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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交 流

这一天,又是天回镇赶场的日子。

初冬的白昼,已不很长,乡下人起身得又早,所以在东方天上有点鱼肚白的颜色时,镇上铺家已有起来开铺板,收拾家具的了。

闲场日子,镇上开门最早的,首数云集、一品、安泰几家客栈,这因为来往客商大都是鸡鸣即起,不等大天光就要赶路。随客栈而早兴的,是鸦片烟馆,是卖汤元与醪糟的担子。在赶场日子,同时早兴的,还有卖猪肉的铺子。

川西坝——东西二百余里,南北七百余里的成都平原的通俗称呼——出产的黑毛肥猪,起码在四川全省,可算是头一等好猪。猪种好,全身黑毛,毛根稀,矮脚,短嘴,皮薄,架子大,顶壮的可以长到三百斤上下;食料好,除了厨房内残剩的米汤菜蔬称为潲水外,大部分的食料是酒糟、米糠,小部分的食料则是连许多瘠苦地方的人尚不容易到口的玉麦粉或碎白米稀饭;喂养得干净,大凡养猪的,除了乡场上一般穷苦人家,没办法只好放敞猪而外,其余人家,都特修有猪圈,大都是大石板铺的地,粗木桩做的栅,猪的粪秽是随着倾斜石板面流到圈外厕所里去了,喂猪食的石槽,是窄窄的,只能容许它们仅仅把嘴筒放进去。最大原则就是只准它吃了睡,睡了吃,绝对不许它劳动。如像郫县、新繁县等处,石板不好找,便用木板造成结实的矮楼,楼下是粪坑,楼板时常被洗濯得很光滑。天气一热,生怕发生猪瘟,还时时用冷水去泼它。总之,要使它极为舒适,毫不费心劳神地只管长肉。所以成都西北道的猪,在川西坝中又要算头等中的头等。它的肉,比任何地方的猪肉都要来得嫩些,香些,脆些,假如你将它白煮到刚好,切成薄片,少蘸一点白酱油,放入口中细嚼,你就察得出它带有一种胡桃仁的滋味,因此,你才懂得成都的白片肉何以是独步。

因为如此,所以天回镇虽不算大场,然而在闲场时,每天尚须宰二三只猪,一到赶场日子,猪肉生意自然更其大了。

就是活猪市上的买卖,也不菲呀!活猪市在场头一片空地上,那里有很多大圈,养着很多的肥猪。多是闲场时候,从四乡运来,交易成功,便用二把手独轮高车,将猪仰缚在车上,一推一挽向省城运去,做下饭下酒的材料。猪毛,以前不大中用,现在却不然,洋人在收买。不但猪毛,就连猪肠,瘟猪皮,他都要。成都东门外的半头船,竟满载满载地运到重庆去成庄。所以许多乡下人都奇怪:“我们丢了不中用的东西,洋鬼子也肯出钱买,真怪了!以后,恐怕连我们的泥巴,也会成钱啦!”

米市在火神庙内,也与活猪市一样,是本镇主要买卖之一。天色平明,你就看得见满担满担的米,从糙的到精的,由两头场口源源而来,将火神庙戏台下同空坝内塞满,留着窄窄的路径,让买米的与米经纪来往。

家禽市,杂粮市,都在关帝庙中,生意也不小。鸡顶多,鸭次之,鹅则间或有几只,家兔也与鹅一样,有用篮子装着的,大多数都是用稻草索子将家禽的翅膀脚爪扎住,一列一列的摆在地上。小麦、大麦、玉麦、豌豆、黄豆、胡豆,以及各种豆的箩筐,则摆得同八阵图一样。

大市之中,尚有家畜市,在场外树林中。有水牛,有黄牛,有绵羊,有山羊,间或也有马,有叫驴,有高头骡子,有看家的狗,有捕鼠的猫。

大市之外,还有沿街而设的杂货摊,称为小市的。在前,乡间之买杂货,全赖挑担的货郎,摇着一柄长把博浪鼓,沿镇街、沿农庄走去。后来,不知是哪个懒货郎,趁赶场日子,到镇街上设个摊子,将他的货色摊将出来,居然用力少而收获多,于是就成了风尚,竟自设起小市来。

小市上主要货品,是家机土布。这全是一般农家妇女在做了粗活之后,借以填补空虚光阴,自己纺出纱来,自己织成,钱虽卖得不多,毕竟是她们在空闲时拾来的私房,并且有时还赖以填补家缴之不足的一种产物。但近来已有外国来的竹布,洋布,那真好,又宽又细又匀净,白的雪白,蓝的靛蓝,还有印花的,再洗也不脱色,厚的同呢片一样,薄的同绸子一样,只是价钱贵得多,买的人少,还卖不赢家机土布。其次,就是男子戴的瓜皮帽,女子戴的苏缎帽条,此际已有燕毡大帽与京毡窝了,凉帽过了时,在摊上点缀的,惟有极寻常的红缨冬帽,瑞秋帽。还有男子们穿的各种鞋子,有云头,有条镶,有单梁,有双梁,有元宝,也有细料子做的,也有布做的,牛皮鞋底还未作兴到乡下来,大都是布底,毡底,涂了铅粉的。靴子只有半靿快靴,而无厚底官靴。关于女人脚上的,只有少数的纸花样,零剪鞋面,高蹬木底。鞋之外,还有专是男子们穿着的漂白布琢袜,各色的单夹套裤,裤脚带,以及搭发辫用的丝绦,丝辫。

小市摊上,也有专与妇女有关的东西。如较粗的洗脸土葛巾,时兴的细洋葛巾;成都桂林轩的香肥皂,白胰子,桃圆粉,朱红头绳,胭脂片,以及各种各色的棉线、丝线、花线、金线、皮金纸;廖广东的和烂招牌的剪刀、修脚刀、尺子、针、顶针。也有极惹人爱的洋线、洋针,两者之中,洋针顶通行,虽然比土针贵,但是针鼻扁而有槽,好穿线,不过没有顶大的,比如衲鞋底,绽被盖,便没有它的地位;洋线虽然匀净光滑,只是太硬性一点,用的人还不多。此外就是铜的、银的、包金的、贴翠的簪啊,钗啊,以及别样的首饰,以及假玉的耳环,手钏。再次,还有各色各样的花辫,绣货,如挽袖裙幅之类;也有苏货,广货,京料子花,西洋假珍珠。凡这些东西,无不带着一种诱惑面目,放出种种光彩,把一些中年的、少年的妇女,不管她们有钱没钱,总要将她们勾在摊子前,站好些时。而一般风流自赏的少年男子,也不免目光 的,想为各自的爱人花一点钱。

本来已经够宽的石板街面,经这两旁的小市摊子,以及卖菜,卖零碎,卖饮食的摊子、担子一侵蚀,顿时又窄了一半,而千数的赶场男女,则如群山中的野壑之水样,无数道由四面八方的田塍上,野径上,大路上,灌注到这条长约里许、宽不及丈的长江似的镇街上来。你们尽可想象到齐场时,是如何的挤!

