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月初八日起,成都各大街的牌坊灯,便竖立起来。初九日,名曰上九,便是正月烧灯的第一宵。全城人家,并不等什么人的通知,一入夜,都要把灯笼挂出,点得透明。就中以东大街各家铺户的灯笼最为精致,又多,每一家四只,玻璃彩画的也有,而顶多顶好看的总是绢底彩画的。并且各家争胜斗奇,有画《三国》的,有画《西厢》、《水浒》,或是《聊斋》、《红楼梦》的,也有画戏景的,不一定都是匠笔,有多数是出自名手,可以供雅俗之赏。所以一到夜间,万灯齐明之时,游人们便涌来涌去,围着观看。
牌坊灯也要数东大街的顶多顶好,并且灯面绢画,年年在更新。而花炮之多,也以东大街为第一。这因为东大街是成都顶富庶的街道,凡是大绸缎铺,大匹头铺,大首饰铺,大皮货铺,以及各字号,以及贩卖苏、广杂货的水客,全都在东大街。所以在南北两门相距九里三分的成都城内,东大街真可称为首街。从进东门城门洞起,一段,叫下东大街,还不算好,再向西去一段,叫中东大街、城守东大街和上东大街,足有二里多长,那就显出它的富丽来了:所有各铺户的铺板门坊,以及檐下卷棚,全是黑漆推光;铺面哩,又高,又大,又深,并且整齐干净;招牌哩,全是黑漆金字,很光华,很灿烂。因为从乾隆四十九年起经过几次大火灾,于是防患未然,每隔几家铺面,便高耸一道风火墙;而街边更有一口长方形足有三尺多高、盛满清水的太平石缸,屋檐下并长伸出丁葆桢丁制台所提倡的救火家具:麻搭、火钩。街面也宽,据说足以并排走四乘八人大轿。街面全铺着红砂石板,并且没一块破碎了而不即更换的。两边的檐阶也宽而平坦,一入夜,凡那些就地设摊卖各种东西的,便把这地方侵占了;灯火荧荧,满街都是,一直到打二更为止。这是成都唯一的夜市,据说从北宋朝时候就有了这习俗,而大家到这里来,并不叫上夜市,却呼之为赶东大街。
东大街在新年时节,更显出它的体面来:每家铺面,全贴着朱红京笺的宽大对联,以及短春联,差不多都是请名手撰写,互相夸耀都是与官绅们接近的,或者当掌柜的是士林中人物。而门额上,则是一排五张朱红笺镂空花,贴泥金的喜门钱。门扉上是彩画得很讲究的秦军胡帅,或是直书“只求心中无愧,何须门上有神”,以表示达观。并且生意越大,在门神下面,粘着的拜年的梅红名片便越多,而自除夕直到破五,积在门外,未经扫除的鞭炮渣子,便越厚,从早至晚,划拳赌饮的闹声越高,出入的醉人也越多!
除此之外,便是花灯火炮了。
从上九夜起,东大街中,每夜都是一条人流,潮过去,潮过来。因此,每年都不免要闹些事的。
这一年,自不能例外,在上九一夜,凡乡下人头上的燕毡大帽,生意人头上的京毡窝,老年人头上加了皮耳的瑞秋帽,老酸公爷们头上的潮金边子耍须苏缎棉瓜皮帽,被小偷趁热闹抓去的,有二十几顶;失怀表的,失鼻烟壶的,失荷包的,以及失散碎银子的,也有好几起。失主们若是眼明手快,将小偷抓住,也不过把失物取回,赏他几个耳光,唾他几把口水了事。谁愿意为这点小事,去找街差、总爷,或送到两县去自讨烦恼?何况小偷们都是经过教训,而有组织的,你就明明看见他抓了你的东西,而站在身边,你须晓得,你的失物已是传了几手,走得很远了。无赃不是贼,你敢奈何他吗?所以十有九回,失主总是叹息一声了事。
初十夜里,更热闹一点。上东大街与城守东大街臬台衙门照壁后的走马街口,就有两个看灯火的少妇,被一伙流痞举了起来。虽都被卡子上的总爷们一阵马棒救下了,但两个女人的红绣花鞋,玉手钏,镀金簪子,都着勒脱走了。据说有一个着糟蹋得顶厉害,衣襟全被撕破,连挑花的粉红布兜肚都露了出来,而脸上也被搔伤了。大家传说是两个半开门的婊子,又说是两个素不正经的小掌柜娘,不管实在与否,而一般的论调却是:“该遭的!难道不晓得这几夜东大街多烦?年纪轻轻的婆娘,为啥还打扮得妖妖娆娆地出来丧德?”
十一夜里顶热闹,在万人丛中,居然耍起刀来,几乎弄得血染街衢。
这折武戏的主角,我可以先代他们报名:甲方是罗歪嘴!乙方是顾天成!
顾天成是初六进城的,因为招弟没人照管,便也带在身边。一来拜年,二来也是商量过继承主的事。据说,顾天相的老婆钱大小姐在正月内一定可以生娩了。若幸而如马太婆所摸,是个男孩子,自无问题;不然,幺伯的主意:老二夫妇年轻体壮,一定是生生不已的;头一胎是花,第二胎定是叶,总之,把头一个男孩出继与他,虽然男孩还辽远地未即出世,名字是早有了,且把名字先过继去承主,也是可以的。不过总要等钱大小姐生娩之后,看个分晓才能定。
他就住在幺伯家,招弟自有人照顾,他放了心,无所事事,便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跑些什么?自不外乎吃、喝、嫖、赌。他因为旷久了,所以对于嫖字,更为起劲。女色诚然不放松,男色也不反胃。况新年当中,各戏班都封了箱,一般旦角,年轻标致的,自有官绅大老们报效供应。那时官场中正将北京风气带来,从制台、将军、司、道们起,全讲究顽小旦,并且宠爱逾恒,甚至迎春一天,杨素兰竟自戴起水晶顶,在行列中,骑马过市。但是一般黑小旦,却也不容易过活,只好在烟馆中,赌场上,混在一般㚻子丛中找零星买主,并且不像㚻子们拿架子。这于一般四乡来省,想入此道的土粮户,怯哥儿,是很好的机会。顾天成本不十分外行,值此机会,正逢需要,他又安能放过呢?
但是成都虽然繁华,零售男女色的地方虽多,机会虽有,可是也须有个条件,你才敢去问津。不然的话,包你去十回必要吃十回不同样的大亏:钱被勒了,衣裳被剥了,打被挨了,气被受够了,而结果,你所希望的东西,恐怕连一个模糊的轮廓还不许你瞧见哩!并且你吃了亏,还无处诉苦!
什么条件呢?顶好是,你能直接同两县衙门里三班六房的朋友,或各街坐卡子的老总们,打堆顽耍,那,你有时如了意,还用不着要你花多少钱,不过遇着更有势力的公爷,你断不能仗势相争,只有让,只有让!其次,就是你能够认识一般袍哥痞子,到处可以打招呼,那,你规规矩矩,出钱买淫,也不会受气。再次,就是你能凭中间人说话,先替你向上来所说的那几项人打了招呼,经一些人默许了,那,你也尽可同着中间人去走动,走熟了之后,你自可如愿以偿;不过花的钱不免多些,而千万不可吝惜,使人瞧不上眼,说你狗!
顾三贡爷是要凭中间人保护的一类,所以他在省城所交游的,大都就是这般人。而这般人因为他还不狗,也相当与他好。
十一这天,是顾辉堂五十整寿。说是老二一定要给他做生。没办法,只好张灯结彩,大摆筵席。亲戚家门,男男女女,共坐了六桌。老大说是人不舒服,连老婆孩子都没有来,但请二老过了生到郫县去耍一个月。
这一天的显客,是钱亲家。堂屋中间悬的一副红缎泥金寿联,据说便是钱亲家亲自撰送的,联语很切贴:“礼始服官,人情洞达;年方学易,天命可知。”到中午,还亲自来拜寿,金顶朝珠,很是辉煌。
顾天成在这天晌午就回来了。送了一匣淡香斋的点心,一斤二刀腿子肉,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一对斤条蜡烛,三根檀香条。拜生之后,本想到内室烟盘侧去陪陪钱亲翁的,却被二兄弟苦苦邀到厢房去陪几位老亲戚。只好搜索枯肠,同大家谈谈天时,谈谈岁收的丰歉,谈谈多年不见以后的某家死人、某家生孩子的掌故,谈谈人人说厌、人人听厌的古老新闻。并且还须按照乡党礼节,一路恭而且敬地说、听,一路大打其空哈哈,以凑热闹。
这些都非顾天成所长,已经使他难堪了。而最不幸的,是在安席之后,恰又陪着一位年高德劭,极爱管闲事的老姻长。吃过两道席点,以及海参大菜之后,老姻长一定要闹酒划拳,五魁八马业已喊得不熟,而又爱输。及至散席,颇颇带了几分酒意。乡党规矩:除了丧事,吊客可以吃了席,抹嘴就走,不必留连道谢者外,如遇婚姻祝寿,则须很早就来坐着谈笑,静等席吃,吃了,还不能就走,尚须坐到相当时候,把主人累到疲不能支之后,才慢慢地一个一个作揖磕头,道谢而去。设不如此,众人都要笑你不知礼,而主人也不高兴,说你带了宦气,瞧不起人。因此,顾天成又不能不重进厢房,陪着老姻长谈笑散食。又不知以何因缘,那老姻长对于他,竟自十分亲切起来。既问了他老婆死去时的病情医药,以及年月日时,以及下葬的打算,又问他有几儿几女。听见说只有一个女儿,便更关心了;又听说招弟也在这里,便一定要见一见。及至顾天成进去,找老妈子从后房把招弟领出来,向老姻长磕了头后,复牵着她的小手,问她几岁?想不想妈妈?又问她城里好耍吗?乡坝里好耍?又问她转过些什么地方?
招弟说:“来了就在这里,爹爹没有领我转过街,幺爷爷喊他领我走,他不领。”
老姻长似乎生了气,大为招弟不平道:“你那老子真不对!娃儿头一回过年进城,为啥子不领出去走走?……今天夜里,东大街动手烧龙灯,一定叫他领你去看!”复从大衣袖中,把一个绣花钱褡裢摸出,数了十二个同治元宝、光绪元宝的红铜钱、鹅眼钱,递给招弟道:“取个吉利,月月红罢!……拿去买火炮放!”
这一来,真把顾天成害死了,既没胆子反抗老姻长,又没方法摆脱招弟,而招弟也竟自不进去了,便撩在他身边。他也只好做得高高兴兴地陪到老姻长走了,牵着招弟小手,走上街来。只说随便走一转,遂了招弟的意后,便将她仍旧领回幺伯家的。不料一走到纯阳观街口,迎面就碰见一个人,他不意地招呼了一声:“王哥,哪里去?”
所谓王哥者,原来是崇庆州的一个刀客。身材不很高大,面貌也不怎么凶横,但是许多人都说他有了不起的本事,又有义气,曾为别人的事干了七件刀案,在南路一带,是有名的。与成都满城里的关老三又通气,常常避案到省,在满城里一住,就是几个月。
王刀客还带有三四个歪戴帽、斜穿衣的年轻朋友,都会过一二面的。
他站住脚,把顾天成看清楚了,才道:“是你?……转街去,你哪?”
“小女太厌烦人了,想到东大街去看灯火。”
“好的,我们也是往东大街去的,一道走罢!”
王刀客走时,把招弟看了一眼道:“几岁了,你这姑娘?”
“过了年,十二岁了。”
“还没缠脚啦!倒是个乡下姑娘。……看了灯火后,往哪里去呢?”
顾天成道:“还是到舒老幺那里去过夜,好不好?”
“也好,那娃儿虽不很白,倒还媚气,腻得好!”
他们本应该走新街的,因为要看花灯,便绕道走小科甲巷。一到科甲巷,招弟就舍不得走了。
王刀客笑道:“真是没有开过眼的小姑娘!过去一点,到了东大街,才好看哩!”
一到城守衙门照壁旁边,便是城守东大街了。人很多,顾天成只好把招弟背在背上,挤将进去。
前面正在大放花炮,五光十色的铁末花朵,挟着火药,冲有二三丈高,才四向纷坠下来;中间还杂有一些透明的白光,大家说是做花炮时,在火药里掺有什么洋油。这真比往年的花炮好看!大约放有十来筒,才停住了,大家又才能够擦着鞋底走几十步。
招弟在她老子背上喜欢得忘形,只是拍着她两只小手笑。
王刀客等之来转东大街,并不专为的看花炮,同时还要看来看火炮的女人。所以只要看见有一个红纂心的所在,便要往那里挤。顾天成不能那么自由,只好远远地跟着。
渐渐挤过了臬台衙门,前面又有花炮,大家又站住了。在人声嘈杂之时,顾天成忽于无意中,听见一片清脆而尖的女人声音,带笑喊道:“哎哟!你踩着人家的脚了!”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答道:“这么挤法,你贴在我背后,咋个不踩着你呢?你过来,我拿手臂护着你,就好了。”
顾天成又何尝不是想看女人的呢?便赶快向人丛中去找那说话的。于花炮与灯光之中,果然看见一个女人。戴了一顶时兴宽帽条,一直掩到两鬓,从侧面看去,轮轮一条鼻梁,亮晶晶一对眼睛,小口因为张开在笑,露出雪白的齿尖。脸上是脂浓粉腻的,看起来很逗人爱。但是一望而知不是城里人,不说别的,城里女人再野,总不会那样天真地笑。再看女人身边的那个男子,了不得!原来是罗歪嘴!不只是他,还有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那一群。
顾天成心里登时就震跳起来,两臂也掣动了,寻思:“那女人是哪个?又不是刘三金,看来,总不是她妈的一个正经货!可又那么好看!狗入的罗歪嘴这伙东西,真有运气!”于是天回镇的旧恨涌到眼前,又寻思:“这伙东西只算是坐山虎,既到省城,未必有多大本事!怎么给他们一个下不去,使他们丢了面子还不出价钱来,也算出了口气!”
花炮停止,看的人正在走动,忽然前面的人纷纷地向两边一分,让出一条宽路来。
一阵吆喝,只见两个身材高大,打着青纱大包头,穿着红哔叽镶青绒云头宽边号衣,大腿两边各飘一片战裙的亲兵,肩头上各掮着一柄绝大伞灯,后面引导两行同样打扮的队伍,担着刀叉等雪亮的兵器,慢慢走来。后面一个押队的武官,戴着白石顶子的冬帽,身穿花衣,腰间挂一柄鲨鱼皮绿鞘腰刀,跨在一匹白马上。马也打扮得很漂亮,当额一朵红缨,足有碗来大,一个马夫捉住白铜嚼勒,在前头走。军官双手捧着一只蓝龙抢日的黄绸套套着的令箭。
原来是总督衙门的武巡捕,照例在上九以后,元宵以前,每夜一次,带着亲兵出来弹压街道,通称为出大令。
人丛这么一分,王刀客恰又被挤到顾天成的身边来。
他灵机一转,忽然起了一个歹意,便低低向王刀客说道:“王哥,你哥子可看见那面那个婆娘?”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穿品蓝衣裳的女人?”
“是的,你哥子看她长得咋个?还好看不?”
王刀客又伸头望了望道:“自然长得不错,今夜怕要赛通街了!”
“我们过去挤她妈的一挤,对不对?”
王刀客摇着头道:“使不得!我已仔细看来,那女人虽有点野气,还是正经人。同她走的那几个,好像是公口上的朋友,更不好伤义气。”
“你哥子的眼力真好!那几个果是北门外码头上的。我想那婆娘也不是啥子正经货。是正经的,肯同这般人一道走吗?”
王刀客仍然摇着头。
“你哥子这又太胆小了!常说的,野花大家采,好马大家骑。说到义气,更应该让出来大家耍呀!”
王刀客还是摇头不答应。
一个不知利害的四浑小伙子,约摸十八九岁,大概是初出林的笋子,却甚以为然道:“顾哥的话说得对,去挤她一挤,有啥要紧,都是耍的!”
王刀客道:“省城地方,不是容易撒豪的,莫去惹祸!”
又一个四浑小伙子道:“怕惹祸,不是你我弟兄说的话。顾哥,真有胆子,我们就去!”
顾天成很是兴奋,也不再加思索,遂将招弟放在街边上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过去一下就来!”
“大令”既过,人群又合拢了。王刀客就要再阻拦,已看不见他们挤往哪里去了。
罗歪嘴一行正走到青石桥街口,男的在前开路,女的落在背后。忽然间,只听见女的尖声叫喊起来道:“你们才混闹呀!怎么在人家身上摸了起来!……哎呀!我的奶……”
罗歪嘴忙回过头来,正瞧见顾天成同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小伙子将蔡大嫂挟住在乱摸乱动。
“你吗,顾家娃儿?”
“是我!……好马大家骑!……这不比天回镇,你敢怎么?”
罗歪嘴已站正了,便撑起双眼道:“敢怎么?……老子就敢捶你!”
劈脸一个耳光,又结实,又响,顾天成半边脸都红了。
两个小伙子都扑了过来道:“话不好生说,就出手动粗?老子们还是不怕事的!”
口角声音,早把挤紧的人群,霍然一下荡开了。
大概都市上的人,过惯了文雅秀气的生活,一旦遇着有刺激性的粗豪举动,都很愿意欣赏一下;同时又害怕这粗豪波到自己身上,吃不住。所以猛然遇有此种机会,必是很迅速地散成一个圈子,好像看把戏似的,站在无害的地位上来观赏。
于是在圈子当中,便只剩下了九个人。一方是顾天成他们三人,一方是罗歪嘴、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同另外一个身材结实的弟兄,五个男子。外搭一个脸都骇青了的蔡大嫂。
蔡大嫂钗横鬓乱,衣裳不整地靠在罗歪嘴膀膊上,两眼睁得过分地大,两条腿战得几乎站不稳当。
罗歪嘴这方的势子要胜点,骂得更起劲些。
顾天成毫未想到弄成这个局面,业已胆怯起来,正在左顾右盼,打算趁势溜脱的,不料一个小伙子猛然躬身下去,从小腿裹缠当中,霍地拔出一柄匕首,一声不响,埋头就向田长子腰眼里戳去。
这举动把看热闹的全惊了。王刀客忽地奔过来,将那小伙子拖住道:“使不得!”
田长子一躲过,也从后胯上抽出一柄短刀。张占魁的家伙也拿出来了道:“你娃儿还有这一手!……来!”
王刀客把手一拦,刚说了句:“哥弟们……”
人圈里忽起了一片喊声:“总爷来了!快让开!”
提刀在手,正待以性命相搏的人,也会怕总爷。怕总爷吆喝着喊丘八捉住,按在地下打光屁股。据说,袍哥刀客身上,纵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戳上几十个鲜红窟窿,倒不算什么,惟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没祖宗,就死了,也没脸变鬼。
“总爷来了!”这一声,比什么退鬼的符还灵。人圈中间的美人英雄,刀光钗影,一下都不见了。人壁依旧变为人潮,浩浩荡荡流动起来。
这出武戏的结果,顶吃亏的是顾天成。因为他一趟奔到总府街时,才想起他的招弟来。
从正月十一夜,在成都东大街一场耍刀之后,蔡大嫂不惟不灰心丧气,对于罗歪嘴,似乎还更亲热了些,两个人几乎行坐都不离了。
本来,他们两个的勾扯,已是公开的了,全镇的人只有正在吃奶的小娃儿不知道。不过他们既不是什么专顾面子的上等人,而这件事又是平常已极,用不着诧异的,不说别处,就在本镇上,要找例子,也就很多了。所以他们自己不以为怪,而旁边的人也就淡漠视之。
蔡兴顺对于他老婆之有外遇,本可以不晓得的,只要罗歪嘴同他老婆不要他知道。然而罗歪嘴在新年初二,拜了年回来,不知为了什么,却与蔡大嫂商量,两个人尽这样暖暖昧昧的,实在不好,不如简直向傻子说明白,免得碍手碍脚。蔡大嫂想了想,觉得这与憎嫌亲夫刺眼,便要想方设计将其谋杀了,到头终不免败露而遭凌迟处死的比起,毕竟好得多。虽说因他两人的心好,也因蔡兴顺与人无争的性情好,到底亏得他们两人都是有了世故,并已超过了风狂年纪,再说情热,也还剩有思索利害的时间与理性。所以他们在商量时,还能设想周到:傻子决不会说什么的,只要大家待他格外好一点;设或发了傻性,硬不愿把老婆让出与人打伙,又如何办呢?说他有什么杀着,如祖宗们所传下的做丈夫的人,有权力将奸夫淫妇当场砍死,提着两个人头报官,不犯死罪;或如《珍珠衫》戏上蒋兴哥的办法,对罗歪嘴不说什么,只拿住把柄,一封书将邓幺姑休回家去;像这样,谅他必然不敢!只怕他使着闷性,故意为难,起码要夜夜把老婆抱着睡,硬不放松一步,却如何办?蔡大嫂毕竟年轻些,便主张带起金娃子,同罗歪嘴一起逃走,逃到外州府县恩恩爱爱地去过活。罗歪嘴要冷静些,不以她的话为然,他说傻子性情忠厚,是容易对付的,只须她白日同他吵,夜里冷淡他,同时挑拨起他的性来,而绝对不拿好处给他;他哩,再给他一些恐骇与温情,如此两面夹攻,不愁傻子不递降表。结果是采了罗歪嘴的办法,而在当夜,蔡兴顺公然听取了他们的秘密。不料他竟毫无反响地容纳了,并且向罗歪嘴表示,如其嫌他在中间不方便,他愿意简直彰明较著地把老婆嫁给他,只要邓家答应。
蔡兴顺退让的态度,牺牲自己的精神,——但不是从他理性中评判之后而来,乃是发于他怯畏无争的心情,——真把罗歪嘴感动了,拍着他的手背道:“傻子,你真是好人,我真对不住你!可是我也出于无奈,并非有心欺你,你放心,她还是你的人,我断不把她抢走的!”
