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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余 波

成都平原的冬天,是顶不好的时候,天哩,常是被一派灰白色的厚云蒙住,从早至晚,从今天至明天,老是一个样;有点冷风,不算很大,万没有将这黯淡的云幕略为揭开的力量。田野间,小春既未长出,是冬水田哩,便蓄着水,从远望去,除了干干净净的空地外,便是一方块一方块,反映着天光,好像陂塘似的水田。不过常绿树是很多的,每个农庄,都是被常绿树与各种竹子蓊翳着,隔不多远便是一大丛。假使你从天空看下去,真像小孩们游戏时所摆的似有秩序似无秩序的子儿,若在春夏,那便成为万顷绿波中的苍螺小岛,或是花园中间和花坛中间的盆景。

气候并不十分冷,十几二十年难得看见一次雪,纵然有雪,也可怜得好像一层厚霜。不过城里有钱人到底要怕冷些,如像郝公馆里,上上下下的人除了棉套裤、棉紧身早已穿起之外,上人们还要穿羊皮袄、狐皮袍、猞猁狲卧龙袋,未曾起床,已将铜火盆烧好。只是也有点与别处不同的地方,就是只管烧火向暖,而窗户却是要打开的,哪怕是北向屋子,也一样。

乡坝里的人毕竟不同,只管说是乡坝里头风要大些,但怕冷反而不如城内人之甚。即如此刻正在大路上斗着北风向祠堂偏院走回去的邓大爷,还不只是一条毛蓝布单裤,高高扎起?下面还不是同暑日一样,光脚穿了双草鞋?但上身穿得却要多点:布面棉袄之上,还加了一件老羊皮大马褂,照规矩是敞着胸襟不扣严的。发辫是盘在头上,连发辫一并罩着的是一顶旧了的鼠皮色燕毡大帽。这一天有点雨意,他手上拿了柄黄油纸大伞。只管由于岁月与辛苦把他的颈项压弓下去,显得背也驼了,肩也耸了,但他那赤褐老皱的健康脸上,何尝有点怯寒的意思呢?

他脸上虽无怯寒之意,但是也和天色一样,带了种灰色的愁相。这愁,并非新近涂上的,算来,自女婿被捉拿,女儿被打伤的一天,就带上了。

他今天又是进城到成都县卡房去看了女婿回来。去时是那样的忧郁,回时还是那样的优郁。不过近来稍微好点,一则是女儿的伤全好了,看来打得那么凶,好像是寸骨寸伤,幸而好起来,竟复了原,没一点疤痕残疾;二则焦心的日子久了,心情上已感到一种麻木,似乎人事已尽,只好耐磨下去,听天爷来安排好了。

他进了院子,看见女儿正缩着一双手,烤着烘笼,怯生生地坐在房门外一张竹片矮凳上。金娃子各自坐在土地上,拿着新近才得来的一件顽具在耍。

她仰着头,毫不动情地将他呆望着。脸上虽已不像病中那样憔悴惨淡,虽已搽了点脂粉,可是与从前比起来,颜色神气不知怎地就呆板多了,冷落多了,眼睛也是呆滞的,舌头也懒得使用。

他站在她跟前道:“外头风大,怎么不在堂屋里去坐呢?”

她摇摇头,直等她父亲进房去把雨伞放下,出来,拿了一根带回的鸡骨糖递与金娃子,拖了一根高板凳坐着,把生牛皮叶子烟盒取出,卷着烟叶时,她才冷冷地、有阳无气地说了一句:“还是那样吗?”似乎是在问他,而眼睛却又瞅着她的儿子在。

邓大娘刚做完事,由灶房里走出,一面在放衣袖,一面在抱怨牛肉太老了。看见邓大爷已回来了,便大声叫道:“晓得你在场上割了些啥子老牛肉?煨他妈的这一天,掺了几道水,还是邦硬的!”