赶场是货物的流动,钱的流动,人的流动,同时也是声音的流动。声音,完全是人的,虽然家禽、家畜也会发声,但在赶场时,你们却一点听不见,所能到耳的,全是人声!有吆喝着叫卖的,有吆喝着讲价的,有吆喝着喊路的,有吆喝着谈天论事,以及说笑的。至于因了极不紧要的事而吵骂起来,那自然,彼此都要把声音互争着提高到不能再高的高度,而在旁拉劝的,也不能不想把自家的声音超出于二者之上。于是,只有人声,只有人声,到处都是!似乎是一片声的水银,无一处不流到。而在正午顶高潮时,你差不多分辨不出孰是叫卖,孰是吵骂,你的耳朵只感到轰轰隆隆的一片。要是你没有习惯而骤然置身到这声潮中,包你的耳膜一定会震聋半晌。

于此,足以证明我们的四川人,尤其是川西坝中的人,尤其是川西坝中的乡下人,他们在声音中,是绝对没有秘密的。他们习惯了要大声说话,他们的耳膜,一定比别的人厚。所以,他们不能够说出不为第三个人听见的悄悄话;所以,你到市上去,看他们要讲秘密话时,并不在口头,而在大袖笼着的指头上讲。也有在口头上讲的,但对于数目字与名词,却另有一种代替的术语,你不是这一行中的人,是全听不懂的。

声音流动的高潮,达到顶点,便慢慢降低下来。假使你能找一个高处站着,你就看得见作了正当交易的人们,便在这时候,纷纷从场中四散出去,犹之太阳光芒一样。留在场上未走的,除了很少数实在因为事情未了者外,大部分都是带有消遣和慰安的作用。于是,茶坊、酒店、烟馆、饭铺、小食摊上的生意,便加倍兴旺起来。

天回镇也居然有三四家红锅饭店,掌瓢厨师大多是郫县人,颇能炒几样菜,但都不及云集栈门前的饭馆有名。

云集饭馆蒸炒齐备,就中顶出色的是猪肉片生焖豆腐。不过照顾云集饭馆的,除了过路客商外,多半是一般比较有身份、有钱的粮户们,并且要带有几分挥霍性的才行,不然,怎敢动辄就几钱银子地来吃喝!

其余小酒店,都坐满了人。

兴顺号自然也热闹。它有不怕搁置的现成菜:灰包皮蛋,清水盐蛋,豆腐干,油炸花生糕。而铺子外面,又有一个每场必来的烧腊担子,和一个抄手担子,算来三方面都方便。

蔡傻子照例在吃了早饭尚未齐场以前,就与土盘子动手,将桌、椅、凳打抹出来,筷子、酒杯、大小盘子等,也准备齐楚。蔡大嫂也照例打扮了一下,搽点水粉,拍点胭脂,——这在乡下,顶受人谈驳的,尤其是女人们。所以在两年前前数月,全镇的女人,谁不背后议论她太妖娆了,并说兴顺号的生意,就得亏这面活招牌。后来,看惯了,议论她的只管还是有,但跟着她打扮的,居然也有好些。——梳一个扎红绿腰线的牡丹头,精精致致缠一条窄窄的漂白洋布包头巾,头上是白银簪子,手腕上是白银手钏。玉色竹布衫上,套一件掐翠色牙子的青洋缎背心。也是在未齐场前,就抱着金娃子坐在柜房的宝座上,一面做着本行生意,一面看热闹。

到正午过后不久,已过了好几个吃酒的客。大都是花五个小钱,吃一块花生糕,下一杯烧酒,挟着草帽子就走的朋友。向来为卖烧腊的王老七看不起,有时照顾他几个小钱的卤猪耳朵,他也要说两句俏皮话,似乎颇有不屑之意,对于陆茂林陆九爷也如此。

但今天下午,他万想不到素来切四个小钱的猪头肉,还要拣精择肥,还要亲自过称的陆茂林,公然不同了,刚一上檐阶,就向王老七喊道:“今天要大大地照顾你一下,王老七!”

王老七正在应酬别一个买主,便回头笑道:“我晓得,九爷今天在磨盘上睡醒了,要多吃两个钱的猪头肉罢!”

“放你的屁!你谅实老子蚀不起吗?把你担子上的东西,各样给老子切二十个钱的,若是耍了老子的手脚,你婊子养的等着好了!”

蔡大嫂也在柜台里笑道:“咋个的,九爷,今天怕是得了会罢?”

陆茂林见内面一张方桌是空的,便将沉重的钱褡裢向桌上訇的一掷,回头向着蔡大嫂笑道:“你猜不着。我今天请客啦!就请的你们的罗大老表,同张占魁几个人,还有一个女客……”

“女客?是哪个?可是熟人?”

“半熟不熟的!……”

她眉头一扬,笑道:“我晓得了,一定是那个!……为啥子请到我这里来?”她脸色沉下了。

“莫怪我!是你们大老表提说的。她只说云集栈的东西吃厌了,要掉个地方。你们大老表就估住我作东道,招呼到你这里,说你们的酒认真,王老七的卤菜好。……”

人丛中一个哈哈打起,果然刘三金跟着罗歪嘴等几个男子一路打着,笑着,跨上阶檐,走了进来。街上的行人,全都回过头来看她。她却佯瞅不睬,一进铺子,就定睛同蔡大嫂交了个眼风。罗歪嘴拍着她肩头道:“我给你们对识一下,这是兴顺号掌柜娘蔡大嫂!——这是东路上赛过多少码头的刘老三!”

蔡大嫂一声不响,只微微一笑。刘三金举手把他肩头一拍,瞟着蔡大嫂笑道:“得亏你凑和,莫把我羞死了!”

陆茂林眯着眼睛道:“你要是羞得死,在鬼门关等我,我一定屙泡尿自己淹死了赶来!”

连蔡大嫂都大笑起来,刘三金把屁股一扭,抓住他大膀便揪道:“你个狗嘴里不长象牙的!我揪脱你的肉!”

众人落坐之后,卤菜摆了十样。土盘子把大麯酒斟上。刘三金凑在陆茂林耳边嘁喳了几句。他便提说邀蔡大嫂也来吃一杯。罗歪嘴看了蔡大嫂一眼,摇着头道:“莫乱说,她正忙哩!哪里肯来!”

罗歪嘴端着酒杯,忽然向张占魁叹道:“我们码头,也是几十年的一个堂口,近来的场合,咋个有点不对啦!”于是,他们遂说起《海底》上的内行话来。陆茂林因为习久了,也略略懂得一点,知道罗歪嘴他们所说,大意是:天回镇的赌场,因为片官不行,吃不住,近来颇有点冷淡之象,打算另自找个片官来。语气之间,张占魁颇有点归罪刘三金过于胡闹之处。罗歪嘴不开口,大概因为发生了一点今昔之感,不由想起了余树南余大爷的声光,因道:“这也是运气!比如省城文武会,在余大爷没有死时,是何等威风!正府街元通寺的场合,你们该晓得,从正月破五过后第二天打开,一直要热闹到年三十夜出过天方。单是片官,有好几十个。余大爷照规矩每天有五个银子的进项,不要说别的,联封几十个码头,哪一个不得到他的好处?如今哩,也衰了!……”

于是话头就搭到余树南的题材上:十五岁就敢在省城大街,提刀给人报仇,把左手大拇指砍断。十八岁就当了文武会的舵把子,同堂大爷有胡须全白了的,当其在三翎子王大伯病榻之前,听王大伯托付后事时,哪一个不心甘情愿地跪在地上,当天赌咒,听从余哥的指挥!余大爷当了五十四年的舵把子,声光及于全省,但是说起来哩,文未当过皂班,武未当过壮勇,平生找的钱,岂少也哉,可是都绷了苏气,上下五堂的哥弟,哪一个没有沾过他的光!拿古人比起来,简直就是梁山泊的宋江。只可惜在承平时候,成都地方又不比梁山泊,所以没有出头做一番事,只拿他救王立堂王大爷一件事来说,就直够令人佩服到死。

