院上今天样子,似乎有点不大对头罢?”
“就是啰!为啥摆了这么多兵,又是卫队,又是巡防?”
“我还是不大明白。只晓得营务处田大人昨夜就没有回去,大约从半夜起,队伍就调来了。”
“咹?……”
“嗯!……”
两个人觌着面,都有点茫然。
黄澜生不经意地问道:“花厅上的客,是些什么人?”
“哈!说到这些客,真把我们几个人跑够了!”蒲祖庚很神气地说道,“东南西北跑了个遍,煞果还是在两个近处请到。稀奇的是,我们人困马乏地把客请到,差不多半个多时辰,还让别个坐在花厅里,又不急切传见。大概要等来齐了,才传见?”
黄澜生笑道:“虽是苦差,足见功劳不小!只不晓得是些何等样的客,要这样寻找?”
“并不是什么稀客显客,横顺是常到院上走动的那几位大绅士:蒲殿俊、罗纶、邓孝可、江三乘、王铭新、叶茂林、张澜、彭兰棻这般人。现在还没有到的:一位是颜翰林颜楷,一位是卸任电报局总办胡嵘。”
“哦!”黄澜生心里一震,连忙问道:“昨夜调进衙门的队伍,难道是为了这些人么?”
蒲祖庚用右手指甲在头发里搔了几下,皱着眉头说道:“这很难说啦!……”
“确乎难说!”黄澜生不由也把眉头皱了起来。
分手后,黄澜生连忙走到东后院他们幕僚办公地方。各科各室的人们虽未聚在一处交头接耳,但是从各道门口所悬的门帘空隙间,看得见各房间的人全不像平时坐在各人的签押桌前埋头办理公事,而是有的衔着叶子烟竿,有的捧着水烟袋,也有的在手指间挟着一支纸烟,一堆一堆地低声谈说些什么。
他们的民政科也不例外。当他掀开门帘进去时候,那个即用同知、民政科助理、贵州人蹇小湖和一个民政科委员,安徽人韩同书,也是知县班子候补人员,正对面站着,说得有劲。
蹇小湖见他进来,连忙转身问道:“黄澜翁才来,你觉不觉得今天衙门里有些异样?”
“唔!怎么不觉得?只不知道埋伏下这么多队伍,到底要做什么?”
“谁知道呢?韩同翁认为是用来压制铁路风潮的。”
韩同书点头磕脑地说道:“当然啰!老头子既然听了赵次帅的话,要改变态度,要严重对付铁路风潮,怎么不要使用武力呢?何况老头子又是打仗出身的人!”
黄澜生莫名其妙地问道:“赵季帅听了赵次帅的话,要改变态度?……”
蹇小湖道:“是的,这是我们科饶观察昨天下来核稿时,对我们说的。……哦!你昨天供饭,告了假没来,所以不晓得。……现在,我只能很简单告诉你两句。饶观察说,次帅一连来过几封密码电报,都是赵老四交他代译的。话都差不多,除了责备季帅优柔寡断,中了王采臣的圈套,姑息养奸外,便叫他疾速省悟,不要再与盛杏荪、端午桥立异,要与他们协力同心,将四川的铁路风潮压制下去,使国有政策得以贯彻。若四川人仍旧反抗,可即严重对付,朝廷定会嘉奖之的。……然而饶观察却未断言季帅的态度就改变了。他只是说,季帅这几天心情很是恶劣。外面的压力那么大,四川绅士还要和他为难,罢市罢课之外,现在花样越来越多,居然闹到不纳捐税,不缴地丁钱粮,甚至商量起独立自保,不知道这局面会糟到何种田地!我也问过饶观察,难道就听其如此糟下去吗?季帅总有一点打算罢?饶观察也只紧锁眉头,一声不响。所以我对韩同翁的估量,实是不敢苟同。”
韩同书道:“理有必至,事有固然,你老兄苟同也罢,不苟同也罢,总之,我的估量也如孔夫子所说,虽不中,不远矣!”
黄澜生沉思着道:“韩同翁或者估量得不错。只是有一点,我还要请教。季帅既是要用兵力来对付争路风潮,那么,不把队伍开往铁路公司,而调到衙门内来埋伏,却是何故?”
蹇小湖走到他的签押桌前坐下,拿指节敲着桌边道:“着,着,着!黄澜翁之言,实获我心!”
黄澜生摇摇头道:“小湖兄且慢这样说。同翁估量,好像确有道理。若其不然,武巡捕老蒲他们为啥又会跑得人困马乏地将蒲伯英、罗梓青、颜雍耆、张表方、邓慕鲁、叶秉诚这一般人邀请到大花厅上来呢?……”
韩同书本来也已坐到他的签押桌前扶手椅上去了的,当下一跃而起,两手按着桌子说道:“真有此事吗?”
蹇小湖也像吃惊似的说道:“那你为何不早说呢?”
“我以为你们都晓得了。”
“我们如何晓得?”蹇小湖说,“我和韩同翁差不多同时来到,并未听说有这件事。我们的底下人又有事情到外面去了,还没有进来。我们只看见到处是巡防兵、卫兵。宅门上也不准人进出,说是四少大人的口谕。只有营务处田梦卿田大人、兵备处王寅伯王大人、藩台尹惺吾尹大人,还有新委四城总巡查、那位宝贝太尊路子善几位红得烫手的大人是例外。就连我们科参事饶大人还不能够自由进出哩!”
黄澜生也吃了一惊道:“啊!还有这等严重的事情,你们为何也不早说呢?”
“韩同翁,你再估量一下,季帅把蒲议长他们请来后,将如何对付?”
韩同书搔着头皮道:“这……这可不容易估量啊!想来总是先礼而后兵的!……”
仍然是蹇小湖在问:“你的意思是……”
“难道还不明白么!把这般人邀请来,就是要他们将这次争路风潮设法了结。起码也得开市开课,并且把抗粮抗税的话收回去。先是好说好讲,以礼相待。这般人如其懂得利害,俯首承诺了,自然好。如其不然,那么……”
黄澜生连连点头道:“那么,就要摆点威风给他们看了!……不错,不错,这倒是好办法。”
韩同书反而把手一挥道:“办法也不见得顶好。”
“为什么这样说?”
“为什么?因为老头子举棋不定,刚上任时硬一下,继而又软了。不几天好像正由软转硬,但是临到颜楷、张澜代表股东会呈请暂时休会,静候查办,他又劝慰起人家说,该会长等既经任事于前,仍当确切研究,以善其后,表示得和王采帅一样地软。如其那时打定主意,趁他们呈请休会,便老实批答,先将股东会停会,跟着再把同志会解散,一味硬下去,我看,这争路风潮定然趋于平息。何致现在又来这一手,反而叫人议论反复不定,不像一位封疆大员的举措。”
黄澜生向蹇小湖说道:“韩同翁谈得很精辟,不愧是官场老手,佩服!佩服!”
蹇小湖眯起眼睛一笑道:“我不相信季帅的见识就浅薄到连这点道理也看不清楚,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么多军师!”他跟着又将话头一转道:“说不定季帅硬就见不及此。这叫作当事者迷。可惜的是,韩同翁为什么不把你这番话写成一个条陈递上去?”
“递条陈?你就不记得那天五福堂会议,楼藜然楼观察才说几句请老头子周咨博访,内断于心的话,就碰了老头子一个硬钉子的事么?现在衙门里的情形还是少开口的为妙!”
黄澜生道:“但是你老兄这时便宣讲得不少啊!”
“私下议论,怕什么!”
就这时,院子外面不很远处忽然发生了一阵嘈杂的人声。
民政科头一间公事房里的三个人,依然热情洋溢地讲着他们自以为高明的言论,没有注意到院子外面的闹声。约摸咂完一竿叶子烟的时候,还是蹇小湖的耳朵尖些,听见隔壁房间——是民政科第二间公事房,只有两个录事一个核对在那里抄写公事和整理卷宗。——有人朝房外跑走的脚步声,他才抬头一看:
“什么事?……”
黄澜生也接着向窗子外面望了望。果然,挺宽的一条明一柱檐阶上站了好些人——各科的同僚们,都侧着头,凝精聚神在听什么。
他们住下嘴来一留神,用不着走出去,从敞开的窗口上已经隐隐约约听得见那嘈杂声音,一阵低,一阵高;并且听见了这样几声呐喊,好像许多喉咙全呐喊着同一样的字句,真吓人!“绑起来!绑起来!……”
黄澜生全身一震,两只眼睛不由大大睁了开来。一看,蹇小湖似乎比他还吃惊,连鼻翅都翕动不止,并且连连说道:“绑什么人?绑什么人?”
