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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兴顺号的故事

天回镇云集栈的场合,自把顾天成轰走,没有一丝变动,在众人心里,也不存留一丝痕迹。惟有刘三金一个人,比起众人来,算是更事不多,心想顾天成既不是一个什么大粮户,着众人弄了手脚,输了那么多,又着轰走,难免不想报复;他们是通皮的,自然不怕,只有自己顶弱了。并且算起来,顾天成之吃亏,全是张占魁提调着自己做的,若果顾天成清醒一点,难免不追究到“就是那婊子害了人”!那吗,能够赖着罗歪嘴他们过一辈子么?势所不能,不如早些抽身。

一夜,在床上,她服伺了罗歪嘴之后,说着她离开内江,已经好几年,现在蒙干达达的照顾,使她积攒了一些钱,现已冬月中旬了,她问罗歪嘴,许不许她回内江去过一个年?罗歪嘴迷迷胡胡地要紧睡觉,只是哼了几声。

到第二天上午,她又在烟盘子上说起,罗歪嘴调笑她道:“你走是可以的,只我咋个舍得你呢?”

“哎呀!干达达,好甜的嘴呀!像我们这样的人,你有啥舍不得的!”

罗歪嘴定睛看着她,并伸手过去,把她两颊一摸道:“就因你长得好,又有情趣!”

这或者是他的老实话,因他还有这样一番言语:“以前,我手上经过的女人,的确有比你好的,但是没有你这样精灵;也有比你风骚几倍的,却不及你有情趣。……我嫖了几十年,没有一点流连,说丢手,就丢手,哪里还向她们殷勤过?……我想,这必是我只管尝着了女人的身体,却未尝着女人的心!……说不定,从前年轻气盛,把女人只是看做不值价的顽货,顽了就丢开。如今,上了点年纪,除却女人的身体,似乎还想要点别的东西,……你就明白,我虽是每晚都要同你睡,你算算看,同你做那个,有几夜认真过?甚至十天八天的不想。但是没有你在身边,又睡不好,又不高兴。……我也说不出这是啥道理。不过我并不留你,因我自小赌过咒不安家的。”

刘三金也微微动了一个念头,便引逗他道:“你不晓得吗?人到有了年纪,是要一个知心识意的女人来温存他的。你既有了这个心,为啥子不安个家呢?年轻不懂事时,赌个把咒算得啥子!……若你当真舍不得我,我就不走了,跟你一辈子,好不好?”

罗歪嘴哈哈一笑道:“只要你有这句话,我就多谢你了!老实告诉你,我当真要安家,必须讨一个正经女人才对,正经女人又不合我的口味。你们倒好,但我又害怕遭绿帽子压死!”

她把手指在他额上一戳,似笑不笑地瞅着他道:“你这个嘴呀!……你该晓得婊子过门为正?婊子从了良,哪里还能乱来?她不怕挨刀吗?……我还是要跟着你,也不要你讨我,只要你不缺我的穿,不少我的吃!”

他坐了起来,正正经经的说道:“三儿,现在不同你开顽笑了。你慢慢收拾好,别人有欠你的,赶快收。至迟月底,我打发张占魁送你回石桥。你还年轻风流,正是走运气、过好日子的时候。跟着我没有好处,我到底是个没脚蟹,我不能一年到头守着你,也不能把你像香荷包样拖在身边,不但误了你,连我也害了。你有点喜欢我,我也有点喜欢你,这是真的。我们就好好的把这点‘喜欢’留在心头,将来也有个好见面的日子。我前天才叫人买了一件衣料同周身的阑干回来,你拿去做棉袄穿,算是我送你的一点情谊,待你走时,再给你一锭银子做盘川。”

刘三金遂哭了起来道:“干达达,你真是好人呀!……我咋个啥得你!……我要想法子报答你的!……”

报答?刘三金并不是只在口头说说,她硬着手进行起来。

她这几天,觉得很忙,忙着做鞋面,忙着做帽条子。在云集栈的时候很少,在兴顺号同蔡大嫂一块商量的时候多。有时到下午回来,两颊吃得红馥馥地,两眼带着微醺,知是又同蔡大嫂共饮了来。有时邀约罗歪嘴一同去,估着他到红锅饭馆去炒菜,不过总没有畅畅快快地吃一顿,不是张占魁等找了来,就是旁的事情将他找了去。

直到冬月二十一夜里,众人都散了,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入冬以来,这一夜算是有点寒意,窗子外吹着北风,干的树叶,吹得哗喇哗喇的响。上官房里住了几个由成都回三原县的老陕,高声谈笑,笑声一阵阵地被风吹过墙来。

罗歪嘴穿了件羊皮袍,倒在烟盘边,拿着本新刻的《八仙图》在念。刘三金双脚盘坐在床边上,一个邛州竹丝烘笼放在怀中,手上抱着白铜水烟袋。因为怕冷,拿了一角绣花手巾将烟袋套子包着。

她吃烟时,连连拿眼睛去看罗歪嘴,他依然定睛看着书,低低地打着调子在念,心里好像平静得了不得,为平常夜里所无有。

她吃到第五袋烟,实在忍不住了,唤着罗歪嘴道:“喂!说一句话罢!尽看些啥子?”