邓大爷抬起头来道:“人家说的是好黄牛肉,我问得清清楚楚,才买的。还是出够了价钱的哩,三十二个钱一斤!”

老两口子一个责备,一个辩论,说得几乎吵了起来。他们的幺姑娘方皱起眉头,把两个人一齐排揎道:“哪个叫你们多事?又炖不来牛肉,又买不来牛肉,你们本是不吃这东西的,偏要听人家乱说:牛肉补人,牛肉补人!枉自花钱劳神,何苦哩!我先说,你们就再花钱,我还是不吃的。”

邓大娘连忙说道:“为啥子不吃呢?你还是那样虚啦!”

“不吃!不吃!”她噘着嘴不再说,老两口子互相看了一眼,男的吧着烟,摇摇头;女的叹了口气,便去将金娃子抱到怀里。

沉寂了一会,邓大娘忽问她丈夫道:“蔡大哥的板疮好完了吗?”

邓大爷叹了一声道:“好是好完了,听说还要打,若是不供出来,还要上夹棍,跪抬盒,站吊笼哩!”

蔡大嫂身上忽来了一阵寒战,眼睛也润湿了,向着她父亲道:“你没有问大哥哥,想个啥法子,把这案子弄松一点?”

她父亲仰着头道:“有啥法子?洋人的案件,官府认真得很,除非洋人不催问就松了。”

她恨恨地道:“不晓得哪个万恶东西,整了我们这一下!”

她母亲道:“也是怪事!朱大爷的死信都听见了,罗老表的踪迹,简直打听不出,要是晓得一点点也好了!”

蔡大嫂看着她道:“你是啥意思?莫非要叫傻子把罗大老表供出来吗?”

“为啥子不呢?供出来了,就一时不得脱手,也免得受那些刑罚呀!幺姑,你没看见哟!我那天去看他,光是板子,已经打得那样凶,两条大腿上,品碗大的烂肉,就像烂柿子一样!还说抬盒,夹棍?……唉!也不晓得你们两口子是啥运气!天冤地枉地弄到家也倾了,你挨趸打,他受官刑!”

蔡大嫂也长叹了一声,低着头不开口。

她妈又道:“说来,怎么不怪你那罗老表呢?为啥要去做出那些祸事来累人,害人!他倒干干净净地跑了,把人害成这个样子!”

“妈,你又这么说,我是明明白白的,他并没有做过那件事。三道堰出事那天,他在害病,在我床上睡了一整天,连房门都没有出。”

“幺姑,你还要偏向他呀!你们的勾扯,我也晓得。要说他当真爱你,他就不该跑!管他真的假的,既掉在头上来了,就砍脑壳也该自己乘住!难道他跑过滩的人,还不晓得自己跑了要拖累别人吗?就跑了,像他们那样的人,难道没有耳朵?你挨了毒打,蔡大哥逮去受官刑,他会一点不晓得吗?是真心爱你的,后来这么久,也该出来自首了!就不自首,也该偷偷掩掩地来看一下你呀!这样没良心的人!你还要偏向他!”

蔡大嫂初听时,还有点要生气的样子,听到后来,不做声了,头也垂了下去。

“……倒是旁边人,没干系的,还有心。你看,顾三贡爷,又不是你们亲戚,又不是你们朋友,平日又没有来往过,说起来,不过是你罗老表赌博场上一个淡淡的朋友。人家就这样有心,光这半个多月,就来看了你几次,还送东送西的,还说要给你帮忙,把案子弄松。……”

邓大爷插口道:“说到顾三贡爷,我想起了。你大哥哥晓得他。今天说起,他问我是不是叫顾天成。二天等他来了,问问他看。”

蔡大嫂抬起头来,将她父亲瞪着道:“大哥哥晓得他吗?他是叫顾天成。”

“那吗,一定是他了。你大哥哥认识他的一个兄弟,叫顾天相。说起来,他现在很了得,又是大粮户,又是奉了洋教的。”

他老婆站了起来道:“你怎么不早向大娃子说呢?早晓得他是奉洋教的,也好早点托他了!”