吓人的呐喊继续传来:“传宰把手!……九名!九名……传号令预备!……”
蹇小湖惨白着脸说道:“杀人啦!……杀谁?”
韩同书比较镇定,但是说起话来,声音还是不大自然。他说:“当然是杀大花厅上那些请来的人。”
“你该没有估量到这一着?”
“委实估量不到!……不过也难说,或许由于蒲议长他们太硬了,把老头子顶撞得转不过弯,因而才决裂了,也是有之的。”
忽然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门帘边问道:“饶大人在吗?”
韩同书说:“是徐保生。”随即大声喊道:“保翁先生,请进来谈一谈!”
徐保生名字叫徐琯,是陆军科参事兼法科参事。以一个知县班子人员,充当着两个道台差事,就足见他的资格。
他掀开门帘进来时尚在问:“饶大人今天下来过不曾?”
三个人都恭恭敬敬站起来向他打招呼。
虽说是浙江人,却生得身材高大,只须不开口,谁不把他认为北方汉子!其次面色红润,又没有胡子,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非常灵活,要不是眼角已牵了鱼尾,额头皮已生了皱纹,下眼膛又已泡了起来的话,谁也不会相信他比老头子赵季和还大两岁,即是说业已六十又二了!
此刻却是两眼茫昧,又粗又短的眉头在眉心中间蹙成一个大结。不等人家问询,先就像和人吵架似的叫道:“季帅这一着棋下得太差,简直可以说是屎棋,又不知道是哪位狗头军师给出的主意!不管怎么说法,他,季帅,总算干过大事,见过大阵仗来的,为什么这一回偏如此其瘟?莫非当真老糊涂了吗?唉!你们饶大人又不在,却找谁进去劝一劝呢?”
韩同书道:“保翁先生訾议的,可是指目前的事情?”
“就是啰!你们看,这算哪一条律例,哪一项章程的办法?把人礼请前来,说是有要事面商。一两个辰光不传见,也不派人代见。并不宣布罪犯何条,忽而突之,只叫绑了!而且要砍头!无怪张澜破口大骂,口口声声叫把朱语写出来看!哼!这朱语却如何写,你们说?……”
蹇小湖接着说道:“的而且确,季帅的枪法太乱了。保生先生好不好赶进宅门去禀见一下,把这不可乱杀的道理讲一讲。……”
“现在还有道理可讲吗?只能讲利害了!比如说,这般人都是民望所归的绅士,都有功名在身,而且有的是钦派人员,有的是请假回籍的侍读学士,不先奏准,已经不可以非礼相加,即令诸人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就在专制黑暗时代,一省的总督也没有擅行诛戮之权呀,何况而今预备立宪,新法刚刚颁布,这怎么乱来得!一乱来,自身先就犯了罪,而且这罪还不算小!你们可还记得本省东乡县的案子不?所杀不过一些平民百姓,而末了,错下札子的总督部堂丢了官,奉行上命的提督军门斫了头!而今是在自己衙门内,杀的又非寻常人,所以我倒要问一问季帅,是否奉有圣旨?拿我所得的消息来说,就没有这样严重的上谕或内阁的廷寄发来。那么,今天胡行乱为之后,难免不为人所控告。将来查究起来,你们想一想,比起东乡县的案子孰轻孰重?那时,季帅才叫悔之晚矣!”
黄澜生颇为着急地说:“是呀!徐老先生说得一点不错!曾记丁未年,我在成都府发审局当差时候,季帅护院,王寅伯观察正在华阳县任上,破获一批革命乱党。按照王观察的主张,不知要杀多少人,要逮多少人。幸而成都府高增爵高大人、成绵龙茂道贺纶夔贺大人力主从轻。季帅起初很听信王观察的话,几乎弄成大案,后来改听了贺、高两位大人的言辞,没杀一人结案,因而得了一个很好名声。这就是季帅本身成例。徐老先生假若拿这个例去说他,他一定听的。若再援引一下东乡县案子,那便更有力量。”
徐琯背负着两手,在房间里踱了几个圈子;一面低头沉思,一面嘴唇不住动弹,好像在说话,却又没有声音。蹇小湖正待说什么,却见韩同书在向他使眼色。他知道韩同书是徐琯的老朋友,当然懂得徐琯的脾气,因就把打算说的话咽了回去。徐琯恰像思考停当,举眼瞪着黄澜生说道:“好得很,你老兄的话正好说在筋节上!倘若有人能够当面向季帅谈一谈,定有不可思议的效果的”
“徐老先生就好去谈,我知道季帅很敬重你的。”
“唉!老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以为季帅敬重我,就能听我的话吗?若果如此,首先,他就不会有眼前这种荒唐事情;其次,我此刻也用不着特特来找你们科的饶大人了!……不过,承你们瞧得起我,鼓舞我有进无退,好!圣人说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也何妨一试。同书兄,走!陪我走到宅门!”
三个人都非常激动,一齐迈步。刚掀门帘,韩同书的跟班,湖南人尤安突然出现在房门口。
尤安揩着脑上汗珠说道:“老爷们莫出去!夹道上走不通。好几位老爷都着挡了回来,一分钟也不准在那里逗留!”
几位老爷几乎同声在问:“为什么?”
黄澜生还更添了一句:“莫非打整杀场,安排把人斫在那儿吗?”
“不,不……因为大帅在五福堂开会。大花厅里着捆绑上的那几位老爷都松了绑,请到五福堂来啦!”
徐琯大为诧异道:“有这回事!是你亲眼看见的,还是听人说的?”
“怎么会是听人说的!”尤安摆出一脸不高兴的神色,撅起嘴唇说道,“徐大老爷不肯相信的话,你就亲自去瞧一瞧。”他又冷笑一声说:“可是那些丘八副爷不见得就认识你徐大老爷,就能通融让你徐大老爷撞过去!”
他的主人是摸得够他这个管家二爷的戆脾气的,当下便截住他的话头说道:“这些话不用再谈了。我们要知道的,只是大花厅里那些老爷们,怎么一下着捆绑起来,怎么一下又松了绑,又着请到五福堂开会。说起来真叫人奇怪。个把钟头内,忽而从座上客变为阶下囚,忽而又从阶下囚变为座上客。你既然眼见,你就得说出个所以然来。”
尤安红胀着脖子说道:“老爷安心考我!我又不是赵大帅签押房的二爷,我怎么晓得那些疙里疙瘩的原委?我只能把我眼见的实情给老爷们回禀一番。……”
尤安为他的主人到学道街二酉山房去取新到的《国粹学报》。出去时,正碰见罗纶、邓孝可一般人由提法使周善培、巡警道徐樾、劝业道胡嗣芬、提学使刘嘉琛陪伴着,前前后后走入辕门。他在二酉山房没有取到《国粹学报》,据说,还未寄到。但《神州国光集》却到了几本。他上过私塾,读过经书,国文程度能够看得懂《聊斋》,又能画几笔,临过《芥子园画谱》;和二酉山房的伙计徒弟又熟识。他们把《神州国光集》摊在柜台上请他观赏,还送给他一杯香茶解渴,这下,就使尤安勾留了几乎两小时。
当他重新走进制台衙门,情形就与前两个钟头不同了。辕门和仪门内外已有好些巡防兵站了队。大堂上除了巡防兵还有卫队。转到大花厅,情形完全大变。四周围都是队伍,花厅门前的台阶上下拉成了一个簸箕阵,外几层是拿步枪的人,内两层和台阶上是拿手枪和鬼头大刀的人,尤其那鬼头大刀都打磨得毫光闪闪,一望而知刀锋是风快的,要是双手举起来劈头一下……
“怎么!这个地方会跑出宰把手来?难道……”
簸箕阵的当中,就在台阶石下面,好像当真捆绑了几个犯人,因为大家都朝那地方在看。尤安也习惯地要挤上前去。但是今天偏和往常不同,丘八副爷们一个个都那样不客气,不但把他攘了出来,还凶神恶煞地呼叱他。
尤安也毛了,楞起眼睛说道:“看不得么!”