罗歪嘴把书一放,看着她笑道:“说嘛!有啥子话?我听着在!”

“我想着,我也要走了,你哩,又是离不开女人的人,我走后,你找哪一个?”

罗歪嘴瞪着两眼,简直答应不出。

她把眉头蹙起,微微叹了一声道:“一个人总也要打打自己的主意呀!我遇合的人,也不算少,活到三十几快四十岁像你这样潇洒的,真不多见!你待我也太好了,我晓得,倒也不是专对我一个人才这样;别的人我不管他,只就我一个人说,我是感激你的。任凭你咋个,我总要替你打个主意,你若是稍为听我几句,我走了也才放心!”

他不禁笑了笑,也坐了起来道:“有话哩,请说!何必这样绕弯子?”

“那吗,我还是要问你:我走后,你到底打算找哪个?”

“这个,如何能说?你难道不晓得,天回镇上除了你哪里还找得到第二个?”

“你说没有第二个,是说没有第二个做生意的吗?还是说没有第二个比我好的?”

“自然两样都是。”

她摇了摇头道:“不见得罢?做生意的,我就晓得,明做的没有,暗做的就有,用不着我说,你是晓得的。不过我也留心看来,那都不是你的对子。若说天回镇上没有第二个比我好的女人,这,你又说冤枉话了。眼面前明明放着一个,你难道是瞎子?”

罗歪嘴只是眨了几下眼睛,不开口。

“你一定是明白的,不过你不肯说。我给你戳穿罢,这个人不但在天回镇比我好,就随便放在哪里,都要算是盖面菜。这人就是你的亲戚蔡大嫂,是心里顶爱你的一个人!”

罗歪嘴好像什么机器东西,被人把发条开动了,猛地一下,跳下床来,几乎把脚下的铜炉都踢翻了。

刘三金忙伸手去挽住他,笑道:“慌些啥子?人就喜欢得迷了窍,也不要这样掌不住呀!”

他顺手抓住她手膀道:“你胡说些啥子?”

“我没有胡说,我说的是老实话!”

“你说啥子人心里顶爱我?”

“蔡大嫂!你的亲戚!”

“唉!你不怕挨嘴巴子吗?”

她把嘴一撇,脸一扬道:“哪个敢?”

“蔡大嫂就敢!她还要问你为啥子胡说八道!”

她笑了起来道:“说你装疯哩,看又不像;说你当真没心哩,你看起人来又那么下死眼的。所以蔡嫂子说你是个皮蛋,皮子亮,心里浑的!且不忙说人家,只问你爱不爱她?想不想她?老老实实地说,不许撒一个字的诳!”

他定睛看着她道:“你为啥子问起这些来?”

她把眼睛一溜道:“你还在装疯吗?我在给你拉皮条!拉蔡嫂子的皮条!告诉你,她那面的话,已说好了。她并不图你啥子,她只爱你这个人!她向我说得很清楚,自从嫁给蔡傻子起,她就爱起你了,只怪你麻麻胡胡的,又像晓得,又像不晓得。……”

罗歪嘴伸手把她的嘴一拧道:“你硬编得像!你却不晓得,蔡大嫂是规规矩矩的女人,又是我的亲戚,你跟她有好熟,她能这么向你说?”

她把头一侧,将他的手摆脱, 了他一眼道:“我是尽了心,信不信由你!你又不是婆娘,你怎么晓得婆娘们的想头?有些女人,你看她外面只管正经,其实想偷男人的心比我们还切,何况蔡家的并不那么正经!你说亲戚,我又可以说,亲戚中间就不干净。你看戏上唱的,有好多不是表妹偷表哥,嫂嫂偷小叔子呢?我也用不着多说,总之,蔡家的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又有情趣,又不野,心里又是有你的。你不安家,又要一个合口味的女人来亲近你,我看来,蔡家的顶好了。我是尽了心,我把她的隐情,已告诉给了你,并也把她说动了,把你的好处,也告诉给了她。你信不信,动不动手,全由你。本来,牛不吃水,也不能强按头的。只是蔡家的被我勾引动了,一块肥肉,终不会是蔡傻子一个人尽吃得了的!”