“托他有啥好处?他又不是洋人。”

“你真蠢!奉洋教的也算是半个洋人了,只要他肯去求洋人,啥子话说不通呢?难怪他说要帮忙,把案子弄松?……”

蔡大嫂好像想着了什么似的,忽然睁起两眼,大声说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顾天成到邓大爷的偏院,连这次算来是第七次。

他第一次之来,挟有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也与他特特从家里到天回镇的时候一样:要仔细看看这个婆娘,到底比刘三金如何?到底有没有在正月十一灯火光中所看见的那样好看?到底像不像陆茂林所说的那样又规规矩矩,又知情识趣?并要看看她挨了一顿毒打之后,变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第二个目的,顶重要了。他晓得罗歪嘴既与她有勾扯,而又是在巡防粮子到前不久,从她铺子中逃跑的,她丈夫说起来是那样的老实人,并且居于与他们不方便的地位,或许硬不知道他那对手的下落,如其知道,为什么不乐得借此报仇呢?但她必然是知道的,史先生既不肯连她一齐逮去拷问,那吗,好好生生从她口头去探听,总可知道一点影子的。

他第一次去时,蔡大嫂才下得床。身上的伤好了,只左膀一伤,还包裹着在。脑壳上着刀背打肿的地方,虽是好了,还梳不得头发,用白布连头发包了起来。她的衣裳,是一件都没有了,幸而还有做姑娘时留下的一件夹袄,一双夹套裤,将就穿着。听说有罗歪嘴的朋友来看她的伤,只好拿脸帕随便揩了揩,把衣裤拉了拉,就出来了。

顾天成说明他是在赌博场上认识罗歪嘴的,既是朋友,对他的事,如何不关心?只因到外县去有点勾当,直到最近回来,才听见的。却不想还连累到他的亲戚,并且连累得如此凶。他说起来,尚如何在感叹。仔细问了那一天的情形,又问她养伤的经过,又问她现在如何,连带问问她丈夫吃官司的情形,以及她令亲罗德生兄现在的下落。一直说了好一阵,邓大娘要去煮荷包蛋了,他才告辞走了,说缓天他还要来。

第一次探问不出罗歪嘴的下落,隔了不多久又去。这一次,带了些东西去送她,又送了邓大爷夫妇两把挂面,正碰着她在堂屋门前梳头。

一次是生客,二次就是熟客,他也在堂屋外面坐下吃烟,一面问她更好了些不?她遂告诉他,是第一次梳头,左膀已抬得起来了。每一梳子,总要梳落好些断发,积在旁边,已是一大团。她不禁伤心起来,说她以前的头发多好,天回镇的姑姑嫂嫂们,没一个能及得到她,而今竟打落了这么多,要变成尼姑了。他安慰她说,仍然长得起来的。她慨然道:“哪行么!你看连发根都扯落了!我那时也昏了,只觉得头发遭他们扯得飞疼,后来石姆姆说,把我倒拖出去时,头发散了一地,到处挂着。……说起那般强盗,真叫人伤心!”

他又连忙安慰她,还走过去看她脑壳上的伤,膀子上的伤。一面帮着她大骂那些强盗,咒他们都不得好死!一直流连到她把头发梳好,听她抱怨说着强盗们抢得连镜子脂粉都没有了;吃了邓大娘煮的四个荷包蛋而后去。

第二天上午,就来了,走得气喘吁吁的,手上提了个包袱,打开来,一具时兴的卤漆镜匣,另一把椭圆玻砖手镜,还是西洋货哩,格外一些桂林轩的脂粉、肥皂、头绳,一齐拿来放在蔡大嫂的面前,说是送她的。她大为惊喜,略推了推:“才见几面,怎好受这重礼!”经不住他太至诚了,只好收下。并立刻打开,一样一样地看了许久,又试了试,都好。并在言谈中,知他昨天赶进城时是刚挨着关城门,连夜到科甲巷、总府街、暑袜街把东西买好,今天又挨着刚开城门出城的,一路喊不着轿子,只好跑。她不禁启颜一笑道:“太把你累了!”邓大娘在旁边说,自抬她回来,这是头一次看见她笑。