他那湖南口音登时就引起卫队中间几个湖南人的注意,便转变口吻和他打起乡谈。及至晓得他也是吃衙门饭的人,而后才告诉他:今天的事情真特别!一般绅士老爷由巡捕老爷们邀请到大花厅,等了个多时辰,那个带卫队的山东人张麻子就从内里传出口谕,叫绑了!叫传宰把手伺候!说这般绅士都是谋反叛逆的头子,等大帅亲笔在标子上过了朱,就行刑。说不定就斫在辕门内。并且那几个卫队还格外要好,让尤安挤到簸箕阵的边沿去看一看那一些所谓谋反叛逆的头子。
九个穿长衫的老爷,其中一个还穿了一件开褉纱袍子的,尤安认得是颜翰林。也一样的两只膀膊被一根指头粗的四八股麻绳背翦着。九个人都是光头,在从密布的云幕隙中漏下的强烈阳光之下,很清楚地看见每个人脸上,不但没有一点血色,甚至还灰扑扑地硬像敷了一层尘土。只有一两个人还昂着头,气势汹汹地在吵闹。但也听得出那声音又嘶又哑,好像生了锈的两件铁器互相磨擦出来的一种怪不好听的响声。有几个人硬像在哭,脸颊上挂着泪痕,说不定也是汗。虽然天上已经起了阴云,在露天底下到底没有室内凉爽。
从大花厅到宅门的道上人来人往,看不清是谁,有穿开褉袍子的,也有身穿便服,头上却戴着有品级帽顶的凉帽的。就中只穿着军装的张麻子最为触眼:一则他身材格外高大,格外壮实,——但是行动之间又极轻捷,不愧绰号叫草上飞!二则他总在喊叫:“准备好啦!大帅的电话快打完啦!”一会儿又是:“大帅已在传见官厅上的各位大人了,只等端茶送客,咱们就好动手啦!”
形势紧急得很。拿鬼头大刀的人不住从腰带上取下一块粗白布,把光芒乍乍的刀锋擦了又擦;并看得出他们膊子上的筋全努了起来。尤安吃了几年衙门饭,许多惨无人理的私刑倒看见过,就只没有看见宰人。听说,要炼胆量,必须多看几次人头落地。平时没有机会,想看不得看。目前机会来了,偏偏又害怕起来。首先,还只觉得心紧;接着,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张麻子一吼叫,他看得出老爷们全身打抖,如其他不把牙关咬紧,他也掌不住要像老爷们了。
尤安咽着唾液想道:“看杀人都这么难受么!……倒是快点杀了罢!”
就这时,一伙人涌出来,有营务处田大人,有四少大人,有九少大人,有兵备处王大人,远远地呼唤着:“赶快把绑松了!把颜大人、蒲大人和各位大老爷的衣帽送上!请各位大人、各位大老爷到五福堂开会!大帅已到五福堂去了!”
尤安又把汗脸揩了一回道:“老爷说得好,一顷时间,座上客变为阶下囚,阶下囚又变为座上客。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谁能相信是今天制台衙门里一桩实实在在的事情呢?这其间耍的什么把戏,只有请老爷们自己去详察,我委实说不上来。”
蹇小湖不由叹息一声道:“大人们的文章太深奥了,我辈浅学岂能窥其门径!”
徐琯把头两摆道:“这也算深奥么?只能说章法太乱,理路不清。这等人不会做出好文章来的!”
黄澜生道:“说不定这么一恐吓,伯英、梓青他们吓破了胆,争路风潮因而平息,也未可知。”
韩同书道:“如此说来,今天这种忽阴忽晴的办法,或者是谋定后动的一种手段?保翁先生,你看如何?”
徐琯正在低头沉吟,忽然又是一片呼号声音从远处传来。
大家一怔。
徐琯仰起头来,望着越来越阴黯的天空道:“是什么声响?很像海宁的秋潮!”
黄澜生 着眼睛道:“莫非五福堂的会又发生了变卦,又把座上客当作阶下囚捆绑了起来?”
徐琯道:“绝非,绝非。这声响好像从遥远的空中传来,而且好像是成百成千的人在吼叫。”
蹇小湖接着唔了一声说:“保生先生的话一点不差。你们听,声音多雄壮!多宏大!当然不在近处,也不是少数人的喉咙所能凑成的。”
这一次大家都奔出房门来了。一条漫长的走廊全是人,是各科同寅。每个人都张张致致地你问我,我问你:“老哥,又出了什么事啦?……不要紧罢?……这嚎叫声音在衙门内?还是在衙门外?……”
起初的确像在衙门外。有人说:“这里离衙门外有多远,还隔了多少重房屋。如果人在衙门外叫喊,声音传在这里,那可得多少人呀!”“就是人多啰!准定是成群结队的。”“成群结队的人聚在衙门外面叫喊,却是为何呢?”“谁知道?”
到后来那吼叫声越高了,越近了,反而听不出节奏,只是乱糟糟地一片,哪里像海宁秋潮,简直是洪水时候川江里的滩声!
黄澜生凑着蹇小湖的耳边说道:“小翁,你阅历多些,可晓得这……这是什么……”
“成群结队的人在叫唤嘛!”
“何用再说。人在叫唤……这,我早知道!我要请教的,只是他们为什么要……要这样叫唤?”
“听啰!这会儿很像闹进衙门来了!”
可不是!硬是闹进衙门来了!
“到底是什么事啦?出去看看!”
“别出去,危险!叫底下人出去打听一下好啰!”
连尤安在内,底下人早已不见人影。
几位老爷实在忍耐不住,都蒙着胆子,捏紧两只空手,——有的捏着一柄折扇,便向夹道走去。
猛的一阵震撼心魄的声音:砰——蓬!好像就在前头院子里响了起来。紧接着是尖锐得非常刺耳的怪声:嗤——儿!嗤——儿!遍空中乱飞。
黄澜生从没听见过这种声响,正自惊疑:既然是在放火爆,如何又拖上那种怪难听的像把什么东西撕破了的尾音?
蹇小湖不由一手蒙着脑顶,一手挽起黄澜生,屈着腰腿回头就朝房里跑道:“快快躲进来,洋枪开火啦!”
幕僚当中晓得洋枪厉害的人都躲进房里去了。仅止不多几个在兵营里当过文职差事的人,还嶷然留在走廊上,侧着耳朵在留心那枪声的方向。直到有几颗乱飞的子弹,带着呼啸声低低地打从檐口边飞过,他们才抱着头奔进房去。这里面,就有那个陆军科参事兼法科参事徐琯。
洋枪声一响,人的吼叫登时就听不见了。
洋枪声继续砰——蓬、砰——蓬了好一会,方没有适才那样繁密。但是历历落落地东响一下,西响一下,还延长很久。并且听得出来,近处枪声少些,远处枪声多些。
尤安又气嘘嘘地出现在房门口。这一回和前一回完全不同。前一回是一脸洋洋得意的神态。这一回,不但面无人色,两只眼睛还大睁着没一点光彩;上下嘴唇白得像两片纸,没有阖严,并且不住地抖颤。站在房门口,很像一个被炸雷震憨的人。
韩同书大为惊诧道:“尤安怎么了!”
“老……爷!”眼珠转动了几下,好像鼓足大劲,尤安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看见……打死人!”
房间里的三个人全像安有弹簧似的,一下都从各人的座位上惊跳起来道:“咹!……在哪儿?……是谁打死谁?”
蹇小湖看见尤安连连舔着嘴唇,还一时说不成话,遂把自己斟满了没有喝的一杯新毛茶递与他道:“莫着急,定定神,把嘴润一润再说。……唉!我那蒋福呢?本来同你一道出去买东西的。你回来这么久,他连人影都不见,真靠不住喽!”