据说,罗歪嘴虽没有明白表示,但是那一个整晚,都在刘三金身边翻过去,复过来,几乎没有睡好。

天色刚明,他就起来了。刘三金犹然酣睡未醒,一个吊扬州发纂乱蓬蓬地揉在枕头上,印花洋缎面子的被盖,齐颈偎着。虽然有一些残脂剩粉,但经白昼的阳光一显照,一张青黄色脸,终究说出了她那不堪的身世,而微微浮起的眼膛,更说出了她的疲劳来。

房间窗户关得很紧,一夜的烟子人气,以及菜油灯上的火气,很是沉重,他遂开门出来,顺手卷了一袋叶子烟咂燃。

天上有些云彩,知道是个晴天。屋瓦上微微有点青霜。北风停止了,不觉得很冷,只是手指有点僵。一阵阵寒鸦从树顶上飞过。

上官房的陕西客人,也要起身了,都是一般当铺里的师字号哥字号的先生们,受雇三年,照例回家过年的。他们有个规矩,由号上起身时,一乘对班轿子,尽其所能携带的,完全塞在轿里,拴在轿外,而不许加在规定斤头的挑子和杠担上。大约一乘轿子,连人总在一百六七十斤上下,而在这条路线上抬陕西客的轿夫们,也都晓得规矩,任凭轿子再重,在号上起肩时,绝不说重。总是强忍着,一肩抬出北门,大概已在午晌过了。然后五里一歇肩,十里一歇脚,走二十里到天回镇落店,差不多要黄昏了,这才向坐轿客人提说轿子太重了,抬不动。坐轿客人因这二十里的经验,也就相信这是实话,方能答应将轿内东西拿出,另雇一根挑子。所以到次早起身时,争轻论重,还要闹一会。

罗歪嘴忽然觉得肚里有点饿,才想起昨夜只喝了两杯烧酒,并未吃饭。他遂走到前院,陕西客人正在起身,幺师正在收检被盖。他本想叫幺师去买一碗汤元来吃的,一转念头,不如自己去,倒吃得热乐些。

他一出栈房门,不知不觉便走到兴顺号。蔡傻子已把铺板下了,堆在内货间里,拿着扫帚,躬着身子在扫地。他走去坐在铺面外那只矮脚宝座上,把猴儿头烟杆向地下一磕,磕了一些灰白色烟灰在地上。

蔡傻子这才看见了他,伸起腰来道:“大老表早啦!”

“你们才早哩,就把铺面打开了!”

“赶场日子,我们总是天见亮就起来了。”

“赶场?……哦!今天老实的是二十二啦!你看我把日子都忘记了。……你们不是已吃过早饭了?”

“就要吃了,你吃过了吗?”

“我哪里有这样早!我本打算来买汤元吃的,昨夜没吃饭,早起有点饿。”

金娃子忽在后面哭叫起来。蔡大嫂尖而清脆的声音,也随之在叫:“土盘子你背了时呀!把他绊这一交!……乖儿,快没哭!我就打他!”

蔡兴顺一声不响,恍若无事的样子,仍旧扫他的地。

罗歪嘴不由地站了起来。提着烟杆,掀开门帘,穿过那间不很亮的内货间,走到灶房门口,大声问道:“金娃子绊着了吗?”

蔡大嫂正高高挽着衣袖,系着围裙,站在灶前,一手提着锅铲,一手拿着一只小筲箕盛的白菜。锅里的菜油,已煎得热气腾腾,看样子是熟透了。

“哗喇!”菜下了锅,菜上的水点,着滚油煎得满锅呐喊。蔡大嫂的锅铲,很玲珑的将菜翻炒着,一面洒盐,一面笑嘻嘻的掉过头来向罗歪嘴说话,语音却被菜的呐喊掩住了。

金娃子扑在烧火板凳上,已住了哭,几点眼泪还挂在脸上。土盘子把小案板上盛满了饭的一个瓦钵,双手捧向外面去了。

菜上的水分被滚油赶跑之后,才听见她末后的一句:“……就在这里吃早饭,好不好?”

“好的!……只是我还没洗脸哩!”

“你等一下,等我炒了菜,给你舀热水来。”

“何必等你动手?我自己来舀,不对吗?”

他走进他们的卧室,看见床铺已打迭得整整齐齐,家具都已抹得放光,地板也扫得干干净净。就是柜桌上的那只锡灯盏,也放得颇为适宜,她的那只御用的红漆洗脸木盆,正放在架子床侧面的一张圆凳上。

他将脸盆取了出来时,心头忽然发生了一点感慨:“居家的妇女与顽家比起来,真不同!我的那间房子,要是稍为打迭一下也好啦!”

在灶前瓦吊壶里取了热水,顺便放在一条板凳上,抓起盆里原有的洋葛巾就洗。蔡大嫂赶去把一个粗磁盒取来,放在他跟前道:“这里有香肥皂,绿豆粉。”又问他用盐洗牙齿吗,还是用生石膏粉?