到第四次去,就给金娃子买了件顽具,还抱了他一会。第五次是自己割了肉,买了菜去,凭邓大娘做出来,吃了一顿倒早不晏的午饭。

第六次去了之后,顾天成在路上走着,忽然心里一动,询问自己一句道:“你常常去看蔡大嫂,到底为的啥子?”他竟木然地站着,要找一句面子上说得过,而又不自欺的答案,想了一会,只好皱着眉头道:“没别的!只是想探问仇人的下落!”自己又问:“已是好几次了,依然探问不出,可见人家并不知情,在第三次上,就不应该再去的了;并且你为啥子要送她东西呢?”这是容易答的:“送人情啦!”又问:“人情要回回送吗?并且为啥子要体贴别个喜欢的,才送?并且为啥子不辞劳苦,不怕花钱,比孝敬妈还虔诚呢?”这己不能答了,再问:“你为啥子守在人家跟前,老是贼眉贼眼地尽盯?别人的一喜一怒,干你屁事呀,你为啥子要心跳?别人挨了打,自己想起伤心,你为啥子也会流眼泪?别人的丈夫别人爱,你为啥子要替她焦心,答应替她把案子说松?尤其是,你为啥子一去了,就舍不得走,走了,又想转去?为啥子前半年和钟幺嫂还那么亲热,现在忽然就生分了,甚至吵骂到两不见面?还有,你口头说是去打听仇人的下落,为啥子说起仇人,你心里并不十分恨,同她谈起来,你还在恭维他,你还想同他打朋友?你说!你说!这是啥子原由?说不出来,从此不准去!”

他只好伸伸舌头,寻思:问得真轧实!自己到底是个不中用的人,看见蔡大嫂长得好,第一次看见,不讨厌;第二次看见,高兴;第三次看见,欢喜;第四次看见,快乐;第五次看见,爱好;第六次看见,离不得。第七次,……第八次,……呢?

他把脚一顿道:“讨她做老婆!不管她再爱她丈夫,再爱她老表,只要她肯嫁给我!……”

他第七次之来,是下了这个决心的。


蔡大嫂又何尝不起他的疑心呢?

罗歪嘴哪里会有这样一个朋友?就说赌博场上认识的,也算不得朋友,也不止他这一个朋友呀!朋友而看到朋友的亲戚,这交情要多厚!但是蔡掌柜现正关在成都县的卡房里。既从城里来,不到卡房去看候掌柜,而特特跑几十里来看朋友的亲戚的老婆,来看掌柜娘,这交情不但厚,并且也太古怪了一点!

光是来看看,已经不合人情如此。还要送东西:听见没有镜匣脂粉,立刻跑去,连更晓夜地买,就自己的兄弟,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还不如此。这只有情人才做得到,他是情人吗?此更可疑了!连来六回,越来越殷勤,说的话也越说越巴适,态度做得也很像,自己说到伤心处,他会哭,说到丈夫受苦,并没托他,他会拍胸膛告奋勇,说到罗歪嘴跑滩,他也会愁眉苦眼。

这人,到底是什么人?问他在哪里住,只含含胡胡地说个两路口。问他做过什么,也说不出。问他为何常在城里跑,只说有事情。幸而问他的名字,还老老实实地说了。到底是什么人呢?看样子,又还老老实实,虽然听他说来,这样也像晓得,那样也像晓得,官场啦,商场啦,嫖啦,赌啦。天天在城里混,却一脸的土相,穿得只管阔,并不苏气。并且迟眉钝眼地,看着人憨痴痴的,比蔡兴顺精灵不到多少。猜他是个坏人,确是冤枉了他,倒像个土粮户,脸才那样地黑,皮肤才那样地粗糙,说话才那样地不懂高低轻重,举动才那样地直率粗鲁,气象才那样地土苕,用钱也才那样地泼撒!

