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澜生家把彭县百姓怒打经征局一件事情,当作龙门阵在摆。但是在制台衙门二堂以内,却正因为这事,酝酿着一种极大的变化。
唐豫桐的太太田小姐从彭县一回省,就撩着她老子、营务处总办田征葵,生死要她老子立刻调动大军,到彭县去杀一些人给她雪耻报仇。依照田征葵一个人的脾气,这事本可办到。但他还算想了一想:“目前保路风潮这等严重,省城又罢了市,绅权民气正在嚣张时候,若是不借个大题目,老头子不见得会答应?若要老头子答应,光靠他一个人去说,似乎不行罢?”于是就支使女儿到制台衙门来找干妈和两个干哥哥,添盐搭醋,硬把打经征局说成是彭县百姓有意识的造反。
田小姐这样哭诉,唐豫桐飞禀报省,还把彭县知县安复堂栽诬了一笔,说百姓无端打劫经征局,知县安令坐视不理,致令全局被毁,丁役且有伤亡,看来,显系安令心怀不满,勾结劣绅地痞出此下策。
赵尔丰太太李夫人当然吵着说要严办一些人。四少大人因为和安复堂友好,又受了藩台尹良的托付;同时得到彭县密禀和安复堂的私函,对于事情原委,大体清楚;明知是干妹妹的不对,但也主张要严办一些人。四少大人于是遂同田征葵、王棪几个人商量了一条移尸磕诈的妙计,简直就认定打毁彭县经征局的行为,完全出于彭县保路同志协会干的,而从中支使的,不消说,就是省城的保路同志总会和铁路公司里一般主持闹风潮的人了。这样,既可开脱安知县,又可借此把同志会、股东会等人的气焰压一压。若果能够出手拿办几个人,说不定保路风潮还可因而平息,罢市罢课的问题,也就连带解决了。
赵尔丰召集一般心腹谋士来研讨了一下。杨嘉绅赞成用严重手段来对付。认为督办大臣端方拍来的指示方策的密电,确有奉行的必要。四川绅民这种不可理喻的要挟,若不即刻采用严重手段,一定会演成危难局面,到那时,就更不容易收拾。但他不赞成拿彭县事情作为发端:“彭县到底只是一个县治,与省城相距在百里之外。若说同志会有什么不轨行动,为何不在省会发端呢?何况经征局在县衙门内,经征局被捣毁了,县衙门却安然无恙,同志会既要作乱,为何反而保全了行政衙门?其次,是事情业已敉平了几天,出手的人已经捉获,安令已有通禀递省,如令旧案重翻,似乎也不妥当。”
赵尔丰也因布置尚未就绪,顶重要的就是还有八营巡防兵没有调齐,因此,他便点了点头。
田征葵这人绰号莽子,是不大会用思想的。当下就悻悻然地说道:“照你说,那不是一定要等到他们真个动起手来,我们才能下手么?”
杨嘉绅狡猾地微微一笑道:“按道理,应该如此。”
“怎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呢?要是拖上一年半载,我们也得等吗?”
“要不到那么久罢?”
果然,罢市到十二天上,形势就陡然加剧起来。
罢了十二天市,绅士们——尤其是铁路公司、股东会一般负责任的绅士们反而着起急来,天天打听北京方面有没有回文。电报局总办也是一个半官半绅的四川人胡嵘,他因为参加了争路运动,在五月下旬就被邮传部撤了职。却因局里职员一致拒绝新局长接事,所以他和局务仍然藕断丝连。据报务员向他密禀说,近来由北京、由武昌、甚至由奉天拍致赵制台的,完全是密码电,内阁的官电却没有。没有内阁官电,即是说北京对于成都的罢市,是不在意下的。对于全城文武满汉官员代奏出去的那篇自行转圜以求从速了结的呈文,也无意采纳的。那么,这怎么办呢?许多人忧愁得睡不好觉。但是当着人还必须说一些硬话,若其不然,就平日的至好朋友也会声色俱厉地责备你不应该到中途来泄气。
七月十二日下午,又是开代表会的日期。官员们到齐了,都在西花厅里休息。一般负责绅士在陪着闲谈。罗纶满面愁容地向着提法使周善培说道:“孝怀先生,我们以朋友私交来谈一谈当前事情,好么?”
“好的。我也晓得你们现在是骑虎难下了。不过总要想个方子,先把市开了才好呀。”
罗纶搓着两手道:“我们就是想不出方子啰!”
周善培向四下一看,官员中除巡警道徐樾、劝业道胡嗣芬不多几人外,布政使尹良、盐运使杨嘉绅都没来。遂沉吟了一下,把眼珠一转道:“你们以前不是拟议过:如其罢了市,尚不足以耸动朝廷,仿佛还要提倡一件什么呢?”
四川商会前任总理,现在当着一个大规模的印刷公司——昌福公司经理的樊孔周到底年轻一些,便从旁接口道:“我记得,似乎是邓慕鲁先生提出的,把常年捐输拿来扣抵股息,不再缴库。”
商会总理廖用之虽然是个矮子,毕竟不像一般人所说有心计,也接着说道:“不只这一件,还说过,连地丁钱粮,杂捐厘金一概不上。各县收了的,暂由各县保管,不必再运省库。非等路事圆满解决,人民不再缴纳分文。据说,西洋立宪文明国争民权时,就是这样干过。”
周善培很有意思地笑了笑道:“在官言官,我当然不赞成你们使出这个撒手锏。但是虚晃一下,作为一个花招,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别一方面,只求能够开市,不要当了真,倒未尝不可来一下的。梓青,你们斟酌罢。”
一间相当宽阔的花厅,一下便寂静起来。好多人都在沉思,有些人虽在说话,却也是嘁嘁嚓嚓的耳语。
樊孔周向罗梓青摇了摇头道:“罢捐罢税,关系太大了点罢?”
“当然啰,要不是有绝大关系,也转移不了众人的目光。现在的人心,已经像一头没笼头的野马,你没有缰绳在手上,你就没有本事去驾御它。”
“这能算缰绳么?”樊孔周脸上很是黯淡。
“不算缰绳,也算一把草料。只求它不要拖着我们跑下悬崖陡坎,只求它因了草料能够回头走入平川,我们再想方子。”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么?”
周孝怀已经在向他们询问:“商量好了不曾?”
罗梓青皱着眉头道:“只好这样了!不过总得有人来提个头。我看,孝怀先生,今天的会,得请你先演说。”
“这怎么可以!”
“今天的会目的原在劝他们开市开课,你们官员不先演说,我们怎好开口呢?”
徐樾、胡嗣芬、提学使刘嘉琛、成都府知府于宗潼也都说,百姓都钦佩他,肯听他的话,上次众人要到院上去请愿,要不是他出来说话,谁挡得了?今天叫众人开市,当然他得演说。何况转移目的的话,只要他提到口边,并不要他主张,这还有什么顾虑?并且是大家公推他的。
他一高兴,也就忘记了赵尔丰、尹良、杨嘉绅这般人对他的怀疑和不满。遂道:“那么,我来提个头,等我演说之后,梓青,你就来谈以田赋扣抵年息。你是股东代表,又是咨议局副议长,你来说这一层,最为妥当。至于说罢捐罢税,我们以为叫孔周来谈。他是商界中的人,捐税和他们有切身利害,他一定谈得鞭辟入里,你们看怎样?”