他道:“我昨天才用柴灰洗了的,漱一漱,就是了。”

灶房里还在弄菜,他把脸洗了,口漱了,来到铺面方桌前时,始见两样小菜之外,还炒了一碗嫩蛋。

罗歪嘴搓着手笑道:“还要费事,咋使得呢?”

蔡兴顺已端着饭碗在吃了。蔡大嫂盛了一碗饭递给罗歪嘴道:“大老表难逢难遇来吃顿饭,本待炒样 子的,又怕你等不得。我晓得你的公忙,稍为耽搁一下,这顿饭你又会吃不成了。只有炒蛋快些,还来得及,就只猪油放少了点,又没有葱花,不香,将就吃罢!”

这番话本是她平常说惯了的谦逊话,任何人听来,都不觉奇;不知为什么,罗歪嘴此刻听来,仿佛话里还有什么文章,觉得不炒 子而炒蛋,正是她明白表示体贴他的意思。他很兴奋地答道:“好极了!像炒得这样嫩的蛋,我在别处,真没有吃过!”

于是做菜一事,便成了吃饭中间,他与她的谈资。她说得很有劲,他每每停着筷子看着她说。

她那鹅卵形的脸蛋儿,比起两年前新嫁来时,瘦了好些。两个颧骨,渐渐突了起来。以前笑起来时,两只深深的酒涡,现在也略浅了。皮肤虽还那样细腻,而额角上,到底被岁月给镂上了几条细细的纹路。今天虽是打扮了,搽了点脂粉,头发梳得溜光,横抹着一条窄窄的漂白布的包头帕子,显得黑的越黑,白的越白,红的越红,比起平常日子,自然更俏皮一点。但是微瘦的鼻梁与眼膛之下的雀斑,终于掩不住,觉得也比两年前多了些;不过一点不觉得不好看,有了它,好似一池澄清的春水上面,点缀了一些花片萍叶,仿佛必如此才感觉出景色的佳丽来。眼眶也比前大了些,而那两枚乌黑眼珠,却格外有光,格外玲珑。与以前顶不同的,就是以前未当妈妈和刚当了妈妈不久时,同你说起话来,只管大方,只管不像一般的乡间妇女,然而总不免带点怯生生的模样。如今,则顾瞻起来,很是大胆,敢于定睛看着你,一眼不眨,并且笑得也有力,眼珠流动时,又自然又有情趣。

土盘子将金娃子抱了出来,一见他的妈,金娃子便扑过来要她抱,她不肯,说“等我吃完饭抱你!”孩子不听话,“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

蔡大嫂生了气,翻手就在他屁股上拍打了两下。

罗歪嘴忙挡住道:“娃儿家,见了妈妈是要闹的。……土盘子抱开!莫把你师娘的手打闪了!”

蔡大嫂扑嗤一声,把饭都喷了出来,拿筷子把他一指道:“大老表,你今天真爱说笑!我这一双手,打铁都去得了,还说得那么娇嫩?”低头吃饭时,又笑着瞥了他一眼。

这时,赶场的人已逐渐来了。

在赶场的第二天,场上人家正在安排吃午饭的时候,罗歪嘴兴匆匆地亲自提了三尾四寸来长鲜活的鲫鱼,走到兴顺号来。

一个女的正在那里买香蜡纸马,说是去还愿。蔡傻子口里叼着叶子烟,在柜台内取东西。铺子里两张方桌,都是空的,闲场时的酒客,大抵在黄昏时节才来。

罗歪嘴将鱼提得高高的,隔着柜台向蔡光顺脸上一扬道:“嗨!傻子,请你吃鱼!”

蔡兴顺咧着嘴傻笑了两声。那买东西的女人称赞道:“啧啧啧!好大的鲜鱼!罗五爷,在沟里钓的吗?”

罗歪嘴把她睨了一眼道:“水沟里有这大的鱼吗?……”把门帘一撩,向灶房走去,还一面在说:“花了四个钱一两买来的哩!”

蔡大嫂从烧火板凳上站起来道:“啥东西,值得四个钱一两?……哦!大鲫鱼!难怪这样贵法!……你买来请哪个吃的?”

罗歪嘴把鱼提得高高的,那鱼是被一根细麻索将背鳍拴着,把麻索一顿,它自然而然就头摇尾摆,腮动口张起来。

蔡大嫂也啧啧赞道:“好鲜!”又道:“看样子还一定是河鱼哩!……你是买来孝敬你的刘老三的吗?”

他把眼睛一挤,嘴角一歪道:“她配!……我是特为我们金娃子的小妈妈买来的!……赏收不赏收?”