黄澜生摇头叹道:“不管怎样,蒋福到底还在服侍你。我那罗升,却糟糕透啦!从罢市那天病倒,恰好到今天半个月还起不得床,不惟不能服侍人,还要人去服侍他,这又如何说哩!”
不等尤安把茶喝完,他接着又说:“尤二爷,这下该可摆谈了罢?到底是一回什么事,会把你吓成这样?”
尤安把茶杯用开水涮了涮,然后恭恭敬敬捧去放在蹇小湖的签押桌上。舒了口气,脸颊已经泛上红色,嘴唇也不再哆嗦了。说道:“怎么不吓人呢?黄大老爷你想嘛,好端端地一伙年轻小伙子,还正活活泼泼、有声有气的,突然一排枪子打去,哪里还像人,简直就是江边上的芦苇草!……也不像。芦苇草虽然被波浪冲倒了,它还能竖立起来,只要波浪一过。……人,实在连芦苇草都不如这边的枪声一响,那边……其实还不到五丈远,黄大老爷,蹇大老爷,你们闭着眼睛想一想,对面的人,哪一个你没看清楚?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张开口,连牙齿连舌头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这样的活人,一下就应声倒下!……倒下就倒下,连跳动的影子都没有!……就算做死啦!……哎哟!哎哟!我真想不通,看起来那么结实的人,铁棒都乘得住的,怎么!一颗连小指头还不够大的枪子刚一钻进身体去,便一声不哼地倒啦!……死啦!血也不多,只那么一小摊,不过一只鸡的血。”
蹇小湖道:“尤二爷,你到底在讲故事呢,还是在讲死生之理?”
韩同书道:“尤安就是有这么迂!老爷们着急要晓得的事,你偏不说,说了一长篇,全是大而无当的道理。其实谁要听这些道理?谁又不明白这些道理?不要再说这些空话了,老老实实把你刚才看见的,扼要讲一讲好喽!”
尤安红着脸皮应了几声“是”,说道:“是这样的。我一听见人声呐喊,老爷们还在研究,我就跑了出去。因为要躲开去五福堂的过道,便绕了一个大圈。等我走到大堂,嚯!一片那么宽大的地方,几乎挤得插不下脚。一看,全是丘八副爷,赶外面排队的是巡防营,里面是卫队,四角四隅、边头边脑才是像我们这些闲杂人。公案的前后左右是穿靴顶帽的大人们,一大群,赵大帅好像也在里面。营务处田大人、兵备处王大人、参谋处吴大人、臬台周大人、巡警道徐大人都站在两边。藩台尹大人、陆军统制朱大人、劝业道胡大人,还有衙门内的一些大人,都伴着四少大人站在公案前头。光看那阵势,就叫人感到眼前的事情不比寻常。……那时节,远远地看见仪门外面一大堆人要朝里走。一队丘八副爷,不晓得是巡防营,是陆军营?——有陆军。大堂下面两廊和空坝里便是两列陆军。总之,丘八副爷横着枪杆不要那堆人进来。到底人多势众,稀稀落落的一排丘八副爷是阻拦不住的。……人涌了进来。一大群,一大群,密密麻麻,谁数得清!看看涌过了圣谕牌坊……大堂上好多声音也在叫唤:‘大帅口谕:不准向前拥挤!你们有什么要求,赶快推几个代表出来代你们讲!’大堂上的喊声不管喊得多么大,也压不住那些平民百姓的吼叫。……怎会不晓得是平民百姓?我还敢打赌说,差不多还是做手艺的、卖气力的下流社会的人哩!没一个穿长衫子,没一个穿鞋袜。就是短汗褂也敞胸亮怀,并没把钮子扣周整。大脚裤管都高高掖在大腿边。毛辫子全都盘在额脑上。就是这样的平民百姓!但是每一个人都拿着一片黄纸。一定是各家巴贴在铺门上的先皇牌位。因为看起来,全是那么长,那么宽,又印有黑字,有些人还两手捧着高高举在头上。……上百数的人,哼!一定不止,少哩,也有好几百人,都敞开喉咙在叫唤:‘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异口同声就是这么喊。……”
三位老爷不约而同地打断尤安的话头道:“哦!原来叫唤的才是这么一桩事!”
蹇小湖向韩同书道:“看来季帅的锦囊妙计早已泄漏出来了。如其不然,百姓们焉能一下就鸠众到成千的人?”
黄澜生插口道:“却也怪。连我们在衙门里的人尚不晓得一点风声,外边又怎样知道的?”
韩同书道:“正因为我们未曾参预密勿,所以不知道这些机要。唉!岂但我们这般小幕僚不配与闻机要,就老资格如徐保翁,善于谋画如楼观察,大约也是备员幕内而其实远在幕外的。目前谁能走内线,谁才是谋臣。谋臣都是外边人,自然机密该外边先知道道理原本如是,也说不上泄漏。”他又向尤安说道:“你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罢?”
“是!还有一些。百姓们通过圣谕牌坊,喊叫得更其厉害。是些什么样人,也更看得清楚,原来十有七八都是年轻小伙子。也有几个老头儿和一些未成年的小娃儿。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容。我看得清楚。敢说没一个人像是来生事的。大堂上有人在喊:‘传话下去,叫这般东西赶快退出仪门,举代表出来说话!若再向前一步,就开枪打!打死无论!’但是凭天理良心说,这喊声慢道百姓们没有听见,——百姓们的呼声那么高,怎会听见大堂上有人说话?就听见也没用,百姓是那样散散漫漫地好像没有人统率。看样子,百姓们除了拿着先皇牌位,——这时看清楚了,确是先皇牌位。除了翻来覆去喊着那两声:‘把蒲先生放出来!’‘把罗先生放出来!’似乎也没有别的打算。不过看样子,要立刻挡住百姓们不准他们向前拥挤,那也是不容易的事情。百姓们涌到大堂的台阶下面了。大堂上也嘈杂起来。有人刚喊了一声:‘再不听吩咐,只好开枪啦!’啪!接着就很尖地响了一枪。我身边一个人说是四少大人的手枪开了火。另一个人说是田大人的。那时又紧急,又乱,到底谁开的火,实在没法弄清楚。手枪一响,登时大堂上的长枪全响了我来不及防备,把耳朵几乎震聋。举眼一看,我的妈!……”
尤安的脸色又青了,只嘴唇没有白,也没有抖颤。缓了两口气,又才说道:“人就是那样连芦苇草都不如!几百人都像变哑了,也变憨了。有一些,不声不响扑倒在地上。突然,大家又像从睡梦中才惊醒似的,也不声不响回转头就跑。……”
尤安住了口,三个老爷也沉默着没一个人想说话。
隔壁房里一个录事在喊:“啊呀!火烧房子,好近喽!”
一抬头,从后面窗口望出去,果见北向天边一派浓黑烟子直冲霄汉,已经变得阴沉的天色更觉黯然无光,显现出一种令人恐怖的气象。
断不是一顷时之前才起的火。这时,黑烟当中已经闪出了赤褐色的火光,隔了无数重房子,——幸而都是不敢违制的不很高的平房,尚看得见几尺高的火尾,像巨蟒的舌头一伸一缩。
当然,大家更其惊惶起来。
黄澜生首先就慨叹一声道:“这才叫灾难重叠哩!又是兵灾,又是火灾,这日子太不好过了!”
韩同书向尤安说道:“这却要你出去打听一下了。……发火地方离衙门有好远?离公馆有好远?……是如何起的火?是由于不慎吗?或有别的原故?快点回来!……这倒是不可轻视的一件事!”
蹇小湖的寓所就在南打金街的北头。拿起火方向来估量,好像正在燃烧的便是他租佃的房子。即使不是,离他的公馆也一定不远。他的家里,虽不似韩同书家有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有十九岁还不到的新姨太太,但他家恰就没有多余的人,一个多病的太太,一个十二岁的儿子,也只雇用了一个仆妇。——服侍他的,是一个不可靠的蒋福。衣物用具那么多,书籍字画也不少,万一火烧起来,他和蒋福还有三个抬轿的大班都不在家,这却怎么办?韩同书的公馆远在东门红布街,尚那样担心,他蹇小湖安能不着急得猫儿抓心?