他认为罗梓青是他朋友,樊孔周是他学生,此刻又是他们来求他,他这样支配了,难道还不对?并且看见大家都点了头,他遂满有把握地偕同众人,等时间一到,走入会场。
今天的会场气氛也和往次一样,只是代表要多些,天气闷热,扇子也要多些。
周孝怀走上讲台,不忙不慢地开口说道:“各位,算到现在,罢市已经十二天啦!这十二天的日子真不好过哟!我说不好过,并不光指的是天气不好,大家心头烦恼。我是说这十二天,大家把铺门关着不做生意,进项没有,但是饭总要吃。既然吃不到利,只好吃本了,今天吃一点,明天吃一点,你们都是做生意的商界朋友,难道没有一张算盘在心上?你们一定算得出,这十二天吃掉了多少本钱。做生意的人闹到坐吃本钱,这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
会场的人有一多半垂下了头。当然,他这开场白已触到大家的心病。
“明晓得罢市是不好过的事,是痛苦的事,大家为啥还坚持了十二天,至今还没有松劲的样子呢?自然,大家的目的,只为了抵制邮传部,只为了要借以感动朝廷,感动政府,希望政府能够采纳大家的意思,把争执了几个月的借款合同先交给资政院和咨议局去审议。但是政府远在北京,离成都几千里,它没有亲眼看见这种痛苦的情形,它仿佛就不大感动;我们文武官员电奏出去,已一个星期多了,到今天,还未接到答复;政府这样从容不迫,这样不明了四川人的迫切希望,可以证明,罢市似乎并不是一件可以感动政府的武器。大家以前的想法,依我看来,是错了!……”
会场里虽没有巴掌响声,但看得出大家的脸色是承认他的说话说对了。
“大家忍受了十二天还能维持秩序,这真了不起,连外国人都在凑合。……”
他这句话是有根据的。
罢市到第八天上,驻在成都的英国总领事曾特意去拜会周善培。开头谈到罢市情形,英国总领事很是恭维成都秩序良好,他说:“我们英国也常有罢市的事。但不过三天,秩序就难维持了。”接着便假作不知地问到为什么要罢市?周善培把争路事件大略告诉他一番,着重说到借款合同订得太苛太刻,四川人民坚决反对。英国总领事说,果因借款合同订得不好,那是可以由英国公使出头,调停修改。因为中国政府只是向银行借款,并非通过四国政府,外交官员是可以从中设法的。他请周善培通知铁路公司,把哪一些不能同意的地方提出来,交他打电到北京英国公使。周善培认为英国总领事既自愿帮忙,事情定有转机了。登时通知铁路公司,连夜连晚就签出了十条应该修改的地方,并译成英文,在七月初十日,周善培就用公函把这份译件送去英国总领事馆。第二天,接到回信说:“接准来函,立将铁路公司签驳各条,摘要电知本国驻京公使,请为转告铁路公司同人,一礼拜内当有答复。希望公司同人转告成都人民,安心暂待,勿过忧虑。”周善培在七月十一日特为到制台衙门,把这事经过,当面告诉了赵尔丰;还建议再一次同将军、都统、提督联函打一通电报到内阁,把英总领事征求民意,致电公使一事,特别提出,希望内阁早作决定。赵尔丰和众人本来希望早一天开市的,当然都允许了再打一次联名电报。
不过他这时在会上仅只把英国总领事对罢市以来,秩序还能维持的一番话,重复了一遍后,接着说:“大家忍受了十二天,到底是不容易的。设若再罢下去,大家本钱吃光,不好过的日子那就长啰!到那时候,哪个还能担保市面上的秩序不乱呢?请大家仔细想一想,罢市这种武器既然使了无效,为了感动政府,是不是应当改换一种武器呢?”
他住了口。会场上也异常沉静起来,似乎连扇子挥动的声音都没有了。
他两眼望着罗梓青和樊孔周,两个人还在你推我,我推你,好像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像今天会场里这样一种安静气氛,几乎是从五月二十一日以来,还是第一次。一般官员都愉快地换上了一番笑容,几个人在悄悄说:“周法宪真有口才!看光景,众人已被他说服了,只要罗梓青加一把劲,大概明天可以希望开市了。”
巡警道徐樾才正这样心里估计,忽然看见一个身体不高,削骨脸上带着一层鸦片烟容色的中年人,由会场走上讲台,从周善培的身后,绕到他的身旁,像影子似的,亸着一双掩过手背的长袖,规规矩矩同他站在一排。这人一下就开了口,声音不大,可是每一个字都传遍了会场。
他说:“各位同胞,铁路没有了,四川也没有了!铁路争不回来,我们不开市!”
登时全会场响应起来:
“对!铁路争不回来,我们不开市!……”“对!我们罢市为了啥?好 头的事,就开市了!……”
那个削骨脸刚上台时,楚用怔了一下,及至他溜下台后,才想了起来道:“啊!这烟鬼,同志会成立那天,签名捣乱的就是他!”
正待起身去找那个削骨脸,樊孔周已登上了演说台。
“同胞们……”
会场里已没有以前沉静了。
“刚才周大人说的掉一种武器。这武器……就是股东会曾经议决过的办法!……”
他有点发慌,忘记在花厅里约好的:他只应该说罢捐罢税。他却把派给罗梓青去说的拿田赋来抵扣股息一层,首先提了出来,还很用力地讲了好几分钟。周孝怀、罗梓青都很着急,但也只好呆瞪着他。
“……第二,那种从嘉庆年间,因为打白莲教匪就兴起来的常年捐输,已经一百年有多,别的省份是教匪打平就豁免的了,惟独我们四川人还年年在出钱;并且那额子年年增加,已经加到比正经田赋还大。像这种额外捐输,我们就不应该再缴纳!……”
他说得那么强硬,当然全会场都喊起赞成来。第三,是通告各县,叫大家即日起,不要再买卖田地房屋,断绝各县经征来源。第四,是从今年起,无论政府向外借多少债,我们四川人决不负担一文、半文。
“……各位同胞,只要我们把这四种办法一实行,你们想,凭政府有多大力量,他们还能压制我们么?这武器岂不比罢市更利害吗?同胞们……”
会场里已经是一片人声。
罗纶走上演说台,才说了几句:“各位同胞,既是赞成掉换一种武器,来抵制盛宣怀,来感动政府,那、我们就很可以放下头一种武器不要再用啦!……”
一片怒吼的声音:“难道要我们开市么?……不!我们死也不开市!……两种武器为啥不可以同时都用呢?我们决议:如其铁路争不回来,我们不做生意!不读书!不纳钱粮!不交捐税!就这样,不多说了!叫我们开市的,便是汉奸,老子们打死他!……”
官员们绅士们脸都白了。有些人顿着脚地叹息说:“更搞糟了!”
更搞糟的事还有哩!那就是在第二天的股东会上,忽然发现了一种用四号铅字印在连史纸上的《川人自保商榷书》。
《川人自保商榷书》的开头是这样的:“中国现在时局,只得亡羊补牢,死中求生,万无侥幸挽救之理。凡扼要之军港、商埠、矿产、关税、边地、轮船、铁道、邮便与制造军械、用人行政、一切国本民命所关之大本,早为政府立约擅让给与外人。并将各行省暗认割分,已定界画:如江苏、江西、安徽、湖北、湖南、四川六省,与英国立约,不得让与他国;福建、浙江两省,与日本立约,不得让与他国;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省,与法国立约,不得让与他国;山东一省,与德国立约,不得让与他国,自日俄战争和议以来,又与英国立约,不得让与他国。西藏、满洲三省,则为日俄暗分;俄又侵略蒙古、新疆,将由新疆侵入甘肃、陕西;德又将侵山西、河南,以卫山东。其余直隶,虽为京城所在,日本将由奉天入关,以行侵据。尤可怖者,日于旅顺口,俄于西比利亚,德于胶州湾,英于威海卫及香港,法于广州湾及安南,早已作为战争中国之根据地:立炮台,造营房,泊兵船,制造枪炮弹丸,驻扎将校兵卒,危机四伏,一触即发。政府至此,应如何奋发淬厉,亟图挽救;反多贿赂公行,日以卖国为事,而对于人民,犹不许国民军成立,及制造军械听其自保。推其原因,政府深恐人民一强,即为彼附骨之疽,似非与中国人民同归于尽不止!外人既握中国之死命,而不实行瓜分者,非其仁爱,亦非力有不能;一则欧美各国内势未均,一则中国土地广漠,人民众多,非得深入内地,侵据铁路、财政各权,扼我咽喉,吸我精髓,则犹有烦兵折矢之劳,而或瓜分未均,反启欧美各国自相争战。以政府之疑虑难解,致外人之侵略无穷,遂将五千年古国,沉沦于九渊之下!然四川东连两湖,西连卫、藏,南连云、贵,北连陕、甘,夔门、剑阁,古称天险,铁路轮船,尚未大通,以比各行省,外人插足尚浅,势力亦薄。且土地五十万六千方里,人口有七千万,气候温和,物产无所不有,即比之日本,犹不及四川远甚。今因政府夺路劫款,转送外人,激动我七千万同胞翻然醒悟,两月以来,团结力、坚忍力、秩序力,中外鲜见,殊觉人心未死,尚有可为。及是时间,急就天然之利,辅以人事,一心一力,共图自保,竭尽赤忱,协助政府,政府当必曲谅,悉去疑虑,与人民共挽时局之危,措皇基于万世之安!谨将自保条件,分列于后,愿我七千万同胞,及仁人志士,付诸议会,讨论一是,指定方针,或得万一之幸!”