罗歪嘴因为感激他,觉得他在夫妇间,也委实老实得可怜,遂不惜金针度人,给了他许多教诲。而蔡兴顺只管当了显考,可以说,到此方才恍然于夫妇之道,还有许多非经口传而不知晓的秘密。但是蔡大嫂却甚以为苦,抱怨罗歪嘴不该把浑人教乖。罗歪嘴却乐得大笑。她只好努力拒绝他。
不过新年当中,大家都过得很快活。到初九那天,吃午饭时,张占魁说起城里在这天叫上九,各街便有花灯了。从十一起,东南两门的龙灯便要出来,比起外县龙灯,好看得多。并不是龙灯好看,是烧龙灯的花火好看,乡场上的花火,真不及!蔡大嫂听得高兴,因向罗歪嘴说:“我们好不好明天就进城去,好生耍几天?我长这么大,还没到过成都省城哩!”
罗歪嘴点头道:“可是可以的,只你住在哪里呢?”
她道:“我去找我的大哥哥,在他那里歇。”
“你大哥哥那里?莫乱说,一个在广货店当伙计的,自己还在打地铺哩!哪能留女客歇?铺家规矩,也不准呀!”
杜老四道:“我姐姐在大红土地庙住,虽然窄一点,倒可挤一挤。”
这问题算是解决了。于是蔡兴顺也起了一点野心,算是他平生第一次的,他道:“也带我去看看!”
罗歪嘴点了头,众人也无话说。但是到次日走时,蔡大嫂却不许她丈夫走。说是一家人都走了,土盘子只这么大,如何能照料铺子。又说她丈夫是常常进城的,为何就不容她萧萧闲闲地去顽一次。要是金娃子大一点,丢得下,她连金娃子都不带了。种种说法,加以满脸的不自在,并说她丈夫一定要去,她就不去,她可以让他的。直弄得众人都不敢开口,而蔡傻子只好答应不去,眼睁睁地看着她穿着年底才缝的崭新的大镶大滚的品蓝料子衣裳,水红套裤,平底满帮花鞋,抱着金娃子,偕着罗歪嘴等人,乘着轿子去了。
自娶亲以来,与老婆分离独处,这尚是第一次;加以近六七天,被罗大老表教导之后,才稍稍尝得了一点男女乐趣,而女的对自己,看来虽不像对她野老公那样好,但与从前比起,已大不相同。在他心里,实在有点舍不得他女人,却又害怕她,害怕她当真丢了他,她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出的女人。在过年当中,生意本来少,一个人坐在铺内,实在有点与素来习惯不合的地方,总觉得心里有点慌,自己莫名其妙,只好向土盘子述苦。
“土盘子,我才可怜喽!……”
土盘子才十四岁的浑小子,如何能安慰他。他无可排遣,只好吃酒。有时也想到“老婆讨了两年半,娃儿都有了,怎么以前并不觉得好呢?……怎么眼前会离不得她呢?”自己老是解答不出,便只好睡,只好捺着心等他老婆兴尽而回。
原说十六才回来,十八才同他回娘家去的,不料在十二的晌午,她竟带着金娃子,先回来了。他真有说不出的高兴,站在她跟前,什么都忘了,只笑嘻嘻地看着她,看得一眼不转。
她也不瞅睬他,将金娃子交给土盘子抱了去,自己只管取首饰,换衣服,换鞋子。收拾好了,抱着水烟袋,坐在方凳上,一袋一袋地吸。
又半会,她才看了蔡兴顺一眼,低头叹道:“傻子,你怎么越来越傻了!死死地把人家盯着,难道我才嫁给你吗?我忽然一个人回来,这总有点事情呀,你问也不问人家一句。真个,你就这么样没心肝吗?叫人看了真伤心!”
蔡兴顺很是慌张,脸都急红了。
她又看了他两眼,不由笑着呸了他一口道:“你真个太老实了!从前觉得还活动些!”
蔡兴顺“啊”了一声道:“你说得对!这两天,我……”
她把眉头一扬道:“我晓得,这两天你不高兴。告诉你,幸亏我挡住了你,不要去,那才骇人哩!连我都骇得打战!若是你,……”
他张开大口,又“啊”了一声。
“你看,罗哥、张哥这般人,真行!刀子杀过来,眉毛都不动。是你,怕不早骇得倒在地下了!女人家没有这般人一路,真要到处受欺了,还敢出去吗?你也不要怪我偏心喜欢他们些,说真话,他们本来行啊!”
她于是把昨夜所经过的,向他说了个大概,“幸而把金娃子交给田长子的姐姐带着,没抱去。”说话中间,自然把罗歪嘴、张占魁、田长子诸人形容得更有声色,超过实际不知多少倍,犹之评书上之叙说楚霸王、张三爷一样。事后,罗歪嘴等人本要去寻找那个姓顾的出事,一则她不愿意再闹,二则一个姓王的出头说好话,他们才不往下理落。她也不想看龙灯了,去找了一次大哥,又没有找着。城内还在过年,开张的很少,并不怎么热闹好顽,所以她就回来了。他们说是有事,要二十以后才能回来。是杜老四一直把她送到青龙场,才转去的。
蔡兴顺听他老婆说完,忽然如有所悟,才晓得他老婆喜欢的是歪人,他自己并非歪人,只好退让了罢,这还有什么争的!
次日,两个人一同到邓家去拜年,铺子停门一日,土盘子也借此回去看他的三婶。蔡兴顺在丈人丈母家,似乎比前两个新年更沉默,更老实了一些。
罗歪嘴由省城回来,给蔡大嫂买了多少好东西。她高兴得很,看一样,爱一样,赞一样。她更其同他亲热起来。她向蔡兴顺说:“你看,人家不光是像个男儿汉,一句话不对,就可以拚命。人家为一个心爱的女人,还真能体贴,真小心,我并没有开腔,人家就会把我喜欢的给我买来。人家这样好,我咋个不多爱他些呢?”
蔡兴顺无话可说,只有苦着脸笑。
到三月初间,蔡大嫂忽起意要去青羊宫烧香,大众自无话说,答应奉陪。独于点到蔡兴顺,他却表示不去。
蔡大嫂不甚自在道:“这才怪啦!上次看灯,你要去,这次赶会,你又不去,是啥道理呀?”
“我害怕又耍刀!”
大家都笑道:“傻子的胆量真小!哪里回回有耍刀的事?况且有我们!”他仍摇摇头。
蔡大嫂道:“不强勉他,只给他带点东西回来好了。”于是就计议何时起身,设或晚了不能回来,就进城在何处歇宿,金娃子是不带去的。
大家很为高兴,蔡兴顺仍默默地不发一言。
顾天成在总府街一警觉招弟还在东大街,登时头上一热,两脚便软了。大约自己也曾奔返东大街,在人丛中挤着找了一会罢?回到幺伯家后,只记得自己一路哭喊进去,把一家人都惊了。听说招弟在东大街挤掉了,众人如何说,如何主张,则甚为模糊,只记得钱家弟媳连连叫周嫂喊打更的去找,而幺伯娘则抹着眼泪道:“这才可怜啦!这才可怜啦!”
闹了一个通宵,毫无影响。接连三天,求签,问卜,算命,许愿,观花,看圆光,画蛋,什么法门都使交了,还是无影响。他哩,昏昏沉沉的,只是哭。又不敢说出招弟是因为什么而掉的,又不敢亲自出去找,怕碰见对头。关心的人,只能这样劝:“不要太呕狠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该她要遭这个灾。即或不掉,也一定会病死,你退一步想,就权当她害急病死了!”或者是:“招弟已经那么大了,不是全不懂事的,长相也还不坏,说不定被哪家稀儿少女的有钱人抢去了,那就比在你家里还好喽!”还举出许多例,有些把儿女掉了二十年,到自己全忘了,尚自寻觅回来,跪认双亲的。
又过了两天,幺伯、幺伯娘也都冷淡下来,问他说:“招弟掉了这几天,怕是找不着了。你的样子都变了,我家二媳妇肚子越大越坠,怕就在这几天。我们不留你尽住,使你伤心,你倒是回去将养的好。把这事情丢冷淡一点,再进城来耍。”
顾天成于正月十八那天起身回家时,简直就同害了大病一样,强勉走出北门,到接官厅,两腿连连打战,一步也走不动,恰好有轿子,便雇了坐回去。一路昏昏沉沉,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自走到拢门口。轿子放下,因花豹子、黑宝之向轿夫乱吠而走来叱狗的阿龙,只看见是他,便抢着问道:“招弟也回来了吗?”他好像在心头着了一刀似的,哇的一声便号啕大哭起来。什么都不顾了,一直抢进堂屋,掀开白布灵帏,伏在老婆棺材上,顿着两脚哭喊道:“妈妈!妈妈!我真想不过呀!招弟在东大街掉了!……你有灵有验……把她找回来呀!……”就是他老婆死时,也未这样哭过。
全农庄都知道招弟掉了,是正月十一夜看灯火挤掉的。邻居们都来问询,独不见钟家夫妇,说是进城到曾家去了。
阿龙不服气,他说:“妈的!我偏不信,掉个人会找不着的!成都省有多大!”第二天,天还未亮,阿龙果然没吃饭就走了。
顾天成听见,心里也希冀阿龙真能够把招弟找到,寻思“这或者是招弟的妈在暗中主使罢?”于是他就在老婆灵位前点上一对蜡烛,三根长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磕到第三个头,并伏在地上默默通明了好一会。忽然想起自己平日的行为,便哭诉道:“妈妈,我平日爱闹女人,这该不是我的报应?妈妈,只要你有灵有验,把招弟找回来,我再也不胡闹了!”
他祷告了后,好像有了把握,对于招弟回来的希望,似乎更大了。心里时时在说:“阿龙定然把她找得着!”这一天,他颇有精神,一直悬着眼睛,等到月光照见了树梢。
次日又等,上午还好,还能去找邻居谈说“设若招弟回来了”,并打算杀只鸡煮了等她回来吃。但是等到下午,心里就焦躁起来,越等越不耐烦,连家里都站不住了,便跑到大路上去望。望一会,又跑回来,一直望到只要看见有两个人影,都疑心是阿龙带着招弟回来了。快要黄昏时候,才被阿三拉了回去道:“你也疯了!阿龙连城门都没有进过的,他怎么找得到人?恐怕连他也会掉哩!回去睡觉好了!你看,你已变得不像人形!”
话只管说得对,叫阿龙去找招弟,真不免惹人笑;但他已向死人灵前通明了,赌了咒,人死为神,只要鉴察自己的真诚,哪里有不显应的,况且又是自己的女儿?顾天成诚心相信他这道理。不过,人到底支持不住,算来从正月十一夜起,直未好生睡过一觉。所以到猫头鹰叫起来时,还坐在太师椅上,就睡着了。
次日天已大明,阿三来叫他吃饭,方醒了,也才觉得通身冰冷,通身酸痛,头似乎有巴斗大,眼珠子也胀得生疼,鼻子也是瓮的。刚刚强勉吃了一碗米汤泡饭,阿龙忽然走进灶房来。
他忙放下饭碗,张开口,睁着眼,把阿龙看着。
阿龙不做声,一直走去坐在烧火板凳上,两只手把头抱着。
他只觉得双眼发黑,通身火滚,从此不省人事,仿佛记得要倒下时,阿三连在耳朵边叫道:“你病了吗?你病了吗?”
在有一夜晚,顾天成仿佛刚刚睡醒了似的,睁开眼睛一看,只觉满眼金花乱闪,头仍是昏昏沉沉的,忙又把眼睛闭着。耳朵里却听见有些声音在嗡嗡地响。好半会,那声音才变得模模糊糊,像是人在说话,似乎隔了一层壁。又半会,竟听清楚了,确乎一个人粗声大气在说:“……不管你们怎么说法,我今夜硬要回去放伸睡一觉!莫把我熬病了,那才笑人哩!”又一个粗大声音:“钟幺嫂,你不过才熬五夜啦!”
钟幺嫂也熬五夜,是为的什么?她还在说:“……看样子,已不要紧了,烧热已经退尽,又不打胡乱说了,你不信,你去摸摸看。”
果有一个人,脚步很沉重地走了过来。他又把眼睛睁开。一张又黄又扁的大脸,正对着自己,原来是阿三,他认得很清楚。
“吙!钟幺嫂,钟幺嫂,你快来看!眼睛睁开了,一眨一眨的!”
走在阿三身边来的,果然是圆眼胖脸,睫毛很长的钟幺嫂,他也认得很清楚。
她伏在他脸上看了看,像是很高兴的样子,站起来把阿三的粗膀膊重重一拍道:“我的话该对?你看他不是已清醒了?……啊!三贡爷,认得我不?真是菩萨保佑!你这场病好轧实!我都整整熬了五夜来看守你,你看这些人该是好人啦!”
他还有些昏,莫名其妙地想问她一句什么话,觉得是说出来了,不过自己听来也好像乳猫叫唤一样。
阿龙奔了进来,大声狂喊道:“他好了吗?”
钟幺嫂拦住他道:“蠢东西,放那么大的声气做啥子!……他才清醒,不要扰他!我们都走开一点,让他醒清楚了,再跟他说话!……阿弥陀佛!我也该回去了!……阿龙快去煨点稀饭,怕他饿了要吃!稀饭里不要放别的东西,一点黄砂糖就好了!……”
阿三坐在床边上,拿起他那长满了厚茧的粗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张着大嘴笑道:“你当真好了!”
他眼睛看得清楚了,方桌上除了一盏很亮的锡灯台而外,放满了的东西,好像有几个小玻璃瓶子,被灯光映得透明。床上的罩子在脑壳这一头是挂在牛角帐钩上,脚下那一头还是放下来的。自己是仰卧着的,身上似乎盖了不少的东西,压得很重。
他瞅着阿三,努力问了一句:“我病了多久吗?”自己已听得见在说话,只是声音又低又哑。
阿三自然也听见了,点了点头道:“是啦!今天初四了,你是正月二十害的病,整整十四天!……不忙说话!你吃不吃点稀饭?十四天没吃一点东西,这咋个使得!我催阿龙去!”
被人喂了小半碗稀饭,又睡了。这夜是病退后休息的熟睡,而不是病中的沉迷与昏腾。所以到次日平明,顾天成竟醒得很清楚。据守夜的阿三说,他真睡得好,打了半夜的鼾声。并且也觉饿了,洗了一把脸,又吃了一碗多稀饭,还吃了些咸菜,觉得很香。
饭后,阿三问他还吃不吃洋药?
“洋药?”他诧异地问:“啥子洋药?”
“啊!我忘记告诉你啦!你这病全是洋药医好的!”
“到底是啥子洋药,哪里来的?”他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并且也有了气力。
“你还不晓得吗?就是从曾师母那里拿来的。……呃!我又忘了,你病得胡里胡涂地,怎么晓得呢?我摆给你听,……”
阿三的话老是拖泥带水,弄不清楚,得亏阿龙进来,在旁边帮着,这才使顾天成明白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顾天成几乎栽倒,被阿三、阿龙架到床上,已经不省人事了。阿龙骇得只晓得哭,邻居们听见了来看,都没办法。那位给他老婆料理过丧事的老年人才叫阿三到场上去找医生。医生就是那个卖丸药的马三疯子,走来一看,就说是中了邪风。给了几颗邪风丸,不想灌下之后,他就打胡乱说起来。众人更相信遇了邪,找了个端公来打保符,又送了个花盘,他打胡乱说得更厉害。那位老年人不敢拿主张了,叫去找他老婆的哥嫂,不但不来,还臭骂了一顿,说他活报应,并猜招弟是他故意丢了,好讨新老婆。别一个邻居姆姆又举荐来一个观花婆,花了三百钱,一顿饭,观了一场花。说他花树下站了个女鬼,要三两银子去给他禳解。阿三不晓得他的银子放在哪里,向大家借,又借不出,只好跑进城去找他幺伯。恰恰二少娘那天临盆,说是难产有鬼,生不下来,请了三四个检生婆,又请了一个道士在画符,一家人只顾二少娘去了。幸而正要出城之时,忽然碰见钟幺哥夫妇,他们给主人拜了年,又去朝石经寺,回来在主人家住了两天,也正要回家。两下一谈起他的病,钟幺嫂便说她主人家曾师母那里,正有个洋医生在给她女儿医病,真行,也是险症,几天就医好了。于是,三个人跑到东御街曾家,先找着钟幺嫂的姐姐,再见了曾先生、曾师母。曾师母也真热肠,立刻就带着阿三到四圣祠,见了一个很高大的洋人。曾师母说的是洋话,把阿三的话,一一说给他听了。他便拿了些药粉,装在玻璃瓶里,说先吃这个,吃完了,再去拿药。钟幺嫂一回来,就忙着来服侍他,这是曾师母教她的,病人该怎样服侍,该吃些什么,房间该怎样收拾。只有一件,钟幺嫂没照做,就是未把窗子撑起,她说:“这不比曾家,虽然打开窗子,却烧着火盆的。乡下的风又大,病人咋个吹得!”钟幺哥也好,因为阿三不大认得街道,他就自告奋勇,每次去拿药。不过,当阿三初次把洋药拿回来时,邻居们都说吃不得,都说恐怕有毒。那位有年纪的人说得顶凶,他说活了七十几岁,从没听见过洋鬼子的药会把人医好,也没听见过人病了,病得打胡乱说,连端公都治不好的,会被洋鬼子治好。洋鬼子就是鬼,鬼只有愿意人死的,哪里会把人治好?钟幺嫂同他争得只差打了起来。后来,是阿三出来拍着胸膛说:“死马当成活马医!主人家死了,我抵命!”这才把众人的嘴堵住,把洋药灌下。就那一夜,众人时时走来打听他的死信,钟幺嫂便一屁股坐在床跟前熬夜。
洋药就是这样的来历,而且竟自把他医好了!
顾天成也觉稀奇,遂说:“洋药还有吗?拿给我看看。”
阿龙把方桌上一只半大玻璃瓶拿过来道:“前两回是扁的,装的药粉,后来就是这药水了。”
一种微黄色的淡水,打开塞子,闻不出什么气味,还剩有小半瓶。
他问:“咋个吃的?”
阿龙说:“隔两顿饭工夫,给你小半调羹。这调羹也是钟幺哥带回来的。”又把桌上纸包着的一根好像银子打的长把羹匙拿给他看。
他好奇地说道:“倒一点来尝尝,看是啥味道。”
钟幺嫂正走了进来,从阿龙手上把瓶子拿去道:“快不要吃!洋医生说过,人清醒了,要另自换药的,我的门前人把牛放了就去。……三贡爷,你今天该清楚了?哎呀!你真骇死人了!亏你害这场大病!”
钟幺嫂今天在顾天成眼里,真是活菩萨。觉得也没有平常那么油黑了,脸也似乎没有那么圆,眼也似乎没有那么鼓,嘴也似乎没有那样哆。他自然万分感谢她,她略谦了两句,接着说道:“也是你的机缘凑合!要不是阿三哥遇着我,怎么会找到洋医生呢?可是也得亏我在曾家遇见有这件事。看起来,真有菩萨保佑!我同我的门前人去朝石经寺,本是为求子的,不想倒为你烧了香了!”