这样一个人,他到底为着什么而来呢?他总是先晓得自己的,在哪里看见过吗?于是把天回镇来来往往的人想遍了,想不出一点影子,一定是先晓得了自己,才借着这题目粘了拢来!那吗,又为什么呢?为爱自己想来调情吗?她已是有经验的人,仔细想了想,后来倒有一点像,但在头一次,却不像得很,并且那时说话也好像想着在说。难道自己现在还值得人来怜爱吗?没有镜子,还可以欺骗自己一下,那天照镜子时,差点儿没把自己骇倒。哪里还是以前样儿,简直成了鬼相了!两颊瘦得凹了下去,鼻梁瘦得同尖刀背差不多,两个眼眶多大,眼睛也没有以前的神光了,并且眼角上已起了鱼尾,额头上也有了皱纹,光是头发,罗歪嘴他们那样夸奖的,落得要亮头皮了。光是头面,已像个活鬼,自己都看不得,一个未见过面的生人能一见就爱吗?若果说是为的是情爱,陆茂林为什么不来呢?他半年前,为爱自己,好像要发狂的样子,也向自己说了几次的爱,自己也没有十分拒绝他;现在什么难关都没有,正好来。他不来,一定是听见自己挨了毒打,料想不像从前了,怕来了惹着丢不开,所以才不来。陆茂林尚且不想来,这个姓顾的,会说在这时候爱上了自己,天地间哪有这种道理?那吗,到底为什么而来呢?

她如此翻来复去的想,一直想不出个理由。听见父亲说,此人是个奉教的,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顾天成必是来套自己口供,探听罗歪嘴等人的下落,好去逮他们罢了。并且洋人指名说罗歪嘴是主凶,说不定就是他的支使,为什么他件件都说了,独不说他是奉教的?越想越像,于是遂叫了起来:“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她向爹爹妈妈说了,老两口子真是闻所未闻,连连摇头说:“未必罢?阳世上哪有这样烂心肺的坏人!你是遭了蛇咬了连绳子都害怕,所以把人家的好意,才弯弯曲曲想成了恶意。”

但她却相信自己想对了。本要把他送的东西一齐拿来毁了的,却被父母拦住说:“顾三贡爷一定还要来的,你仔细盘问他一番,自然晓得你想的对不对,不要先冒冒失失地得罪人!”

于是在他们第七次会面以前,她是这样决定的。

他们第七次会面,依然在堂屋门前檐阶上,那天有点太阳影子,比平日暖和。

蔡大嫂的烘笼放在脚下,把金娃子抱在怀里偎着,奇怪的是搽了个把月的脂粉,今天忽然不搽了,并且态度也很严峻,眼睛凶神恶煞的,嘴角上不挂半丝笑意。

顾天成本不是怯色儿,不晓得在今天这个紧要关头上,何以会震战起来?说了几句淡话之后,看见蔡大嫂眉楞目动的神情,更其不知所措了。

蔡大嫂等不得了,便先放一炮:“顾三贡爷,你是不是奉洋教的?”她说了这话,便把金娃子紧紧搂着,定睛看着他,心想,他一定会跳起来。

他却坦然地承认:“是的,今年四月才奉的教,是耶稣教。蔡大嫂,你怎么会晓得呢?”

第一炮不灵,再来一炮:“有人说,洋人指名告罗德生,是你打的主意!”

他老老实实地道:“不是我,是陆茂林!”

第二炮不但不灵,并且反震了过来,座力很强,她脸上颜色全变,嘴唇也打起战来,心里很是缭乱。

金娃子一只小手摸着她的脸道:“妈妈,你眼睛多骇人呀!”