在这篇文理颇有问题的说明后面,平列了甲乙丙丁四项具体办法:
“(甲)现在自保条件:
(一)保护官长。由各厅州县城议事会通告镇乡议事会,集议:选定精壮子弟,多至百名,少至六十名,作为旧时团丁,分季轮操,常川驻守官署官局,以便保护。
(二)维持治安。现在全川罢市。万一不幸,乱民乘机肆扰,应由保路同志会会同咨议局协议,既经议决认为乱民,必先晓以大义,如其不从,乃兴大兵弹压,迫令解散,但须不行杀戮,残害同胞。
(三)一律开市、开课、开工。罢市、罢课、罢工,不过表明川人同志,其实损害甚大。故须斟酌时势,约同一律开市、开课、开工,断不可前后参差,使秩序不能始终一致。
(四)经收租税。由各厅州县城议事会通告镇乡议事会,集议:即由城董事会代收钱粮津捐与各项厘税,妥为存储,以备支拨。
(乙)将来自保条件:
(一)应请购屯钢铁,及炮兵工厂与机器厂(仍改造枪炮),昼夜加工,制造枪炮。说明:现今国于世界,莫不以铁血图存。即如日本,既战胜强俄,又恐惹起日、美及中、日战争,其东西两京炮兵工厂,遂日夜加工,如临战争。中国时局危迫万状,而炮兵工厂力至薄弱,必须日夜加工,以备外患。
(二)炼铁厂。
(三)硫酸工厂。
(四)机械铁工厂。
(五)制材工厂。
(六)酒精工厂。
(七)水电。说明:炼铁厂与机械铁工厂、制材工厂为制造枪炮之本,而百种机械工业赖之。硫酸与酒精工厂为制造弹丸之本,而百种化学工业赖之。机械与化学工业均赖电以造其精绝,且尤利用于战争。电之大源,出于倾斜澎湃之水力,四川则无地不宜,东西列强所谓富国强兵之大本,要不外是。
(八)练国民军。
(九)设国民军炮兵工厂(附设炮兵讲习及试验所)。说明:国以民为本,现今世界各国,非民尽为兵,莫不置国与民于危亡。而民兵之本,尤在炮兵工厂与炮兵制造额之应足支配国民军一倍以上。而炮兵之改良进步,尤在国民之自为讲习及试验。且外患日迫,虽有旧办之炮兵工厂,亦必有所不及。故应由国民补助之。(各外国临战之时,凡国民之铁工厂皆制造枪炮,以为补助。)
(十)铁路。
(十一)轮船。说明:铁路务在先修成渝,辅以川轮,使四川交通略便,以免开门揖盗之虞。宜夔一段,则宜量势渐图。至于铁路所需材料,为四川富有,取之无穷,如铁轨、木枕、石炭等,既办炼铁制材两厂,即可渐次不购于外,而人工尤以四川为最廉,甚则或可以工代赈。
(十二)边险地方建筑炮台。说明:四川虽是天险,非得人力辅之,大筑炮台,终不可恃。
(十三)实业及教育。说明:实业及教育,尤为自保根本,应集各业同志协议,速定改良进行方针,使人民一致趋向。但农工商矿各业,门类繁多,应择急要,晓示大纲及浅近办法,使人人知其利之所在。至各种教科书,应设局自行编纂,不待政府颁发。
(十四)优给军人饷需。说明:军人舍身家性命以保其身家性命,并保国民之身家性命,其饷需太薄,非所以处现今时局,应由国民筹出饷需,增给军人。
(十五)优待军警两界同胞之家属。说明:军警两界同胞所以保卫国民,凡其家庭人口,应由各厅州县城镇乡议事会按季查编,存于议事会。至其家庭有丧葬及困难之事,应由团邻知照议事会,特别致吊,及筹议辅助扶持。如军警两界同胞对于国民万一有摧残之举,即由议事会议决究诘其家庭。
(丙)筹备自保经费:
(一)停办捐输。
(二)停止协饷(对于西藏则宜酌拨)。
(三)议拨税契入款。
(四)节减办事人员薪水。
(五)视自保应用之经费,核计人口地权,分别贫富负担,或有五千元之选民酌量负担,按照增加。说明:以四川土地之广,人口之众,物产之饶,倘人人知危亡在即,身家不保,则财政虽窘,而每年停止不应用之款项,并详查财政上一切陋规,然后责人民以担负。一面振兴实业,一面协约不买外来不甚急要之货物材料,则筹措二千万之常年经费,举办以上自保诸务必不太难。(四川共计七千万人。若以四千万人计之,每年每人担负银五钱,即可筹出每年之常年经费银二千万两。由此推之,持之十年,岂惟川汉,即修川藏,亦或有余矣。)
(丁)除去自保障碍。说明:自保所以御外侮而卫身家性命起见,实出于万不得已。凡自保条件中,即经川人多数议决认可,如有卖国官绅从中阻挠,即应以义侠赴之,誓不两立于天地之间!
以上各种条件,时势有迁,人事有异,未必恰适。然国之所以存,民之所以保,皇家之所以万世,其大端要不外此,愿为川人先事商榷,而励行之!”
这篇印刷品一散布到股东会会场,大家便说开了。有的人赞成它的说法:“硬对!中国刻下真个像要被列强瓜分了。朝廷哩,只晓得压制我们百姓,天天向我们要钱,却天天把中国零敲碎打地拍卖给外国人。长此下去,不多久,大家都成了亡国奴,连高丽都不如了!为今之计,真的,我们除了自保,还有啥子生路好走!”
但也有反对的人说:“照它所说的那种自保办法,岂不要四川独立为国么?这咋个使得!”
大家虽然议论纷纷,但并不重视它。
王文炳拿了一张去请教郝又三的见解。郝又三淡淡地笑了笑道:“近来言论自由,可说发达极了!像这类的印刷品,哪天不接到几种,还有更激烈的手抄东西,你可看见过?”
很多人都和郝又三的见解一样,即是说,对这种叫四川人起来自保的建议,并不感生兴趣。好一些自以为是文章高手的先生们还逐句逐句地讥笑它文字写得不通,他们指出那两句:“即比之日本,犹不及四川远甚。”说:“这样不通的句子,要是我的学生写出来,我简直要打他四十个手板。”
其中,只有罗纶一个人却大为吃惊说:“在这个时候,正是人心浮动到极点,来散发这种东西,不能把它视为寻常的印刷品。写这个东西的人,定然别有用意的,我们怎能专从文字上去研究?我们只要看它甲项第一条,表面上说是保护官长。但不用亲兵、堂勇、正经军队,而指定要用各乡团丁,那不是说,要把亲民的官长完全监视起来?其余如像总揽兵权、财政,制造军火,发达交通,自己编纂教科书,更其显而易见是要独立自主的样子。若果照它所拟条款实行,我们何必还要向政府争路?何必还要要求政府循法守信?我们不如直截了当拉起反旗好了!”