如其在平常日子里,蹇小湖当然早带着蒋福,坐上三丁拐轿子跑了。纵然不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起坐不宁:时而跑到后院,恨不得爬上假山去了解一下火头到底在哪个地方;时而奔到房里,搓着手问人:“你们看,这火该不会像那年烧青石桥、学道街一样,蔓延到几条街罢?”因为在平常日子里,警察局的消防很得力,只要火头一上房顶,各处的水龙就出动了,救火的人又多又有经验,不管白昼黑夜,火是不会成灾的。但今天恰恰又出了事,制台衙门在开枪打人,街上当然更乱得难以设想,起了火,谁还顾得去救?那么,起火地方即使离他寓所尚远,也还能够延烧去的。
大约耐磨有一顿饭之久,蹇小湖下定决心,咬着牙龈说道:“不管是刀山剑林,我也要走了!”
黄澜生道:“小翁何必忙在一时。等尤二爷打听清楚了,再作计校不迟。”
“即令打听清楚,总之是要走的。难道今天还要墨守成规,坐候时候到了才退公么?”
韩同书也站了起来道:“蹇兄的话说得对,我和你一道走。”
黄澜生略为有点慌张道:“你们都走了,我呢?……也罢!我陪你们走出衙门去。”
他们也顾不得各人随身所带的东西。只把挂在衣钩上的马褂取来穿上。抓起各自的皮护书便向夹道走来。
才走到夹道口,好几个已经走出去的同寅吵吵嚷嚷走了回来道:“走不通,但凡侧门、过厅,都扎了兵,不准通行。”
“难道不准我们回家么!”
“看光景,我们全体幕僚也被拘留了,和五福堂上的绅士老爷们一样。”
蹇小湖急得抓耳搔腮地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就是黄澜生也心慌起来。他一下想到他的太太,他的儿女,乃至他家的每个人。要是他今天不能回去,这些人一定会着急死了。制台衙门出了事,他家的人难免不知道,难免不恐怖,他不回去安慰一下,他还配当一家之主吗?
正乱之际,徐琯匆匆走来大声说道:“各位仁兄,各位大人,大家真个不想留在衙门内过夜,真个安心回府的话,我告诉各位一条捷路……我已和王寅伯说好了,他也点了头。大家可以打从督练公所穿出去!……”
“是啰!那是可以走的!穿出去,便是督院东街了。”
徐琯继续说道:“今天督练公所也扎了兵。王寅伯说,四点钟以后要锁门。各位要走,必须这时候就走!……”
“当然即刻就走,谁还想留连下来呢?”
徐琯继续说:“还有。最好是三三五五地、从从容容地走,不要成群结队,不要吆吆喝喝!若是被队伍拦阻盘问,大家必须服从,大人老爷的架子千万别拿出来自讨没趣!……”
“这成什么话!这儿并非营盘,怎么行起军法来了?”
徐琯继续说:“走出督练公所大门,可就不要折身回来,因为情势不同,准出不准进!……还有,还有,今天衙门外面秩序很乱,不说官兵的队伍庞杂,并且还有不少匪徒借故生风。要是碰着冲突起来,枪弹是没有眼睛的,带了伤,或竟被打死了,这冤枉的责任只好各自去负!”
“啊!这倒是可虑了。看来,还是不要去冒险的好哟!”
不敢冒险的很有一些人,连民政科的两个录事一个核对在内。
蹇小湖、黄澜生毫不迟疑,立即偕同三四个人转过夹道,向督练公所的后门走去。韩同书犹豫了一下,不再等待尤安,也追随着他们跨进督练公所后门。故意放缓脚步,作出一种若无事然的态度。
但是刚走到第三进的穿堂,——果然每进房屋都有一些戴制帽、穿制服、系皮带、打裹腿、登皮鞋、负背囊、执洋枪的新式陆军在那里站哨起坐,却没有要阻拦和盘问他们的意思。——忽然看见尤安急急忙忙从外面走入。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正是蹇小湖盼了半天的蒋福。
“尤安!……怎么会打从这里进来?……”韩同书才问了这么一句。
蹇小湖已经向着蒋福骂了起来:“混账东西!简直不能使用你了!只要一离开我,便看不见你的影子。你晓得今天是一个什么日子?老半天找不着你,你奔到哪里去了?”
“老爷,你还要骂咧。起先不是为了送老朱去红石柱军医学堂,我还不能走出仪门哩!”
“咹!送老朱去军医学堂?”
“嘿!老爷,你咋个晓得哟!大堂上一开枪,那枪子就朝着仪门这边飞。我同着那一大伙拿先皇牌位到衙门来请愿的人刚挤进仪门,看那阵仗实在走不过大堂,我只好闪到那伙大班堆里去躲了下。得亏我是蹲在老爷们的轿子中间。大堂上开枪后,才没被大家拖走。好些大班挤在人丛中看热闹。有的被逃跑的人裹走了,有好几个就着枪子打伤。老朱就在这时带的伤。”
“打伤在哪里?不重罢?”蹇小湖在问。
韩同书也同时问道:“蒋二爷,我的大班有没有带伤的?”
“这倒不清楚。伤的死的一大坝。大堂上、两边走道上,就连仪门内外,都在放枪。有的朝着天打,有的朝着人打……”
尤安插嘴说:“我们的大班没有伤,没有死,就只不能出来,连轿子都一齐扣留在仪门内。我刚走出仪门,就不准再进去。凭你怎么说,全不中用。所以我才打从督练公所走。好在陆军副爷通商量,我只说了声衙门里的人……”
黄澜生问道:“尤二爷,我们的轿子大班都不放出来,那、我们怎么搞呢?”
蹇小湖仍在问他的跟丁:“你又怎么晓得走这一条路呢?”
“我把老朱搀扶到军医学堂——他龟儿,不过大腿上穿一个洞,比别一些人就轻多了,他却哭得比啥子人都凶。所以陆军副爷才叫我先把他弄走。他龟儿汉仗又大,背不动,只好搀着走。把他送到后,我就跑回公馆去……”
他们已快走到头门。
蹇小湖立即站住说道:“公馆没事罢?火没烧着罢?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火!到底哪里起的火?”
“哪里起的火,还没打听准确。现在已经萎下去了。离公馆大约还有条把街远,太太倒不愁火。太太只愁的是老爷。我连气都没喘过,就立逼我来接老爷回去。刚走到这里,恰巧碰见尤二爷。”
已经走出督练公所大门。蹇小湖来不及和大家告别,遂带着蒋福赶先走了。
韩同书和其他两三人都住在东门这一头,而且很近,相距总不过两条街,不坐轿子,仅止被人讥诮为有失官体而已。在目前这种形势下,即是说满街是兵,没有一个普通百姓,你便穿上袍褂官靴,戴上翎顶大帽,你走你的阳关大道,谁来管你,更没有人会笑你,何况大家都穿的便服、薄底靴?因此,大家一走到督院东街,不由长吁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都向东头的南打金街南口走去。
大家都走远了,黄澜生一个人还站在督练公所大门边踟蹰不定。手上一只皮护书,由于没有拿惯,不晓得如何拿才合式。
天上阴云密布,看来像个下雨天。要是步行回去,一定会遇雨。既无轿子,又没有雨伞,难道光着头皮去淋吗?那么,仍然回衙门去,——徐保生说不能退回去,当然是王寅伯恐吓大家的话。尤安、蒋福不是声明一声,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么?——更不好。自己在公事房熬个夜倒不要紧,不走的人有那么多,说不上寂寞。但是一想到家,一想到从未无原无故与自己分别过一宵半夕的太太,再一想到绕膝索笑的小儿小女,恨不得一气就跑回,即令白雨倾盆,也无所谓了。决定走!好在自己也常常步行,今天步行一趟也算不得纡尊降贵。
门口一个站哨的陆军军人见他像要向西辕门走去的模样,便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这位老爷为啥不朝那头走呢?”
“我住在西御街,是应该向西走的。”
“我劝你老爷多走几步路,绕过去的好。”
“却是为了啥?”