经刘三金一问这事的原委,罗歪嘴便慷慨激昂地像说评书般讲了起来。

他说的王立堂是灌县一个武举人,又是义字号一个大爷。本是有点家当的,因为爱赌,输了一个精光。于是,就偶尔出来做点浑水生意。有一次,到一家姓马的那里做生意,或者失手罢,一刀把事主杀死了。被事主儿子顶头告在县里,王大爷只好跑滩,奔到资阳县躲住,已是几年了。只因为马家儿子报仇心切,花钱打听出来王立堂在资阳县。于是,亲身带人到来,向坐泛把总说通,一下就把王立堂捉获了,送到县里,要递解回籍,归案办罪。

他继续说的是早有人报信给余大爷了,以为像他两人的交情,以及余大爷的素性,必然立时立刻调遣队伍,到半路上把囚笼劫了的,或者到资阳县去搞干的。却不料余大爷竟像没有此事一样,每天依然一早就到华阳县门口常坐的茶馆中吃茶,偶尔也到场合上走走。口头毫不提说,意态也很萧然。大家都着急得不了,又不好去向他说,也知道他绝不是不管事的。有一天早晨,他仍到茶馆里吃茶,忽然向街上一个过路的小伙子喊道:“李老九!”那小伙子见是余大爷,赶忙走来招呼:“余大爷,茶钱!”余大爷叫他坐下,问他当卡差的事还好不?“你余大爷知道的,好哩,一天有三几串钱,也还过得!”余大爷说:“老弟,据我看来,站衙门当公事的,十有八九,总要损阴德。像你老弟这个品貌,当一辈子卡差,也不免可惜了。要是你老弟愿意向上,倒是来跟着我,还有个出头日子。”余大爷岂是轻容易喊人老弟的?并且余大爷有意提拔你,就算你运气来了。李老九当时就磕下头去,愿意跟随余大爷,立刻就接受了余大爷五个银子,去把衣服鞋帽全换了,居然变了一个样儿!

刘三金不耐烦地站了起来道:“罗罗唆唆,尽说空话,一点不好听!我要走动一下去了!”她走到柜台前,先将金娃子逗了几下,便与蔡大嫂谈了起来。不过几句,蔡大嫂居然脱略了好些,竟自起身喊蔡兴顺去代她坐一坐柜台,抱着金娃子,侧身出来,同刘三金往内货间而去。

陆茂林把筷子在盘子边上一敲道:“三儿真厉害,公然把蔡掌柜娘抟上了!这一半天,蔡掌柜娘老不高兴。我真不懂得,婆娘家为啥子见了当婊子的就这样看不起?”

张占魁道:“不是看不起,恐怕是吃醋!……”

两个女人的笑声,一直从卧室纸窗隙间漏出,好像正讲着一件什么可笑的故事一样。

田长子道:“婆娘家的脾气,我们都不懂,管她们的!罗哥,还是讲我们的话罢。”

张占魁道:“我晓得,李大爷就是这件事被栽培出来了!……”

田长子拦住他道:“莫要打岔!这龙门阵,我总没有听全过,罗哥,你说嘛!”

土盘子把他师父的叶子烟杆递来,罗歪嘴接着,咂燃。街上的人渐渐少得多了,远远传来了一些划拳声音。

罗歪嘴仰在椅背上,把一只脚登着桌边,慢慢说道:“李老九跟着余大爷几天,虽然在场合上走动,却并没有给他对识,也没有说过栽培他的话。”有一天夜晚,余大爷忽然吩咐他:‘明天一早,给我喊一乘轿子,多喊两个摔手。你跟我到东门外去吃碗茶。’第二天,不及吃早饭,余大爷就带着李老九到东门外,挨近大田坎的码头上。余大爷藏在一家很深的饭铺里头,喊李老九出去探看,有简州递解来的囚笼,便将解差给我请来,说正府街余大爷有话说。时候算得刚斗榫,解差也才到,听说是余大爷招呼,跟着就跑了进来。余大爷要言不繁,只说:‘王立堂王大爷虽是栽了,以我们的义气,不能不搭手。但于你二位无干,华阳县的回批,包你们到手。不过,有什么旁的事请你们包涵一点!’说时,便从大褡裢中,取出白银两锭,放在他们面前,说这是代酒的。两个人连忙说,只要有回批就好,银子不敢领受。余大爷说:‘你们嫌少罢?’他又伸手进褡裢去了。两个解差忙说:‘那吗,就道谢了!’余大爷便起身说:‘酒饭都已招呼了的,我先走一步。’他又带着李老九飞跑回正府街,叫轿子一直抬进元通寺顶后面围墙旁边一道小门侧,他下了轿,叫轿夫在外面等着:今天还要跑好几十里的长路哩!然后看着李老九说:‘李老九,王立堂王大爷的事,我要你老弟去挡一手!’你们看,这就是李大爷福至心灵的地方,也见得余大爷眼力不错。他当时就跪在地上说:‘我还有个老娘,就托累你余大爷了!’余大爷说:‘你只管去,若有人损了你一根毫毛,我余树南拿腰骭跟你抵住!’当下只说了几句,两个人便从侧门来到华阳县的刑房。衙门内外,早经余大爷在头夜布置好了。彭大爷等当事的大爷们都在那里照料。一会,囚笼到了,众人一个簸箕圈围上去。王立堂的脚镣手铐,早已松了,立刻便交给李老九。王立堂几高的汉仗,几壮的身材,身当其境,也骇得面无人色,万想不到临到华阳县衙门,才来掉包!却被余大爷一把提上檐阶说:‘老弟,跟我来!’登时,轿子抬出,到龙潭寺剃了头发,就上东山去了。这里,等到管卡大爷出来点名时,‘王立堂!’众人一拥,就将李老九拥了出去,应一声‘有!’彭大爷跟着就到卡房里招呼说:‘王立堂王大爷是余大爷招呼了的,这里送来制钱一捆,各位弟兄,不要客气!’大家自然一齐答应:‘余大爷招呼了,有啥说的?王哥自有我们照应!’彭大爷才把供状教了李老九。当晚,余大爷就发了两封信到灌县:一封是给谢举人谢大爷的,一封给廖师爷的。郫县衙门,是专人去的。及至囚犯解到灌县,知县坐堂一审:‘王立堂!’李老九跪在地上喊说:‘大老爷明鉴,小的冤枉!小的叫王洪顺,是成都正府街卖布的,前次到资阳县贩布,不晓得为啥子遭总爷拿了去的!求大老爷行文华阳县查明,就晓得小的实在是冤枉!’犯人不招,立刻小板子三千,夹棍一夹,还是一样的口供。传原告,改期对质。原告上堂,忽然大惊说:‘这个人不是王立堂,小的在资阳县逮的那个,才是王立堂!’县官自然大怒说:‘岂有此理!明明是你诬枉善良,难道本县舞了弊了!’差一点,原告打成了被告。末后,由谢大爷出头,将马家儿子劝住,不再追究。马家儿子也知道余大爷、谢大爷等搭了手,这仇就永无报时,要打官司,只有自己吃亏,自然没有话说。谢大爷遂将李老九保出,大家凑和他义气,便由谢大爷当恩拜兄,将他栽培了。各公口上凑了六千多串钱送他,几万竿火炮,直送了他几十里!