他当时遂叫全公司的人赶紧查问这份商榷书,是谁拿来散发的?
查遍了,也查不出名堂。大家都说是一个普通人的样子,在大门外散发的。
郝又三咂着纸烟,悠悠然说道:“算了罢!据我看,并没多大关系。我已留心考察了一遍,许多人看过也就丢了。作兴就明了其间的用意,也没有人去理睬。不管它,自然就烟消云散的了。”
罗纶想了一想,道理不错,遂不再追究。
股东会的人谁也没有料到这篇商榷书印得仿佛不少,散发它的人真也似乎别有用意,他拿了上千份表散在铁路公司、铁道学堂、各个法团、各个学堂之外,还每道衙门也都散了几份去。在铁路公司虽然只如一池春水,微动涟漪,但当天下午七点钟、已近黄昏时候,藩台衙门的花厅内却热烘烘地吵闹起来。
这是第二天,孙雅堂在黄澜生家吃午饭时,当作一种谈资,转述出来的。
阴历七月十四日是黄澜生家的中元祀祖烧袱子的一天。
中元祀祖,在当时的四川习俗中,是一件家庭大事,它的意义好像比清明、冬至的扫墓、送寒衣还重要。因为这原故,楚用已经三天未去学堂,一直留在黄家帮着撕钱纸,写袱子。
成都的钱纸,由于铁戳子打得很认真,不但钱印紧密,每一叠上的钱印还是打穿了的。要烧它,便得细心而耐烦地撕开。撕破了还不好,据说,烧化了是破钱,鬼不要。每每十斤一捆的钱纸,必须用相当多的人,撕相当多的时候。从前忌讳女人撕钱纸,说女人是阴人,与鬼同类,经手的钱纸,烧化仍是钱纸,变不成钱,骗不了鬼;甚至说女人身上不干净,经手的钱纸有秽气,即使烧化了成钱,鬼也嫌脏。
自从维新之后,越到近年,破除迷信、提倡女权的学说越得势。黄澜生对于烧钱纸骗鬼,已经有了怀疑,但他又说:“不信鬼神可也,祭祀自己祖宗,是儒家慎终追远的道理,说不上迷信。今天烧钱纸,即是古人化帛,只能说是一种礼节。”既然只算一种礼节,他就不像从前那等考究:首先,在每次祭祀祖宗时候,便不一定要买上几捆钱纸来,使大家撕得头昏脑胀;其次,黄太太、婉姑、菊花、何嫂等人要来插手帮忙,他也能够尊重女权,再不像从前那样有所忌讳。
中元祭祀祖宗还另有一种礼节。那便是焚化的纸钱,不能用撕开来就烧的散钱纸,必须把钱纸撕开,又数出同等数目,叠成若干叠,每一叠还必须用纸铺里专卖的一种印有花纹格式的纸张包好,用浆糊粘好,这样,才叫一封袱子;而后还必须端肃容仪,用小楷字在袱纸封面上按格式填写清楚:“敬献清故奉政大夫祖考□□公冥收(原文此处为“□”),裔孙黄迥沐手具。”还有祖妣名下的,还有考与妣名下的,都要一封一封地写。比如敬献祖考名下袱子一百封,祖妣名下一百封,考与妣名下各八十封,那就得恭书三百六十封。再加上几个旁支亲属的男女,每年的袱子,总在四百封以上,小楷字数在一万字以上,这对不经常写字的人说来,真是一项不轻巧的工作。往年当然只有黄澜生一个人来作了,今年偏偏公事很紧,一天假也不能请。到七月十二日,楚用在学堂作了报告回来消夜,黄太太提议请楚用代笔。黄澜生很是高兴,为了敬事起见,还给他作了三个长揖。并且点上洋灯,流着汗,坐在书房内的书案前,先写了几张范纸,再三嘱咐不要写破笔字,不要写行草,怕的是祖宗有灵,要怪后代儿孙心不诚,意不敬。
祭祖宗在下午三点钟,烧袱子在擦黑时候,这也是成都的习俗。今年虽然罢了市,但是从七月十一日起,每条街,仍然有不少人家祭祖宗,烧袱子。各处寺庙里的和尚也仍然在做盂兰会。仅只没有唱戏。
黄家为了主人的方便,祭祖移到下午五点钟。上供的八盘菜肴,照例由女主人亲自下厨烹制。直到六点钟,三献三奠,男女主人盛妆黼黻,连振邦、婉姑都打扮齐整,叩头送神之后,大家换了便衣,方把菜肴撤到倒座厅内,共享福余。
家祭本不请客。但楚用是常客,而又帮过大忙,上供时,还磕过头,当然例外。孙雅堂哩,因为不知道黄家在今天祭祖,更未料到今天这么晏才吃午饭,他无意碰上了,当然也是例外。
孙雅堂刚一端酒杯,便问黄澜生:“制台衙门可有啥子特别消息?”
“今天倒没有。只是最近两天,我们科的饶大人被调到内里办事,很难到科里来。我几次进去禀公事,送稿,都见他忙着在写东西。隔不远是季帅的签押房。只见尹惺吾、田梦卿、杨彦如、王寅伯,还有别一两位大人,进进出出也和平日有点不同。哦!想起来了,在签押房进出,并且听说近两天更和四少大人亲密得出奇的,还有路子善这位宝贝太尊。我晓得的就是这些了。你天天都在跑藩台衙门,你的贵友又是幕中人,或者你有啥子特别消息罢?”
“正因为得了些特别消息,所以才想和你印证一下,不道你的耳目才这样短!”
黄澜生咧开嘴皮一笑道:“莫这样夸口!如其你不为了你东家的事情钻到藩台衙门的签押房,你的耳目也未必长。”
黄太太不知为了什么,这次却站在她丈夫这面来了,说道:“真的,把你们两个掉换一下,恐怕孙大哥还赶不上澜生哩。不过,就这样,我已经觉得太麻烦。最近五六天客来得才稀疏了些,前一向,你没看见,澜生刚一回家,客就来了,几乎连晌午饭都没有畅畅神神吃一顿。耳目若果再长一点,那只好不睡觉了。”
黄澜生接着说道:“却也怪,连郝家父子也好几天没来了。夜里有空,我倒想去看看他们。……话又打岔了,且说说你的特别消息。是不是尹惺吾又在抽王采帅的底火?不然,就是在骂蒲伯英、罗梓青这般人!”
“王采臣既然微服而行,拿日子算来,恐已走过广元,要到陕西境内了,尹惺吾为啥还要抽他的底火?对同志会那般人,这回倒不只是骂,还几乎要动他们的手了。”
“咦!真是特别消息啦!快说,快说。”
“且不要忙,我先问你,有一种《川人自保商榷书》,可看见过?”
黄澜生正自沉吟,他又掉头去问楚用:“你总看见的?听说学堂里也散了去。”
“他几天都在我们这里帮忙,一直没有回学堂,他咋个看得见?”黄太太抢着代楚用回答了,并说:“澜生一定没看见。不然的话,他昨天夜里就告诉我们了。到底是怎样的,你一直说下去不好吗?何必这样一吞一吐呢?”