“我晓得辕门内外都布了岗,不准通过。学道街、走马街那一带已有命令叫阻断交通。除非你有特许状才能走。”那军人还在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说:“若是我们陆军布的防哨,又好通融了,只要你说清楚,哪里来,哪里去。……”
一个军帽上有一条金线标记的军官走出来,站哨军人连忙立正举枪。
黄澜生只好打定主意,也向东头的南打金街走去。
果然满街是兵,而且是青布包头、麻耳草鞋,两个肩头上各沉甸甸地斜挂一条也和所穿衣裤一样的灰布做的子弹带、手上一支九子枪并不好生拿着的巡防兵,一个个立眉竖眼,好像满脸都生的是横肉。光看外表,已和陆军不同。黄澜生捧着皮护书,小心翼翼地从行列中穿出,一直走到丁字口上。
向北一条就是南打金街,通出去是东大街。照路线说,黄澜生是应该打从这里走的。他本也安排从这里走。但是举眼一望,也和督院东街情形一样,在街上站成队的全是兵,全是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巡防兵,没一个普通人在走路。
向南一条是向来就不当道的丝绵街。这时,更显得冷清清地也没有兵,也没有普通人。跨在金河上的古卧龙桥的重檐翘角的桥亭,更其巍然。虽是一条好像生气很少的街,但在黄澜生看来,反而感觉平安得多。他于是就取道丝绵街,过了古卧龙桥,走入更为偏僻、只有不多几家公馆门道而无一间铺面的光大巷,沿着汤汤流水的金河,静悄悄地一直走到一洞桥街。
有兵的街道走起来固然有点使人胆怯。但是没有人迹的街道走起来却也有点令人心惊。看来,还是该选那些有人无兵的街道才是办法。黄澜生站下来估量了一下:他目前走的是金河南岸的街道,过了一洞桥向西,便是金河北岸的街道。第一条是半边街,差不多都是绸缎铺和机房,街道不冷僻,并且有几家绸缎铺他还常有往来。像这样的街当然入选,但是也不对。因为半边街向西出去,是青石桥,那个陆军军人不是说过青石桥就有巡防兵吗?走去被阻拦住了,反而不美。他想了想,遂向街的南口走去,再向西是东丁字街。
这条街倒不算怎么冷僻。街中还有一院大房屋,是湖北、湖南两省在四川作官的人,因嫌湖广会馆陈旧了,而且首事们大都是已在四川落了业的小绅士、小商人,做起会来,一同起居时,和他们的身分不相称,于是在湖广会馆之外,另自集资修建了一所堂皇富丽的两湖公所,用作他们聚会游燕地方。里面布置有一个“音樽候教”即是说请客坐席看戏的座落,黄澜生曾经应他湖南同寅之请,来坐过席,看过戏。这时,两湖公所也和这条街中其他一些公馆、门道、院落一样,两扇黑漆门扉关得死紧。
走到西丁字街才看见了人。黄澜生放缓脚步,吁了口气。不但感到头上背上全是汗,并且两只脚胫也确乎觉得有些疲软。尤其讨厌的是那个皮护书。穿着马褂靴子,而手上抱着一个皮护书,这成什么名堂!再向上一望:天更阴沉,雨好像等不到一顿饭的时候便要下了。“唉!如其有乘轿子坐上,多好哟!”
留心一看,一家铺面虽也阖上了铺板,但也敞开着两扇铺门。门外也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些的站着,一个业已中年的衔了一根短叶子烟竿蹲在檐阶边。就人的模样而言,很像轿夫。再看屋檐口一块不很触目的吊牌,标题着:“易洪顺花轿执事行”。岂不就是轿铺啦?
“轿子,打一乘出来!西御街!”
两个人都不开口。只那年轻一些的人泛起红沙眼瞅了他一下。
黄澜生再把吊牌看一遍,没有错;又进前两步走到铺门口,伸长脖子向里面一望,不是轿铺是什么?三面靠壁的通铺上还横七竖八地睡了几个人,架子高处,一排六乘小轿一乘不少,屋角上一个小行灶一个大炉子,两个人正在那里做菜,做饭。
“轿子,只要一乘,到西御街!”
毫无动静。一会儿才有一个苍老声音懒洋洋地答说:“没人抬。”
“开顽笑的话!铺里铺外,睡着坐着的不都是人么?”
另一个声音:“就是不抬!”
“路不远,充其量五条街嘛,多给几十个钱,好不好?”黄澜生的话不是商量,已经近乎恳求了。平常日子,不会有这种声口的!
“钱是小事,性命要紧啰!……”
就是那苍老声音接着说道:“硬对!人无贵贱,性命都只有一条。今天不挣钱,明天还可以挣,今天丢了命,明天就找不回啦!”
黄澜生故意笑了笑道:“何至于就要命!”
“你没有看见罢咧!文庙前街的口子上打死两个在那里摆着的,不就是云台司吗?”
这时已有四五人,大概都是左右几家做家具出卖的木匠师傅,也在街边闲望,便围拢来看。其中一个就搭起话来道:“今天真是个大日子,成都省从来没有过的大日子!好端端地会开起红山来。我才从北门上回来,他妈的,大什字那头,听说打死三个。东大街、走马街、院门口,没一处没死人……”
另一个人抢着说道:“制台衙门更多,死了一大坝,满地是血!”
“开红山,到底为了啥?”一个人这样问。
“他妈赵屠户杀人,还和你讲道理么?只能说今天大家背时,碰上了!”
一个老年人叭着叶子烟叹道:“也是现在的世道哟!从前制台衙门杀一个人,谈何容易!写公事的纸都要几捆。人命关天的事,好不慎重。今天不讲究这些了。管你啥子人,管你啥子事,红不说白不说,噼呖叭喇一阵枪,成个啥名堂!说起来,总怪百姓不好,总怪百姓爱闹事,他们做官人总有理。今天呢?百姓不曾造反,做官人倒胡行非为起来,你们看,这是啥子世道!”
话一说开,听的人越多,登时就是一堆。
黄澜生晓得坐不成轿子,又怕下雨,遂耐住热汗和疲乏,取了条比较短些的路线,急张忙忙向西御街走去。
离大门还有几丈远,两个孩子便像飞鸟似的,从门旁石狮边跳出,对直向他跑来,一路喊着:“爹爹!……爹爹!……”
黄澜生顾不得在街上被人看见会议论他有失体统,他已蹲了下去,把皮护书放在衣襟兜里,张开两手,让婉姑扑进怀来;一把抱起,在她红得像花红似的小脸蛋上连亲几下。只管做出笑脸在说:“闹山雀儿!爹爹的闹山雀儿!爹爹的小乖女!”可是眼睛已经又酸又涩。
又伸手去把振邦的肩膀拍两拍道:“你们怎么跑上街来了!……妈妈呢?”
两个孩子争着说道:“妈妈急得啥样……尽等你不回来。……街上人乱跑……楚表哥也没回来,他在学堂里。……妈妈说,叫哪个人来找你呢?……全街闹震了,又不晓得啥子事。……后来,听说制台衙门的兵开炮火打死多少人。……你咋个这时候才回来?……妈妈在轿厅上等你。……”
皮护书交给振邦拿着,两手挽着孩子,还没走拢,看门老头已经满脸是笑地在大门外迎着道:“菩萨保佑,老爷回来啦!”
罗升也病体支离地扶着一根竹棍站在门房旁边,带着苦笑,呻吟道:“哎哟,老爷回来啰!……真莫把人急死!……”
黄澜生今天不晓得为啥原故,一看见家里人,不管是哪个,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他既恳恳切切回答了看门老头的欢迎,还站下来问了罗升的病况,好像今天才知道罗升病倒了似的,要不是他的太太在轿厅上大声呼唤他,大约再五分钟他的慰问辞还说不完哩!
当然,一看见太太,情况又有所不同,即是说什么都不顾了。站在旁边并嘻开嘴巴向他打招呼的何嫂、菊花,全未挤进他的眼睛。他这时的眼睛里只装了他太太一个人和遏制不住的两泡泪水。
他甚至还伸出两手,要去捉握太太的手。
黄太太眼睛四下一溜,登时飞红两颊,装做要生气的样子,把身子一侧,说道:“你也学上周宏道的好模样了,动不动就和人家拉手。……”
振邦抱着皮护书又跳又笑道:“看啰!爹爹要和妈妈行握手礼啰!”