她眼珠一闪,一种衷心的笑,便挂上嘴边。她强勉忍住,做得毫不经意的样子,伸手去接道:“这才经当不起呀!只好做了起来请刘三姐来吃,我没有这福气!”

拴鱼的麻索已到了她的指头上,而罗歪嘴似乎还怕她提得不稳,紧紧一把连她的手一并握着。

她的眼睛只把鱼端详着,脸上带点微笑,没有搽胭脂的眼角渐渐红了起来。他放低声气,几乎是说悄悄话一样,直把头凑了过来道:“你没有福气,哪个才有福气?只怪我以前眼睛瞎了,没有把人看清楚!从今以后,我有啥子,全拿来孝敬你一个人,若说半句诳话,……”

土盘子背着他师弟进来了。

她把鱼提了过去,看着他笑道:“土盘子去淘米!我来破鱼!只是咋个做呢?你说。”

罗歪嘴笑道:“我只是会吃。你喜欢咋个做,就咋个做。我再去割一斤肉来,弄盐煎肉,今天天气太好,我们好生吃一顿!”

“又不过年,又不过节,又没有人做生,有了鱼,也就够了!”

“管他妈的,只要高兴,多使几百钱算啥!”

今天天气果然好。好久不见的太阳,在昨天已出了半天,今天更是从清早以来,就亮晶晶的挂在天上。天是碧蓝的,也时而有几朵薄薄的白云,但不等飞近太阳,就被微风吹散了。太阳如此晒了大半天,所以空气很是温和,前两天的轻寒,早已荡漾得干干净净。人在太阳光里,很有点春天的感觉。

罗歪嘴本不会做什么的,却偏要虱在灶房里,摸摸这样,摸摸那样,惹得蔡大嫂不住地笑。她的丈夫知道今天有好饮食吃,也很高兴,不时丢开铺面,钻到灶房来帮着烧火,剥蒜。

又由蔡大嫂配了两样菜,盐煎肉也煎好了,鱼已下了锅,叫土盘子摆筷子了,罗歪嘴才提说不要搬到铺面上去吃,就在灶房外院坝当中吃。这么好的天气,自然很合宜。谁照料铺面呢?就叫土盘子背着金娃子挟些菜在饭碗上,端着出去吃。

于是一张矮方桌上,只坐了三个人。蔡大嫂又提说把刘三金叫来,罗歪嘴不肯,他说:“我们亲亲热热地吃得不好吗?为啥子要掺生水?”

蔡兴顺把自己铺子上卖的大麯酒用砂瓦壶量了一壶进来,先给罗歪嘴斟上,他老婆摇头道:“不要给我斟。”

罗歪嘴侧着头问道:“为啥子不吃呢?”

“吃了,脸红心跳的。”

蔡兴顺道:“有好菜,就该吃一杯,醉了,好睡。”

她睔了他一眼道:“都像你么,好酒贪杯的,吃了就醉,醉了就睡!”

罗歪嘴把酒壶接过去,拉开她按着杯子的手,给她斟了一满杯道:“看我的面子,吃一杯!天气跟春天一样,吃点酒,好助兴!”

她笑了笑道:“大老表,我看你不等吃酒,兴致已好了。”

他摇了摇头道:“不见得,不见得!”

吃酒中间,谈到室家一件事上,罗歪嘴不禁大发感慨道:“常言说得好,傻子有傻福。这话硬一点不错!就拿蔡傻子来说罢,姑夫、姑妈苦了一辈子,省吃俭用的,死了,给他剩下这所房子,还有二三百两银子的一个小营生。傻子自幼就没有吃过啥子苦,顺顺遂遂地当了掌柜不算外,还讨这么一个好老婆!……”

蔡兴顺只顾咧着嘴傻笑,只顾吃菜吃酒。他老婆插嘴打岔道:“你就吃醉了吗?我是啥子好老婆?若果是好老婆,傻子早好了。”

“还要谦逊不好?又长得好!又能干!又精灵!有嘴有手的!我不是当面凑合的话,真是傻子福气好,要不是讨了你,不要说别的,就他这小本营生,怕不因他老实过余,早倒了灶了,还能像现在这样安安逸逸的过活吗?并且显考也当了,若是后来金娃子读书成行,不又是个现成老封翁?说起我来,好像比傻子强。其实一点也比不上,第一,三十七岁了,还没有遇合一个好女人!”

他的话,不知是故意说的呢?或是当真有点羡慕?当真有点嫉妒?只是还动人。

大家都无话说,吃了一会酒,蔡大嫂才道:“大老表是三十七岁的人,倒看不出。你比他大三岁。大我十四岁。但你到底是个男子汉,有出息的人!”