“哈,哈,二妹就是这样性急。那么,我告诉你们。……”
据说:在昨天下午七点钟的时候,尹藩台用电话邀约的重要官员到齐之后,他来不及寒暄如谊,便从手边拿起那份接到不久的《川人自保商榷书》,向着大家扬了扬,瞪起眼睛,翘起两撇不算长的乌黑八字须,说道:“这个传单,想来大家都看过了。好家伙!简直元神毕露了!他们一开始闹争路,我就曾说过,四川人是坏透了顶的东西,闹争路是借口话,暗地里定藏有别的文章。那时,大家不信我的话。今天,有了证据,总该明白了!……你们看,他们要抓财政,抓兵权,要自己办实业,自己开兵工厂,自己办教育。一句话说完,就是要造反!要割地自雄!……这且不说。他们还要派团丁把我们连衙门连人都看管起来!……我们都是朝廷钦命官吏,难道我们就不想个法子,听这般狂徒把我们看管起来么?”
大家都瞠目相视,也有垂着头沉吟的。
还是他的气愤话:“怎么样?这样束手待毙,总不对呀!大家别再认为他们是虚声恫喝了,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又沉默了一会,提学使刘嘉琛才轻言细语说了两句:“这自保商榷书,还不确知是什么人散发的,先得调查一下的好。”
尹良一下就叫唤起来道:“何须调查!除了那般鼓动争路风潮,鼓动罢市罢课的人,还有何人胆敢有此异图?大凡谋反叛逆的歹徒,起初都还胆怯,纵有奸谋,也还不敢当众昌言;及至官吏姑息纵容,羽翼已成,自然就无所顾忌。大家应该记得从前长毛贼在广西金田起事,不就是这样么?我看,闹同志会那般人现在已经得意忘形了。及此不图,我们的身家性命都不能保了。他们要练兵练团来整治我们,我们也就应该先下手为强!”
他遂掉头向着陆军第十七镇统制官朱庆澜问道:“今后全要你这个掌兵权的人来负责,来保护我们文官!你的兵,到底怎样?能不能打仗?凭你一句话,我们再来定办法。”
朱庆澜虽然生就那么一大堆,毕竟宦海沉浮已久而又是文职出身,对于事情的利害,不管怎么说,也比尹良高明。当下便皱紧眉头,背着双手,在花厅里踱起方步。
全花厅的官员都沉默而紧张地等着他的答话。并且一大部分人都知道尹良召集有陆军统制官并有参谋处总办吴璧华这两个手握兵权的人来参加的会议,当然早打好了主意,只要朱庆澜说是全镇陆军一万多人都可靠,看起来,便要用兵无疑。用官兵来打纯良百姓,四川是有过前例的。光绪元年东乡县百姓因为抗缴苛捐杂税,被官兵洗剿的大案,虽然已是三十七年前的事情,但在四川人的记忆中,还新得像昨天一样。那时,统兵大员是在湘军里立过汗马功劳、升到四川提督的李有恒,就因服从了当时护理总督、也是一个满洲八旗出身的人、叫文格的调遣,大打出手,冤枉杀了好几千人,后来事情闹大了,闹到北京,不可收拾,清朝的太后、皇帝才派出两次钦差来查办。结果,把提督李有恒斫了头,才把民愤稍稍平复。但是主张用兵的文格,仅止得了个革职留任。朱庆澜这时的头脑当中,是不是想到了李有恒与文格之同罪异罚?是不是害怕钻进尹良的圈套?是不是看清了现在是宣统三年,不比光绪元年的时代?他在事后自己没有说过,或许他来四川的年岁不久,还不晓得有这个前例。总之,事情的利害,他是深思熟虑到了。所以在踌躇了好一会后,他才站在当地,一字一句、结结实实地说道:“今天的新军不比绿营。我听他们的议论,似都赞成争路。看样子,叫他们去打土匪,他们一定服从,如果叫他们去打同志会,恐怕指挥不动。”
“唉!这不完了吗?”尹良好像吹胀的皮人一下泄了气,把两只手一摊。
花厅里又鸦雀无声了。
一会之后,巡警道徐樾才说道:“确是应该想个办法,把这风潮平息了才好。若再这样罢市下去,要不了几天,城内城外的秩序一定维持不了。听说彭县业已出了乱子,新繁、温江都有不稳情形,光靠省城这点巡警力量,是不行的。”
尹良也显得有些焦灼起来,搓着两手道:“怎么办呢?大家多想几个方法嘛!”
周善培迟迟疑疑地说道:“我有个主意,看使得不?”
“有主意就好,大家商量嘛!”
“我想,事到而今,只有请政府让步,事情才有转机,如其不然,谁也没法挽回。”
“如何让步呢?”
“大家想想,这次风潮怎么闹到罢市?还不是为了邮传部奏请钦命李稷勋为宜昌路工总理,四川人不服,认为他们越是请愿,朝廷倒越是和他们作对。如今只是再由我们地方官吏联名出奏,说明原委,老老实实请朝廷把钦派李稷勋为宜昌路工总理的成命收回,顺一顺人民的请求,大家就可开市了。”
一部分人不说话,但从神色上看得出来是赞成的。
尹良道:“除此之外,还有更好一点的主意没有?”
大家讲了起来。朱庆澜、吴璧华两个都没资格出名字的人,倒乐得帮助周善培。都说:“原来罢市才为了钦派李稷勋当总理一件事,这和反对国有铁路政策就大相径庭了。奏请收回成命,并不有损朝廷威信。我们看,倒是可以办的。”
尹良只好点头说:“既然如此,那就烦孝怀把稿拟出来,我们一齐上院去面禀季帅好了。”
据说,稿子不长,只有三几百字,最重要是末后几句话:“事机已到万分危急,务望三日内复电俞允。三日不复,只好矫旨为之。但求大局得以义安,臣等不辞死罪!”
大家没有话说,只有尹良摇着头道:“真不成话!真不成话!”
但也只得先打了一个电话到督院去说:“司道们有重要事情面禀,即刻上院来,务望大帅赐见。”
这时是十点半钟,赵尔丰已经睡了。到底天气还热,容易起来,也容易穿戴。
尹良赶在前头,一见面就气急败坏地说:“大帅看见《川人自保商榷书》没有?”
众人从灯光中间看见他很为安详地摸着花白胡子笑道:“看见了。也不过在罢市之外,又添一桩捣乱方法罢咧!全是一些浑话,不必管他的。”
这一来倒把大家说怔了。
还是尹良首先表示了惊诧的神态,大睁着两眼道:“怎么?大人的意思是……”
赵尔丰点了点头道:“嗯!我的意思,就是目前让他们暂时闹去。”
他又向众人问道:“听说你们会商了许久,有什么结果吗?”
大家依次把会议情形谈了一番,并把周善培所拟的电奏稿子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据说,他就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把这三百多字的稿子看了好一会,又指着“矫旨办理”几个字说道:“这句话是不可以随便说的,你们斟酌过了没有?”
周善培赶紧引古证今把这“矫旨”的利害说了一番。
赵尔丰只随随便便地点头说道:“好罢!现在夜深了,等明早拍发出去。”
孙雅堂接着说道:“尹惺吾昨夜回到衙门,已经十一点半过钟。今天吃过早饭,据我那个朋友说,他就到院上去了。临行时,叫我那朋友四处打电话,通知各位官绅说,今天没有事情,每天的例会不开了。我那朋友问他,昨天商定的联衔电奏,是不是今天拍发了?他喜笑颜开地说,季帅已有绝妙办法,可以把闹了几个月的风潮彻头彻尾地平息下去。他这时上院,就是去商量这件事。我本打算明天回彭县去的,敝东连天来信催我回去,说应办公事已经积压得不少了。但我那朋友偏要留我再耽搁几天,说,不如等到争路风潮平息了再走。依他估计,今天制台衙门里一定有什么重要消息。因为尹惺吾对于最近几天挨近各大宪衙门的先皇台子越搭越多,越搭越矮,害得他出行一回,不知要上下轿子好多次,他每天出衙门前,总要发一顿脾气,骂一通王八羔子。今天也不同啦!门稿大爷进来禀称,挨近藩台衙门的福兴街口,今天一早又新搭了一座先皇台。他却哈哈笑说,让他们搭罢!尽管搭!看他们搭得上几天!这样看来,这风潮似乎真可平息。所以我特别跑来问你一声。”
黄太太首先说道:“阿弥陀佛!也平息得了!这么多天来,闹得人心皇皇,别的不说,把幺妹的姻亲大事都几乎耽误了。”
黄澜生也觉欣然道:“衙门里只管听不到消息,我相信雅堂的那个朋友所说断非虚语。大概那通联衔电奏打出去后,定有好结果的。”
楚用插嘴道:“这倒亏了那张《川人自保商榷书》。可惜我没有看见。明天等我到铁路公司去打听一下,到底是哪个人搞的?内容说些啥?”