田长子听得不胜欣羡道:“李老九运气真好!我们就没这运气!”

罗歪嘴把烟锅巴磕掉,笑道:“不是李老九运气好,实在是余大爷了不得,要不是他到处通气,布置周到,你想想,马家不放手,李老九乘得住吗?”

张占魁道:“这几年,真没有这种人了!我们朱大爷本来行的,就是近几年来,叫他那家务事,缠得一点气都没有!……”

罗歪嘴看了他一眼,便转向陆茂林道:“酒菜都够了,我们吃两碗抄手面罢。……三儿哩,咋个还不出来?让我找她去!”

自从她们两人认识以后,似乎很说得拢。刘三金一没有事,就要到兴顺号来,她顶爱抱金娃子了。常常说这娃儿憨得有趣,一天到晚,不声不响。她又说:“我若是生一个娃儿也好啦!”

蔡大嫂看着她笑道:“你为啥不生呢?”

她抿着嘴一笑,凑着她耳边叽喳了几句,蔡大嫂眉头一扬道:“当真吗?”

她道:“我为啥要诳你?我就是吃亏这一点,记得从破身以后,月经总是乱的。我现在真不想再干下去了,人也吃大亏!”

“那你看个合心的人,嫁了就完了!”

“啊呀!我的好嫂子,你倒说得容易!我哩,倒是自由自在的,三十两银子的卖身文约,我早已赎回来了。又没有拉海帐。比起别的人,自然强得多。就只说到嫁人,没力量的,不说了,娶不起我们。有力量的,还须要通皮,还须要有点势力,那才能把我们保护得住,安稳过下去。但是这种人有良心的又太少,我们又不敢相信。”

蔡大嫂有意无意地说道:“我们罗大老表难道没良心吗?我看他也喜欢你呀!”

刘三金把嘴一撇道:“得亏你这么说,我的好嫂子!他若真果喜欢我,我倒真想嫁给他,人又开阔,又没有怪脾气,可惜,就是他好只管和我相好,并不喜欢我。”

“相好就是喜欢啦!不喜欢还能和你相好吗?”

“嫂子,你是规矩人,你哪里晓得?一个男的,真正喜欢了一个女人,他就要吃醋,就要想方设计把这女人守住,不许别人挨近的。罗哥哪里是这样人?做了这许多年的生意,从没遇见他那样不吃醋的人!你想想他喜不喜欢我?”

“你试过他吗?”

“自然喽!并且,嫂子,你还不知道,我是看出了他的心意:他对我们这些人,只认为是拿来顽耍的,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看他就是要娶亲,也要找那些正经人家的妇女,还要长得好看的。”

“你就长得不错呀!”

“嫂子,你又挖苦我了!……打扮起来,他们觉得我还不丑。不是当面凑和的话,要是你嫂子,才真算长得好!不说天回镇赛通了场……”

蔡大嫂很惬意地笑道:“都老了!还说得上这些!”

“你不过二十岁罢?”

“哪里哟!已满了二十三岁了!”

“真看不出!……”她掉头向四面看了看,凑过身来,在蔡大嫂耳边说道:“说句不怕你嫂子呕气的话,像你这样一个人材,又精灵,又能干,嫁给蔡掌柜一个人,真太委屈了!说句良心话,成都省里多少太太、奶奶,哪里赶得上你一根脚趾拇?……”

蔡大嫂好像触动什么似的,把头侧了过去道:“那是别人的命,我们是福薄命浅的人,不妄想这些。”

刘三金仿佛有点生气的样子,咬着牙,把金娃子搂去,在他胖脸上结实一亲道:“嫂子,你是安分守己的人,我偏不肯信命就把我们限制得住。你若是生在城里,就当不到太太、奶奶,姨太太总好当的,也比只守着这样一个掌柜强得多呀!”

两个人好半晌都未开口。蔡大嫂忽然脸上微微一红,向刘三金轻轻说道:“不要说太太、奶奶的话,我觉得,就像你这样的人,也比我强!”

刘三金望着她哈哈大笑道:“好嫂子,我不知你心里是咋个想的?要是你没饭吃,没衣穿,还说得去。你哩,除了蔡掌柜不算合心的外,你还有这么好一个胖娃娃。像我们么,你看,二十几岁了,至今还无着落,要想嫁一个人,好难!我们比你强的在哪里呢?”

蔡大嫂道:“你们总走了些地方,见了些世面,虽说是人不合意,总算快活过来,总也得过别一些人的情爱!……”

刘三金把眼睛几眨,狡狯地看着她一笑道:“哟!你想的是这些么!倒也不错,大家常说:一鞍一马,是顶好的。依我们做过生意的看来,那也没有啥子好处。人还不是跟东西一样,单是一件,用久了,总不免要生厌的,再好,也没多大趣味。所以多少男的只管讨个规规矩矩的好老婆,不到一年半载,不讨小老婆,不偷个把女人,便要出来嫖。我们有些姊妹,未必好看,却偏能迷得住人,就因为我们知情识趣口味不同了。我们女人,还不是一样,不怕丈夫再好,再体面,一年到头,只抱着这一个睡,也太没味了!……嫂子,你还不晓得,就拿城里许多大户人家来说,有好多太太、奶奶、小姐、姑娘们,是当真那么贞节的么?说老实话,有多少人还赶不上我们!我们只管说是逢人配,到底要同我们睡觉的,也要我们有几分愿意才行。有些贞节太太、小姐们,岂但不择人,管他是人是鬼,只要是男的,有那东西,只要拉得到身边,贴钱都干。嫂子,你莫笑她们,她们也是换口味呀!……男人女人实在都想常常换个新鲜口味,这倒是真的。嫂子,你不要呕气,我为你着想,蔡掌柜真老实得可以,你倒尽可以老实不容气地给他挣几顶绿帽子,怕啥子哟!……”

蔡大嫂笑着站起来道:“呸!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着说着,就说起怪话来了!……”

刘三金也笑着站起来道:“是了,是了!事情是只准做,不准说的!……”

有一天,张占魁在午晌吃了饭后,来向罗歪嘴说,两路口有一个土粮户,叫顾天成,是顾天根顾贡爷的三兄弟。不知因为什么原故,忽然想捐一个小官做做,已经把钱准备好了,到省交兑,因为他那经手此事的亲戚,忽然得了差事走了,他的事便搁了下来。有人约他到厅子上赌博,居然赢了好几百两银子。他因为老婆多病,既赢了钱,便想在省城讨个小老婆。现在已叫人把他约了来,看这笔生意,做吗不做?

天回镇的场合,本来是硬铮的,因为片官不行,吃不住台,近几个月来大见冷落。所以当主人的,也不免心慌起来,本可以不必整猪剥狗皮的,但是也不能不破戒,假使有猪来,就姑且整一遭儿。这是罗歪嘴感慨之余,偶尔向张占魁说过。

论主人,本来是朱大爷。因为他岁数既大,又因一件了不清的家务事,弄得心灰意懒。只好全部交给罗管事去主持,而自己只拿一部分本分钱。

罗歪嘴到底是正派人,以别种手段弄钱,乃至坐地分肥,凡大家以为可的,他也做得心安理得。独于在场合上做手脚,但凡顾面子的,总要非议以为不然,这是他历来听惯了的;平日自持,都很谨饬,而此际不得不破戒,说不上良心问题,只是觉得习惯上有点不自然。所以张占魁来问及时,很令他迟疑了好一会。

“你到底摸清楚了不曾?是哪一路的人?将来不会戳到锅铲上罢?”