罗歪嘴叹了一声道:“再不要说有出息的话!跑了二十几年的滩,还是一个光杆。若是拿吃苦来说,那倒不让人。若是说到钱,经手的也有万把两银子,但是都烊和了。以前也太荒唐,我自己很明白,对待女人,总没有拿过真心出来;却也因历来遇合的女人,没一个值得拿真心去对待的。那些女人之对待我,又哪一个不把我当作个肯花钱的好保爷,又哪一个曾拿真情真义来交结过我?唉!想起以前的事,真够令人叹息!”

蔡大嫂大半杯酒已下了肚,又因太阳从花红树干枝间漏下,晒着她,使她一张脸通红起来,瞧着罗歪嘴笑道:“在外面做生意的女人,到底赶不到正经人家的女人有情有义。你讨一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不就如了愿吗?”

罗歪嘴皱起眉头道:“说得容易,你心头有没有这样一个合适的女人?”

“要啥样子的?”

“同你一样的!”他说时,一只手已从桌下伸去,把她的大腿摸了摸,捏了捏。

她不但不躲闪,并且掉过脸来,向他笑了笑道:“我看刘三金就好,也精灵,也能干,有些地方,比我还要好些。”

“哈哈!亏你想到了她!不错,在顽家当中,她要算是好看的,能干的,也比别一些精灵,有心胸。但是比起你来,那就差远了!……傻子,你也有眼睛的,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蔡兴顺已经有几分醉意了,朦朦胧胧睁着眼睛,只是点头。两个人又大笑起来。

蔡大嫂却抿着嘴向他笑道:“照你说,你为啥子还包了她几个月,那样爱法?”

罗歪嘴有点气紧道:“是她向你说过,说我爱她吗?”

“不是,她并未说过,是我从旁看来,觉得你在爱她。”

“我晓得她向你说的是些啥子话,就这一点,我觉得她还好。但是,就说她对我有真情真义,那她又何至于要走呢?我对待她,的确比对别一些顽家好些,钱也给得多些,若说我爱她,我又为啥子要叫她走呢?舍得离开的,就不算爱!”

她正正经经、像是认真地道:“那,你当真爱一个人,不是就永远不离开了?”

他很是感动,咬着牙齿道:“不是吗?”

她把酒杯端起,一口喝空,哈哈大笑道:“说倒说得好,我就长着眼睛看罢!”

蔡兴顺醉了,仰在所坐的竹椅背上,循例打起鼾声。

土盘子在铺面上很久很久了,不知为一件什么事,走进来找罗歪嘴。只见矮方桌前,只剩一个睡着了的师父,桌子上杯盘狼藉,鱼骨头吐了一地,而罗五爷与师娘都不见。

要上灯了,罗歪嘴回到栈房。场合正热闹,因为汉州来了三个有钱朋友,成都又上来一个有力量的片官。朱大爷且于今天下午,提着钱褡裢来走了一遭,人人都很上劲。

罗歪嘴也走了一个游台,招呼应酬了一遍,方回到耳房。

刘三金正在收拾衣箱,陆茂林满脸不自在的样子躺在烟盘旁边,挑了一烟签的鸦片烟在烧牛屎堆。

他一看见罗歪嘴进来,把烟签一丢,跳到当地道:“罗五爷,你回来啦!怎么说起的,三儿就要走咧?”

“就要走吗,今夜?”

刘三金站了起来笑道:“哎呀!哪处没找到你,你跑往哪里去了?说是在兴顺号吃着酒就不见了,我生怕你吃醉了跌到沟里去了!”

罗歪嘴又问道:“咋个说今夜就走?”

“哪个说今夜走?我是收拾收拾,打算明天走,意思找你回来说一声,好早点雇轿子、挑子,偏偏找不着你。老陆来了,缠着人不要走,跟离不开娘的奶娃儿一样,说着说着,都要哭了。你说笑不笑人?”

罗歪嘴看着陆茂林丧气的样子,也不禁大笑道:“老陆倒变成情种了!人为情死,鸟为食亡,老陆,你该不会死罢?”

刘三金道:“我已向他说过多少回。我们的遇合,只算姻缘簿上有点露水姻缘,哪里认得那么真!你是花钱的嫖客,只要有钱,到处都可买得着情爱的。我不骗你,我们虽是睡过觉,我心里并没有你这个人,你不要乱迷窍!我不像别的人,只图骗你的钱,口头甜蜜蜜的,生怕你丢开了手,心里却辣得很,恨不得把你连皮带骨吞了下去!我这回走,是因为要回去看看,不见得就从良嫁人,说不定我们还是可以会面的,你又何必把我留得这样痴呆呆的呢?可是偏说不醒,把人缠了一下午,真真讨厌死了!你看他还气成了那个样子。”

陆茂林眯着眼睛,拿了块乌黑手帕子,连连把鼻头揩着道:“罗五爷,你不要尽信她的话。我就再憨,也不会憨到那样。我的意思,不过说过年还早,大家相处得好好地,何必这么着急走哩!多顽几天,我们也好饯个行,尽尽我们的情呀!”