她仿佛没有听见,仍把顾天成死死盯着,嘎声说道:“你说诳!”也算得一炮,不过是个空炮。

“一点不诳!陆茂林亲口告诉我,他想你,却因罗五爷把你霸占住了,他才使下这条毒辣计策。大嫂,我再告诉你,我与罗五爷是有仇的。怎么结下的仇?说来话长,一句话归总,罗五爷、张占魁把我勾引到赌博场上,耍了我的手脚,烫了我的毛子,弄了我千数银子。我先前不晓得,只恨他们帮着刘三金轰我,打我,我恨死了他们,时时要报仇。你还记得正月十一夜东大街耍刀的事不?……”

蔡大嫂好像着黄蜂螫了似的,一下就跳了起来。把金娃子跌滚在地上,跌得大哭。邓大娘赶快过来将他抱起,一面埋怨她的女儿太大意了。

她女儿并不觉得,只是指着顾天成道:“是你呀!……哦!……哦!……哦!……”浑身都打起战来,样子简直要疯了。

邓大爷骇住了,连忙磕着铜烟斗喊道:“幺姑娘!……幺姑娘!……”

顾天成蒙着脸哭了起来道:“大嫂,……我才背时哩!……本想借着你,臊罗五爷、张占魁们一个大皮的,……我把你当成了罗奶奶了,……哪晓得反把我的招弟挤掉了!……我的招弟,……十二岁的女娃儿,……我去年冬月死的那女人,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娃儿,……多乖哟!……就因为耍刀,……掉了!……我为她还害了一场大病,……不是洋医生的药,……骨头早打得鼓响了!……呜呜呜!……大嫂……我才背时哩!……呜呜呜,……我的招弟哇!……”

蔡大嫂似乎皮人泄了气样,颓然坐了下来,半闭着眼睛瞅着他。她后父眼力好些,瞥见她大眼角上也包了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只是没坠下来。

邓大娘拿话劝顾天成,但他哭得更凶。

蔡大嫂大概厌烦了,才把自己眼角揩净,大声吼道:“男子汉哪来的这么多的眼泪水!你女儿掉了两年,难道哭得回来吗?……尽哭了!真讨厌!……耍刀时候,倒还像个汉子!……你说,后来又咋个呢?”

他虽被她喝住了哭,但咽喉还哽住在,做不得声。

她脸色大为和缓了,声音也不像放炮时那样严厉,向他说:“是不是你掉了女儿,就更恨罗五爷了?”

他点点头。

“是不是你想报仇,才去奉了洋教?”

他点点头。

“是不是因为三道堰的案子,你便支使洋人出来指名告他,好借刀杀人?”

他摇摇头道:“不是我!……我原来只打算求洋人向官府说一声,把罗五爷等撵走了事的。……是一天在省里碰见陆茂林,他教我说:‘这是多好的机缘啦!要整罗歪嘴他们,这就是顶好的时候。你要晓得,他们这般人都是狠毒的,整不死,掉头来咬你一口,你怎么乘得住。要整哩,就非整死不可!’我还迟疑了几天,他催着我,我才去向曾师母说:有人打听出来,三道堰的案子是哪些哪些人做的。……”

“你因为罗五爷他们逃跑了,没有把仇报成,才特为来看我,想在我口头打听一点他们的下落,是不是呢?”

他点点头道:“先前是这么想,自从看了你几次后,就不了。”

“为啥子又不呢?”