张占魁哈哈一笑道:“你哥子太多心了!大家的事,我又为啥子不想做干净呢?我想,你哥子既不愿背声色,那吗,就不必出头,让我同大家商量着去做,好不好?”

罗歪嘴把烟枪一丢,坐将起来,两眼睁得大大地道:“你老弟说的啥子话?现在还没有闹到叫你出来乘火的时候!……”

张占魁自己知道说的话失了格,只好赧赧然地不好再说。却是得亏这么一激,事情决定了,罗歪嘴便提兵调将起来。

压红黑宝的事,说硬就硬,说软就软,无论你的门路再精,要你输你总得输。何况顾天成并不精于此道,而他所好的,乃在女色。因此,他一被引到云集栈后院一个房间之时,刚把装银子的鞘马一放在床上,刘三金早就格外打扮起来,低着头从门口走过。他自然是懂得的,只一眼瞟过去,就看清楚这是什么人,遂问张占魁道:“这里还有顽家吗?”

张占魁笑着点了点头,遂隔窗子喊道:“老三!这里来!有个朋友要看你!”

只听见应了一声,依然同几个男子在那里说话,而不见人进来。

顾天成站起来,抱着水烟袋,走到窗子边一看。她正在院坝里一只方凳上放的白铜盆内洗手,旁边站了两个高长子,一个近视眼的男子,不知嘁嘁喳喳,在说些什么。只见她仰起头哈哈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了一线;举起一双水淋淋的白手,捧着向那近视眼的脸上一洒,回头便向耳房里奔去。刚转身时,顺便向这边窗子上一望,一抹而过,仿佛是故意送来的一个眼风。那近视眼也跟着奔了去。

他好像失了神的一般,延着颈项,只向耳房那边呆看。直到张占魁邀他到耳房里去坐,他方讪讪地道:“可以吗?”

那近视眼看见他们进来,才丢开手,向一张床铺的烟盘边一躺。

她哩,正拿着一张细毛葛巾在揩手,笑泥了。

张占魁很庄重地向她道:“老三,我给你对识一下。这是两路口的顾三贡爷,新繁县的大粮户,又是个舍得花钱的大爷。好好生生地巴结下子,要是巴结上了,顾三贡爷现正想讨小老婆哩!”

刘三金只看着顾天成笑,把毛葛巾一拂,刚拂在他的脸上,才开口招呼道:“哎哟!失了手!莫要见怪啦!……烧烟的不?这边躺,我来好生烧个泡子赔礼,使得吗?”

顾天成虽是个粮户,虽是常常在省里混,虽是有做官的亲戚,虽进出过衙门,虽自己也有做官的心肠,虽自己也常想闹点官派,但终于洗不脱周身土气,也就是成都人所挖苦的红苕气。年纪不过三十五岁,因为皮肤糙黑,与他家的长年阿三一样,看去竟好像四十以外的人;眉目五官,都还端正,只不像城里人清秀。一身衣服是:酱色平绉的薄棉袍,系了条雪青湖绉腰带,套了件茶青旧摹本的领架,这已令人一望而知其为乡下粮户了;加以一双米色摹本套裤,而青绒老家公鞋,又都是灰尘扑扑的;棉袍上的油渍,领架背上一大块被发辫拖污的垢痕,又十足表现出是个不好清洁的土粮户,更无论其头发剃得绝高,又不打围辫,又不留刘海,而发辫更是又黄又腻的一条大毛虫。手,简直是长年的手,指头粗而短,几分长的指甲,全是黑垢渍满了。

刘三金躺在他对面烧烟时,这样把他的外表端详了一番,又不深不浅地同他谈了一会,问了他一些话,遂完全把他这个人看清楚了:土气,务外,好高,胆小,并且没见识,不知趣;而可取的,就是爱嫖,舍得花钱;比如才稍稍得了她一点甜头,在罗歪嘴等老手看来,不过是应有的过场,而他竟有点颠倒起来。刘三金遂又看出他嫖得也不高超,并且顶容易着迷。

那夜,一场赌博下来,是顾天成做庄,赢了五十几两。在三更以后要安宿时,——乡场上的场合,不比城内厅子上是无明无夜的,顶晏在三更时分,就收了场,——刘三金特为到他床上来道喜,两个人狂了一会,不但得了他两个大锭,并且还许了他,要是真心爱她,明天再商量,她可以跟他走。

第二天,又赌,又做庄。输了,不多,不过二百多两,还没有伤老本。到夜里,给了刘三金一只银手钏。她不要,说是“你今天输了,我咋个还好意思要你的东西!”这是不见外的表示,使他觉得刘三金的心肠太好。当夜要求她来陪个通宵,她又不肯,说:“将来日子长哩!我现在还是别个的人。”因又同他谈起家常与身世来,好亲密!

三天之后,顾天成输了个精光,不算什么,是手气不好。向片官书押画字借了五百两,依然输了。甚至如何输的,他也不知道,心中所盘旋的,只在刘三金跟他回去之后,如何过日子。

有钱上场,没钱下场,这是规矩。顾天成是懂规矩的,便单独来找刘三金。刘三金满脸苦相地告诉他:她在内江时,欠了一笔大债,因为还不起,才逼出来跑码头。昨天,那债主打听着赶到此地,若是还不出,只好打官司。好大的债呢?不多,连本带利六百多两。

!六百多两,你为啥前几天不说?”

“我说你是蠢人,真真蠢得出不赢气!我前几天就料得到债主会来吗?那我不是诸葛亮未来先知了?”

顾天成蹙起眉头想道:“那又咋个办呢?看着你去打官司吗?”

“你就再也弄不到六百多两了么?”

“说得好不容易!那一笔以二十亩田押借来的银子,你不是看见输光了,不够,还借了片官二百两?这又得拚着几亩田不算,才押借得出!如今算来,不过剩三十来亩地方了,哪够呢?”

刘三金咬着嘴皮一笑道:“作兴就够,你替我把帐还了,你一家人又吃啥子?你还想我跟着你去,跟你去饿饭吗?”

顾天成竟像遭人点了穴道一样,睁着眼,哆着嘴,说不出话来。

刘三金又正颜正色的道:“算了罢!我看你也替我想不出啥子法来,要吊颈只好找大树子。算了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顾天成抓住她的手道:“那你是不想跟我了!……你前天不是明明白白地答应过我,……不管咋样也愿意跟我?……今天就翻悔了!……那不行!……那不行!……”

她把手摔开,也大声说道:“你这人才横哩!我答应跟你,写过啥子约据吗!像你这蠢东西,你就立时立刻拿出六百两银子,我也不会同你一样的蠢,跟着你去受活罪啦!……”

场合上的人,便也吆喝起来:“是啥东西?撒豪撒到老子们眼皮底下来了!”