秋老虎过完了,还是威风凛凛,咬得人在竹席上老是流汗,睡不着觉。
天才蒙蒙亮,傅隆盛老头就翻身起了床,去摸他那生牛皮做的装叶子烟的盒子。
他那二十年来白首相依的老婆闭着眼睛咕哝道:“早嘛!就起来了?”
“热得睡不得,不如起来吃竿烟。……你说今年的年成该怪嘛!今天七月十五日,加上闰月,足抵平常年成的中秋节啦,还通夜地热!”
一阵纸壳扇子哗喇哗喇地响。
“妈哟!秋蚊子嘴有骨头,叮得人生痛!”
接着窸窸窣窣一根红头洋火划燃。一股刺鼻的硫磺气味从绿黄色火头上迸出,透进印花蓝麻布的蚊帐。
傅掌柜娘连打两个喷嚏,也只好睁大眼睛,翻身坐起。因为晴了好多天,到处干燥,房间里又放了许多引火东西:纸啦,竹签啦,光油啦,老头子笨手笨脚的,若是把没有熄灭的洋火随便一丢,那还了得!她从不反对老头子吃叶子烟,却从来反对老头子在房间里擦洋火。
“为啥不到外头铺面上去吃?”
“出去吵人吗?”
“难道我不是人,就该受你的吵?”
“今天十五,又是中元日子,莫要大清早晨就找着我鬼吵!”
“咹!鬼?……晓得是个大日子,下床就抬快!……老糊涂了!若是今天出了啥子事,你担当?我担当?”
老头子被问着了,连忙撅起嘴巴,来不及把鞋后跟拔上,便几步走进铺面。伙计王师已经起来,正在卷草席和棉被。
掌柜问道:“昨夜开了几回铺门,是你吗?”
“唔!”王师照例点了点头。
掌柜因为刚才抬了快,心里有个疙瘩,遂故意开了个顽笑说:“莫非昨天吃供饭,多检了两筷子回锅肉?嘿嘿!明天的牙祭不打了罢!本来,这一向买肉也艰难,省一顿,算一顿。”
王师毫不理会掌柜的顽笑。把草席和棉被抱到角落里安顿妥当后,方搔着头皮道:“我开门出去,并不是上茅房,我是去看过队伍。”
“过队伍?”叶子烟竿一下就离开了傅隆盛的略略有些胡子碴儿的嘴。
“硬是过队伍。过了一伙,又是一伙。”
“啥子队伍?该不是换班的警察兵?”
“那才不是哩!头上打的包头,脚下草鞋,肩头还扛着洋枪,好多哟!”
徒弟小四从地铺上翘起一颗乱发蓬蓬的脑袋搭话说:“我问了田街正,说是巡防兵。”
“你也去看了?为啥我就没听见一点响动?”
傅隆盛想了想,遂趁着王师开门出去——这一回当真去上茅房,他也走到街上来。
街上很清静,只有一些担尿水和大粪的挑子急忙走着。每担粪桶虽都加了木盖,——也是几年以前周善培兴办警察时候才兴起的善政之一,可也只能把洋溢的臭气遏制得不那么利害罢了。
田街正也叼着一根长叶子烟竿,打从空荡荡的街上走来。
“傅掌柜早啰!走!耗子洞吃茶去。”
“正打算问你一件事。说是昨夜街上过了很多巡防兵……”
傅隆盛的话没落脚,田街正已接过口去说道:“你才晓得么!我从我的老表那里——他在南门一巷子开机房,听说前天夜里就特别开了两次城门,开进了好几百人,也是巡防兵。”
他向街的两头一看,还是除了一些挑粪尿出城的担子,便是一些挑河水进城的担子,连卖小菜的尚没有上街。他好像解除了顾虑,把声音略为放低一点,继续说道:“那些巡防兵,再也不像警察兵和新军那样驯善。光看样子,就野得很。一个个横眉劣眼,仿佛连亲生娘老子都认不得的光景。傅掌柜,你说,赵制台把这些莽家伙从川边调到成都省来,是啥意思?”
傅隆盛不假思索地把叶子烟竿向石板上一敲道:“还有啥别的意思?不过想估逼我们开门做生意罢咧!”
“若果只是叫我们开市,那也罢了。”
“怎么叫罢了?莫非你就饿不得了吗?饿不得,去吃天主教嘛!”
“我倒饿得。你就没想到好多手艺人户,挣一天吃一天,本钱哩,只有那么一撮,吃光了咋办?”
傅隆盛不说什么。默了一下,遂问:“昨天夜里你看见巡防兵是向哪一头开走的?”
“是向皮房街那头开走。”
“是不是才开进城来的?”
“这就不晓得啦!听说好多热闹街口都驻扎了一些,你要看,试着到街口上转一转。”
傅隆盛果然听话,连早茶都牺牲了,拄着叶子烟竿,便向皮房街那头走去。
皮房街口和平常一样,只有一个警察在站岗。他遂按照平日到铁路公司去的那条走惯了的路线,向东一拐,走入提督街,刚到大什字,果然看见暑袜街北口随随便便站有一二十个巡防兵。一色青布包头,身上是不很整齐的黄土布军装,两只脚肚打的是灰布裹缠,光脚板登着麻耳草鞋。光这装束,就显得和新军与警察不同。新军与警察全是遮阳帽、细斜纹布制服、黄皮鞋、黄皮腰带、有肩章、有领章,虽也雄赳赳的,可是看起来总觉得文质彬彬。而且平日看见的新军,不过腰带上悬一柄插在鞘子里的短刺刀。只有最近才时常看见的宪兵,拖着一柄长刀,说是指挥刀,又叫东洋刀,配着长靿马靴和靴跟上钉的刺马锥,的确威武。但是也不像这些巡防兵,手上提一支沉甸甸的、使用旧了的九子洋枪,腰间系的不是皮带,是布做的子弹带,小指粗的黄铜药筒和半寸长的灰黑铅弹头,排得密密地插在子弹带里。一个身材又横又矮的巡防兵,不知是为了练习吗?还是为了骇人?斜靠在一家铺板上,把九子枪横挺着,右手握住机柄的圆球,哗喇一声把机柄拉开,从子弹带里迅速取出一枚子弹,使劲按入枪膛,又嗒的一声推上机柄;并且把枪平举起来,枪托抵在右肩胛上,偏着头,眯着一只眼睛,做了个瞄准姿势。那枪尖先还向着行人不多的暑袜北街那头,渐渐就移到几个站着看热闹的闲人的头上,并且移到傅隆盛的眼睛跟前——因为老头子站得太近了。
眼光一接触到那个小小的、冷冰冰的乌黑圆管,老头子满身汗毛都森立起来。他不害怕那个巡防兵安心打死他,他只担心那个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浑小子开顽笑地把手指一搐。——他早就听说过,九子枪的子弹打中人,是进口小,不过小指大个眼,出口却比饭碗还大。那么,要是从额头上打进去,啊也!还了得!恰好别几个巡防兵一面叫住那个端枪瞄准的浑小子:“快把子弹退出来,莫太使佯了!”一面挥手叫闲人走开,说是“当真走火了,只有你们背时的。”
傅隆盛赶快向南头一溜,走过大清银行,门外也站有几个巡防兵,同样野里野气的。
老头子这大半天都不自在,心里总不能平静。一会儿想到巡防兵,一会儿想到田街正问他的话。他暗自思量,如其巡防兵端着九子枪来叫开市,到底开不开呢?不开吗?那些莽东西能够像警察兵那样听你的话么?能够像知府知县那样由你不理睬就算了么?能够像对付周大人那样拿些歪话把他顶回去么?那个冷冰冰的乌黑小铁管在眼睛跟前晃来晃去,好不使人难受!即使他蒙着胆子不怕,他那连看见蛇和老鼠都会骇得打抖的老婆,能不主张开市么?那么,开市就开市,这又怎么使得!不经众人商议停妥,不经同志会通知,一旦开了市,要是对于争路有损,自然不好;就不,只是少数人开了市,被人问起来,颜面上又如何下得去?