跟着就是一阵哈哈。
顾天成清醒的消息,传遍了,邻居们都来看他,都要诧异一番,都要看看洋药,都要议论一番。把一间经钟幺嫂收拾干净的病房,带进了一地的泥土,充满了一间屋的叶子烟气。惟有那位有年纪的男邻居不来,因为他不愿意相信顾天成是洋药医好的。
但是顾天成偏不给他争气,硬因为吃了洋药,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来。八天之后,洋医生说,不必再吃药,只须吃些精细饮食就可以了。
也得亏这一场病,才把想念招弟的心思渐渐丢冷,居然能够同钟幺嫂细说招弟掉了以后,他那几天的情形。不过,创痕总是在的。
一天,他在打谷场上,晒着二月中旬难得而暖和的春阳。看见周遭树子,都已青郁郁地,发出新叶。篱角上一株桃花,也绽出了红的花瓣。田间胡豆已快割了,小麦已那么高,油菜花渐渐在黄了。蜜蜂到处在飞,到处都是嗡嗡嗡的。老鹰在晴空中盘旋得很自在,大约也禁不住阳气的动荡,时时长唤两三声,把地上的鸡雏骇得一齐伏到母鸡的翅下。到处都是生意勃勃的,孩子们的呼声也时时传将过来,恍惚之间,觉得招弟也在那里。
他向来不晓得想事的,也不由回想到正月十一在东大街的事情。首先重映在他眼前的,就是那个因以起衅的女人,娉娉婷婷的身子,一张逗人爱的面孔,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犹然记得清清楚楚。拿她与刘三金比起,没有那么野,却又不很庄重。遂在心里自己问道:“这究是罗歪嘴的啥子人?又不像是婊子,怕是他的老婆罢?……婆娘们都不是好东西!前一回是刘三金,这一回又是这婆娘,祸根,祸根!前一回的仇,还没有报,又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唉!可怜我的招娃子!不晓得落在啥子人的手上,到底是死,是活?……”想到招弟,便越恨罗歪嘴等人,报仇的念头越切。因又寻思到去年与钟幺嫂商量去找曾师母的事。
花豹子从脚下猛地跳了过去,却又不吠,还在摆尾巴。他回过头去,钟幺嫂提着砂罐,给他送炖鸡来了。——从他起床以后,钟幺嫂格外对他要好,替他洗衣裳,补袜底。又说阿三、阿龙不会炖鸡,亲自在家里炖好了,伺候他吃。真个就像他一家人。他感激得很,当面许她待病好了,送她的东西,她又说不要。——他遂站起来,同着两条狗跟她走进灶房,趁热吃着之时,他遂提起要找曾师母的话。
她坐在旁边,将一只手肘支在桌上笑道:“这下,你倒可以对直找她了。备些礼物去送她,作为给她道劳。见了面,就好把你的事向她讲出来,求她找史洋人一说,不就对了吗?”
他摇摇头道:“这不好,还是请你去求她好些。一来,我不好求她尽帮忙,二来,我的口钝,说不清楚。”
她也摇摇头道:“为你的病,我已经给你帮过大忙了,你还要烦劳我呀!”
“我晓得,你是我的大恩人。你又很关心我的,你难道不明白我这场病是怎么来的?你光把我的病医好了,不想方法替我报仇,那,你只算得半个恩人了!嫂子,好嫂子!再劳烦你这一回,我一总谢你!”
她瞅着他道:“你开口说谢,闭口说谢,你先说清楚,到底拿啥子谢我?”
“只要你喜欢的,我去买!”
她拿手指在他额上一戳道:“你装疯吗?我要你买的?”
他眼皮一跳,心下明白了,便向她笑着点了点头道:“我的命都是你给我的,还说别的……”
正月十一夜打过二更很久了,东大街的游人差不多快散尽了,灯光也渐渐熄灭。这时候,由三圣街向下莲池那方,正有两个人影,急急忙忙地走着。同时别一个打更的,正从三圣街口的东大街走过,口头喊道:“大墙后街顾家门道失掉一个女娃子!……十二岁!……名叫招弟!……没有留头!……身穿绿布袄子!……蓝布棉裤!……没有缠脚!……青布朝元鞋!……仁人君子,捡着送还!……送到者酬银一两!报信五钱!”镗!更锣声像打了一个句点。
月色昏暗,并已西斜了,三圣街又没有檐灯,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影。但从身材上,可以看出一个是老妇人,一个是小女孩。并听得见那小女孩一面走,一面还在欷欷歔歔地哭,有时轻轻喊一声:“爹爹!”那老妇人也必要很柔和地说道:“就要走到了,不要哭,不要喊,你爹会在屋里等你的!”同时把她小手紧紧握住,生怕有什么灾害,会在半路来侵害她似的。
下莲池是千年以前一条河床的余迹,在夏天多雨时候,确是一个很大的池塘,也有一些荷花。但是在新年当中,差不多十分之八的地方,都干涸了。池的南岸,是整整齐齐的城墙,北岸便是毫无章法,随意搭盖的一些草房子。在省垣之内,而于官荒地上,搭盖草房居住的,究是些什么人,那又何待细说呢?
在老幼二人走到这里时,所有草房子里,都是黑魆魆的。只有极西头一间半瓦半草的房里,尚漏了一丝微弱的灯光出来。老妇人遂直向这有灯光之处走来,一面将小女孩挽在跟着,一面敲门。
门开了,在瓦灯盏的菜油灯光中,露出一个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带病容的妇人。她刚要开口,一眼看见了小女孩,便收住了口,定定地看着。
老妇人把小女孩牵进来,转身将门关好,才向小女孩说道:“这是我的屋。你爹爹会来的,你就在这里等他。”
小女孩怯生生地拿眼四面一看,又看了少妇两眼,“呜”一声又哭了起来道:“我不!……我不在这里!……你领我回去!……我要爹爹!……爹爹!……”
老妇人忙拉过一张矮竹凳坐下,把她揽在怀里,拍着她膀膊诓道:“不要哭!……我的乖娃娃!……这里有老虎,听见娃娃哭,就要出来的!……快不要哭!……你哭,你爹爹就不来了!……哦!想是饿了,王女,你把安娃子的米花糖拿几片给她。”
小女孩吃米花糖时,还在抽噎,可是没吃完,已经闭着眼睛要睡了。老妇人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只把一双泥污鞋子给她脱了。揭开被盖,把她推进在一个业经睡熟了,约摸七八岁光景的男孩子身边。
那带病容的少妇,也倒上床去,将被拉来偎着,才问老妇人:“妈,你从哪里弄来的?”
老妇人坐在床边上笑道:“是捡来的。一个走掉了路的女娃子,听口腔,好像是北路人。”
“在哪里捡的?”
“就在东门二巷子。我从胖子那里回来时。”
“妈,你找着他没有?”
老妇人的脸色登时就阴沉下去:“找是找着了,……”
那少妇两眼瞪着,死死地看着她那狡猾老脸,好像要从她那牙齿残缺的口中,看出里面尚未说完的言语似的。可是看了许久,仍无一点踪影。她遂翻过身去,拿那只瘦而惨白的拳头,在床边上一捶,恨恨地道:“我晓得,那没良心的胖杂种,一定不来了!……狗入的胖杂种,挨千刀的!……死没良心,平日花言巧语,说得多甜!……人家害了病,看也不来看一眼。……挨刀的,我晓得你是生怕老娘不死!老娘就死了,也要来找你这胖挨刀的!”
老妇人让她骂后,又才慢慢说道:“他倒说过,这个月的银子,总在元宵前后送来。”
“稀罕他这六两银子,牛老三不是出过八两吗?挨刀的,把人家的心买死了,他反变了!……呜呜呜!……”
老妇人忙伏下身去说道:“还要哭,这不是自己糟踏自己吗?王女,……”
“妈,我想不得!……想起就伤心!……他前年来多好呀!一个月要在这里睡二十来夜,……自从去年十月就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十月来睡过五夜,白天还来过七回,……冬月只来睡过两夜,借口说事情忙,……腊月连白天都不来了!……我为啥不伤心?……我听了他的话,硬是一意一心地想跟他一辈子,……为他,我得罪了多少人,结下了多少仇!……胖挨刀的,难道不晓得?……牛老三至今还在恨我哩!……呜呜呜!”
老妇人拍着她大腿叹道:“王女,你倒要想开些,痴心女子负心汉,戏上有,世上有!我以前不是劝过你,不要太痴了,在外头包女人的汉子,哪一个是死心蹋地的?哪一个不是一年半载就掉了头的?”
少妇渐渐住了哭道:“妈,你光是这样说,你就不晓得,人是知好歹的。你看他,平日对人家多好,那样的温存体贴,你叫人家咋个不痴心呢?哪晓得全是假心肠,隔不多久,又找新鲜的去了!……挨刀的男人家,都不是他妈的一个好东西!吃亏的只有我们女人家!”
老妇人道:“也怪你太任性了,总不听我说。我不是说过多少回吗?人是争着的才香!你若不把牛老三、吴金廷他们连根丢掉,把他们留在身边,弄点法门,让他们三个抢着巴结你,讨你的好,你看,至今你在他们三个眼睛里,恐怕还是鲜花一样,红冬冬,香扑扑的哩!要是病了,医生早上了门,三个人总一定跟孝子样,走马灯似的在床边转,哪里还会害得我打起灯笼火把,低声下气地去找人呢?”
两个人好半会都没有做声。床上两个小孩子,倒睡得呼呀呼的,房子外随时都有些犬吠。
灯心短了,吃不住油,渐渐暗了下去。老妇人起身,在一个抽屉里,另选了一根灯草加上。回头向着她媳妇说道:“王女,你还该晓得: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人生一世,哪里有常常好的。你自己还不很觉得,你今年已赶不到去年了,再经这回病痛,你人一定要吃大亏;还不趁着没有衰败时候,好生耍耍,多挣几个钱。把这几年一过,就不会有啥子好日子了,我不会诳你的,王女,你看我,就是一个榜样。所以我要劝你,仍然把牛老三、吴金廷弄过来,不要太任性子,弄得自己吃亏,何苦哩!”
少妇长叹了一声道:“妈,你又不晓得,我当初是害怕他们争风吃醋,弄到像张二姐的结果,拉上城墙,挖肠破肚的,才犯不着哩!”
老妇人道:“你能像张二姐那样笨吗?这些都不说了,事非经过不知难!如今只要你先把胖子丢开,不要牢牢地贴在心上,再好生吃药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又从头来过。说不定,照我说的做去,胖子重新又会眼红的。”
“让他狗入的眼红,哪个还去睬他!……只是,妈,我吃的都是些贵重药,他尽不送钱来,我这病咋个会好呢?”
老妇人站起来,扁着嘴一笑道:“你放宽心,何必还等胖子的钱?我今夜捡的这个,不就是钱吗?”
少妇恍然一笑道:“哦!不错,去年李大娘曾托过你。只是,你不怕人家找着吗?”
“你还没听出她的口腔吗?一定是北路人,一定是她老子带进城来看灯挤掉了的。娃儿的嘴又笨,盘问起来,只会说姓古叫招弟。老子叫啥名字,不晓得,只晓得叫三贡爷。乡坝里头的三贡爷,四贡爷,多得很,只要一家里头出了个贡爷,全家都叫贡爷。她老子做啥事的,也不晓得;在城里住在哪条街,也不晓得。像这样大海里的针,哪里就捞得到?”
少妇点点头道:“那倒是的,再朝大公馆里一送,永远不得出大门,要找也没处找了!”
老妇人两手把大腿一拍,躬着身道:“就找到,又咋个?我又不是拐来的,像那几回!……只是,要好生调教几天!”
“看样子还不很蠢,都还容易调教,大约有十几岁了。”
“她自己说十二岁,照身材看,不止一点;我们明天就教她说十三岁,多一岁,也好卖点。你看五两银子好捡不?”
“我看,好吗落得到三两几。李大娘也要使几百钱哩!”
“三两也好,你的药钱总有了!……怕要打三更了!你脱了衣睡罢!我要去睡了!”
老妇人把一根油纸捻照着,向后面小房间去了。临走时,还揭开被,把“药钱”看了看。
几天之后,招弟已被改了名字,叫做春秀。住的地方也换了,不是下莲池半瓦半草的房子,而是暑袜街的郝公馆。据伍太婆临走时向她说,她是被送入福地,从此要听说听教,后来的好处说不完。而她所给与伍太婆的酬报呢?则是全身卖断的三两八钱银子,全身衣服格外作价五钱。这已够她媳妇王女吃贵药而有余了!
福地诚然是福地!房子那么高大!漆色那么鲜明!陈设家具那么考究华美!好多都是她梦都没有梦见过的,即如她与春兰——一个二十岁,长得肥肥胖胖,白白净净,而又顶爱打扮的大丫头,她应该呼之为大姐的——同睡的那张棕绷架子床,棉软舒服,就非她家的硬木板床所能比并。乃至吃的菜饭,那更好了,并不像李大娘、吴大娘、两个高二爷在厨房外间,同着厨子骆师,打杂挑水的老龙,看门头张大爷等所吃的大锅菜饭,而是同着春兰大姐在旁边站着,伺候了老爷、三老爷、太太、姨太太、大小姐、二小姐、大少爷诸人,吃完之后,递了漱口折盂,洗脸洋葛巾,待老爷们走出了倒坐厅,也居然高桌子,低板凳,慢条细理,吃老爷们仅仅动过筷子的好菜好饭。以前在家里,除了逢年过节,只在插禾割稻时候,才有肉吃;至于鸡、鸭、鱼,那更有数了。在幺爷爷家里几天,虽曾吃过席,却哪里赶得到这里的又香,又好吃?在头几顿,简直吃不够,吃得把少爷、小姐与春兰大姐几乎笑出眼泪来。老爷、太太说是酿肠子,任她吃够;姨太太说,吃得太多,会把肠子撑大,挺起个屎肚皮,太难看,每顿只准吃两碗。说到衣裳,初来,虽没有什么好的穿,但是看看春兰的穿着,便知道将来也一定是花花绿绿的。
并且没有什么事情作。在乡下时,还不免被唤去帮着捞柴草,扒猪粪,做这类的粗事,这里,只是学着伺候姨太太梳妆打扮,揩抹下子小家具,装水烟,斟便茶,添饭,绞手巾,帮春兰收拾老爷的鸦片烟盘子。此外,就是陪伴九岁大的二小姐玩耍。比较苦一点的事情,就是夜间给姨太太捶腿骭,却也不常。
但是,初来时,她并不觉得这是福地。第一,是想她的爹爹,想长年阿三、阿龙,想钟幺哥、钟幺嫂,以及同她顽耍过的一般男孩、女孩。想着在家里时,那样没笼头马似的野法,真是再好没有了!爹爹看见只是笑,何尝说过不该这样,不该那样?死去的妈妈虽说还管下子,可是哪里像这福地,处处都在讲规矩,时时都在讲规矩?比如,说话要细声,又不许太细,太细了,说是做声做气,高了,自然该挨骂。走路哩,脚步要轻要快,设若轻到没有声音,又说是贼脚贼手的,而快到跑,便该挨打了。不能咧起嘴笑,不能当着人打呵欠,打饱隔。尤其不能在添饭斟茶时咳嗽。又不许把胸膛挺出来,说是同蛮婆子一样。站立时,手要嚲下,脚要并拢,这多么难过!说话更难了,向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说话,不准称呼“你”,就说到“我”字时,声气也该放低些,不然,就是耳光子,或在膀子上揪得飞疼。还有难的,是传话了,比如太太说:“高贵,去把大少爷给我找来!”传出去,则须说:“大高二爷,请你去把大少爷请来,太太在唤他!”或是:“大高二爷,太太叫你把大少爷找来!”或是:“太太叫高贵去找大少爷!”绝不能照样传出去,不然的话,就没规矩。此外规矩还多,客来时,怎样装烟,怎样递茶,怎样请安,怎样听使唤,真像做戏一样。春兰做得好熟溜,客走后,得夸奖的,总是春兰。挨骂的,总是春秀,结果是:“拿出你那贼心眼来,跟着春兰大姐好生学!”
第二,不感觉福地之好的,就是乡下的天多宽,地多大,树木多茂,草多长,气息多清!郝公馆里到处都是房子,四面全是几丈高的风火砖墙。算来只有从二门到轿厅一个天井,有两株不大的玉兰花树。从轿厅进来到堂屋,有一个大院坝,地下全铺的大方石板,不说没一株树,连一根草也不长,只摆了八个大花盆,种了些当令的梅花、寿星橘、万年红、兰草。从堂屋的倒坐厅到后面围房,也只一个光天井,没有草而有青苔。左厢客厅后,有点空地,种了些枝柯弱细的可怜树子;当窗一排花台,栽了些花;靠墙砌了些假山,盘了些藤萝;假山脚下有一个二尺来宽,丈把长,弯弯曲曲的水池,居然养了些鱼。这就叫小花园。右厢是老爷的书房,后窗外倒有一片草坝,当中一株大白果树,四周有些京竹、观音竹、冬青、槐树、春海棠、梧桐、腊梅等;别有两大间房子,是胡老师教大小姐、大少爷读书的学堂。这里叫大花园。不叫进去,是不准进去的。全公馆只有这几处天,只有这么几十株树,有能够跑、跳、打滚的草地没有?有能够戽水捉鱼的野塘没有?不说比不上乡下,似乎连下莲池都不如!
第三,使她更不好过的,就是睡得晚,起得早。光是起得早,还不要紧,她在乡下,哪一天不是天模糊糊亮就起来了?但不只是她,全家都是一样,并且起来就做饭吃。公馆里只管说是起得早,却从没有不是等雀鸟闹了一大阵,差不多太阳快出了,才起床。吃早饭,那更晏了,每天的早饭,总是开三道。头道,是厨房隔间的大锅菜饭,二道,是大少爷、大小姐陪胡老师在学堂里吃。这一道早饭开后,老爷、太太、姨太太、三老爷才起来,才咳嗽,才吃水烟,才慢慢漱口,才慢慢洗脸,才慢慢吃茶。老爷在闹了大便之后,待春兰把太太的床铺理好,便烧鸦片烟,——老爷只管在姨太太房里睡的夜数多,但烧鸦片烟总在太太床上;三老爷则抄着长衣服,拿水灌花,教鹦哥、乌翎、黄老鸦、八哥说话,更喜欢把一个养在精致小笼中的百灵子,擎到大花园、小花园里去溜;太太同姨太太便各自坐在当窗桌前,打开绝讲究的梳妆匣子,慢慢梳头。太太看起来还年轻,白白胖胖的一张圆脸,一头浓而黑的发,大眼睛,塌鼻子,厚嘴唇,那位十九岁的大少爷,活像她!大小姐虽也是太太生的,而模样则像老爷。太太虽是四十一岁的人,仍然要搽脂抹粉,画眉毛,只不像姨太太要涂红嘴皮。伺候太太梳头,洗脸,穿衣,裹脚,全是春兰。吴大娘则只是扫地,抹家具,提水,倒马桶,洗太太、老爷、大少爷三个人的衣服,搭到也洗洗春兰大姐的,并服侍大少爷、大小姐的起居。在春秀未来之时,伺候姨太太梳头洗脸打扮的,只是李大娘。便因为李大娘的事情忒多一点,又要洗姨太太、三少爷、二小姐、胡老师等人的衣服,又要照料二小姐,又要打扫大少爷、大小姐两个房间,又要伺候学堂里早饭,还要带着做些杂事,实在忙不过来,因才进言于老爷,多买一个小丫头。所以她一来,便被派定伺候姨太太梳洗打扮。姨太太有二十六岁,比老爷小二十一岁,但是看起来,并不比太太年轻好多,皮肤也不比太太的白细,身材也不及太太高大,脚也不及太太的小,头发也不及太太的多;只是比太太秀气,眉毛长,眼睛细,鼻梁高,口小,薄薄两片嘴唇,长长一双手指。二小姐有一半像她,爱说话,爱呕气,更像她。姨太太搽粉梳头,真是一桩大事,摩了又摩,抿了又抿,桌子的镜匣上一面大镜,手上两柄螺钿紫檀手镜,车过来照,车过去照。春兰大姐有时在背后说到姨太太梳头样子,常爱说:“姨太太一定是闪电娘娘投生的!”其实春兰打扮起来,还不是差不多,虽然梳的是一条大发辫,与大小姐的一样。姨太太身体不好,最爱害病,最爱坐马桶,李大娘说她小产了两次,身子虚了。一直要等老爷把早瘾过了,催两三次,姨太太才能匆匆忙忙把手洗了,换衣裳,去倒坐厅里吃饭。这是第三道早饭。每每早饭刚吃完,机器局的放工哨早响了。所以早晨起来,只觉得饿,但有时二小姐吃点心,给点与她,有时春兰大姐吃荷包蛋,给她半个,还不算苦。顶苦的是睡得晚!不知道为什么,全公馆的人,都是夜猫儿。在平常没客时,夜间,大小姐多半在她的房间里,同春兰、吴大娘、李大娘等说笑,摆龙门阵,做活路;有时高兴念念书,写写字;有时姨太太也去,同着打打纸牌。老爷除了在外面应酬,一到家,除在书房里写几个字,总是躺在太太床上烧鸦片烟。老爷的身材,看起来比太太矮,其实还要高一个头顶,只是瘦长长的脸上,有两片稀疏八字胡,一双眼睛,很有煞气,粗眉毛,大鼻子。三老爷多半叼着一根杂拌烟杆,坐在柜桌侧大圈椅上,陪着谈天。三老爷是老爷的亲兄弟,三十三岁了,还没娶三太太,说是在习道,不愿娶亲;公馆里事情,是他在管。他比老爷高、大、胖,鼻子更大更高,却是近视眼,脾气很好,对什么人都是和和气气地,尤其对太太好,太太也对他好。于是谈天说地,讲古论今,连二小姐都不觉得疲倦。到二更,大少爷读了夜书进来,才消夜。消夜便要吃酒,总是三老爷陪着,太太喝得多些,姨太太少喝一点,老爷不喝,少爷、小姐们不准喝,喝的说是重庆允丰正的仿绍酒。消了夜,二小姐才由李大娘领去,在姨太太的后房里,伴着睡。后一点,打三更了,大少爷、大小姐向老爷、太太道了安置,才各自进房去睡。三老爷也到老爷书房隔壁一间精致房间里去睡。再过一会,她同李大娘伺候姨太太睡,有时给姨太太捶腿骭,就在这时候。老爷还在烧烟,太太则倒在对面,陪着说话。下人们都睡了,所不能睡的,只有她与春兰两人。总要等到洋钟打了一点,太太才叫春兰舀水,老爷洗脸,春兰理床铺,她给太太装烟,换平底睡鞋。待春兰反掩了房门,她两个才能回到大小姐后房去睡。睡得如此的晚,春兰并不觉苦,上了床还要说话。她却熬不住,老是一断黑,耍一会儿,瞌睡就来了,眼皮沉得很,无论如何,睁不开,一坐下,就打起盹来,一打盹,就不会醒。有时被大小姐、二小姐戏弄醒了,有时被李大娘、吴大娘、春兰等打醒,然而总是昏昏腾腾的,必须好一会才醒得清楚。就为这事情,曾使太太、姨太太生了好几回气,不是胡里胡涂把事情做错,就是将东西打烂。老爷曾说过:“小孩子,瞌睡是要多些!”但别人的话,则是:“当了丫头,还能说这些!”弄得有时站着都在睡,有时一到床上,连衣裳都来不及脱,就睡熟了。睡得晚,睡不够,也是使她顶怨恨福地,而顶想家乡的一个原因。
第四,这福地在她还有不好的。就因全公馆内,她是顶弱,顶受气的。上人们自然一生气不是骂,就是打;大少爷、大小姐不甚打骂人,二小姐会暗地里揪人。下人们也欺负她,不知为什么大高二爷顶恨她,有机会总要给她几个爆栗子,牙齿还要咬紧。春兰大姐算是顶好了,遇事也肯教她,就只有时懒得很,要使用她,不听使用,也会惹起她发气的。这每每令她苦忆她爹爹爱她的情形,想到极处,只好坐在茅房里哭。
福地于她的好处实在胜不过于她的坏处,所以在不多几天,她就想逃跑了。困难的就是自进公馆,连轿厅都不准出去,大门以外是什么光景,只模模糊糊记得是一些铺面,一些卖羊皮衣裳的铺面。如何走法,才能走回家去,这简直想象不出。更有,自从来后,就听李大娘她们常常谈说,丫头逃跑,是顶犯法的事,一出大门,无论何人,都会帮着主人家捉回来;从来没有听见丫头逃跑,有跑脱了的;那时,捉回来,一顿板子打死,向乱坟坝一丢,任凭猪拉狗扯。她们还要举出许多实例,活像她们亲手做过来的一样,在这暗示之下,她又安敢逃走?