顾天成原有几分浑的,牛性一发,也不顾一切,冲着场合吵了起来。因为口头不干净,说场合不硬铮,耍了手脚,烫了他的毛子;一面又夹七夹八地把刘三金拉扯在里头骂。

罗歪嘴站了出来,一直逼到他跟前问道:“你杂种可是要拆老子的台?”刷的一掌,恰就打在脸上。

他当然要还手,当然挨了一顿结实的趸打,当然又被人做好做歹地拉劝出来。领架扯成了两片,棉袍扯了个稀烂,逃到场口,已是入夜好久了。

顾天成到家的时候,小半边残月,还挂在天边,拿城里时候来说,是打过三更了。

冷清清的月色照着一处处农庄,好像一幅泼墨山水画,把四下里的树木,全变成了一堆堆的山丘。还没有冻僵的秋虫,响成一片。

乡下人实在有摸夜路的本事,即如顾天成,在气得发昏之后,尚能在小路上走十几里,并于景色相似中,辨认出哪一处是自己的农庄,而从极窄极窄的田塍上穿过去。

拢门上擂得蓬蓬蓬。立刻应声而起的,就是他那只心爱的猛犬花豹子,其次是那只才生了一窝小狗的黑宝,两只狗一直狂吠着扑到门边。

又是一阵蓬蓬蓬,还加上脚踢。

大约是听明了是什么人在打门,两只狗一同住了吠声,只在门缝间做出一种嘶声,好像说:“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倒是四周距离不远的一些农庄里的狗,被花豹子吠声引起,呐喊助威,主动的虽已阒然无声了,而一般帮腔助势的,偏不肯罢休,还在黑魆魆的夜影中,松一阵、紧一阵的叫唤。

门扉差不多要捶破了,加之以乱骂乱喊,而后才听见十七岁的阿龙的声音在厢房角上牛栏侧答应道:“就来,就来!”

算是十几里路清凉夜气把他的忿火清减了一大半,所以才能忍住,直等到灯光映出,阿龙靸着破鞋,一步一蹋的声音,来到门边。他还隔门问了句:“当真是三贡爷吗?”

顾天成的气又生了起来,破口骂道:“老子入你的蛮娘!你龟儿东西,连狗都不如,声气都听不出了吗?”

并且一进门,就是两耳光,比起接受于罗歪嘴的还结实;不但几乎把阿龙手上的瓦灯壶打碎在地上,连那正想扑到身上来表示好意的花豹子与黑宝,都骇得夹起尾巴,溜之大吉。

他把瓦灯壶夺在手上,哆着嘴,气冲冲地抢进堂屋。一推房门,还关着在,只听见病人的咳声。

“咦!当真都睡死了!老子喊了这么久的拢门,还没有把魂喊回来吗?安心叫老子在堂屋里过夜么?老子入死你们的先人!”

病人在床上咳了一阵后,才听见她抱怨道:“招娃子,硬喊不起来吗?……你老子在生气了!……开了门再睡咧。……我起得来时,还这样淘神喊你!……”

顾天成在气头上,本不难一拳把房门捶破,奔进去打一个稀烂的,但经他那害痨病的老婆这样一抱怨,心情业已一软。及听见他那十一岁半的女儿招弟懵懵懂懂摸着下床,砰訇一声,哭了起来:“妈呀!我的腿骭呀!”他是顶喜欢他那女儿的,这一来,便什么怒气全没有了。

声气放得十分的和平,又带点着急样子,隔门说道:“绊跌了吗,招招?撑起来,把门打开,我好给你揉!”

还是在哭。

病人也着急说:“不要尽哭了!……梦梦颠颠地绊跌一交,也不要紧呀!……快开门,让你老子好进来。……早晓得这时候要回来,不关房门了,……省多少事!……”又是一阵厉害的呛咳。

房门到底打开了。顾天成把瓦灯壶挂在窗棂上道:“为啥子今夜不点灯呢?”

他老婆道:“点了的,是耗子把灯草拖走了,……我也懒得喊人。”

招弟穿了件小汗衣站在当地,两只小手揉着眼睛。他把她抱起来,拍着腿道:“腿骭跌痛了吗?……可是这里?”

招弟噘着嘴道:“跌得飞疼的!……你给我带的云片糕呢?我要!……”

他老婆也道:“你从省里回来的吗?……半夜三更地赶路,……有啥子要紧事吗?……衣裳扯得稀烂,是不是又打了捶来?”

他依然抚拍着招弟道:“乖女,夜深了,睡罢!爹爹今天遭了棒客抢,连云片糕都遭抢走了,明天再买。”

招弟重新睡了,顾天成把领架棉袍脱去,把老婆的镜子拿到灯壶前,照着一看,右眼角上一伤,打青了,其余还好,没有伤。

他老婆又问:“为啥子把衣服也扯得稀烂?难道当真碰着了棒客!……捐官的银子,可交给袁表叔了?……幺伯那里欠的五十两,可收到了没有?……”

他一想到前事,真觉得不该得很;不该听袁表叔的鼓吹,把田地抵了去捐官,以致弄到后来的种种。但怂恿他听袁表叔话的,正是他的幺伯。因此,他的回答才是:“你还问呢?我就是吃死了这两个人的亏了!没有他们,我的几十亩地方,就凭我脾气出脱,也不会像这几天这样快呀!闹煞果,还遭一个滥婊子欺负,挨了这一顿!……”他于是抓过水烟袋,一面狠狠地吸着,一面把从省城赌博直到挨打为止,所有的经过,毫无隐饰,通通告诉了她。

他的老婆,只管是个不甚懂道理的老实的乡下女人,但是除了极其刻苦自己,害了病,连药都舍不得吃而外,还有一桩好处,就是“无违夫子”四个字。这并不是什么人教过她,她又不曾念过什么圣经贤传,可以说是她从先天和后天中带了来的。她认为当老婆的,只有几件事是本等:一是做家务中凡男子所不做的事,二是给男子生儿育女,三是服服贴贴听男子的指挥打骂,四是努力刻苦自己,穿吃起居万万不能同男子一样;还有,就是男子的事,不管是好是歹,绝不容许插嘴,他要如何,不但应该依从他,还应该帮助他。

所以她自从嫁给顾天成,她的世界,只限于农庄围垣之内,她的思想,只在如何的尽职,省俭。她丈夫的性情,她不知道,她丈夫的行为,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出嫁了十三年,只给丈夫生了一个女儿,不但对不住丈夫,连顾家的祖宗,也对不住。她只知道不生儿子,是自己的罪过,却根本不知道她丈夫在娶她之后四年,已染了不能生育的淋浊大症,这不但她不知道,就是她的丈夫以及许多人又何尝知道?因此,她丈夫彰明较著地在外面嫖,她自以为不能过问,就她丈夫常常提说要讨小老婆,她也认为是顶应该的,并且还希望早点生个儿子,她死了,也才有披麻带孝的,也才有在棺材前头拉纤的,不然就是孤魂野鬼;自从生病以来,更是如此地想。这次顾天成进省,顺带讨小老婆一件事,便是她向丈夫说的。

她是如此的一个合规的乡妇,所以她丈夫的事,也绝对不隐瞒她,不论是好是歹,凡在外面做过了,必要细细地告诉她;或是受了气,还不免要拿她来发泄发泄。她总是听着,受着,并且心安理得,毫不觉得不对。近来,因为她害了痨病,他也稍稍有点顾虑,所以在今夜打门时,才心软了,未曾像往回一样,一直打骂进来,而且在尽情述说之后,也毫未骂她。她感激之余,于她丈夫之不成行,胡嫖乱赌,被人提了萝卜缨儿,把大半个家当这样出脱了的一件事,并未感着有该责备之处。她也居然生气,生气的是刘三金这婊子,为何拗精作怪,丈夫既这样喜欢她,她为什么不就跟了来?