刘三金把脚几顿,一根指头直指到他鼻子上道:“你才会说啦!若只是这么样说,我还会跟你生气吗?还有杜老四做眼证哩!你去把他找进来问问看,我若冤枉了你,我……”

罗歪嘴把手一摆道:“不许乱赌咒!你也不要怪他,他本是一个见色迷窍的人。不过这回遇合了你,玉美人似的,又风骚,又率真,所以他更着了迷。你走了,我相信他必要害相思的。老陆,你也不要太胡闹了。你有好多填尿坑的钱用不完,见一个,迷一个?像你这脾气,只好到女儿国招驸马去。三儿要走,并不是今天才说起的,你如何留得下她?就说她看你的痴情,留几天,我问你,你又能得到多少好处?她能不能把大家丢开,昼夜陪伴你一个人呢?你说饯行的话,倒对!既她明天准走,我们今夜就饯行,安排闹一个整晚,明天绝早送她走!三儿,你说好吗?”

刘三金笑道:“饯行不敢当!不过大家都住熟了,分手时,热闹一下,倒是对的。陆九爷,别呕气呀!晏息多跟你亲一个!”

陆茂林惨然一笑道:“那才多谢你啦!……罗哥,我们该咋个准备,该招呼哪些人,可就商量得了。”

罗歪嘴颓然向床上一躺道:“你把田长子喊来,我交代他去办好了!……三儿,快来跟我烧袋烟,今天太累了,有点撑不住。”

陆茂林出去走了一大转,本想就此不再与刘三金见面了的,既然她那样绝情寡义。只是心里总觉有点不好过,回头一想:见一面,算一面,她明早就要走了,知道以后还见得着么。脚底下不知不觉又走向耳房来,还未跨进门去,听见刘三金正高兴地在笑,笑得像是很乐意的。他心里更其难过,寻思:一定是在笑他。他遂冒了火,冲将进去,只听见刘三金犹自说着她未说完的话:“……这该是我的功劳啦!若不是我先下了药,你哪能这样容易就上了手?可是也难说,精灵爱好的女人,多不会尽守本分的。……”

罗歪嘴满脸诧异的瞪着他道:“这样气吽吽的,又遭啥子鬼祟起了?”

陆茂林很不好意思,只好借口说:既是明天一早要走,为啥子还不把挑子收拾好?“你两个还这么腻在一起,我倒替你们难过!”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刘三金道:“这话倒是对的。干达达,你去叫挑夫,我去看看蔡大嫂,一来辞行,二来道喜。”

陆茂林道:“道啥子喜?我陪你去!”

罗歪嘴向她挤了个眼睛,她点头微笑道:“你放心,没人会晓得的!……老陆陪我走,也使得,只是第一不准你胡说胡问,第二不准你胡钻胡走,第三不准你胡听胡讲,……”

陆茂林不由笑了起来道:“使得,使得,把我变成一个瘸子,瞎子,聋子,哑子,只剩一个鼻头来闻你两个婆娘的骚气!”

刘三金笑着向他背上就是一拳道:“连鼻子都不准闻!”

又是一阵哈哈,三个人便一路走出。

兴顺号酒座上点了一盏油盖水的玻璃神灯,一举两便,既可光照壁上神龛,又可光照常来的酒客。柜台上放了只长方形纱号灯,写着红黑扁体字:兴顺老号。在习惯的眼睛看来,也还辨得出人的面孔。

他们来时,蔡傻子已醉醒了,坐在柜台上挂帐。土盘子在照顾酒客。灯光中,照见有三个人在那里细细地吃酒。

刘三金问了土盘子,知道他师娘带着金娃子在卧房里,便向陆茂林道:“你就在这外面安安静静地等我!若果不听话,走了进来,……”遂凑着他耳朵道:“……那你休想我拿香香给你吃!”一笑地就跑进内货间去了。

陆茂林只好靠在柜台上,看蔡兴顺挂帐,他的算盘真熟,滴滴达达只是打。要同他说两句话,他连连摇头,表示他不肯分心。

半袋叶子烟时,只听见蔡大嫂与刘三金的笑声,直从柜房壁上纸窗隙间漏出,一个是极清脆的,一个是有点哑的,把他的心笑得好像着嫩葱在搔的一样。又许久,方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卧房走到内货间,知道她们说完话出来了。但是听见她们在内货间犹自唧唧哝哝了一会,才彼此一路哈哈,走出到铺面来。刘三金在前,蔡大嫂抱着金娃子在后,灯光中看见两个女人的脸,都是通红的。

刘三金走到柜台边,向蔡兴顺打着招呼道:“蔡掌柜,恭喜发财!我明天要走了,我愿意再来时,你掌柜的生意更要兴隆!”又是一阵哈哈,回头向着蔡大嫂牵着的袖子拂了一拂道:“嫂子,我就别过了!愿你称心如意地直到你金娃戴红顶子!”