一直经了一个多月,到老爷、太太全家商量去赶青羊宫时,她才本能地感觉:“只要你们带我出城去!……”
青羊宫在成都西南隅城墙之外,是清朝康熙年间重新建筑,又培修过几次。据说是道士的元始庙子,虽然赶不上北门外昭觉寺,北门内文殊院,两个和尚的丛林建筑的富丽堂皇,但营造结构,毕竟大方,犹然看得出中古建筑物的遗规。
庙宇也和官署一样,是坐北朝南的。它的大门,正对着一条小小的街道,通出去,是一道五洞大石轿,名曰迎仙桥。这街道即以青羊宫得名,叫做青羊场。虽然很小,却是南门外一个同等重要的米市与活猪市。
青羊宫全体结构是这样的:临着大路,是一对大石狮子;八字红墙,山门三道。进门,一片长方空坝,走完,是二门,门基比山门高一尺多,而修得也要考校些。再进去,又是一片长方空坝,中间是一条石子甬道,两侧有些柏树。再进去,是头殿,殿基有三尺来高,殿是三楹,两头俱有便门。再进去,空坝更大,树木更多,东西俱是配殿;西配殿之西北隅,另一个大院,是当家道士的住处、客堂、以及卖签票的地方。坝子正中,是一座修造得绝精致的八卦亭,亭基有五尺多高,四道石阶上去;全亭除了瓦桷,纯是石头造成,雕工也很不错;亭中供的是一尊坐在板角青牛背上的老子塑像,塑得很有神气。八卦亭之北,就是正殿了,大大的五楹,建在一片六尺来高,全用石条砌就的大露台之上;殿的正中,供了三尊绝大的塑像,传说是光绪初年,培修正殿之后,由一个姓曹的塑匠一手造成;像是坐着的,那么大,并不打草稿,而各部居然塑得很亭匀,确乎不大容易。据说根据的是《封神榜》,中间是通天教主,上手是太上老君,下手是元始天尊,道士又称之曰三清。殿中除了两壁配塑的十二门徒肖像外,当面的左右还各摆了一具青铜铸的羊子,有真羊大,形态各殊,而铸工都极精致灵活;道士说是神羊,原本一对,走失了一只,有一只是后来配的,只有一只角,据说也通了神,设若你身上某一部分疼痛,你只须在神羊的某一部分摸一摸,包你会好,不过要出了功果钱才灵。但一般古董家却说这一只独角羊原本是南宋朝宫廷中的熏垆,在康熙年间,被四川遂宁张鹏翮大学士从北京琉璃厂买得,后来带回成都,施与青羊宫的。证据是,铜座上本有一方什么阁珍玩字样的图记,虽为道士凿补,痕迹却仍显然;其次是张鹏翮的曾孙、乾隆嘉庆之间四川有名诗人张问陶号船山的一首诗和自注,更说得明白。不过古董家的考据,总不如道士的神话动人。正殿后面空坝不大,别有一座较小的殿,踞在一片较高的月台上,那是观音殿。再由月台两畔抄进去,又是一殿,三楹有楼,楼下是斗姆殿,楼上是玉皇阁,殿基自然更要高点。东西两侧,各有一座四丈来高,人工造就的土台,缭以短垣,升以石阶,台上各有小殿一楹;东曰降生台,西曰得道台。穿过斗姆殿,相去一丈之远,逼着后檐又是一座丈许高的石台。以地势言,算是全庙中的最后处,也是最高处。台上一座高阁,祀的是唐高祖李渊的塑像,这或许是御用历史家所捏造的李渊与老聃有什么关系吧?
二月十五日,说是老子的诞辰。这一天,青羊宫的香火很盛,而同时又是农具竹器以及各种实用物件集会交易之期,成都人不称赶庙会,只简单称为赶青羊宫,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一直要闹到三月初十边。
四乡的人,自然要不远百里而来,买他们要用的东西。城里的人,更喜欢来。不过他们并不像乡下人是安心来买农具竹器的,他们也买东西,却买的是小玩意、字画、玉器、花草等;而他们来此的心情,只在篾棚之下,吃茶吃酒,作春郊游宴罢了。就是官宦人家、世家大族的太太、奶奶、小姐、姑娘们,平日只许与家中男子见面的,在赶青羊宫时节,也可以露出脸来,不但允许陌生的男子赶着看她们,而她们也会偷偷地下死眼来看男子们,城里人之喜欢赶青羊宫,而有时竟要天天来者,这也是一种大原因。
青羊宫之东,一墙之隔,还有一所道士庙子,叫二仙庵。也很宏大,并且比青羊宫幽邃曲折,房屋也要多些,也要紧凑些。庙门之外,是一带枬木林,再外是一片旱田,每年赶青羊宫时,将二庙之间的土墙挖断,游人们自会从墙缺上来往。
青羊宫这面,是农具、竹器、字画、小饮食集合之所。二仙庵的旱田里,则是把小春踏平,搭上篾棚卖茶酒,种花草树木的地方,而庵里便是卖小顽意和玉器之处。
十多年前有一位由经商起家的姓马的绅士,在二仙庵道士坟之前,临着大路,又修造了一所别墅,小有布置。原为纪念他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因为好名心甚,遂硬派他这两个害痨病夭折的儿女,作为孝儿孝女,花了好多银子,违例谋到一道圣旨,便在门前横跨大路,造就一道石坊,门上也悬了一块匾,题曰双孝祠。平日本可借给人宴会,到赶青羊宫,更是官绅宴集之所了。
此外,在对门河岸侧,还有一个极其小巧的所在,叫百花潭。是前二三十年,一个姓黄的学政造作的假古董,也还可以起坐。
当蔡大嫂偕同罗歪嘴几个男子,坐着叽咕车来到二仙庵时,游人已经很多了。
蔡大嫂要烧香,自应先到青羊宫,照规矩,还应该从山门土地堂前烧起,全庙中每一尊神像跟前,都须交代一对小蜡烛、三根红香、三叩首的。但她到底不是专为烧香而来,便只到大殿上,在三清像前,跪在许多善男信女丛中,磕了九个头。
三清殿上,黑压压全是人。女人差不多都是来烧香磕头的,而男子则多半是为看女人而来。女人们磕了头后,有些抽身就走,有些摇了签走,——十几个签筒,全在女人们的怀抱中响着,与铁罄木筶的声音,搅成一片,光是掷木筶的道士,就有好几人。有些还要摸了铜羊才走。男子们也有同着走的,那多是同路的。若为追逐好看女人而走的,则并不多;这因为在三清殿烧香的妇女,大都比男子还丑,生怕你不看她,尚故意来挑逗着你的一般中年乡妇们。纵有一二稍可寓目的,却都有强悍不怕事的保护者随着在。城里大家人户的妇女,根本就不来烧香。所以在此地看女人的,也多半是一些不甚懂事,而倒憨不痴的男子们,老是呆立在那里,好像滩头的信天翁。
蔡大嫂磕头起来,虽不摇签,却要去摸铜羊。而两个铜羊边都挤满了人,小孩子尤多。
罗歪嘴拿眼四面一扫,看见一般看女人的男子,都涎着眼睛,把蔡大嫂盯着;许多女的也如此,似乎比男子还看得深刻些。他心里很是高兴,同时又有点嫉妒;他愿蔡大嫂到处出尖子,到处惹人眼睛,到处引人的羡慕,但又不愿她被人看狠了,似乎看的人过多,而看得过甚,又于他有损一样。他遂粗鲁地从人丛中把她手膀一拉道:“走罢!不摸了!”
她还有点依恋样子,但看见罗歪嘴的神气很凶,只好跟着他,穿过大殿,来到观音殿。这里更是要烧香了。然后绕到殿后,只见两侧高台之上,上下的人很不少。成都是一片平坦地方,没一点山陵丘阜,因此,大家就对于一个几丈高的土台,也是很感兴会。小孩子尤其高兴,从石阶上飞跑下来,又翻身飞跑上去,大人们总是不住声地喊说:“别跑了!回去要闹腿骭痛的!”妇女们因为脚小吃力,强勉上去一次之后,总是蹙着眉头,红着脸,撑着腰,要喘息好一会,还要说:“真累死人了!再也不爬这高地方了!”
蔡大嫂却不表示软弱,把那些女的看着笑了笑,便登登登地提起她那平底鞋,一口气就走上了降生台。站在小殿外,凭着短墙一望,一片常绿树将眼光阻住,并看不见什么。下了降生台,又上得道台,这已比一般妇女强了,她犹不输气,末后,还能走上最后的高阁,也烧了香。不过,出来以后,挤到八卦亭侧,看见旁边一个荞面摊子,坐了好些男女在吃荞面,便也摸着板凳,坐将下来。
罗歪嘴道:“不吃这个,我们歇一会儿吃南馆去。”
她抿着嘴笑道:“我哪里要吃荞面?你不晓得,我两只脚胫都走酸了!”
田长子在旁边笑道:“哪个叫你逞强呢?小脚,到底不行!”
她的脸登时马了起来,将田长子瞅着,正待给他轰转去时,恰有一伙男女游人,一路说笑着,打从跟前走过。就中一个顶惹眼的年轻小姐,约摸十六七岁,身材不大,脸蛋子天然红白,虽是小脚,却打扮成旗下姑娘样子:春罗长夹衫上,套了件满镶滚的巴图鲁背心,头上,当额一道很整齐的长刘海,脑后则是一条绝妩媚的发辫,乌黑的头发,衬着雪白粉嫩的后颈,更为动目。她打从蔡大嫂身边走过时,无意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恰就落在她的脸上,与她的那双水澄澄的眼光,正正斗着,只是一闪就分开了。那年轻小姐走了两步,还扭转头来,很大方地再看了她一眼。
她忍不住把罗歪嘴的袖子一扯道:“你看,这小姐长得真好呀!”
田长子把鼻子一耸道:“岂但长相好,你们闻,多香!”
罗歪嘴道:“官宦人家的小姐,本底子就养得不错,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再加以打扮得俏,放在这些地方,自然就出众了!”
张占魁拿手肘把他一撑道:“哥子,你瞧,已经有三条尾巴了!”
罗歪嘴、田长子都笑了笑,蔡大嫂却有点忿然。
蔡大嫂他们所碰见的那个年轻体面的小姐,就是郝家大小姐香芸。他们全家恰也在今天来赶青羊宫。
为赶青羊宫这件事,在郝公馆里,直可以说,自招弟来后不久,就提说起了。假使今年不是大少爷又三暗地把大小姐怂恿起来,天天说,并把姨太太说动,帮着催促,一定又像往年一样,直混到三月十五,还鼓不起劲来。
郝达三被大家鼓荡到不能再推延的一晚,才拿出皇历,选了个宜出行的日子。又叫三老爷查一查,有无冲犯。三老爷经大小姐嘱咐过,只好把子丑寅卯随便推算了一下了事。
日子决定之后,在前三天,就叫高贵拿片子向马家的管事打招呼,在双孝祠借一个座头;又向正兴园包了一桌便席。然后斟酌去的人,太太、姨太太、大小姐自不必说了,郝达三的意思,又三不去,带二小姐去,三老爷尊三不去,春兰可以去。太太却说春兰成了人,春秀才来,正要她照管,不能去,只带吴嫂去伺候;三老爷难得走热闹处,为啥不去呢?高贵留下看家,叫高升跟轿子。太太的支配颇当,大家自无异议,又三则由大小姐打圆场,也准去,但须先补一天的功课。
赶青羊宫真不比平常事,早饭须得提早一点,头夜就传话给厨房去了。大小姐高兴得很,也在头一晚就同妈妈、姨奶奶商量起穿什么,戴什么。二小姐更喜欢了,找着春秀,说明天一定给她带一个大莫奈何回来,春秀并不起劲,她只想打盹;又找着春兰,问她要什么,春兰却是随随便便的。说到赶青羊宫,好难逢的机会!她本可以请大小姐打个圆场,一同去耍耍的,但她想了一想,就不说了。李嫂说她趁明天空,要到东门外九眼桥去看看她的儿子,先就向太太、姨太太请了一天假。全家人先就欢喜了大半夜,还是老爷提说须早点睡,以便明天早点起身。
其实,次日当一溜串的轿子走出大门时,机器局的放工哨依然要快放了。
从南门到青羊宫的大路上,又是轿子,又是叽咕车,而走路的也不少。天气晴了两天,虽然这一天是阴阴的,没有太阳,但路上的尘土,仍是很高。春水虽在发了,还未开堰,河里的水仍是很清浅。城里人太喜欢水,也太好奇,一般船夫利用这机会,竟弄了几条小船,在柳阴街口,王爷庙前,招揽生意。许多人也居然愿意花两个小钱,跑上船去,由三个船夫,踩在水里,将船从细小的鹅卵石滩上又推又磨的,送二里多路,直泊在百花潭跟前。乘客们踏上岸去时,心里很满足了,若有诗人,还要做几首春江泛舟的诗哩!
在双孝祠借座的有好几家,中间就有一位华阳县刑名师爷姓许的,把顶好的地方荷舫占住了,包的也是正兴园的席。
郝达三一家人到了幽篁里旁边的楼上。洗脸,吃茶,吃烟完毕,将吴嫂留下,才一家人带着高升,走出双孝祠,循着大路,先到二仙庵来。
二仙庵的山门三道,全是卖木制的小顽意,小木鱼,小磨子,小莫奈何等。都是小孩子最喜欢的东西。二小姐当下便站住了,大小姐与姨太太也各买了一具红漆有锁的木匣,交与高升拿着。
又进去看了几个摊子上的玉器,都不好。只在吕祖殿露台下面张公道摊子跟前,买了两把竹篦,和几根牛骨挑头簪。走上吕祖大殿,女的烧了香,老爷作了个揖,三老爷则恭恭敬敬行了个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因为他是有意学道的未来弟子。
看过了吕纯阳、韩湘子跨鹤并飞的亭子,逛到顶里,便在方丈内坐了一会。当家道士进城去了,由支客道士陪着,奉出油炸锅巴来,谈了些要去请一部《道藏辑要》放在藏经楼的话。年轻人对于这些,都没好大兴会,连连催着出来,到花园里走了一遭。然后才随着游人,走过青羊宫来。
这一面,毕竟热闹些。太太与年轻人本不要看农具的,因为不懂用处,也不晓得名字。但郝达三必要带着大家去看,说是要使众人知道一点儿稼穑之艰难,不要以为饭是容易吃的。
走到八卦亭卖竹器的地方,就流连了好久。细工竹器买了些,又买了两张竹椅,是二小姐要的。东西买得不少,便叫高升先拿到双孝祠去。
女的同年轻人正在摸铜羊时,郝达三忽瞥见有三个少年,头上都打的围辫,梳的松三把,穿得花花绿绿的一身,满脸流痞气。有一个还将搭发辫的丝绦,从背后拉来,在手指上甩着圈子。都一步不离,就在他女儿身边挤。大小姐伸手摸铜羊时,有一个穿枣红领架的,也挨着她的肩头伸过手来。留心看大小姐等,仍然有说有笑,毫不觉得。郝达三已经不高兴了,催着大家快走,一面横着眼睛把那三个 了一眼。
走到降生台下,大少爷已牵着二小姐上去了。大小姐也要上去,太太说是太高,怕她头晕,姨太太也不上去。大家正在议论时,那三个人好像是有意的,便从太太与大小姐之间,横着身子挤了过去。那个穿枣红领架的,还拿肩头把大小姐一撞,大小姐本能地向后一退,听见那人口头低低念道:“好一朵鲜花,真香呀!”大小姐登时满脸通红,太太生了大气,便开口骂道:“你这些婊子养的!走路不带眼睛吗?”
那三个已走上了石阶,有一个便转身说道:“出门游逛,是要受点挤的哩!你怕挤,就莫出来!”
郝达三本想不多事的,但不能不开口了,只好瞪着眼睛,摆出派头来吼道:“混帐东西!你要怎么样?”
三个都站住了,一个把眉毛撑起,冲着郝达三道:“咦!开口就骂人,谁怕你打官腔?告诉你,怕你的不来惹你了!”
第二个道:“去问他,他是个啥子东西?老子们摸了他啥子?他敢动辄骂人!”
大少爷站在土台上面,不敢下来;二小姐已骇哭了,死死地撩着哥哥,叫走;三老爷是只会慢条细理谈论,只会教训下人,不会吵架。只靠太太、姨太太两张嘴抵住空吵。大老爷气得只是大喊:“反了,反了!没有王法了!……高升!……高升!……”大小姐骇得面无人色,抓住三叔,只是打战。看热闹的便围了一大堆。
三个人并且都扑上前来。一个指着太太道:“你这婆娘,少要在人跟前绷架子!你的底细,怕老子们不晓得吗?柿子园的滥货,老子们耍够了的!”
那穿枣红领架的吼道:“同那婆娘说啥子?把这嫩货带了烧烟去!”公然向大小姐身上动起手来。大小姐连连向三叔背后躲,大老爷挺身向前,被第三个一把将领口封住,简直没法解开。看热闹的人好生高兴,全笑了起来。
穿枣红领架的更是得意,挽起衣袖,正待扑向三老爷的身后。大小姐也预备着要哭喊了。局势忽然出人意外地转变过来。
因为那穿枣红领架的少年的肩头上,忽着人重重一拍,同时一片很粗鲁的声音,沉着地喊道:“朋友,这地方不是找开心的罢?”