顾天成把心胸吐露之后,觉得清爽了一点,便商量他的复仇打算:“拚着把地方卖掉,仍旧去找着袁表叔,大大的捐个官,钻个门路同成都县的县官拜个把子,请他发一张签票,把罗歪嘴、张占魁等人一链子锁去,先把屁股打烂,然后放在站笼里头站死!……亲眼看见他们站死,才消得心头这股恶气!”

他老婆道:“那婊子呢?”

“刘三金么?……”

这真不好处置啦!依他老婆意思,还是弄来做小老婆,“只要能生儿子,管她那些!”

把他过去、现在、将来,一切事实和妄想结清之后,才想起问他老婆:“为啥子,吃了张医生的药,反转爬不起来?……起来不得,有好多天了?”

又咳了一阵,她才答说:“今天白天,还起来得,下午才轧实的!……胸口咳得飞痛!……要想起来,就咳!……张老师的药太贵了,我只吃了一副,……我不想吃药,真个可惜钱了。”

“药鸡吃过了几只?他们都说很有效验哩。”

他老婆好像触了电似的,一手打在被盖上,叹了口气道:“再不要说鸡了!……今天就是为鸡,受了一场恶气,……才轧实起来的。……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顾天成也吃了一惊道:“咋个的,你今天也……”

“还是跑上门来欺负人哩!……就是钟幺嫂啊!”

钟幺嫂,那个年近三十的油黑皮肤女人,都还风骚,从去年以来,就同顾天成做起眉眼来了。一听见说她,他便注了意,忙问是一回什么事。他老婆又咳,说起来又不免有点动感情,说了好一会,才把事情弄明白了。原来他老婆得了药鸡方子,草药已弄好了,只是舍不得杀鸡。直到今天早晨,招弟到林盘里去顽耍,回来说林盘里有一只死鸡。阿龙捡回来,才是着黄鼠狼咬死,只是咂了血去,还吃得。招弟说是钟家的鸡。论理,管它是哪家的,既是黄鼠狼衔在林盘里,就算外来财。她就叫阿龙洗出来,把药放在鸡肚里,刚蒸好。只怪招弟嘴快,她到钟家去耍,说起这鸡。钟幺哥还没说什么话,钟幺嫂不答应了,气哼哼地奔来,硬说是她好吃嘴,支使阿龙去偷的。阿三赶场回来,同她硬撑了两句,“你看,她才泼哩!赶着阿三打嘴巴子,阿三害怕她,躲了。她把药鸡端回去了不算,还把我的一只生蛋母鸡,也抢去了,还说等你回来,要问你一个岂有此理。把我气得啥样,立刻就心痛气紧得爬不起来。我不气她别的,为啥子把我的正生蛋的母鸡抢去了?”

顾天成默然半晌,才说:“钟幺嫂原前都还好,就因为投了曾家的佃,曾家是奉教的,没有人敢惹,所以钟家也就横起来了。”

他老婆道:“奉教不奉教我都不管,……我只要我的母鸡。”

“这容易,我明天一定去要回来,给你蒸药鸡吃。”

“啊呀!请你不要拉命债了!……病要好,它自己会好的。”

鸡已啼叫了,他老婆还有精神,他却支不住了,将灯壶吹熄,就挤在他老婆的脚下睡了。

据钟幺嫂说来,鸡是黄鼠狼咬死的,不过并未拖在他的林盘里,而拖在她的篱落边。一只死鸡,吃了,本不要紧,她男子也是这样说。但她想来,顾三娘子平日多刻,一点不为人,在她林盘里捞点落叶,也要遭她咒骂半天。在这里住了两年,受了她多少小气。老实说,如今有了臂膊子,硬不怕事了!所以本不要紧的一只死鸡,要是别的人,吃了就算了,哪里还消吵闹?因为是她,又因为顾三贡爷没有在家,安心气她,所以才去吵了一架,她如今也不敢歪了,看见打了阿三,便忙说:“赔你的鸡就完了!”钟幺嫂得意地一笑道:“那,我硬不说啥,把那只母鸡逮了就走。其实哩,只是气她,我们再横,也横不到这样。三贡爷,母鸡在这里,还是不还她的,你要吃,我愿意贴柴贴水,杀了煮给你吃。”

顾天成晓得她的用意,只是不免有点挂念他的老婆,便含着笑道:“钟幺嫂,又何必这么同她认真呢?还了她罢!看在我的面上!”

钟幺嫂把他审视了一下,忙凑过身子,把手伸来,要摸他的脸。他本能地一躲,将脸侧了开去。

她生气道:“你躲啥子?我看你的脸上怎么是青的?是不是因为鸡,遭她打了,才叫我看你的脸?”

他道:“你这才乱说哩!她敢打我?没有王法了!这是昨天同人打捶打伤的!”

“是怎么一回事?”

“你让我把鸡拿回去后,再慢慢跟你说,说起来话真长哩!”

她两眼睁得圆彪彪地道:“你为啥子这样卫护她?她叫你来要鸡,你硬就要拿鸡回去。我偏不给你,看你把我咋个!”

“你看她病得倒了床,不拿鸡回去,一定会气死的。”

“气死就气死,与我屁相干!鸡是她赔我的,想不过,又叫男人来要回去,太不要脸了!”

她男子也在旁边劝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作兴送三贡爷好了。”

“那更不行!人家好好地问他为啥同人打捶,他半句不说,只是要鸡,这样看不起人家,人家还有啥心肠顾他!”

顾天成不敢再违她的意,只好把几天的经过,一一向她说了。她不禁大怒,撑起眉头,叫了起来道:“这真可恶呀!……把衣裳解开,让我看你身上有没有暗伤。……你难道就饶了他们吗,还有那个滥婊子?”

顾天成摇摇头道:“饶他们?那倒不行!我已打了主意,拚着倾家,这口气是要出的!”遂把他昨夜所想的,说了一番。

钟老幺咂着一根短叶子烟杆道:“那不如就在衙门里告他们好了。”

她老婆顺口就给他碰回去道:“你晓得啥子?像他们那些人,衙门里,有你的话说吗?”

她又向顾天成道:“你的主意,也不算好,为了出口气,把家倾了,值得吗?”

顾天成道:“不这样,却怎么整得倒他们呢?”

招弟恰找了来,扑在她爹爹怀里道:“你说今天去给我买云片糕哩!”

顾天成忙把她抱在膝头上坐着,摸着她那乱蓬蓬的头发道:“那是昨夜诳你的,二天进城,一定给你买来。……妈妈没起来,今天连毛根儿都没人梳了。”

钟幺嫂忽然殷勤起来道:“招弟来,我给你梳。”她果然进房去把梳子取出来。

梳头时,她道:“招弟快十二岁了,再半年,就可留头了!只是这么大,还没包脚,咋使得!你的妈真是小眼孔,没见识,心疼女,也不是这么心疼呀!”

顾天成道:“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她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婆,又不是你野老婆,连你女儿的脚,也要劳起我来!”说完,又是一个哈哈。

钟老幺倒不觉得怎样,却把顾天成怯住了。

幸而话头一转,又说到报仇上,钟幺嫂忽然如有所触道:“三贡爷,我想起了,你不如去找我们主人家曾师母,只要她向洋人说一句,写个二指大帖儿交到衙门去,包管你出了气不算,你那二百两银子的欠帐,也可以不还哩!”