蔡大嫂只是笑,并不开口。陆茂林本想同她调笑一两句的,却被刘三金把袖子挽着就走。

天回镇的热闹,好像被刘三金带走了。这因为腊八之后,赌博收了场。过路客商也因腊月关系,都要赶路,天回镇只是一个过站,谁肯在此流连?罗歪嘴又因伤风咳嗽,嫌一个人住在云集栈的后院不方便,遂迁到兴顺号去居住。

他本要同土盘子住在楼上的。蔡大嫂说,一天到晚,上楼几次,下楼几次,多不好!害病的人,哪能这样劳苦!于是,把内货间腾挪一下,有些不常用的东西和笨货,都架到卧室楼上。通后头院坝的小门上,挂了一幅门帘,便没有过道风吹入。原来的亮瓦,叫泥水匠来洗了一洗,又由罗歪嘴出钱,新添三行亮瓦,房间里也有了光。然后安了一张床,一张条桌,两张方凳,——这都是老蔡兴顺遗留下来的东西,也是两年前曾为罗歪嘴使用过的,——就算是罗歪嘴的行辕。过了两夜,罗歪嘴说夜里还是有风吹进帐子。蔡大嫂又主张:在夜里,罗歪嘴到卧房架子床上去睡,她同丈夫孩子移出来,到罗歪嘴的床上。

罗歪嘴原本不肯的,说:“哪有这样喧宾夺主之理?我来养病,劳烦你夫妇随时照料,已经够了!”但她的理由也充足:“你害的既是伤寒病,哪能在夜里再感冒?你是来此养病,不是来此添病,若是我们不管,叫人听见了,岂不要议论我们的不对?我们就不说是亲戚,便是邻居咧,也不能这样的见死不救!设若你仍在云集栈,我们没法子照管,还可以推口,既在我们家里,我们咋好只图自己舒服,连房间都不让一让呢?况且又无妨碍,一样的有床,有枕头,有被盖。……”

蔡兴顺也帮着劝,并且主张:“不管他答不答应,到夜里,我们先就在他床上睡了。”他才无计奈何答应了,但附了两个条件,其一,以他的病愈为止;其二,金娃子太小,也受不住夜寒,让他在架子床上同睡,蔡大嫂可以随时进来喂他的奶。房门自是不关的。

同时,蔡兴顺也很高兴。他因罗歪嘴之来,公然得以顺遂恢复了讨老婆以前的快活习惯,而再不受老婆的罗唣。就是在关了铺子之后,杯酒自劳,吃得半醺也能清清静静地上床去酣然一觉。

罗歪嘴日间也常出去干他的正经事。一回来,把鸦片烟盘子一摆,蔡大嫂总自然而然地要在烟盘边来陪他。起初还带着金娃子坐在对面说笑,有一次,她要罗歪嘴教她烧烟泡,竟无所顾忌地移到罗歪嘴这边,半坐半躺,以便他从肩上伸手过去捉住她的手教。恰这时候,张占魁、田长子两个人猛地一下掀开帘子进来。罗歪嘴便一个翻身,离开蔡大嫂有五六寸远,而她哩,却毫无其事的,依然那样躺着烧她的烟泡,还一面翘起头来同他们交谈。

事情是万万掩不住的。罗歪嘴倒有意思隐密一点,偏蔡大嫂好像着了魔似的,一定要在人跟前格外表示出来。于是他们两个的勾扯,在不久之间,已是尽人皆知。蔡大嫂自然更无顾忌,她竟敢于当着张占魁等人而与罗歪嘴打情骂俏,甚至坐在他的怀中。罗歪嘴也扯破面子,不再作假,有人问着,他竟老实承认他爱上了蔡大嫂;并且甚为得意地说,枉自嫖了二十年,到如今,才算真正尝着了妇人的情爱。他们如此一来,反而得了众人的谅解,当面自是没有言语,俨然公认他们的行为是正当的。即在背后,也只这样讥讽蔡大嫂:“正经毕竟是弸不久啦!与其不能正经到底,不如早点下水,还多快活两年!”也只这样嘲笑罗歪嘴:“大江大海都搅过来的,却在阳沟里翻了船!口口声声说是不着迷,女人顽了便丢开;如今哩,岂但着了迷,连别人多看她眼,你瞧,他就嫉妒起来!” 6XBRGsn3RIEoHcg8lxap81TmoEjN4+kJaRw30xrIeYD8t6o+OrwfsL21uiElwc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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