“唉!妈哟!真把老子难住了!”
想要到铁路公司去探探消息,鼓不起劲;想要到茶铺去听听舆论,“大家若还逼着我拿主张,我又咋个说呢?”
因此,直到下午三点过钟,老婆已将午饭端出,正待坐上方桌去摸筷子,他还躲在没有把铺板上严的柜房里,哼声叹气地做着活路。
就这时!——硬就是这时!后来据傅隆盛说,他至死也记得,他放下活路,才待去洗次手,猛然听见街上一阵人声,和脚板、和鞋底打在石板街面上的噼噼叭叭的跑动响声;一抬头,从铺板空隙中间,看见成群的人——差不多都是一些光穿一件布汗衣,甚至一件布背心和半截布裤的年轻小伙子,发辫盘在头上,手里拿着黄纸条——想也不用想,瞥上一眼,就明白那是先皇牌位。
“出了啥子祸事么!”虽然人声嘈杂,听不清楚吵些什么,也是想都不用想,登即感到准定是出了什么祸事。一撒手,也只披着那件又旧又脏的汗衣,连那根向不离手的叶子烟竿也不及拿,就向铺子外头跑走了。掌柜娘放下饭缽,跟踪追出来看时,傅隆盛大约已向过路人众问清了到底出了什么祸事,正气急败坏地向铺板上撕取那张早晚烧香、今天还特别点了一对红油蜡烛、磕头敬奉的先皇牌位。
他这时还来得及对他老婆说道:“哦!我才明白了,赵屠户调来这么多巡防兵,原是为的逮蒲先生、罗先生他们!我要去救他们!”
他老婆正待问他一个仔细,他已羼入人群,两手高高捧着先皇牌位走了。
傅掌柜娘原就没有去推测她丈夫此去的后果如何。只因亲眼看见从跟前奔走过去的人众,都红涨着脸,头上青筋暴起,眼里噙着一股凶气,口里一递一声在喊:“兄弟伙……上院去!……蒲先生、罗先生着赵屠户关起了!……大家上院去救他们……赶快啰!……赶快啰!……”她本能地害怕起来。掉头向那个呆站在身边的徒弟吼道:“小四,快跟着师傅去!人这么多法,挤不动,就拉他回来!”
她踮起脚尖,还看见她的丈夫到底由于岁数大了,身躯胖了,不能像别一般年轻人跑得快,一颗头发花白的脑袋犹然在八九丈远的地方蠕动。小四却像兔子似的,一射便不见人影了。
要不是她生气地抱怨说:“掌柜已经变成没笼头的马了,你也要跑!都跑了,我看这批定货哪天才交得出去!”伙计王师还不曾回身走上檐阶,跨进铺门,嘟起嘴去摸碗筷。
傅隆盛气呼呼地夹在人众中,急急忙忙把西东大街跑完。由暑袜南街奔来的一伙人,对直向青石桥北街冲去。他原本要由城守东大街、走马街那路线走的,不知怎么一下,也被卷着,向南转了弯。走过青石桥北街,再转东,是学台衙门所在的学道街。这条街,一大半是书铺,比起青石桥北街的书铺还多。自从维新以来,有了一些卖新书的,比如二酉山房、点石斋等。但势力最大、声名最著的,还是那些古书铺。这些书铺,除了水客贩来的南北著籍外,自己还能刻版,并且刻得很精,比如志古堂,就是其中的表表者。除了书铺,就是卖笔墨砚台,卖碑帖纸张的铺子,一言蔽之,斯文一脉。
街道是斯文街道,行业是斯文行业,其中的人当然也是斯文人。斯文人不会做粗事,不屑做笨事,也不敢做冒险的事。因此,拿着先皇牌位、不顾一切、跑得汗流浃背去救蒲先生、罗先生那些粗人,只管潮水般从青石桥北街、学道街一阵一阵地涌过,而这两条街的人只管也有了一点兴奋,但都站在街侧看热闹,却不见有好多人投到这人潮中来。
一出学道街的东口,是和臬台衙门正对的走马街。这时,正见一队人数不多的新军横着新式五子快枪,好像拿的抵门杠,挡住很多人众,不要他们前去。人众拼着气力向前涌,一面挥着先皇牌位,一面齐声大喊:“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
新军到底人少力弱,看样子似乎也不安心来阻拦人众,等到学道街这股潮水冲来时,新军已一步一步退到督院街的西口;再一退,就是西辕门;再一退,就是总督衙门的头门;再一退便是仪门了。
傅隆盛才被人众卷进西辕门,觉得有人拉了他一把。掉头一看,是小四。
“你跑来做啥?”
“师娘叫我跟你来,挤不动时,把你拉回去。”
“放你妈的狗臭屁!你管得了我?”
这时,天色忽然阴黯下来,薄薄的乌云渐渐布满天空,天气在变了。
傅隆盛随着人众挤进西辕门。一片大坝子,已经站满了人。两边鼓吹台和石狮子的左近,成列的兵都挺着上了刺刀的洋枪,好像有新军,也有巡防兵。但是人众还是朝内面在涌,一面齐声大喊:“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啊!……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
傅隆盛在呐喊,小四也跟着在呐喊。
仪门口仿佛有几个军官在向人众说什么。人众只顾着齐声大喊,没有人听。就听,也听不清楚。
人众一面喊,一面朝里头涌,一下,就冲过军官和成列的队伍,几百人涌进了仪门。有傅隆盛,当然也有小四。
仪门以内,宽敞多了。两边两溜房子,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书办执管档卷的所在,檐阶上全站着巡防兵,人数比辕门、头门、仪门那几处都多。迎面大堂。堂上堂下也都是兵。人众涌到这里,似乎都感觉地方不同了,一切不顾的勇气似乎也受到一种限制,大家脚步只管还在向前移动,可是已没有在仪门外那样轻快;彼此之间,都有点让道而行的情形。这样一来,傅隆盛和小四反倒从顶后列挤到前面去了。
“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
人众已经走到距离大堂只有几丈远的地方。大堂上除了队伍外,还看得清楚有很多穿靴顶帽、花衣补褂的官员,说不定就有赵尔丰在内。
有几个官员站在堂口上高声在说:“不准走进来!……你们有什么话,推举几个代表上来申诉!……”
前头一些人听见了。但是谁也不认得谁,代表当然无法推。而且几百人中,像傅隆盛这样时常参加过什么会议,懂得什么叫代表,大概也没有第二个人。平日都是靠做手艺吃饭,或者是靠卖气力吃饭,当代表使用口舌,他们从没有想到过。他们呆住了。在后面的人莫名其妙,依然把黄纸印的先皇牌位高高举在头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喊着:“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小四甚至连呐喊都忘了,他也和许多人一样,两只眼睛只忙着四下浏览,心里想的是:“做大官的人真阔气!房子就有这么高!这么大!”