三个人都车过身去,只见齐扑扑站了三条汉子,与他们正对着。两个是高头阔膀,一脸粗相,腰带中间凸起一条,似乎带有家伙的样子。
“咦!弟兄,莫要抓屎糊脸,我们河水不犯井水!”这就是指着郝太太喊滥货的那个人说的话,声调已经很和蔼了。
一个矮身材的汉子道:“不行,莫放黄腔!大路不平旁人铲,识相的各自收刀检卦,走你的清秋大路,不然,拿话来说!”
那个抓郝达三领口的少年插嘴说道:“这样说吗,有让手没有?”
两个高汉子便猛地向后一退,一齐把腰躬着,瞪起两眼道:“没让手!……把家伙亮出来!”两个的手都抄在腰间去了。
穿枣红领架的忙陪笑道:“动不得手!他是黄的!”
三个汉子都大笑起来道:“我看你们都是黄的!不要装蟒吃象,陪老子们烧烟去,有好东西你们吃!”
三个都变了色道:“我们不是吃相饭的,哥子,……”
穿枣红领架的左边脸上早着了一耳光,忙把打烧的脸捧在手上。
那一个高身材的汉子还扬着手掌吼道:“哪个同你称哥道弟,连干爹爹都不会喊了!”
这出戏似乎比刚才一出还演得有劲,看热闹的竟不断地在哈哈大笑。一直演到三个少年全跪下讨饶,三个汉子还口口声声要叫三个把裤子脱了,当场露相。
末后,一个妇人从人丛中挤出,向一个高汉子说道:“算了罢!张哥,给他们一个知道就是了!”她又一直走在三个少年身边,逐一地呸了一口道:“你们这般痞子,也真该死!只要是女的,稍为长得顺眼点,一出来,就吃死了你们的亏!难道你们家里都没有姐儿妹子吗?今天不是碰见老娘,你几个还了得!”
张占魁向罗歪嘴道:“也罢,听嫂子一句话!”接着把脚一踢道:“滚回窝里去藏着好了!还有屁股见人?”
这场戏才算完全演完,大家散开,都在批评末后出头的这妇人真了得!而蔡大嫂确也得意,第一,是任你官家小姐,平日架子再大,一旦被痞子臊起皮来,依然没办法,只好受欺负;第二,罗歪嘴等人,原本事不干己,不肯出头的,然而经自己一提调,竟自连命都不要了。
人散了,罗歪嘴他们要找那伙被窘的人时,一个都不见。他们都诧异道:“这家人真有趣哩!别人替他们解了围,谢都不道一个便溜了!”
蔡大嫂抿嘴笑道:“是我趁你们出头时,就把他们喊走了的,免得那小姐给你们道谢时,你看了难过。”
罗歪嘴大笑道:“这无味的寡醋,真吃得莫名其妙啊!”
他们才逍逍遥遥游逛出来。蔡大嫂在卖简州木版画的地方,买了一张打洋伞的时妆翘脚美人画,又买了一张挖苦大脚乡姑娘修脚的讽刺画,然后转到二仙庵。向百花潭去时,本打算顺路往双孝祠一游的,因见门口人夫轿马一大堆,知道所有座落都借出了,不便进去。
郝达三一家人都坐在楼上呕气懊悔,独二小姐一个人在栏杆边看路上行人,忽然跑进来道:“爹爹!那个喊我们快走的女人,正同着那三个男的从墙外走过去!”
大小姐猛地站起来道:“请他们上来!”
太太也说:“对的,对的,就喊又三去请!”
老爷沉吟一下,忙伸手拦住道:“不!”
太太很诧异道:“咋个不呢?难道连个谢都不给人家道一个吗?”
老爷把头两摇道:“给那种人道谢,把我们的面子放在哪里?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那是些啥子人?”
大小姐红着脸争道:“管人家是啥子人,总是我们的恩人呀!”
她爹爹冷笑一声道:“说你聪明,这又糊涂了。把那般人喊进来,一个双孝祠的人,岂不都晓得了?传将开去,那才笑话哩!说起来,郝大小姐在青羊宫遭人如何如何的调戏,你们不打紧,我有脸见人吗?我再三嘱咐你们回来之后,绝口不要提说一字,就是怕传开了。如今反而把那般人喊进来,你们想想看。”
太太才恍然大悟,同三老爷一齐点了点头道:“那倒是哟!那般人并不晓得我们姓甚名谁,是做啥的,任凭他们去说,哪能晓得就是我们。一喊进来,就不能不说清楚了,那种人的口,封得住的吗?”
郝达三掌着烟枪,大点其头道:“不是吗?你们也想到这一层了。但你们还未想到,他们尚可借此题目,大肆敲磕,那才是终身大患哩!所以古人说得好,大德不报,即是此理。”
这道理对极了。恰恰厨子托高升来请示,几时开席。大家不高兴再在这里,便吩咐立刻开。
本打算一醉而归的,但仅仅烫了一银壶花雕,还未吃完。
他们走时,荷舫里许师爷处才开点心。当他们刚刚走过,上下男女人等全都翘着头,盯住大小姐的背影,悄悄地互问道:“就是她吗?……就是她吗?……”
当郝达三一家人到青羊宫去后,李嫂也走了,春兰把上房各间房门全关好了,便同春秀一道,走到轿厅上。恰恰高贵从门房进来,便怪笑着飞奔到春兰身边,将她的手一把抓住道:“我的人,今天又是我们的好日子了!”
春兰忙把手挣脱,拿嘴向春秀一努:“你没上街吗?……胡老师走了没有?……”
高贵大不高兴地把春秀看着道:“这鬼女子,真讨厌!叫她到厨房里去!”
春秀居然开了口了,她噘起小嘴道:“大高二爷,你为啥见了人家,总是开口就骂,人家又没有惹你?”
春兰眯着眼睛笑道:“你莫看她小,小人还是有小心眼哩!”
高贵更是秋风黑脸地把春秀 着,口里却向春兰在说:“今天,你安心就这样同着这鬼女子混下去么?”
她偏着脸笑道:“难逢难遇,得一天空,不这样混下去,还叫我做事吗?”
“你安心装疯?”
“不啦!”她仍是萧萧闲闲地笑着:“我为啥装疯?”
高贵才像疯了哩!把春兰膀子紧紧握住,连朝耳门里推道:“好人,不要作难我了!我们去看看三老爷的房间收拾好了没有?”
她只管坚拒着不肯走,但仍是那样偏着头,抿着嘴,瞟着眼地笑道:“莫乱说!三老爷的房间,我刚才看了来。……哎呀!你疯了吗?人家今天……”
她似乎没有高贵的气力大,竟被拉进了耳门。春秀跟了去,被高贵吐了一脸口水,还骂了几句:“滚你妈的!别处不好去碰鬼吗?安心来听你妈的水响!”不等春兰转身,砰一声,就把一道双扇门关上了。
春秀也生了气道:“哪个爱跟你们走!”于是转身走到二门,从门缝中向外面一看,大门上并没有人,远远地看见街上有几个人过往,又一乘三个人抬的拱竿大轿,后随两个跟班,飞跑过去。
她忽然想着:这不好逃跑吗?但一下又想到吴大娘她们说的话。只是乡坝里的旧影,和父亲的慈爱,太勾引她了。她遂轻轻地将侧门拉开,侧着身挤将出去,半跑半走地冲出大门。好长的街!家家铺面上都有人!街上来往的人并不多,她不晓得该走哪一头,先向左手望了望,又向右手望了望,忽见有三个人的背影,渐走渐远,一个男的,活像她的爹爹。她眼睛都花了,正要作势飞跑去时,忽觉脑顶上着人一拍,五寸来长的发辫,已经在人手上抓住。回头一看,原来是看门的张大爷。
张大爷翘起胡子,发出带痰的声音吆喝道:“你要做啥?你这小东西,你安心整我的冤枉吗?幸亏我心血来潮,没有睡着!”
她骇着了,还想把发辫拉开,赶快跑走的,试了试,不但没成功,还着了几个爆栗子,发根拉得生疼的,着拉进轿厅,到大院坝中。
张大爷一路呛咳,一路痰呵呵地喊道:“春兰大姐!春兰大姐!……”
好半会,春兰才从老爷书房里跑出来。也像是骇着了,满脸通红,慌慌张张的,一面理衣裳,一面摸头发。
张大爷喘道:“你们真不当心,只图好耍!这小东西差一点没跑掉,幸亏我从板壁缝中看见。……”
春兰好像放了心了,呸了张大爷一口道:“惊惊张张的,把我骇得!……我心头这阵还在跳哩!……老鬼,真是老昏了!”
高贵也从轿厅侧门外转了进来道:“张大爷,你只把她抓住,等我出来了,交给我不好吗?”
张大爷把手放开,呛咳了几声,才鼓起眼睛道:“我不该打岔你们!那吗,等她跑!……看主人家回来,你们咋个交代!”
高贵忙笑着,给他捶着背道:“莫生气,莫生气,你老人家越老越不化气!”
春兰便气吽吽地将春秀抓过去,劈脸就是几耳光道:“害人精!打不死的!你还敢做这些害人的事哩!”一直把她抓到她们的睡房里,又是一顿打骂,才坐在一张椅子上道:“鬼女子,我就坐着守你,你该不害人了?”
高贵走了进来,在她耳朵边嘁嘁喳喳说了一会,她脸色才转了过来,向春秀道:“我若果告诉了太太,看你活得成不?要命哩,好好生生的,不准动,太太回来,我就不说!”跟着又给她把眼泪揩干,把发辫给她梳过,叫她就坐在房里,不要出去。然后才同高贵走了,把房门拉来倒扣着。
春秀现在才想到,看见的背影,不晓得是不是她爹爹,但是像得很。若果喊几声呢?
招弟真错了!她所看见的背影,确是她爹爹顾天成。他今天是同钟幺嫂进城,往曾家去道劳致谢,并商量奉教的事。同路还有阿三,担了一挑礼物。
顾天成由曾家出来时,很是高兴,大原因就是曾师母已答应引他入教,并说待他入教之后,稍微做点事情,就好请洋人到衙门去为他报仇了。一个人并不牺牲什么,而居然可以报仇,这是何等可喜的事!
他叫阿三送钟幺嫂回去,自己便到大墙后街幺伯家来。一进门,就令他大吃一惊,只见二兄弟天相穿了一身孝服,哭丧着脸走出来,一见他,就爬在地上,磕了个头;起来时,眼泪汪汪的一句话说不出。
他忙问:“是哪个的丧事?”
幺伯同幺伯娘都走了出来,更令他诧异了。又见堂屋正中,张起一幅素幔,桌上供着一具红绫灵位,香炉烛台而外,还摆了一桌子的香花五供,点心五供,又一只大磁瓶,插了一瓶花。
他张着两眼,把幺伯等人相着。幺伯只是叹气,幺伯娘把眼睛揉了两揉道:“三哥,我们真是六亲同运呀!你看,去年你的三嫂死,今年我们的二媳妇死。……”
“是二弟妇吗?”他起初以为必是哪一位老丧哩!又一转想:“这或者是官场礼节,才是小丧摆在堂屋正中,丈夫穿着重孝,见人就磕头,同死了父母一样。”他虽没有许多世故,但也略略知道乡党规矩,临丧时应该如何感叹,如何殷勤询问死前死后的情节,以及殓衣几件,是什么料子,什么颜色,棺木是什么材料,四整吗,三整吗?并且在相当时间,还应该说几句不由衷的安慰话。他是死过老婆的,这礼节相当熟悉。
一会之后,他才知道二弟妇果是难产死的,就是阿三进城的第二天。使幺伯家顶伤心的是产妇死了,将死胎取下,乃是一个男胎。
幺伯叙说至此,又不由长长叹息一声道:“老三!是我们五房的不幸,也是你三房的不幸!好好一个男娃子,原是许了过继给你承主的,你看,……”
幺伯娘接着说钱家是如何地好,媳妇死了,亲家母走来,只怪她女儿命不好,没有说半句婆家的错;亲家翁走来,还劝说是小丧,不要过于铺排,礼节上下去得就够了。她把手一拍说:“三哥,你看,人家这么说,我们咋个不加倍办好些哩!三哥,你该记得呀,大三房的五嫂,不也是难产死的吗?娘家人硬要说是婆家虐待死的,打丧火,打官司,直闹了几年,把大三房闹到卖田卖房。虽不说家家都像大五嫂的娘家,可是像钱家这样知书识礼的,也真少呀。到底是做官的不同。所以二媳妇一死,我就说,以后给老二续娶时,一定要选官场。”
老二站在旁边,把他妈看了一眼道:“妈又这么说,我赌了咒不再娶的了!”并且一车身就冲了出去。
幺伯看着他点点头道:“这无怪他,年轻夫妇,恩恩爱爱的,又是这样死去,一时怎么想得过?”
还继续把死了的钱大小姐讲了许久,讲到她的出葬,这毫无问题是葬在沟头祖坟上的了。于是顾天成又提说起他老婆的葬地。
幺伯首先反问他的,倒是承继一事,“二媳妇既难产死了,老二续弦一时还说不上。你女人的神主,总是要立的,这怎么办呢?我看,还是先把名字承继过去,以后不管是老大先生,老二先生,总拿这个名字的娃儿过继给你好了。”
顾天成许久不开腔,幺伯又向他讲了一番道理。
末后,顾天成方嗫嗫嚅嚅地说出他要奉洋教的话,奉了洋教,就不再要神主了。
他幺伯同幺伯娘都跳了起来,反对他奉洋教。第一个理由,他不是吃不起饭的,俗话说的,饿不得了才奉洋教,他是饿不得的人吗?第二个理由,奉了洋教,就没有祖宗,连祖宗的神主牌都要 了当柴烧,他是祖宗传下来的子孙,有根有柢的,并且哥哥是恩贡生,算是科名中人,他能忍心当一个没祖宗的人吗?第三个理由,奉了洋教,只能供洋人的神,连观音菩萨、土地菩萨都不许供,“我们都是靠菩萨吃饭的,天干水涝,哪一样不要菩萨保佑?连菩萨都不要了,还活得成吗?不要因你一个人胡闹,把我们顾家同邻里都带累了。”
顾天成仍不开腔。幺伯娘还旁征博引,举出许多奉教不好的例来。如像人要临死时,不准自己的亲人去送终,要等洋人来挖眼睛。又如奉了教的人,害了病不准请中国医生,吃官药,要请洋医生,吃洋药,“人原本不会死的,吃了洋药,包管你死!”
顾天成不由一个哈哈道:“幺伯娘,你还不晓得,二弟妇死时,我正病得人事不省,若不得亏吃了洋药,我还不是变了鬼了!”
他遂把他病中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他幺伯娘仍摇着头道:“我不信那是洋药吃好的。我记得阿三来说,请端公打过保符,又请观花婆子禳解过,这不明明把邪退了,才好的吗?”
他幺伯复一步不放松地追问他,为什么要奉洋教,难道只为的吃洋药一件事吗?他偏不肯说,弄到末了,幺伯竟生了气,把方桌一拍道:“老三,我老实告诉你,我大小总是你一个亲房老辈子,还是有本事处置你的!你若果不听话,硬不要祖宗,硬不顾你三房血食,去奉了洋教,我立刻出名,投凭亲族,把你撵出祠堂,把你的田产房屋充公给祠堂,看你怎么过活!”
幺伯娘却解劝道:“你也是啦!说得好好地,就发起气来!我想,他一定因为妇人死了,女儿掉了,自己又大病一场,脑壳有点糊涂,所以想到邪道上去了。三哥也是读过书的人,难道他当真连我们妇道人家的见识都赶不上吗?你待他歇几天,再找钱亲翁劝劝,他自然会明白的。”
正于此际,老二进来说尧光寺和尚来商量设坛起经的日子。幺伯出去了,幺伯娘又劝了他一番,并问他,做过法事后,又曾给他老婆念过经没有?“经是一定要念的!一个人哪里没有点罪过,念了经,才好超度他去投生,免得在阴间受罪。你二弟妇是血光死的,三天上就念了一场经,是她妈妈送的。我想,她娘家人都念了,我们咋好不念呢?所以同你幺伯商量,请尧光寺和尚来念二十一天。二天出去时,办热闹一点,也算风光了,也算对得住死的了。你也一定要念的,乡坝里头也有和尚,喊来念几天,不说自己问得过心,别人看见,也好看些。洋教是奉不得的,奉了洋教,你还念得成经不?”
天气在热了,顾三奶奶下了葬,顾天成竟不恤人言奉了洋教。他的初衷,只说一奉了教,就可以报仇的了,或者是运气欠佳罢,在他奉教后不到半个月,忽然飞来了一桩不好的事件,这不但阻碍了他的大计,并影响到他那失掉的女儿招弟,使她在夜里要好生打一个饱盹,也很难很难。
这件事传到成都,本来很早。几个大衙门中的官员,是早晓得的。其次,是一般票号中的掌柜管事,也知道了。再次,才传到官场,传到商号,传到半官半绅的人家,更模模糊糊地传遍了全城。
暑袜街郝公馆的主人,本是客籍游宦入川的,入川仅仅三代。因为四川省在明朝末年,经张献忠与起义农民的一番兵燹,再加以土著官军的几番内乱,但凡从东晋、明初一般比较久远的客籍而变为土著的人家,早已所余无几,而且大都散在边疆地方。至于成都府属十六州县的人民,顶早都是清朝康熙、雍正时代,从湖北、湖南、江西、广东、福建等处,招募而来。其后凡到四川来做官的,行商的,日子一久,有了钱,陆行有褒、斜之险,水行有三峡之阻,既打断了衣锦还乡之念,而又因成都平原,寒燠适中,风物清华,彼此都是外籍,又无聚族而居的排外恶习,自然不会发生嫉视异乡人的心理;加之,锦城荣乐,且住为佳,只要你买有田地,建有居宅,坟墓再一封树于此,自然就算你是某一县的本籍。还有好处,就是不问你的家世出身,只须你房子造得大,便称公馆,能读几句书,在面子上走动,自然而然就名列缙绅。这种人,又大都是只能做官,而又只以做官为职志,既可以拿钱捐官,不必一定从寒窗苦读而来,那吗,又何乐而不做官呢?于是捐一个倒大不小之官,在官场中走动走动,倒不一定想得差事,想拿印把子,只是能够不失官味,可以夸耀于乡党,也就心满意足地世代相传下去,直至于式微,直至于讨口叫化。
郝达三就是这类半官半绅的一个典型人物,本身捐的是个候补同知,初一十五,也去站站香班;各衙门的号房里,也偶尔拿手本去挂个号,辕门抄上偶尔露一露他的官衔名字;官场中也有几个同寅往来;他原籍是扬州,江南馆团拜做会时,也偶尔去认认同乡,吃吃会酒。在本城有三世之久,自然也有几家通内眷的亲戚世交。成都、温江、郫县境内,各有若干亩良田;城内除了暑袜街本宅,与本宅两边共有八个双间铺面全佃与陕帮开皮货铺外,总府街还有十二间铺面出佃;此外四门当商处,还放有四千两银子,月收一分二厘的官利;山西帮的票号上,也间有来往。所以他在半官半绅类中,算是顶富裕,顶有福气的了。
他虽是以监生出身报的捐,虽是考过几次而未入学,据说书是读过许多,书房里,至今还有一部亲笔点过的《了凡纲鉴》,以及点而未完的《汉四史》、《百子金丹》,至于朱注《五经》,不必说,是读过了。旧学是有根柢的了,新学则只看过一部《盛世危言》,是他至友葛寰中送他的,却不甚懂得。
不懂新学,这并无妨碍于郝达三的穿衣吃饭,何况是同知前程,更无须附和新学,自居于逆党了。因此,他仍能平平静静,安安闲闲,照着自祖父传下来的老规矩,有条不紊地,很舒服地过将下去。
生活方式虽然率由旧章,而到底在物质上,却掺进了不少的新奇东西。三年前买了一盏精铜架子,五色玻璃坠的大保险洋灯,挂在客厅里,到夜点燃,——记得初点时,很费了些事,还是写张字条将章洪源号上的内行伙计请来,教了几点钟,才懂得了用法,——光芒四射,连地上的针都捡得起来,当初,是何等的稀奇珍贵!全家人看得不想睡觉。而现在,太太、姨太太房里的柜桌上,已各有了一对雪白磁罩的保险座灯了,有时高兴,就不是年节,就没有客来,也常常点将起来。洋灯确乎比菜油灯亮得多,只是洋油太不便宜,在洋货庄去分零的,一两银子四斤,要合三百文一斤,比菜油贵至十二三倍,郝达三因常感叹:要是洋油便宜点也好呀!在十几年前,不是只在广东地方,才有照相、画像的人吗?堂屋里现挂的祖老太爷、祖老太太、老太爷、老太太四张二尺多高,奕奕如生的着色画像,都是将传真的草稿,慎重托交走广的珠宝客,带到广东去画的。来回费了一年十个月之久,还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银子,多难呀!现在,成都居然也有照相的了,太太房里正正挂了一张很庄重的合家欢大照片,便是去年冬月,花了八两银子新照的。不过细究起来,凭着一具镜匣子,何以能把各个不同的影子,连一缕头发之细,都在半顿饭时,逼真地照下来,这道理,便任何人都不明白,只渺渺茫茫,晓得那是洋人把药涂在镜子上的原故。所以才有人说,照相是把人的元神摄到纸上去的,照了之后,不死,也要害场大病。因此,当郝达三把照相匠人,如礼接进门来,看好了地方,将茶几、坐椅摆好,花插、小座钟——新买来就不大肯走,只是摆在房里,做陈设之一的座钟、下路水烟袋、碎磁茶碗,什么都摆好了,老爷的补褂朝珠,大帽官靴,全穿戴齐整,姨太太、大小姐等也打扮好了,太太已经在系拖飘带的大八褶裙了,偏遇着孙二表嫂——才由湖北回来的——把她所听闻的这样一说,太太便生死不肯照相,说她不愿意死。合家欢而无太太,这成什么话?老爷等费了无数唇舌,都枉然。后来得亏三老爷带说带笑把太太挽了出来,按在右边椅上,向她保证说:若果摄了元神会死,他愿求菩萨,减寿替她!三老爷是要去求道的,不会打诳,太太才端端正正地坐着照了,虽没有害病,到底耽了好久的心。
至于鸦片烟签的头上,有粟米大一粒球,把眼光对准一看,可以看见一个精赤条条的洋婆子,还是着了色的,可以看到两寸来高,毛发毕现,这倒容易懂得,经人一讲解,就晓得是显微镜放大的道理。橡皮垫子,把气一吹胀,放在屁股底下,比坐什么垫子还舒适,这也容易懂,因为橡皮是不会走气的。八音琴也好懂,与钟表一样,是发条的作用。但新近才传来的一件东西,又不懂得了,就是叫做留声机器的。何以把蜡筒套在机器上,用指头一拨,一根针刺着蜡筒,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把机器上两条圆皮绳分塞在耳朵孔里,就听得见锣鼓弦索同唱戏的声音?是京戏,虽不大懂,而调子的铿锵,却很清楚。全家顽了几天,莫名其妙,只有佩服洋人巧夺天工。
郝公馆里这些西洋东西,实在不少。至于客厅里五色磨花的玻璃窗片,紫檀螺钿座子的大穿衣镜,这都是老太爷手上置备的了。近来最得用而又为全家离不得的,就是一般人尚少用的牙刷、牙膏、洋葛巾、洋胰子、花露水等日常小东西。洋人看起来那样又粗又笨,何以造的这些家常用品,都好,只要你一经了手,就离它不开?