婉姑一下抱住她爹爹的膝头叫道:“先跟我握一个,爹爹!……先跟我握一个嘛!”
于是笑声充满了轿厅。
菊花伸手向振邦道:“把皮护书拿给我!……为啥轿子还不打进来?老爷的烟口袋、铜脸盆呢?”
这一下老爷也才想起了:原来自己是走回来的!
就这时,密密麻麻的秋雨恰像无数条细绳从天上直挂下来。“得亏我奔拢了,不然的话,真不免要淋得跟水鸡儿一样!”
黄澜生一肚皮要倾吐的话便从这里开始。一直到一顿饭吃完,——虽然来不及叫火房老张准备新鲜菜,为了给老爷压惊,也为了安慰自己,黄太太还是把昨天吃供饭没有喝完的允丰正仿绍酒叫何嫂烫了一壶,同老爷对饮了几杯。——他才粗略地说了一遍。
正洗脸漱口时候,看门老头进来报说:“郝大少爷来了,在小客厅里。”
黄太太道:“一定来打听今天消息的。”
“说不定也有些消息要告诉我。”
“那么,我也要出去听听。”
“当然可以的。两个娃娃却不能出去。叫菊花带去扮姑姑筵儿……哦!我书柜里还有几本《点石斋画报》,拿去看。”
果然,当主人夫妇一到小客厅,郝又三已像有点等不得的样子,连女主人都忘记周旋,便冲着黄澜生叫道:“想不到九里三分的成都公然闹到了流血程度!澜生先生,请你赶先告诉我一句,蒲先生他们几个人可还无恙么?”
及至听说几个人都被捆绑起来几乎弄到斫头,他更脸色惨白地喊叫一声:“啊也!竟有这样的事么!那么,不出家严所料,倒是躲避了还要好些!”
他更搓着两手道:“这也怪伯英、梓青、雍耆、表方几位先生太仗恃自己的地位和声望了,总认为老赵不敢犯天下之大不韪。也太把预备立宪一句话信真了,以为新法一实行,我们立刻就是文明国家,以前那些专制黑暗,便不会再有。现在看来,伯英他们,诚如葛世伯所议论的太书生了。唉!这一个筋斗栽得不轻啊!”
到此,他才从衣袋里摸出他的孔雀牌纸烟,就主人递过去的纸捻吸了两口道:“澜生先生,大约你昨天也就晓得了罢?”
“什么事,我晓得?”
“就是今天擒拿蒲先生他们这件事。”
黄太太插嘴道:“昨天舍间供饭,烧袱子。他告了假,没进衙门去。可是孙雅堂大哥来舍间吃饭时节,也没有说啥……”
黄澜生不等她说完,已向郝又三问道:“难道你昨天就已晓得了?”
“岂止晓得,我还同家严一道特特跑到蒲先生家里,并把罗先生、张先生和颜世叔都请了去,把消息告诉了他们。家严还再三劝他们暂时回避一下,免遭老赵毒手。道理讲了一长篇,罗先生、张先生都答应了,我也准备去姜牧师那里找夏洋人去了的,偏偏蒲先生几句话又将局面翻了过来,大家竟决计不打躲避主意。听说昨夜打更时候,一个奉教的铁道学堂学生也因从洋人口中听见消息,赶着去劝告大家,并且把长途轿子都给他们包好了。但是他们还是一笑置之,认为是谣言。蒲先生甚至还认为是老赵故意用的诡计……”
黄澜生拿着点水烟的纸捻向他一摇道:“请你莫忙说下去。我先问一句,你这消息从何得来?是洋人告诉你的吗?洋人又怎么知道呢?”
“我倒不是直接从洋人那里听得。说起来,是得之无意,但也太巧了。我认识一个土粮户,是新繁县的一个团总叫顾天成,他是一个挂名的耶稣教徒,也是一个热心的同志会员。他有时进城来,总要到铁路公司找我谈谈这样,说说那样,和我很要好。昨天下午,我在东珠市巷李家吃了饭回家。刚走到新开寺,恰巧碰着这个顾天成,匆匆忙忙像开小跑似的,向北门城门洞飞走。我唤住他,还没问他为啥要这样跑,他便把我拉到街边,悄悄告诉我,是住在陕西街的那个姜牧师叫他赶快回去,说成都要出大事情,说不定城里秩序要大乱。原因是上午洋务局用公事通知现在城里的各国洋人,尤其是传教师们,叫他们无论男女老幼,限定下午六点钟以前,一律迁到四圣祠教堂里去,以便赵制台派兵保护。如不依限迁去,那么,发生非常事故之时,赵制台兵力有限,就无法尽他保护之责了。夏洋人向姜牧师说,拿目下中国文明进步的程度来看,中国百姓已经没有仇教的心意,要说有什么非常事故发生,一定是中国自己的事情。中国自己事情,在目前成都,自然就是争路风潮。看来,罢市罢课闹得太久,赵制台没法叫四川的绅士听话,他就没法管理四川百姓。赵制台要管理好四川百姓,必然就要四川绅士服从他的意思。他现在一定要用武力来压制这场风潮。首先,一定要拘捕主持争路的绅士们。如其这样一搞,你们四川又会陷入黑暗时代。我们是不赞成赵制台这种专制压迫的。姜牧师偶然说了句,既然你们不赞成赵制台,如其有些绅士到教堂来躲避时,你们肯保护他们吗?据顾天成说,姜牧师告诉他,夏洋人是点了头的。因此,顾天成才托我赶快给罗先生报信,要梓青先生也搬到四圣祠教堂去,或者到陕西街教堂去躲几天。我得了这消息,便先回家和家严一说。我还在将信将疑,他老人家倒全信了。他老人家这几天本来不大舒服,轻易不出房门的,居然强撑起来,叫我跟着,一直步行到蒲先生家。不料伯英先生才那么固执,一口咬定这是不可靠的谣言,颠转来还取笑家严,说他老人家没有主见。”
黄澜生道:“你也应该从旁劝说劝说啊!”
“岂有不说之理!不然罗先生、张先生怎能动心呢?”
“伯英说了几句啥子话?何以竟能使梓青、表方,不听你们的劝告?”
“话不太长,但在昨天那个时候听来,确有道理。所以把家严和我都被说得哑口无言。伯英先生说:‘说不定也是老赵用的诡计。不然的话,我试问,他既是要以专制手段来压迫我们,或者对我们有什么大不利,他为何要事前通知外国人,甚至说得那么迫不及待?难道他不知道我们争路事起,就再三再四告诉人民,这与外国人无干,几个月来,人民毫无仇外举动,而且还有外国人来向我们表示同情,甚至如周孝怀所说,连英国领事都愿为我们打电报到北京使馆去说话?他为何要故意使外国人晓得他要动我们的手?这中间就有文章啦。我揣想老赵的意思,就是要使我们知道他要变卦了,好叫我们让步,自行取销抗捐、抗税的议案,自行劝告商界开市、学界开课。……’伯英先生因而叹息说:‘老赵何尝知道现在是太阿倒持,我们还被人民牵着鼻子在走哩!’伯英接着说:‘其次,就是要使我们闻风潜逃。我们一躲开,自然,争路事情立刻解体,他就好用武力来强迫商界开市、学界开课。但是你们没有思考一下,我们在他未动手压迫之前就自行躲开,人民岂不骂我们软弱无能?岂不骂我们欺骗了人民?商学各界损害那么重大,到头来一无所得,他们能够不责备我们害了他们?将来还能听我们的话?还要我们代表他们么?不!不!从此以后,民意机关没有我们!法政这方面当然也没有我们!我们的名誉扫地!宇宙再大,将无我们立脚之点!你们想一想,可是这样?’伯英先生的话确有道理,所以张表方先生首先就拍掌赞成。颜世叔还泰然自若地说:‘季和服官几十年,利害是懂得的。现在国家正在预备立宪,民智大开,非复戊戌时候局面,季和也不敢把我们如何!假使季和存心横决,则我们日前联名申请暂停股东会议,静待查办,他正好批准,何必还亲笔慰留,多此一举呢?’因此,一般书生真相信老赵充其量只能虚声恫喝,谁晓得老赵才当了真啊!”