后来,据傅隆盛的记忆:大约就在他挤到大堂台阶下面半袋叶子烟的时候,适才发呆的一般小伙子忽然又鼓起勇气,不约而同地把先皇牌位高高捧着,一涌就上了台阶。就这时,大堂上也嘈杂起来,仿佛许多声音恶狠狠地在吼叫:“赶快滚下去!不准上前半步!”
其中最使傅隆盛听得清楚,记得牢固的,是:“田大人吩咐,再不退去,就开枪打!”后来才弄清楚了:田大人就是田征葵。
这一吼声之后,傅隆盛亲眼看见无数的冷冰冰的乌黑小圆管,立即平伸起来,笔直地对着高捧先皇牌位、口里还在呐喊放人的那般小伙子。
傅隆盛满身汗毛森立,来不及向大家打招呼,自然而然就弯下腰去。
“砰!”“蓬!”“嗤儿!”历历落落从大堂上响起。
“砰!”“蓬!”“嗤儿!”宜门外、头门外也开了枪。
小伙子们最初是呆住了,动也不动,很像没有闻过火药气息的一群跳麻雀。及至看见倒下了两个人,才直觉地感到那人是被洋枪打死了,才直觉地感到怕死,才直觉地感到逃生。于是退潮似的,全都扑扑跌跌地回头便跑。
死是那样地可怕!死把人们的喉咙都扼紧了,扑扑跌跌朝外头跑的人,几乎都是撑起一双失神落智的眼睛,面无血华,张着嘴喊不出一点声音。一霎时,大堂下面的坝子就空了。除了二十多具还在流血、半死半活的尸首外,到处都是破鞋、草鞋,和黄纸印的先皇牌位。
仪门外、头门外的枪声放得更密、更震耳。噤不出声的人群,有一部分打算朝东辕门和南打金街奔跑。猛抬头,一股夹着浓黑烟子的火焰恰就在南打金街腾空而起。同时,那一带也砰呀蓬的打了起来。
傅隆盛记得,他挽着小四奔出仪门时候,只觉子弹不住在脑顶上,在耳朵边飞。正在跟前跑跳的三个小伙子当中,一个穿蓝麻布背心的,猛然朝前一栽,不动了。他从那人身上跨过,亲眼看见那人两肋都在出血,他的腿一软。后面的人撞将上来,撞了他一个狗吃屎。小四抢着来搀他,恰一颗子弹从小四肩头上擦过,打进那人背心去了。
傅隆盛本能地咕哝了两句:“替死鬼!替死鬼!”反而不很怕了,反而镇静下来,紧紧挽住小四,弯着腰,随同人群,从从容容涌出西辕门。水池跟前恰又倒下了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精壮小伙子。
他像梦游似的,挽着小四,走到走马街时,听见北头臬台衙门那带,也有枪声。他恍恍惚惚避到新半边街,才听见有人说话。
还是一堆一堆的人,还是打着半边赤膊的年轻小伙子们,手里拿着先皇牌位,挤了半条街。有几个人在呐喊:“救蒲先生!救罗先生!”但都不敢冲出街口,那里,正凶神恶煞似的站了几个巡防兵。
傅隆盛走到人堆中,听见人说:“是哪里起了火?该不是制台衙门里罢?好近哟!”
他无意识地掉头一望,火好像不很大,但把黑云四布的天幕烘托得格外阴沉,格外使人害怕。
有人忽然惊叫一声:“咦!这娃儿肩头上有血!”
又一个人也惊叫道:“带了伤了!亏他还走得动!”
傅隆盛一怔,才回过神来。小四被人一说,才痛得哭叫起来。
不晓得伤有多重?血还在流。小四便蹲下去哭,就是“火烧火辣地痛”。傅隆盛慌了,忘记自己老迈,连忙把小四拉来驮在背上。急急走过老半边街,走过青石桥,走过卧龙桥,走过锦江桥,向盐市口奔来。沿途是那样地乱:有拿着先皇牌位,向他来处跑的,一路喊着:“快去救蒲先生、罗先生呀!”有失魂落魄向他去处跑的,也一路喊着:“制台衙门开了红山啦!打死了一坝子的人!”
还没有到盐市口,王师已惊惊惶惶地迎了上来,叫道:“唉!你回来啦!……小四咋个的?”
他喘着气,一直把小四背到铺门前。他的掌柜娘已汪地哭了起来道:“我的天公呀!”
“哭啥子!小四带了伤,赶快到铜人堂请陶老师来收水,先把血止住要紧!”
铜人堂就在西顺城街上,陶老师是有名的外科医生。不过陶老师也有些怪脾气,上门找他,即使半夜三更,他总是有求必应;若是请他出诊,那、他纵然空闲,也要让病家像油锅上的蚂蚁,苦熬三顿饭的时间。因此,掌柜娘只好噙着一泡眼泪,亲自去请他。她已安了心,要是陶老师不立刻发驾,她便要放泼撒虿,闹他个五神不安,六神不宁。
今天像是什么都反了常,半袋叶子烟没咂完,陶老师居然赶在傅掌柜娘的前头跑来。戴上老光眼镜,把小四伤处一审察,立刻断定是擦伤。“伤皮没伤肉,伤肉没伤骨;即使伤骨,也不在要紧地方。”当下要了一品碗清水,戟着右手的中指食指,半闭着眼睛,口里喃喃念着咒语,一面用指头在水面上画了一道只他一个人才明白的符箓。然后,含水一口,向小四的伤口喷去;从香炉中抓了把香灰,按在伤口上;跟着拿起掌柜的洗干净了而难得使用的青布裹缠,密密层层给他包扎好了。说要忌风,临时在柜房里安了张门板铺,几个人小小心心扶他睡下,还给他盖上一床棉被。问他现在痛得如何?他诚诚恳恳地回说:“不大痛了,觉得有些麻。”
这时候,掌柜娘才有条有理地诉说起她在铺子里,先只听见远远地响了一阵砰呀蓬的怪声音,问王师是什么响声?他也说不出。正自猜疑,就看见满街人跑,还一面吼叫说:“制台衙门开了枪了!把跑去救蒲先生、罗先生的百姓,打死了一大坝!巡防兵追来了!快关铺子呀!”一些半开门的铺子,登时上铺板,关铺门,大家骇得不得了。她和王师把铺子关严之后,坐下来想一想,才想起他们师徒两人。“那真急死人啦!生怕你们也遭了劫,我就哭了起来。王师又不敢上街。过了一会儿,不见巡防兵杀来。我们开了铺门,还有拿着先皇牌位跑的。正要叫王师来找你们,好些地方又有枪声,我们只好躲进铺子。直到街上跑的人多了,王师才蒙着胆子来找你们。……阿弥陀佛!得亏菩萨保佑,你们回来了!小四到底带了伤!……咋个的,你这里也有血?”
“咹!也有血?”傅隆盛浑身寒颤起来。
陶老师又忙把老光眼镜戴上,就着他背上一审察,拿湿帕子把血痕一抹道:“是染的,不是伤。如其这里伤了,还了得!傅掌柜,我倒要奉劝你两句:六十多岁的人了,有些地方,实在不犯着跑去。这回争路风潮,说真话,你未免太热心了。其实与你啥相干?我刚才听说,今天逮进制台衙门去的人不少,连颜翰林都逮了,倒不止蒲先生、罗先生两个人。我看今年是个大劫年,不晓得要死多少人!不然的话,今天是中元节,鬼门关打开了,偏就开了杀戒!……”
傅隆盛颓然向立背高椅上一坐,叹了声道:“我总算死里逃生了!”
左邻右舍同田街正都挤进铺子来,问他在制台衙门的经过。他惨白着脸,只是摇头。
陶老师说:“他累了,让他养足了神,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