郝达三同他那位世交好友葛寰中,对于这些事物,常在鸦片烟盘子两边,发些热烈的议论。辞气之间,只管不满意这些奇技淫巧,以为非大道所关,徒以使人心习于小巧,安于怠惰,却又觉得洋人到底也有令人佩服之处。
洋人之可佩服,除了枪炮兵舰,也不过这些小地方,至于人伦大道,治国大经,他们便说不上了。康有为、梁启超辈,何以要提倡新学,主张变法,想把中国文物一扫而空,完全学西洋人?可见康、梁虽是号称圣人之徒,其实也与曾纪泽、李鸿章一样,都是图谋不轨的东西。他们只管没有看过康、梁的文章,也不曾抓住曾、李的凭证,不过心里总觉得这些人不对。要是对,何以大家提说起来,总是在骂他们呢?
幸而佳消息频频传来,北方兴起了一种教,叫义和拳,专门是扶清灭洋的。势力很大,本事很高,已经杀了不少洋人。洋人的枪炮虽利,但一碰着义和拳,就束手无策了。现在已打起旗号,杀到北京城,连西太后都相信了。洋人背时的时候已到,我们看就在这几个月!
郝公馆之晓得这消息,自然要早些,因为郝达三常在票号来往,而又肯留心。不过也只他一个人肯挂在口上说,夜里在鸦片烟盘子上,这就是越说越长,越说越活灵活现的龙门阵。
就因为他的消息多,又说得好,妇女们本不大留心这些事的,也因太好听了,就像听说《西游记》样,每到夜里,老爷一开场,都要来听。下人们在窗子外面,春兰、春秀在房间里,好给大家打扇驱蚊虫。说到义和拳召见那一天,郝达三不禁眉飞色舞地道:“张老西今天才接的号信,写得很详细,大概是义和拳的本事,就在吞符,不吞符就是平常人,一吞了符,立刻就有神道降身。端王爷信服得很,才奏明太后,说这般人都是天爷可怜大清朝太被洋人欺负狠了,才特地遣下来为清朝报仇,要将洋人杀尽的。太后虽然龙心大喜,但是还有点疑心:血肉之躯,怎能敌得住洋枪?端王爷遂问大师兄:你的法术,敢在御前一试么?大师兄一拍胸膛说:敢,敢,敢!端王爷跟着就将大师兄领进宫去,到便殿前,冲着上头山呼已毕,太后便口诏大师兄只管施展,不要怯畏。你们看,真同演戏一样,大师兄叩首起来,把上下衣裳脱得精光,吞了一道符,口中念念有词,霎时间,脸也青了,眼也白了,周身四体,硬邦邦的,一跳丈把高,口中吐着白泡,大喊说:我是张飞!奉了二哥之命,特来护驾!太后那时只是念佛,不晓得咋个吩咐,倒是端王爷是见过来的,遂叫过虎神营的兵丁来,……啊!尊三,你可晓得啥子叫虎神营?”
三老爷的杂拌烟袋虽是取离了口,但也只张口一笑,表示他不知道。
他哥把一个大烟泡一嘘到底,复喝了一口热茶,然后才解释道:“这是特为练的御林军,专门打洋人的。洋人通称洋鬼子,洋者羊也,故用虎去克他,神是制鬼的。单从这名字上着想,你们就晓得朝廷是怎样地恨洋人。只怪康、梁诸人,偏偏要勾引皇上去学洋人,李傅相——就是李鸿章——以他的儿子在日本招了驸马,竟事事回护外国,这些人都该杀!拿圣人的话说来,就是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姨太太不耐烦地插嘴道:“又要抛文了!晓得你是读过书的,何苦向我们夸呢?你只摆义和拳好了!”
老爷哈哈一笑,又谈了几句俏皮话,才接着说道:“果然走过一个兵丁,手捧一柄三十来斤重的大刀,劈头就向大师兄砍去。不料訇的一声,钢刀反震过来,把砍人的人脑壳上砍了一个大包,看大师兄哩,一点不觉得。这已令太后惊奇了。又叫过洋枪队来,当着御前,装上弹药,指向大师兄尽放,却放不响。换过一队来,倒放响了,洋枪却炸成了几段。大师兄依旧一跳丈把高,还连声叫唤:凭你洋鬼子再凶,若伤着了咱老子一根毫毛,咱老子不姓张了!这下,太后才心悦诚服了,便御口亲封大师兄一个啥子禅师,叫端王爷统带着去灭洋。……张老西的号信,千真万确的。”
又一天,正在讲义和拳的新闻,说到红灯照,郝达三有点弄不大清楚,恰好他的好友葛寰中来了,两个人便在客厅炕床上的鸦片烟盘两侧,研讨起来。郝达三道:“我们这里称为红灯教,咋个北京信来又称之为红灯照呢?”
葛寰中烧着烟泡道:“我晓得嘛,红灯照是义和拳的姊妹们,道行比义和拳还高,是黄莲圣母的徒弟。她们行起法来,半空中便有一盏红灯悬着。称之为红灯教者,一定因为她们以红灯传教的原故。”
郝达三大为点头道:“着!不错!你老弟的话真对!他们都说红灯照好不厉害,能够降天火烧洋人的房子!”
葛寰中放下烟枪道:“确乎是真的!当她祭起红灯来时,只要跪下去,启请了黎山老母、观音菩萨,把手一指,登时一个霹雳,火就起来,凭他洋人的教堂修得如何坚固,一霎时就化为平地!”他又向坐在旁边摇着芭蕉扇的三老爷询问:“尊三,你是留心道法的,你看红灯照的道法,是哪一派?”
三老爷不假思索道:“这一定是五雷正宗法,在道教中,算是龙虎山的嫡派。洋人遇着这一派,那就背时了!”
他哥道:“洋人也该背时了!自从中、东战后,不晓得咋个的,洋人一天比一天歪,越到近来,越歪得不成话。洋人歪,教堂也歪,教民也歪。老葛,你还记得宋道平做了内江下来说的话不?他说,无论啥子案件,要是有了教民,你就不能执法以绳了。教民上堂,是不下跪的,有理没理,非打赢官司不可。所以他那天才慨乎其言地说,现在的亲民之官,何尝是朝廷臣子,只算是教民的干儿!”
葛寰中也慨叹说:“不是吗?所以现在,只有你我这种州县班子的官顶难做!一般人恭维刘太尊硬气,不怕教民,其实他是隔了一层,乐得说硬话,叫他来做一任县官看看,敢硬不敢硬?你硬,就参你的官!”
三老爷道:“现在好了,只要义和拳、红灯教把洋人一灭,我们也就翻身了!”
葛寰中又道:“却是也有点怪。还有些人偏要说这班人是邪教。我在老戚那里,看见一种东西,叫做啥子《申报》,是上海印的,说是每天两张,它上面就说过袁中堂在山东时,义和拳早就有了,他说是邪教,风行雷厉地禁止。一直到皇太后都信了,他还同很多人今天一个奏折,说不宜信邪教,明天一个奏折,说不宜信邪教。……”
“《申报》是啥子东西?”他两兄弟都觉有点稀奇,一齐在问。
“好像《京报》同辕门抄一样,又有文章,又有各地方的小事,倒是可以用资谈助的,老戚的话,多半是从那上面来的。所以老戚一说起义和拳,也总是邪教邪教地不离口。他并且说,若果义和拳、红灯教真有法术,为啥子袁中堂禁止时,他们还是把他没奈何?……”
三老爷插口道:“他便不明白了,义和拳的法术,是只可以施之于洋人的邪教,袁中堂是朝廷的正印官啦!”
郝达三说的又不同:“老戚这个人就不对,他还是文巡捕呀!咋个会说出一些与人不同的话来!他不怕传到上头耳朵里去,遭撤差吗?”
“你还说上头,我正要告诉你哩!是前天罢?上头奉了一道皇太后的电谕,叫把这里的洋人通通杀完,教堂通通毁掉,……”
郝达三猛地坐了起来,用力把大腿一拍道:“太后圣明!……”
葛寰中把手一摆道:“你莫忙打岔!……上头奉了这谕,简直没办法,赶快把将军和两司两道邀去商量。商量到点灯时候,将军才出了个主意:电谕不能不遵,洋人也不能乱杀,中道而行,取一个巧,便是派出一队兵去,驻扎在教堂周围,并将洋人接到衙门里,优礼相待;对洋人就说是怕百姓们不知利害,有所侵犯,对朝廷就说洋人已逮住了,教堂已围住了。一面再看各省情形,要是各省都把电谕奉行了,这很容易办,刽子手同兵丁都是现成的;要是各省另有好办法哩,就照着人家的办。老戚说,上头很高兴,昨天已照着办了。……你想,上头这样办法对不对?”
郝达三正在沉吟,高升端了一大盘点心进来,他便站起来向葛寰中邀道:“新来一个白案厨子,试手做的鲜花饼,尝尝看,还要得不?”
又隔了几天,全城都晓得端王爷统着义和拳,攻打北京使馆,义和拳已更名义和团,杀了不少的洋人和二毛子——教民就叫二毛子,天天都在打胜仗。
郝达三同葛寰中还更得了一个快消息,一个是从票号上得的,一个是由制台衙门得的,都说北京城里乱得很,有汉奸带起洋人和二毛子到处杀人放火,连皇宫里头都窜进去了。皇太后天颜震怒,下旨捉了好些汉奸来杀,并杀了几十个大员,大概都是私通洋人的。现在钦命董福祥提兵十万,帮助义和团攻打使馆,这简直是泰山压卵之势,洋人就要逃走,也不行了!
郝达三不晓得洋人有几国,共有多少人,问葛寰中,他曾当过余道台的随员,到上海住了几天,算是晓得一点新学的。
葛寰中屈着指头算道:“有日本,有俄罗斯,有英吉利,有荷兰。英吉利顶大,这国的人分黑夷白夷两种,据说上海打红包头守街的便是黑夷,又叫印度鬼子。此外还有德意志,法兰西,比利时。余观察上次办机器,就是同德意志人讲的生意。大概世界上就是这些国了罢。”
郝达三忽然想起道:“还有啥子美国呢?我们点的洋油,不就说是美国造的吗?”
“呃!是的,是的,美利坚!耶稣教就出于美利坚。我想起了,还有墨西哥。我们在上海使的墨洋,又叫鹰洋,就是从墨西哥来的。……”
三老爷尊三不会旁的客,而葛世兄因为是世交通家,又自幼认识,彼此还说得拢,所以他一来,他总要出来奉陪。当下便插嘴道:“我恍惚记得还有啥子牙齿国?”
他哥大笑道:“老三的小说书又出来了!有牙齿国,那必有脚爪国了!……”
三老爷自己也笑道:“我的话不作数,不过我记得啥子国是有一牙字?”
葛寰中道:“着!我想起了!你说的是西班牙国罢?”
三老爷也不敢决定道:“我记不清楚,或者是这个国名。”
葛寰中向郝达三笑道:“不只西班牙,还有葡萄牙哩。你说脚爪国,不是就有个爪哇国吗?……世界上的国真多,哪个数得清楚,据说只有中国顶大了,有些国还敌不住我们一县大,人也不多。”
郝达三道:“国小,人自然不多。若果把北京使馆打破以后,不晓得洋人还来不来?不来,那才糟哩!我们用的这些洋货,却向哪里去买?”
葛寰中道:“我想,洋货必不会绝种。洋人都是很穷的,他不做生意,咋个过活呢?我在上海,看见的洋人,全是做生意的,大马路上,对门对户全是冲天的大洋行。”
郝达三满意地一笑道:“这才对啦!洋人可杀,但也不必杀完,只须给他们一个杀着,叫他们知道我们中国还是不好惹的,以后不准那样横豪!不准传教!不准包庇教民!不准欺压官府!生意哩,只管做,只要有好东西,我们还是公平交易。”
葛寰中拊掌笑道:“着!不错!这是我们郝大哥的经纶!刻下制军正在求贤,你很可以把你的意思,写个条陈递上去。”
天气很热的一天,新泰厚票号请客,并且是音尊候教。有名的小旦如杨素兰、蒋春玉、永春、嫩豆花等,都在场,客人中有郝大老爷。
像这样的应酬,郝达三向来是在家吃了点心,把烟瘾过足,才带起高贵乘轿而去,总在二更以后好一阵,方回来的。这一天,太太因为叶家姑太太带着她三小姐回来,干吃了午饭,邀在堂屋外窗根下明一柱的檐阶上打斗十四。入夜,制台衙门放了起更头炮,牌桌上点上两盏洋灯。叶姑太太嫌热,宁可点牛油烛,姨太太便掉换了两只有玻璃风罩的鱼油烛手照。院坝中几盆茉莉花同旁边条几上一大瓶晚香玉,真香!李大娘、吴大娘、春秀交换着在背后打扇,春兰专管绞洗脸巾,斟茶。
刚打了几牌,忽听见外面二门吱咯一响,三老爷在侧边说:“这时候还有客吗?高升也不挡驾!”
跟着轿厅上一声:“提倒!”侧门一响,一个官衔灯笼照了进来。
再一看,乃是高贵照着老爷回来了。大家都诧异起来,“他何以这么早就回来了?”却听他向高贵吩咐:“把东西交给春兰,赶快到北纱帽街去请葛大老爷来!”
姨太太跟进房间给老爷穿衣裳时,太太便隔窗问道:“今天有啥子事吗?”
老爷皱着眉头道:“还是大事哩!消息一传来,新泰厚的客全走了!等老葛来,看他在南院上听的消息如何?”
“到底是啥子事呀?”连叶家姑太太都提起嗓子在问。
“春兰,先叫高升把烟盘子端到客厅去,把洋灯点一盏,葛大老爷的春茶先弄好!……”
姨太太攮了他一下道:“你也是喽!这些事还要你一件一件地吩咐?姑太太在问你呀!”
郝达三趁没人,把她的脸蛋和下颏摸了摸,才向着窗子说道:“姑太太,等一等,等老葛来了一说,你们自然晓得的。”
“哎呀!真是张巴!你先说说看,不好吗?”姑太太与太太一齐开了腔。
叶三小姐也说:“大舅舅老是这脾气,一句话总要分成三半截说。你才真真像个土老广哩!”
郝达三笑着走了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江西白麻布对襟汗衣,下路雪青纺绸散脚裤,漂白洋布琢袜,也没有扎,脚上是马尾凉鞋。一手捧着水烟袋,一手挥着柄大朝扇,走到牌桌边将朝扇挟在胁下,伸手把叶三小姐的新扑了粉的嫩脸一揪道:“你这个贤外甥女,真会斗嘴!大舅是做官的人,说话哪能像老陕一样,敞口漂呢?”
她笑着把他的手抓住道:“大舅舅的官派真够!这里又不是官厅,你说嘛,说错了,不会遭参官的!”
“说出来,骇死你们!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
姑太太却大笑起来,把纸牌向桌上一扑道:“才笑人哩!我默道天气太热,麻脚瘟又发了哩!又是北京城的事!听厌了,听厌了,也值得这样张张巴巴的!大嫂,刘姨太太,还是来打我们的牌!”
姑太太的话真对!北京城离我们多远啦!况且天天都听见在讲的事。于是众人把耸起的耳朵,都放了下来。
郝达三道:“我还没有说完,……皇太后同皇帝都向山西逃跑了!”
姑太太还是一个哈哈道:“更奇了,这与我们啥相干呀!”
“这是多大的事哟!你们简直不关心!”
“国家大事,要我们女人家都关心起来,那才糟哩!”姑太太旋说旋洗牌,态度声口仍是那么样地随便。
高贵已拿灯笼引着葛寰中由轿厅上的耳门跨进客厅。客厅檐口与上房檐口全挂着油绿水波纹竹帘,所以檐阶上的内眷,是可以不用回避的,何况葛大哥又是通家。
郝达三刚一走进花厅,葛寰中就叫了起来道:“我正来找你,在街口就碰见你的尊纪,你晓得不?大事坏了!……”
末后一句传到上房檐阶上,又将一般打牌的女客的含有一点讽刺的微笑,引了起来。
当义和团、红灯教、董福祥攻打使馆的消息,潮到成都来时,这安定得有如死水般的古城,虽然也如清风拂过水面,微微起了一点涟漪。但是官场里首先不惊慌,做生意的仍是做生意,居家、行乐、吃鸦片烟的,仍是居他的家,行他的乐,吃他的鸦片烟。而消息传布,又不很快,所以各处人心依然是微澜以下的死水,没有一点动象。
没有动象,不过说没有激荡到水底的大动象,而水面微澜的动,到底是有的,到底推动出一个人来,是谁呢?陆茂林!
陆茂林虽说是见女人就爱,但他对于刘三金,到底爱得要狠些。刘三金回到石桥,他追到石桥,刘三金回到内江,他追到内江,刘三金越讨厌他,他越是缠绵,越是不丢手。直到今年三月初,刘三金瞒着他向泸州一溜,他带的钱也差不多要使完了,才大骂一场婊子无情,忿忿然数着大路上的石板,奔回故乡。
回来后,发现蔡大嫂与罗歪嘴的勾扯,他不禁也生了一点野心,把迷恋刘三金的心肠,逐渐冷淡下来。对于蔡大嫂,就不似从前那样拘泥,并且加倍亲热起来。每天来喝一杯烧酒,自是常课,有时还要涎皮赖脸,跑到内货间,躺在罗歪嘴的烟铺上,眯着一双近视眼,找许多话同蔡大嫂说。而她也居然同他有说有笑,毫没有讨厌他的样子,并极高兴同他谈说刘三金。
他在不久之间,察觉蔡大嫂对于他,竟比刘三金对他还好。比如有一次,他赶场时特为她在小市摊上买了一根玉关刀插针,不过花三钱银子,趁罗歪嘴诸人未在侧时,送与她,她很为高兴,登时就插在发纂侧边,拿手摸了摸,笑嘻嘻向他道了几声谢。他当下心就痒了,便张开两臂,将她抱着,要亲嘴。她虽是推让着不肯,到底拿脸颊轻轻挨了他一下,这已经比刘三金温柔多了。还有一次,是金娃子的周岁,罗歪嘴叫了一个乡厨子来,热热闹闹地办了一桌席,邓大爷夫妇也来了,他趁此送了金娃子一堂银子打的罗汉帽饰,又送了她一对玉帽鬓花。她收了,吃酒时,竟特为提说出来,说他的礼重,亲自给他斟了三次酒,给罗歪嘴他们才斟了两次。他更相信蔡大嫂心里,是有了他了,便想得便就同她叙一叙的。
光是蔡兴顺与罗歪嘴两个,他自信或者还可掩过他们的耳目。而最讨厌的还有张占魁等人,总是常常守在旁边,他对蔡大嫂稍为亲密一点,张占魁就递话给他,意思叫他稳重点!蔡大嫂是罗哥的人,不比别的卖货,可以让他捡魌头!倘若犯了规矩,定要叫他碰刀尖!