黄太太不由眼珠两转道:“这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可见人太聪明了,也不好。”
郝又三仍然在问黄澜生道:“澜生先生,依你看,蒲先生他们今后该不再有杀身的危险么?”
黄澜生想了一想才说:“照常理言,今天不死,以后就不容易再死了。不过也难说。设若季帅真个奉有上谕的话,那么,随便哪一天他都可以杀人的。”
“他奉有上谕没有?”
“依徐保生大令同我们研究来,似乎没有。”
他太太问道:“总督杀人还要有上谕么?”
“自然啰!总督再大,也不过封疆大吏,这生死之权,皇上还不能轻易赐给他哩,除非在打仗时候。”
太太又问:“那么,今天打死那么多人,并未奉有上谕,又不在打仗时候,这咋个办呢?”
郝又三这才注意到黄太太眼流眉动,颇带一种愤愤不平样子。心想:“看不出这女人倒还有些锋芒!却也问得对!”
黄澜生蹙起眉头道:“这就不能讲道理了,只能说那些人死得冤枉而已!”他又掉向郝又三道:“我至今还想不通,那般百姓怎么晓得那样快?这消息是哪个传播的?是不是铁路公司的人搞出来的?”
“恐怕不是的。我已听说,铁路公司从早就被巡防军和警察包围了,不准一个人出入,现在还没撤围哩。”接着他把纸烟蒂向屏门外一丢,站了起来道:“澜生先生,你今天受惊够了,好生静一静。趁天色还没有黑,我打算到铁道学堂去看一看。”
“我在路上听说,文庙前街不准通过。并且说,打死有几个人。恐怕铁道学堂也被兵围了罢?”
“文庙前街也打死有人?……大什字大清银行门前也打死有人!听说还是一个街正。就因为那里的枪放得密,声音很大,才把家严吓了一跳,硬不准许一个人出大门。所以直到这时,我才冒雨出来打探一下消息。”
黄澜生才注意到郝又三脚上是一双旧皮鞋,已溅了好些泥浆。
“我以为你坐轿子来的。正待问你下了雨后,街上还好走么?”
“雨不住点,街上行人当然不多。不过坐轿子太惹人注意了,不好,并且好几处大街街口都扎有巡防兵,关着栅子不准通过。我是打着雨伞,专找那些偏街僻巷,没有栅子,没有兵的地方钻来的。”
黄澜生笑道:“我还不是这样回来的?可谓英雄所见,大略相同!”
主客已经来到大门外,郝又三已经把雨伞撑开,已经在向主人告别,溅有泥浆的旧皮鞋已经步到石板铺的台阶边了,突然一个年轻人从密雨中一溜一滑地走来。他那样会走烂泥路:高高挽起的毛蓝布裤脚下面露出来的白白净净的小腿肚上虽也溅了一些泥巴点子,但是不多;甚至光脚上穿的那双草鞋也未着泥浆糊得眉眼不清。也打了把雨伞,因为顶着风雨,伞打得很低,几乎把头部完全遮住;一丈内外,还只看得见项脖以下披在身上的一件旧得快要化丝、变得不知本来是何颜色、大得更不合身的绸里缎面夹小袄。
但是郝又三就从那件原来并非夹小袄而是他穿过好几年的阿侬袋上面,认出了来人。
“这样会走烂泥路!我默道是哪个,原来才是你——高升!”
高金山跨上台阶,旋收雨伞,旋向郝又三打着招呼道:“今天大少爷可受了惊啦……”
“你是高升嘛!”黄澜生怔了一怔才问。
“是的,黄老爷。我已经替楚先生送过一次信……”
“你也是高金山!”
“现在名字是叫的这个。”他已从汗衣荷包里取出一封信,交与黄澜生道:“这信,也是楚先生特别叫送来的。”
黄澜生一面接信,一面在问:“楚先生呢?”
“走了,在下雨之前,就同着五六个人背包打伞走了。……”
黄澜生来不及看信,便问郝又三道:“高金山就是高升,你一定老早就晓得了的?”
“不管老早,也是今年春天才在学堂里碰见的。这件夹紧身便是那时送他的。”
“那么,一件事同你私下谈一谈。”黄澜生又掉向高金山说道:“你到门房里去坐一下。说不定看了信后,我还有话要说。”而后他才放低声音,凑在郝又三耳边说道:“我今天从制台衙门走回来,才懂得没一个底下人跟随着,不特诸凡不方便,甚而走到有些僻静地方,像金河边、一洞桥那一带,鬼都不生蛋的,孤单单一人走着,实在有些胆寒。目下罗升的病还没有好。就好了,我看他那个痨病框框,也只能留在家里做点小活路。所以楚用曾经举荐高金山来帮我,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用人不用人,是你的权利,怎么问起我的意见来?”
“如其高金山不是高升,那、我就用不着问你了。”
“你的意思,是否以为高升曾经拐过我家丫头,你现在使用了他,怕我说你收藏奸宄吗?哈!哈!如果这样,澜生先生,那、你还是一副腐败脑筋,算不得维新人物啊!”
“我不晓得你早已知道了他,并赐过他衣服。但还有一点,你倒是维新人物,恐怕你府上的人未必人人如你。我担心用了他后,将来带到你府上来,该不会惹出啥子闲话罢?”
“决然不会的!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就可以大放其心了。……高升和春秀——你晓得的,就是他拐走的那个丫头。在今年三月里一天,还特别带上他们的三个娃娃,买起点心,到舍间去过一次。……当然,事前由我疏通好了。他一家去,作为归门请罪,我们全家哩,一字不提,作为既往不咎。两夫妇倒也伶俐,不到半天工夫,居然把老爷、太太、少奶奶巴适得眉花眼笑。二小姐当然不用说了,临到擦黑走时,二小姐给的东西格外多。我想,三叔和春兰要是在家里,也会送些衣物的。……”
黄澜生不等说完,已嘻开嘴唇笑道:“早知如此,我今天也不致担惊受怕。今天不是得亏两个同寅的家人跑进跑出,就连衙门里那些惊人消息还未必知道哩。你说身边没一个得力的家人,怎么行啦!”
郝又三再一次把雨伞撑开道:“就为了这一宗,我也赞成你把高升用上。只有一点:他现在有老婆,有娃娃的人,要供家养口,若果按照我们已往用人的工钱,只怕紧了点。”
“老弟,你放心!我虽然脑筋腐败,这点儿人情世故,我还懂得!”
郝又三忽又把雨伞收上道:“高金山刚才说,楚用走了。还说,同着一伙人背包打伞走的。你看看他信上是咋个说的。我想,这些学生们之走,该不会和今天的事情有干罢?”
“当真,我还忘记了看信!”
及至把信纸抽出,却因写的字太小,老光眼镜又未在身边,只好递与郝又三道:“你代看罢,我这双眼睛喽!……”
“好潦草的字!……哦!是这样的。楚用告诉你,前两天在各处散发的那种《川人自保商榷书》原来是高等学堂一个学生叫阎一士这人搞的。他今天在正午时候,听见蒲伯英、罗梓青诸人被邀入制台衙门,便直接打了两次电话给老赵自首。到下午,果被一名军官带人到学堂抓了去。于是学堂里便传遍了。说,但凡与争路风潮有干系的学生,都要被逮。他们学堂里的谣言更凶。说,屠致平把几个参加同志会人的名单已开送到制台衙门去了。并且听说街上很乱,死的人不少,走的人也不少。他们几个人只好出城暂时躲避。请你二老原谅他没有赶回来和你们告辞。……真没有想到,《川人自保商榷书》是阎一士搞的!我还是不敢相信。或者楚用听见的仍不免是谣言。”
黄澜生无意识地把手一挥道:“这个人好不胆小!为啥不到我家来躲,却跑出城去躲?”
郝又三猛然想起丁未年尤铁民躲在他家,使他一家人提心吊胆的情形,便道:“以我家的经验来说,你倒是不要存这希望的好些!”
“信上只说了这一桩吗?”
“只这一桩。信末批了一笔是:‘高金山事,请表叔速决。闻屠监督已决心开除之矣。’我看,你此刻就和高升说明白,明天就叫他来上工,于你不是也方便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