他是第一次被女人窘着了。举眼把她看了看,只见她透明的一双眼睛射着自己,就像两柄锋快的刀。又看了看邓大爷两夫妻,也是很留心地看着他,时而又瞥一瞥他们的女儿,金娃子一双小眼睛,也仿佛晓得什么似的将他定定的看着。

她又毫不放松地追问下去。他窘极了,心想拚着闹翻了,好一心一肠另打续弦的主意。便奔去,从邓大娘手中,将金娃子一把抱了过来,在他那不很干净的肥而嫩的小脸上结实亲了一下,才红着脸低低地说道:“金娃儿,你莫呕气呀!说柺了,只当放屁!你妈妈多好看!我浑了,我存心想当你的后爹爹!……”

邓大爷两夫妇不约而同地喊道:“那怎么使得?我们的女婿还在呀。”

蔡大嫂猛地站起来,把手向他们一拦,脸上露出一种又惊、又疑、又欣喜、又焦急的样子,尖着声音叫道:“怎么使不得?只要把话说好了,可以商量的!”

话是容易说好的。

他什么都答应了:立时立刻就去找曾师母转求史洋人赶快向官府说,把蔡兴顺放了,没有他的事;并求史洋人严行向官府清查、惩处掳抢兴顺号以及出手殴打蔡大嫂的凶横兵丁;由他出三百两银子给蔡兴顺,作为帮助他重整门面的本钱;蔡兴顺本人与她认为干兄妹,要时时来往,他不许对他不好;还要他出二百两银子给她父母,作为明年讨媳妇的使用;金娃子不改姓,大了要送他读书,如其以后不再生男育女,金娃子要兼祧蔡、顾两姓,要承继他的产业;他现刻的产业要一齐交给她执管;她要随时回来看父母;随时进城走人户,要他一路才一路,不要时,不许一路;他的亲戚本家,她喜欢认才认,喜欢往来才往来;设若案子松了,罗德生回来,第一、不许他再记仇,第二、也和蔡兴顺一样要时时来往;他以前有勾扯的女人,要丢干净,以后不许嫖,不许赌,更不许胡闹;更重要的是她不奉洋教!这些条款全要黑字写在白纸上,除了他顾天成加盖脚模手印外,还要曾师母和其他几个人担硬保!

她仅仅答应了一件:在蔡兴顺放出来后就嫁给他。附带的是,仍然要三媒六证,花红酒果,像娶黄花闺女一样:坐花轿,拜堂,撒帐,吃交杯,一句话说完,要办得体体面面,热热闹闹,并且一定要邓、蔡、顾三家的亲朋、好友、家族、乡里们到场吃喜酒,会亲拜客,以便把事情打响,免得后来拿耳朵去装闲话。

蔡兴顺那方的退婚话,她自己去说,包答应。


顾天成欢天喜地,吃了午饭,抱着金娃子狂了一会,被她催了好几遍,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她父母才有了时候,问她为什么答应嫁给顾天成?

她笑道:“你两位老人家真老糊涂了!难道你们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蔡傻子遭官刑拷打死吗?难道愿意你们的女儿受穷受困,拖衣落薄吗?难道愿意你们的外孙儿一辈子当放牛娃儿,当长年吗?放着一个大粮户,又是吃洋教的,有钱有势的人,为啥子不嫁?”

“你拿得稳他讨了你这个活人妻以后不翻悔吗?”

“能够叫罗歪嘴提了毛子,能够叫刘三金迷了窍,能够听陆茂林的教唆,能够因为报仇去吃洋教,……能够在这时节看上我,只要我肯嫁给他,连什么都答应,连什么都甘愿写纸画押的人,谅他也不敢翻悔!……我也不怕他翻悔!……就翻悔了,我也并不吃亏!”

“蔡大哥是老实人,自然会听你提调的。设若你大哥哥不愿意呢?”

“大哥哥有本事把我的男人取出来,有本事养活我没有?叫他少说话!”

“就不怕旁的人背后议论吗?”

“哈哈!只要我顾三奶奶有钱,一肥遮百丑!……怕哪个?”

金娃子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

邓大娘默默无言。

邓大爷只是摇头道:“世道不同了!……世道同了!……” WPDRQKU5QfkU2yrju4cpST2V0f100aB5bdGcSQZghL/XySIOg3f7VodvGGgXC5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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