他哪能死得下心去?虽然更在一天无人时候,蔡大嫂靠着柜台告诉他:“你的情,我是晓得的。只现在我的身,我的心,已叫罗哥全占去了。他嫉妒得很,要是晓得你起了我的歹意,你会遭他的毒手的。说老实话,他那样地爱我,我也不忍心欺负他,你我的情,只好等到来世再叙的了!”
及至又遭了她的一次比较严重的拒绝,并且说:“你再敢这样对我没规矩,我一定告诉罗哥,叫你不得好死!我已说过,你的情我是晓得的,只是要我这辈子酬答你,那却不行!”他哭着道:“你不是要我害单相思吗?”“我不拉这个命债,你走开好了!”加以张占魁又向他递了一番话,他才怀抱着自以为是伤透了的心,到四处闲荡去了。
他离开天回镇时,仿佛听见罗歪嘴他们说北京城义和团打洋人的话,并听说他们曾在茶铺里高谈阔论说:“北京城都打起来了,我们这里为啥子不动手呢?到这个时候,难道我们还害怕洋人吗?吃教的东西,更可恶,若是动了手,我先整吃教的!”他也晓得罗歪嘴吃过教民的亏,借此报复,是理所当然。不过他那时心里别有所注,于他们的言语行动,不很留意。
有一天,他在省城一家茶铺里吃茶,忽觉隔桌有一个人在端详他。他也留了心,眯着眼睛,仔细一瞧。那人竟走过来,站在桌子跟前问道:“借问一声,尊驾是姓陆吗?”
他这才认清楚了,忙站起来让坐道:“咦!得罪,得罪!我的眼睛太不行!顾三贡爷吗?幸会啦!请坐!……拿一碗茶来!”
顾天成在一月以前曾经受过很深的痛苦,比起死老婆,掉女儿,自己害病,还甚。因为在以往的歹运里,他到底还有田,有房,无论如何,有个家可以隐庇他的身子,还有阿三、阿龙两个可以相依的长年。只怪自己想报仇,受了钟幺嫂的吹嘘,跑去奉了洋教。算将起来,四月初奉教,四月底就着幺伯通知亲族,在祠堂里告祖,将他撵出祠堂。五月中,北京义和团的风声传来,生怕也像北京一样,着人当二毛子杀掉,连忙跑进城来,无处安身,暂时挤在一个教友家里。而两路口的田地农庄,连一条水牛,全被幺伯占了去,说是既撵出了祠堂,则祖宗所遗留的,便该充公,阿三、阿龙也着撵了。葬在祖坟埂子外的老婆的棺材,也着幺伯叫人破土取出,抛在水沟旁边,说是有碍风水。并且四处向人说,天成是不肖子孙,辱没了祖宗的子孙,撵出祠堂,把田屋充公,还办得轻了,应该告到官府,处以活埋之罪,才能消得祖宗的气。钟幺哥一家也搬走了,不知去迹。算来,不过一百天,顾天成竟从一个粮户,变成一条光棍,何因而至此?则为奉洋教!
如此看来,洋教真不该奉!真是邪教!奉了就霉人!不奉了罢,可以的,但是谁相信?去向幺伯悔过,请他准其重进祠堂,把田产房屋还他,能够吗?谁可以担保?找人商量,最能商量的,只有钟幺嫂,她往哪里去了呢?他丧气已极,便向所挤住的那位教友诉苦。教友不能替他解愁,叫他去求教于姜牧师。
姜牧师很严肃地告诉他,这全不要紧,他只须真心真意地信上帝,爱耶稣,耶稣自会使他的幺伯醒悟,将占去了的田产房屋,加倍奉还他;而他的仇人,自会受严厉的惩罚。“我们都是耶稣的儿女,我们只须信赖他,他不会辜负他的儿女的。”
他心里虽稍为安宁了一点,但他问:“耶稣几时才能显灵呢?”姜牧师则不能答,叫他去请教曾师母。
曾师母的佃客虽走得没有踪迹,但她仍是那样没有事的样子,蓬蓬松松地梳了一个头,厚厚地涂了一脸粉,穿了件很薄的单衫,挺起肥肥的一段身躯,摇着一柄雕翎扇子,斯斯文文向他说:“你愁什么?只要等外国人打了胜仗,把那些邪教土匪灭了,把西太后与光绪逮住,哪个还敢强占你的产业,是不是呢?”
他诧异道:“洋人还能打胜仗,把光绪皇帝逮住?外面不是人人都在说大师兄杀了多少洋人,如今又加上了董福祥董军门,洋人天天都在打败仗?”
曾师母咧起鲜红的嘴皮一笑道:“这些都是谣言,都是邪教人造出来骇人的,是不是呢?告诉你一句真话,昨天史先生亲自向我说过,清朝是该灭了,惹下了这种滔天大祸,是不是呢?外国大兵已经在路上了,只要一到北京,中国全是外国人的了!”
他懵懵懂懂地问道:“我们成都省呢?”
她用一只肥而粗的手,举起一只茶杯,把半杯浓黑的东西,一仰喝完,又用雪白的手帕子,将嘴皮轻轻地触了触,点着头,很自然地道:“自然也是外国人的了,是不是呢?只不晓得分在哪国人手里?如其分在大美国、大英国手里,史先生就是四川制台了,很大的官,是不是呢?如其史先生做了制台,我们全是他的人,不再是清朝的百姓,是不是呢?我们教会里的人,全是官,做了官,要什么有什么,要怎么样便怎么样了,是不是呢?……”
这下,却使顾天成大为安慰。胸怀也开展了,眉头也放宽了,从早起来,就计划到做了官后,做些什么事情。报复幺伯,报复罗歪嘴,还要下两通海捕文书,一通捉拿刘三金,一通查访招弟,并派人打探正月十一夜与罗歪嘴他们一道走的那女人是什么人。差不多每天早起,都要把这计划在心里头暗暗复诵一遍,差不多计划都背熟了,而洋兵还未打到北京。他真有点等不得,又跑去问曾师母。曾师母依然萧萧闲闲地叫他等着。
他在等待期中,胆子也大了些,敢于出街走动了。又因所挤住的教友家太窄,天气热起来了,不能一天到晚蛰在那小屋里。有人告诉他,满城里最清静,最凉爽,在那里又不怕碰见什么人,又好乘凉睡觉,于是他每日吃了饭后,便从西御街走进满城的大东门。果然一道矮矮的城墙之隔,顿成两个世界:大城这面,全是房屋,全是铺店,全是石板街,街上全是人,眼睛中看不见一点绿意。一进满城,只见到处是树木,有参天的大树,有一丛一丛密得看不透的灌木,左右前后,全是一片绿。绿荫当中,长伸着一条很宽的土道,两畔全是矮矮的黄土墙,墙内全是花树,掩映着矮矮几间屋;并且陂塘很多,而塘里多种有荷花。人真少!比如在大城里,任凭你走往哪条街,没有不碰见行人的,如在几条热闹街中,那更是肩臂相摩了。而满城里,则你走完一条胡同,未见得就能遇见一个人。而遇见的人,也并不像大城里那般行人,除了老酸斯文人外,谁不是急急忙忙地在走?而这里的人,男的哩,多半提着鸟笼,㧯着钓竿,女的哩,则竖着腰肢,梳着把子头,穿着长袍,靸着没后跟的鞋,叼着长叶子烟杆,慢慢地走着,一句话说完,满城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极萧闲而无一点尘俗气息,又到处是画境,到处富有诗情的地方。
顾天成不是什么诗人,可是他生长田间,对于绿色是从先天中就能欣赏的。他一进满城,心里就震跳起来了。大家先曾告诉过他:满吧儿是皇帝一家的人,只管穷,但是势力绝大,男女都歪得很,惹不得的。他遂不敢多向胡同里钻,每天只好到金河边关帝庙侧荷花池周遭走一转,向草地上一躺,似乎身心都有了交代,又似乎感觉到乡坝里也无此好境界,第一是静,没一个人影,没一丝人声。也只是没有人声,而鸟声,蝉声,风一吹来树叶相撞的声音,却是嘈杂得很,还有流水声,草虫声,都闹成了一片。不过这些声音传到耳里,都不讨厌。
满城诚然可以乘凉,可以得点野趣,只是独自一人,也有感觉孤独寡味的时候。于是,有时也去坐坐茶铺,茶铺就是与人接触的最好的地方。而居然碰着了陆茂林。
顾天成、陆茂林之在茶铺碰头,而打招呼,而坐在一处吃茶,其初并没有什么意味,只不过两个都是在人海中的乡下人,两个都带一点流荡的感觉,两个都需要找一个相熟的人谈谈往事而已。而尤其好的,就在于两个人的经过彼此都不知道。
陆茂林同人讲谈,不到十句,就要谈到刘三金。这已引起了顾天成对他的同情。他们两个都是爱过她,又都吃过她的亏,现刻心里又都在恨这个人。于是两个人的谈风,很是投合,而所谈的又彼此都能了解。先谈到刘三金的好处,长的好,活动,妖娆,会迷人,会说话等等。谈到会心之处,两个人不禁相视而笑。继谈到她的无情无义,只认得钱,以及她那阴狠的行为,顾天成不由桌上一拍道:“陆哥,你可晓得,我那几天,光是花在她身上的钱,是多少?只因为她亲口答应了我,不管我家务咋个,都愿跟着我回去,所以我再输钱,心里老不在乎。哪晓得后来她才那样的丢了我!”他的声音虽然很高,但是一般吃茶谈天的声音都高,并且在茶铺中谈话的人们,大抵都有点旁若无人,仿佛茶铺便是自己家里的密室一样的态度,任凭你说得如何地慷慨激昂,却很少有人注意到你,这是一种习惯。
陆茂林把他手膀一拍,意思叫他注意来听,这也是在茶铺中谈话应有的举动。顾天成果然注了意,他才眯着眼睛说道:“至今你恐怕还在鼓里呢?我是旁观者清,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向别人说呀!……你还不晓得,刘三金之来笼络你,全是罗歪嘴、张占魁他们支使的。他们大概晓得你喜欢女人,才故意叫刘三金把你缠着,他们才好做你的手脚。你那千数的银子,哪里当真是在宝上赌输的!”顾天成真就激动了道:“这一点,我老实还没有想到。吵架时虽这样吵出来过,但我还只恨他们不但不帮我的忙,并且把我轰走,打我!……陆哥,这倒要请你详细告诉我!”
陆茂林好像失悔不应该揭破别人秘密似的,又好像与顾天成的交情格外不同,不能不把秘密告诉他似的,于是,半吞半吐把他知道的,以及从刘三金口里听来的,照一般人谈话习惯,加入许多烘染之词,活灵活现地告诉了他。
顾天成真压抑不住了,面红筋胀地咬着牙巴说道:“哦!还这样的整我吗?对对对!罗歪嘴,你是对的!等着罢!老子不要你的狗命,老子不姓顾了!……”
陆茂林忙向他摇摇手道:“三贡爷,留心点,他们这些人是心狠手辣的,说得出做得出,不要遭他们听见了不好!”
他鼓着两眼道:“你怕他们吗?你怕,我是不怕的!你晓得我现在是啥子人不?告诉你,我已奉了教了!”
“ !你奉了洋教?”他忙眯着眼向四面一溜,才道:“三贡爷,我是为你的好,现在不是正在闹啥子义和团吗?我亲耳听见罗歪嘴他们正商量要趁这时候,打教堂,杀奉教的。你又是他的仇人,他若晓得你也奉了教,……”
顾天成果然也有点胆怯起来,便低下头去,不像刚才这样武勇了。不过,仍不肯示弱,便说道:“陆哥,你放心,打教堂的话,只怕是乱说的。洋人说过,洋兵快要打进北京城了,只要把光绪皇帝一逮住,十八省都是他们的了。四川制台一定是史洋人做,我们奉教的都是官,只要我做了官,你看,还怕罗歪嘴他们吗?”
陆茂林也欣然道:“洋人的话,晓得靠得住不?”
“咋个靠不住?他还当着菩萨赌过咒的!”
陆茂林又拍拍他手膀道:“那吗,三贡爷,你的仇一定可以报了!我们相好一场,只求你一桩事!”说着,站了起来道:“话还长哩,我们找个饭铺吃饭去,吃了饭再到烟馆里细说罢!”
顾天成也站了起来道:“你不回天回镇去了吗?现刻已下午一会了!”
“回天回镇?……我还没告诉你,我眼前正在打流,等你做了官,我才能回去。我求你的,就是这一桩。”
街上不好谈话,饭铺里也不好谈话,直到烟馆里,虽然每铺床上都有人,但是靠着枕头,只要把声音放低一点,却是顶好倾露肺腑,商量大事的地方。
陆茂林先说到他为什么打流,不禁慨然叹道:“也只怪我的命运不好!遇着一个刘三金,无情无义的婊子!遇着一个蔡大嫂,倒是有情有义哩,偏偏又遭罗歪嘴霸住了!……”
“蔡大嫂是啥子样的人?”
“哈哈!你连蔡大嫂都不认得!她是我们天回镇的盖面菜,认真说来,岂止是天回镇的盖面菜?恐怕拿在成都省来,也要赛过一些人哩!……哦!也无怪你不认得她,你那几天,成日同刘三金混在一起,半步都没有出过云集栈。”
“比起刘三金来呢?”
“那怎么能比!……当初嫁给蔡兴顺时,已经令人迷窍了,两年后,生了个娃儿,比以前更好看了!……哪个不想她?却因是罗歪嘴的表弟媳妇,他那时假绷正经,拿出话来把众人马住。……但那婆娘却也还规矩。……不晓得今年啥时候,大概刘三金走了之后罢?罗歪嘴竟同她有了勾扯,全场上哪个不知!……那婆娘也大变了,再不像从前那样死板板的,见了人,多亲热!……就比如我,……”
顾天成恍然大悟道:“你说起来,我看见过这个人,不错,是长得好!两个眼睛同流星样,身材也比刘三金高,又有颈脖子。”
“你在哪里看见的?”
顾天成遂把正月十一夜的故事,说了一遍,说到招弟之掉,说到自己之病,然后说到为什么奉教。陆茂林深为赞许他的奉教,一方面又允许各方托人,为他寻找招弟,他说:“你放心,她总在成都省内的。只要每条街托一个人,挨家去问,总问得着的。”然后才说出求他的事:“我也不想做官,我也做不来官,你要是当真做了官,只求你把罗歪嘴等人整治了后,放我去当天回镇的乡约。”
顾天成拈着烟签笑道:“是不是好让你去把蔡大嫂弄上手?你就不想到她的男人哩,肯让你霸占他的老婆吗?”
陆茂林也笑道:“现在,他的老婆不是已经遭人霸占了?那是个老实人,容易打点的。好吗,像罗歪嘴的办法,名目上还让他做个丈夫。不好,一脚踢开,连铺子,连娃儿,全吞了,他敢咋个?”
烟馆门前的温江麻布门帘,猛然撩起,进来了三个人。都搧着黑纸折扇,都是年轻人,穿着与神情,很像是半边街、东大街绸缎铺上的伙计徒弟样。一进来,就有一个高声大气说道:“我屁都不肯信洋鬼子会打胜仗!……”
全烟馆的人都翘起头来。
别一个年轻人将手臂上搭的蓝麻布长衫,向烟铺上一放,自己也坐了下去,望着那说话的人道:“你不信?洪二老爷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几万洋兵把董军门围在北京啥子地方,围得水泄不通的吗?”
一个先来的烟客,便撑坐起来道:“老哥,这话怕靠不住罢?董军门是啥样的人,跟我们四川的鲍爵爷一样,是打拚命仗火的,洋兵行吗?”
“这个我倒不晓得,只是我们号上的老主顾洪二老爷,他是藩台衙门的师爷,刚才在我们号上说,洋兵打进了北京城,董军门打了败仗。”
先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又打着小宫调子叫道:“我偏不相信他的话就对!你晓得不?他是专说义和团、红灯教、董军门坏话的。他前次不是来说过,洋兵打了胜仗,义和团——他叫做拳匪的——死了多少多少,又说义和团乱杀人,乱烧房子,董军门的甘肃兵咋样的不行?后来,听别人说来,才全然不是那样。”
不等说完,又有两个烟客开了口,都是主张洋兵绝不会打胜的。“首先,洋鬼子的腿是直的,蹲不下去,站起来那么一大堆,就是顶好的枪靶子!董军门的藤牌兵多行!就地一滚,便是十几丈远,不等你枪膛里的弹药装好,他已滚到跟前了。洋鬼子又不会使刀,碰着这样的队伍,只好倒!从前打越南时,黑旗兵就是靠这武艺杀了多少法国鬼子!”
全烟馆都议论起来,连烟堂倌与帮人烧烟的打手都加入了。但没一个相信洋兵当真攻进了北京城。只有顾天成、陆茂林两个人,不但相信洪二老爷所说的是千真万确的消息,并且希望是真的。陆茂林遂怂恿顾天成到曾家去打听,光绪皇帝到底着逮住了没有?
四川总督才奉到保护教堂,优遇外人的诏旨,不到五天,郫县三道堰便出了一件打毁教堂,殴毙教民数人的大案子。上自三司,下至把总,都为之骇然。他们所畏的,并不是由山西又逃遁到陕西的太后与皇帝,而正是布满京城,深居禁内的洋元帅与洋兵。他们已听见以前主张灭洋的,自端王以下,无一个不受处分,有砍头的,有赐死的,有充军的,这是何等可怕的举动!只要洋人动一动口,谁保得定自己能活几天?以前那样的大波大浪,且平安过去了,看看局面已定,正好大舒一口气时,而不懂事的百姓,偏作了这个小祟,这真是令人思之生恨的事!于是几营大兵,漏夜赶往三道堰,仅仅把被打死的死尸抬回,把地方首人捉回,把可疑的百多名乡下人锁回,倾了一百余家,兵丁们各发了一点小财,哨官、总爷们各吃了几顿烧猪、炖鸡,而正凶帮凶则鸿飞冥冥,连一点踪影都没有探得。
总督是如何地着急!全城文武官员是如何地着急!乃至身居闲职,毫不相干的郝同知达三,也着急起来。他同好友葛寰中谈起这事,好像天大祸事,就要临头一样,比起前数月,萧然而论北京事情的态度,真不同!他叹道:“愚民之愚,令人恨杀!他们难道没有耳朵,一点都不晓得现在是啥子世道吗?拳匪已经把一座锦绣的北京城弄丢了,这般愚民还想把成都城也送给外国人去吗?”
葛寰中黯然地拈起一块山楂糕向嘴里一送,一面嚼,一面从而推论道:“这确是可虑的。比如外国人说,你如不将正凶交出,你就算不尽职,你让开,待我自己来办!现在是有电报的,一封电报打去,从北京开一队外国兵来,谁敢拦他?又谁阻拦得住他!那时,成都还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就插起顺民旗子,到底有一官半职之故,未见得就能如寻常百姓一样!大哥,你想想看,我们须得打一个啥子主意?”
郝达三只是叹息,三老爷仍只吧着他的杂拌烟,很想替他哥打一个主意,只是想不出。太太与姨太太诸人在窗根外听见洋兵要来,便悄悄商量,如何逃难。大小姐说她是不逃的,她等洋兵到来,便吊死。春兰想逃,但不同太太们一道逃,她是别有打算的。春秀哩,则甚望她们逃,都逃了,她好找路回去。
这恶劣的气氛,还一直布满到天回镇,罗歪嘴等人真个连做梦都没有料到。
云集栈的赌博场合,依然是那样兴旺。蔡兴顺的杂货铺生意,依然靠着掌柜的老实和掌柜娘的标致,别的杂货铺总做不赢它。蔡大嫂与罗歪嘴的勾扯,依然如场上人所说,那样的酽。
也无怪乎其酽!蔡大嫂自懂事以来,凡所欣羡的,在半年之中,可以说差不多都尝味了一些。比如说,她在赶青羊宫时,闻见郝大小姐身上的香气,实在好闻,后来问人,说是西洋国的花露水。她只向罗歪嘴说了一句:“花露水的香,真比麝香还好!”不到三天,罗歪嘴就从省里给她买了一瓶来,还格外带了一只怀表回来送她。其余如穿的,戴的,用的,只要她看见了,觉得好,不管再贵,总在不多几天,就如愿以偿了。至于吃的,因为她会做几样菜,差不多想着什么好吃,就弄什么来吃,有时不爱动手,就在红锅饭店去买,或叫一个会做菜的来做。而尤其使她欣悦的,就是在刘三金当面凑和她生得体面以前,虽然觉得自己确有与人不同的地方,一般男女看见自己,总不免要多盯几眼,但是不敢自信自己当真就是美人。平时大家摆龙门阵,讲起美人,总觉得要天上才会有,不然,要皇帝宫中与官宦人家才有。一直与罗歪嘴有了勾扯,才时时听见他说自己硬是个城市中也难寻找的美人,罗歪嘴是打过广的,所见的女人,岂少也哉,既这样说,足见自己真不错。加以罗歪嘴之能体贴,之能缠绵,更是她有生以来没有梦想过。在前看见妈妈等人,从早做到晚,还不免随时受点男子的气,以为当女人的命该如此,若要享福,除非当太太,至少当姨太太。及至受了罗歪嘴的供奉,以及张占魁等一般粗人之恭顺听命,然后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高高乎在上,而把一般男子踏到脚底的。刘三金说的许多话,都验了,然而不遇罗歪嘴,她能如此吗?虽然她还有些不足之感,比如还未住过省城里的高房大屋,还未使用过丫头老妈子,但到底知道罗歪嘴的好处,因而才从心底下对他发生了一种感激,因而也就拿出一派从未孳生过的又温婉,又热烈,又真挚,又猛勇的爱情来报答他,烘炙他。确也把罗歪嘴搬弄得好像放在爱的火炉之上一样,使他热烘烘地感到一种从心眼上直到㲦毛尖的愉快。他活了三十八岁,与女人接触了快二十年,算是到此,才咬着了女人的心,咀嚼到了女人的情味,摸着了什么叫爱,把他对女人的看法完全变了过来,而对于她的态度,更其来得甜蜜专挚,以至于一刻不能离她,而感觉了自己的嫉妒。
他们如此的酽!酽到彼此都着了迷!罗歪嘴在蔡大嫂眼里,完全美化了,似乎所有的男子,再没一个比罗歪嘴对人更武勇豪侠,对自己更殷勤体贴,而本领之大,更不是别的什么人所能企及。似乎天地之大,男子之多,只有罗歪嘴一个是完人,只有罗歪嘴一个对自己的爱才是真的,也才是最可靠的!她在罗歪嘴眼里哩,那更不必说了。不仅觉得她是自己有生以来,所未看见过,遇合过,乃至想象过的如此可爱,如此看了就会令人心紧,如此与之在一处时竟会把自己忘掉,而心情意态整个都会变为她的附属品,不能由自己作主,而只听她喜怒支配的一个画上也找不出的美人!她这个人,从顶至踵,从外至内,从㲦毛之细之有形至眼光一闪之无形,无一不是至高无上的,无一不是刚刚合式的!纵然要使自己冷一点,想故意在她身上搜索出一星星瑕疵,也简直不可得。不是她竟生得毫无瑕疵,实在这些瑕疵,好像都是天生来烘托她的美的。岂但她这个人如此?乃至与她有关的,觉得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只要是她不讨厌,或是她稍稍垂青的。比如金娃子也比从前乖得更为出奇,蔡傻子也比历来忠厚老实,土盘子似乎也伶俐得多,甚至很难见面的邓大爷、邓大娘何以竟那样的蔼然可亲?岂但与她有关的人如此?就是她用过的东西,乃至眼光所流连,口头所称许的种种,似乎都格外不同一点,似乎都有留心的必要。但蔡大嫂绝不自己承认着了罗歪嘴的迷,而罗歪嘴则每一闭上眼睛着想时,却能深省“我是迷了窍了!我是迷了这女人的窍了!”
他们如此的酽!酽到彼此都发了狂!本不是什么正经夫妇,而竟能毫无顾忌地在人跟前亲热。有时高兴起来,公然不管蔡兴顺是否在房间里,也不管他看见了作何寻思,难不难过,而相搂到没一点缝隙;还要风魔了,好像洪醉以后,全然没有理智地相扑,相打,狂咬,狂笑,狂喊!有时还把傻子估拉去作配角,把傻子也教坏了,竟自自动无耻地要求参加。端阳节以后,这情形愈加厉害。蔡大嫂说:“人生一辈子,这样狂荡欢喜下子,死了也值得!”罗歪嘴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几岁?以前已是恍恍惚惚地把好时光辜负了,如今既然懂得消受,彼此又有同样的想头,为啥子还要作假?为啥子不老实吃一个饱?晓得这种情味能过多久?”
大家于他们的爱,又是眼红,又是怀恨,又是鄙薄。总批评是:无耻!总希望是:报应总要来的!能够平平静静,拿好话劝他们不要过于浪费,比如说:“惜衣有衣穿,惜饭有饭吃,你们把你们的情省俭点用,多用些日子,不好吗?”作如是言的,也只是张占魁等几个当护脚毛的人,然而得到的回答,则是“人为情死,鸟为食亡!”
大概是物极必反罢!罗歪嘴的语谶,大家的希望,果于这一天实现了。
蔡大嫂毕生难忘的这一天,也就是恶气氛笼罩天回镇的这一天,早晨,她起床得很晏。虽说是闲场可以晏点,但是也比平时晏多了,右邻石姆姆已经吃过早饭,已经到沟边把一抱衣服洗了回来,蔡兴顺抱着金娃子来喊了她三次,喊得她发气,才披衣起来,擦了牙,漱了口。土盘子已把早饭做过吃了,问她吃饭不?她感觉胃口上是饱满的,不想吃。便当着后窗,在方桌上将镜匣打开来梳头。从镜子中,看见自己两颊瘦了些,鼻翅两边显出弯弯的两道浅痕,眼神好像沉醉未醒的一样,上眼皮微微有点陷,本是双眼皮的,现在睁起来,更多了一层,下眼泡有点浮起,露出拇指大的青痕,脸上颜色在脂粉洗净以后,也有点惨白。她不禁对着镜子出起神来,疑惑是镜子不可靠,欺骗了自己,但是平日又不呢?于是,把眼眶睁开,将那黑白分明最为罗歪嘴恭维的眼珠,向左右一转动,觉得仍与平常一样的呼灵。复偏过头去,斜窥着镜中,把翘起的上唇,微微一启,露出也是罗歪嘴常常恭维的细白齿尖,做弄出一种媚笑,自己觉得还是那么迷人。再看镜中人时,委实是自然地在笑,而且眼角上自然而然像微微染了些胭脂似的,眼波更像清水一般,眉头也活动起来。如此的妩媚!如此的妖娆!镜子又何尝不可靠呢?心想:“难怪罗哥那样地颠狂!难怪男人家都喜欢盯着我不转眼!”但是镜子中人又立刻回复到眼泡浮起微青,脸颊惨白微瘦的样子。她好像警觉了,口里微微叹道:“还是不能太任性,太胡闹了!这样下去,不到一个月,不死,也不成人样了。死了倒好,不成人样,他们还能像目前这样热我吗?不见得罢?那才苦哩!……”
手是未曾停的,刚把乌云似的长长的头发用挑头针从脑顶挑开,分梳向后,又用粉红洋头绳扎了纂心,水绿头绳扎了腰线,挽了一个时兴的牡丹大纂,正用抿子蘸起鉋花水,才待修整光净时,忽然一阵很急遽的脚步声响,只见罗歪嘴脸无人色地奔了进来,从后面抓住她的两个肩头,嘶声说道:“我的心肝!外面水涨了!”
她的抿子,掉在地下,扭过身紧紧抓住他两手,眼睛大大睁起,茫茫然将他瞪着。
他将她搂起来,挤在怀里,向她说道:“意外的祸事!薛大爷半夜专人送信来,刚才到,制台派了一队巡防粮子来逮我同张占魁九个人!”
她抖战起来,简直不能自主了,眼睛更分外张大起来。
他心痛已极,眼泪已夺眶而出:“说是犯了啥子滔天大罪,逮去就要短五寸的。叫我们赶快逃跑,迟一点,都不行,信写得太潦草!”
她还是茫茫然地瞪着他,一眼不眨。两只手只不住摸他的脸,摸他的耳朵,颈项。两腿还是在打战。牙齿却咬得死紧,显出两块牙腮骨来。
他亲了她一下,“死,我不怕!”又亲一下,“跑,我更是惯了!”又结实亲一下,“就只舍不得你。我的心……”
张占魁同田长子两个慌慌张张跑了进来道:“还抱着在么!朱大爷他们都走远了!”
他才最后亲了她一下道:“案子松了,我一定回来!好生保养自己。话是说不完的。”
他刚丢了手要走,她却将他撩住,很吃力地说了一句:“我跟你一道走。”声音已经嘎了。
“那咋行!……放手!你是有儿子的!”
田长子鼓起气,走上来将她的手劈开,张占魁拖着罗歪嘴就走。她掀开田长子,直扑了过去。罗歪嘴踉踉跄跄地趱出了内货间,临不见时,还回头过来,嘶声叫道:“我若死了,……就给我报仇!”
她扑到内货间的门口,蔡兴顺忙走来挽住她道:“没害他!……过山号已吹着来了!”
她觉得像是失了魂魄的一样,头晕得很,心翻得很,腿软得很,不自主地由她的丈夫扶到为罗歪嘴而设其实是她丈夫独自一人在睡的床上,仰卧着。没一顿饭的工夫,门外大为嘈杂起来,忽然涌进许多打大包头,提着枪,提着刀的兵丁,乱吵道:“人在哪里?人在哪里?”
两个兵将蔡兴顺捉住。不知怎的,吵吵闹闹间,一个兵忽倒举起枪柄,劈头就给蔡兴顺一下。
她大叫一声,觉得她丈夫的头全是红的。她眼也昏了,也不知道怕,也不知是哪来的气力,只觉得从床上跳起来,便向那打人的兵扑去。
耳朵里全是声音,眼睛里全是人影。一条粗的,有毛的,青筋楞得多高的膀膊,横在脸前,她的两手好像着生铁绳绞紧了似的,一点不能动,便本能地张开她那又会说话,又会笑,又会调情,又会吵闹,又会骂人,又会吞吐的口,狠命地把那膀膊咬住。头上脸上着人打得只觉眼睛里出火,头发着人拉得飞疼,好像丢开了口,又在狂叫狂骂。叫骂些什么?自己也听不清楚。猛地,脑壳上大震一下,顿时耳也聋了,眼也看不见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直到耳里又是哄哄地一阵响,接着一片哭声钻进来,是金娃子的哭声,好像利剑一样,从耳里直刺到心里,心里好痛呀!不觉得眼泪直涌,自己也哭出声来。睁开眼,果见金娃子一张肥脸,哭得那么可怜,向着自己。想伸手去抱他,却痛得举不起来。
她这才拿眼睛四下一看,自己睡在一间不很亮,不很熟悉的房间里,床也不是自己的。床跟前站了几个女人,最先入眼的,是石姆姆。这位老年妇人,正皱着庞大的花白眉头,很惨淡的神情,看着她在,忙伸手将金娃子抱起来道:“好了!不要哭了!妈妈醒过来了!……土盘子,快抱他去诓着!”
跟着,是场尾打铁老张的老婆张三婶,便端了一个土碗,喂在她口边道:“快吃!这是要吃的!你挨了这一顿,真可怜!……周身上下,哪处不是伤?”
她凑着嘴,喝了两口,怪咸的,想不再喝,张三婶却逼着她非叫喝完不可。
她也才觉得从头上起,全是痛的。痛得火烧火辣,想不呻唤,却实在忍不住,及至一呻唤,眼泪便流了出来,声音也就变成哭泣了。很想思索一下,何以至此?只是头痛,头昏,眼睛时时痛得发黑,实在不能想。
糊糊涂涂地,觉得有人把自己衣裤脱了,拿手在揉。揉在痛处,更其痛,更其火烧火辣,由不得大叫起来。仿佛有个男子的声音说:“不要紧,还未伤着筋骨,只是些皮伤肉伤,就只脑壳上这一打伤,重些。幸而喝了那一碗尿,算是镇住了心。……九分散就好,和些在烧酒里,给她喝。”
她喝了烫滚的烧酒,更迷糊了。
不知过了好久,又被一阵哭声哭醒,这是她的妈妈邓大娘的哭声。站在旁边抹眼泪的,是她的后父邓大爷。
邓大娘看见她醒了,便住了哭,一面颤着手抚摸她的头面,一面哽咽着道:“造孽呀!我的心都痛了!打得这个样子,该死的,那些杂种!”
她也伤心地哭了起来道:“妈!……你等我死了算了!……”
大家一阵劝,邓大爷也说了一番话,她方觉得心气舒畅了些,身上也痛得好了点。便听着石姆姆向她妈妈叙说:“邓大娘,那真骇人呀!我正在房子后头喂鸡,只听见隔壁就像火烧房子一样闹起来,跟着就听见蔡大嫂大叫大闹的声音,多尖哟!我赶快跑去,铺子门前尽是兵、差人,围得水泄不通,街上的人全不准进去。只听见大家喊打,又在喊:‘这婆娘疯了,咬人!整死她!整死她!’跟着蔡大哥遭几个人拖了出来,脑壳打破了,血流下来糊了半边脸。蔡大哥到底是男人家,还硬铮,一声不响,遭大家把他背剪起走了,又几个人将蔡大嫂扯着脚倒拖了出来。……唉!邓大娘,那真造孽呀!她哩,死人一样,衣裳裤子,扯得稀烂,裹脚布也脱了,头发乱散着,脸上简直不像人样。拖到街上,几个兵还凶神恶煞地又打又踢,看见她硬像死了一样,才骂说:‘好凶的母老虎!老子们倒没有见过,护男人护到这样,怕打不死你!’大家只是抢东西,也没人管她。我才约着张三婶,趁乱里把她抬了进来。造孽呀!全身是伤,脑壳差点打破,口里只有一丝游气。幸亏张三婶有主意,拿些尿来给她抹了一身,直等兵走完了,土盘子抱着金娃子找来,她才算醒了。……造孽呀!也真骇死人了!我活了五十几岁,没有见过把一个女人打成这样子!……我们没法,所以才赶人给你们报信。”
邓大娘连忙站起来,拜了几拜道:“多亏石姆姆救命!要不是你太婆,我女儿怕不早死了!……将来总要报答你的!”说着,又垂下泪来。
邓大爷从外面进来道:“抢空了!啥子都抢空了!只剩了几件旧家具,都打了个稀烂!说是因为幺姑娘咬伤了他们一个人,所以才把东西抢空的。还要烧房子哩,总爷说,怕连累别的人家,闹大了不好。”
邓大娘道:“到底为的啥子整得这样凶?”
“说是来逮罗大老表的,他们是窝户,故意不把要犯交出,才将女婿逮走了。朱大爷的家也毁了,不过不凶,男的先躲了,女的没拉走,只他那小老婆受了点糟踏,也不像我们幺姑娘吃这么大的亏!”
“到底为的啥子事呀?”
“在这里咋晓得?只好等把幺姑娘抬回去后,我进城去打听。”
蔡大嫂被抬回父母家的第三天,天回镇还在人心惶惶之际,顾天成特特从他农庄上,打着曾师母酬谢他的一柄崭新的黑绸洋伞,跑到镇上,落脚在云集栈的上官房内。
顾天成在鸦片烟馆与陆茂林分手之后,刚走到西御街的东口,便碰着顾辉堂的老二天相,一把拉住,生死不放,说是父亲打发来请他去的。他当下只佩服他幺伯的消息灵通,以及脸皮来得真老!
虽然恨极了他幺伯,但禁不住当面赔礼,认错,以及素所心仪的钱亲翁帮着在旁边,拿出伺候堂翁的派头,极其恭而有礼的,打着调子说好话:“姻兄大人是最明白道理的人,何待我愚弟说呢?令叔何敢冒天下大不韪,来霸占姻兄之产?这不过,……不过是世道荒荒,怕外人有所生心,方甘蒙不洁之名,为我姻兄大人权为保护一下!”
幺伯娘又格外捧出一张红契,良田五十亩,又是与他连界的,说是送给他老婆做祭田。他老婆的棺材哩,已端端正正葬在祖坟埂子内,垒得很大,只是没有竖碑。说不敢自专,要等他自己拿主意。
阿三也在那里,来磕了一个头,说是前六天才被幺太公着人叫回农庄,仍然同阿龙一处。房子被幺太公的佃客住坏了些,竹子也砍了些,一株黄檀树着佃客砍去做了犁把。只是牛栏里,多了一条水牛,猪圈里,新喂了两头架子猪,鸡还有三只,花豹子与黑宝仍在农庄上。阿三还未说完,幺伯已拿出一封老白锭,很谦逊地说是作为培修农庄之用。
平日动辄受教训的一个侄儿,平步登天地当了一家人的尊客,讲究的正兴园的翅席,请他坐在首位上作平生第一遭的享受,酒哩,是钱亲翁家藏的陈年花雕,烫酒的也是钱亲翁亲自一手教出来的洪喜大姐。
酒本是合欢之物,加以主人与陪客的殷勤卑下,任你多大的气,也自消了。况乎产业仅仅被占了一百多天,而竟带回了这么多子息,帐是算得过的,又安得而不令他欣喜呢?于是,大家胸中的隔阂全消,开怀畅饮畅谈起来。今天的顾天成,似乎是个绝聪明,绝能干,绝有口才的人了。他随便一句话,似乎都含有一种颠扑不破的道理,能够博得听者点头赞赏,并似乎都富有一种滑稽突梯的机趣,刚一出口,就看见听者的笑已等着在脸上了。他吃了很多的酒,钱亲翁不胜钦佩说:“天成哥的雅量,真了得!大概只有刘太尊才陪得过!”
他从幺伯家大醉而归的次日,本就想回农庄去看看的。恰逢三道堰的案件发生,又不敢走了。并连许多教友都骇着了,已经出了头大摇大摆在街上挺着肚皮走的,也都一齐自行收藏起来。就是洋人们也骇了一大跳,找着教友们问,四川人是不是惯放马后炮的?
幸而四川的官员很得力,立刻发兵,立刻就把这马后炮压熄,立刻就使洋人们得了安慰,教友们回复了原神。
他留了十来天,把应做的事,依照陆茂林所教,做了之后,便回到农庄。举眼一看,无一处不在欣欣向荣,独惜钟幺嫂没有回来,不免使他略感一点寂寥。
过了两天,叫阿龙到天回镇去打听有什么新闻。回来说的,正是他所期待的。于是,待到次晨,便打着洋伞走来,落脚在云集栈的上官房内。
他大气盆旋地叫幺师打水来洗脸。洗脸时,便向幺师查问一切:赌博场合呢?前天星散了。罗歪嘴等人呢?前天有兵来捉拿,逃跑了,连舵把子朱大爷都跑了。为什么呢?不知道,总不外犯了什么大案。
罗歪嘴等人逃跑了,真是意外啦!但也算遂了心愿,“虽没有砍下他们的驴头,到底不敢回来横行了。”他想着,不由笑了笑。
他不是专为打听罗歪嘴等人的消息而来的,他仍将蓝大绸衫抖来披上,扣着钮绊时,复问:“蔡兴顺杂货铺在哪一头?”
“你大爷要去看打得半死的女人吗?看不着了!已抬回她娘家去了!”
顾天成张眼把幺师看着,摸不着他说的什么。幺师也不再说,各自收了洗脸盆出去。
顾天成从从容容走出客栈,心想,他从北场口进的场,一路都未看见什么兴顺号杂货铺,那吗,必然在南头了,他遂向南头走去。
果然看见一间双间铺面,挂着金字已旧了的招牌。只是铺板全是关上的,门也上了锁,他狐疑起来:“难道闲场日子不做生意吗?”
忽见陆茂林从隔壁一间铺子里走出,低着头,意兴很是沮丧,连跟在后面送出的一个老太婆,也不给她打个招呼。
顾天成赶快走到他背后,把他肩头一拍道:“喂!陆哥,看见了心上人没有?”
“啊!是你,你来做啥?”
他笑道:“我是来给你道喜的!只是为啥子把铺面关锁着?”
“你还不晓得蔡大嫂为了卫护她的男人,遭巡防粮子打得半死,铺子也遭抢光了?”陆茂林也不等再问,便把他从石姆姆处所听来的,完全告诉了他。说完,只是顿脚道:“我害了她了!我简直没想到当窝户的也要受拖累!打成这样子,我还好去看她吗?”他只是叹气。
走到云集栈门前,他又道:“早晓得这样,我第一不该出主意,她晓得了,一定要报复我,我晓得她是个记死仇的人。第二我该同着巡防粮子一道来,别的不说,她就挨打,或者也不至于挨得这样凶法,或者说穿了也能宽待我些。说千说万,我只是枉自当了恶人,从今以后还有啥子想头!”
顾天成邀他进去坐一坐,他不肯。问蔡大嫂的娘家在哪里?他说了一句,依旧低着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