顾天成猛地跳将起来,两手一拍道:“这主意真妙!哪怕他们再凶再恶,只要有洋人出头,硬可以要他们的狗命的。”

钟幺嫂得意地说道:“我这主意该好?”

顾天成不由冲着她就是一个长揖。跟着又把他在袁表叔家学来的请安,逼着她膝头,挺着腰,伸着右臂,两腿分开,请了个大安,马着脸,逼着声气,打起调子道:“幺太太费心了!卑职给幺太太请安!并给幺太太道劳!卑职舍下还有一只公鸡,回头就叫阿三给幺太太送上,求幺太太赏收!”于是又一个安。

钟家夫妇连招弟都狂笑起来。钟幺嫂笑得一只手捧着肚子,一只手连连打着他的肩头道:“你……你……你……哪里学些怪……样子!……成啥名堂!”

顾天成自己也笑了起来道:“你不晓得吗?这是官派。做官的人都这样,我费了多大的劲,才学会的,亏你说是怪样子哩!”

好半会,钟幺嫂才忍住了笑道:“这样闹官派,看了,真叫人肉麻,亏你学!……你目前还在想做官吗?”

“哪个不想做官呢?不过运气不好,凑合了别人。要是袁表叔不走,这时节还不是老爷了!省城里打个公馆,轿子出,轿子入!”

钟幺嫂捧了个佛道:“阿弥陀佛!幸亏你输了,若你当真做了官,我们还能这样亲亲热热地摆龙门阵吗?看来,你还是不要去找曾师母,我倒感激那般人!”

顾天成忙道:“快莫这么说!我就当真做了官,敢把我们的幺嫂子忘记吗?若是把那般人饶了,天也不容!幺嫂子,你没看见我昨天挨趸打的样子,想着还令人伤心哩!你只问招弟,我那身衣裳,是咋样的烂法!”

钟老幺又裹起一杆叶子烟来咂着道:“三贡爷,你认得我们曾师母吗?”

顾天成愕然道:“我?……并不认得!”

“那,你怎么去找她呢?”

“对呀!”他瞅着钟幺嫂出神。钟幺嫂只是笑。

钟老幺喷了几口浓烟道:“找她去!”用嘴向他老婆一努。

钟幺嫂如何就肯答应?自然又须得顾三贡爷切切哀求,并许下极重的酬报,结果,自然是答应了。但如何去向曾师母说呢?这又该商量了。并且顾天成诚然万分相信洋人的势力,足以替他报复出气,但对于曾师母的为人,与其力量,却还不大清楚。平日没有切身关系,谁去留心别人,如今既要仰仗她的大力,那就自然而然要先晓得她的身世了。

钟家之所以能投佃到曾家的田地,就因钟幺嫂一个亲姐姐在曾家当老妈子,有八年之久,很得曾师母信任的原故。而曾师母的历史,她最清楚,并且有些事她还参与过来。曾师母相信她是能守秘密的,她自己也如此相信,不过关于曾师母的一切,她只告诉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就是她的妹妹钟幺嫂。这两个人也同样得她的信任,以为是能守秘密的,而这两个人的自信,也与她一样。她丈夫已否把这秘密信托过别人,不得而知,而钟幺嫂则是先已信托过了她的老实而能守秘密的丈夫,现在经顾天成一问,她又相信了他,当着她丈夫说道:“三贡爷,因为是你,一则你是好人,不多言不多语的,二则我没有把你当作外人看待。我把他们家的事告诉你,你千记不要泄漏呀,说不得的!我向我的门前人也是这样嘱咐过。”

“……曾先生今年下乡来收租子,你是看见过的。那么矮,那么瘦,又那么穷酸的样子,不亏了一身伸抖衣裳,就不像猴儿,也像他妈一个叫化子。你该猜不出他会有田地,有房子,有儿女呀!只算是妻命好,若不靠他老婆曾师母,他能这样吗?怕眼前还在挣一两银子一个月,未必赶得上我们这些庄稼汉哩!”

“说起曾师母,恰恰与他相反,你没有看见过。我给她拜过年,拜过节,送过东西,是看熟了的。几高,几大,不很胖,白白净净的,硬跟洋婆子一样。圆圆一张大脸,高耸耸一条大鼻子,不很好看,却是喜欢打扮,长长的披毛,梳得拱拱的,外面全没有那样梳法。又爱搽红嘴皮,画眉毛,要不是看见她打扮,硬不信一个女人家的头面,会那么异模异样地收拾。穿得也古怪,说不出是咋个穿的,披一片,挂一块。一双大脚,难看死了,硬像戏上挖苦的:三寸金莲横起比!走起路来,挺胸凸肚的,比男人家还雄壮,哪里像一般太太、小姐们斯文?”就只是全身都是香馥馥的,老远你就闻着了,比麝香还好闻。姐姐说她有一间房子也收拾得异样,连曾先生都不准进去,我没有看见,说不来。其实哩,就我看见的那间房子已摆得很阔了,姐姐说,像那样好的穿衣镜,琉璃灯,全成都省便找不出第二家来。

“人倒好,很和气,一点不像别的有钱人,不拘对着啥子人,总是笑嘻嘻的,有说有讲。姐姐说,再难得看见她发过气,也没见她挖挖苦苦地破口骂过人。”

“不过,说到她的来历,就不大好听了。不许你向别人泄漏的就是这一点,三贡爷,你该不会高兴了乱说罢?”

“听说她是一个孤女,姓郭,父亲不晓得是做啥的,早就死了,家里又穷。到十四岁上,实在没计奈何,她妈要把她卖给人家做小。”不晓得怎么一下,叫一个姓史的洋婆子知道了,给了她妈二十两银子,把她收养在教堂里。把她的脚放了,头发留起来,教她认字读书,说她很聪明,又教她说洋话,有五年工夫,她的洋话,说得同洋人一样,打扮得也差不多,男洋人女洋人都喜欢她。久而久之,不晓得怎么的,竟和史先生有了勾扯,叫史师母晓得了,大闹一场,不许她住在家里。史先生没法,才商量着把她带到重庆,送给另外一个没有洋婆子的洋人。

“听说那洋人并不是教堂里的人,像是啥子洋官,岁数已大,头发都白了。她就老老实实当起洋太太来。”听说那洋人也很喜欢她,特为她买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她现在使用的,全是那时候买的。足有三年工夫,那洋人不知为了啥,说是要回国不再来了,本要带她走的,是她不肯,她害怕漂洋过海。那洋人没计奈何,哭了几场,只好给了她很多银子。

“她回省时,已经二十六岁了,我姐姐就在这时候去帮她的。”

“前头那个史洋人依旧同她好起来。可是那洋婆子又很歪,史先生不敢公然同她在一起,只好给她做个媒,嫁给曾先生。”

“曾先生是个教友,那时穷得心慌,在教堂里不知做了件啥子小事,一个月才一两银子的工钱,快要四十岁了,还讨不起老婆。一下讨了个又年轻、又有钱的女人,还有啥子说的,立刻就算从糠篼里头跳到米篼里头了。不过也有点不好受的地方,史先生要常常来,来了,总是同曾师母在那间不许别人进去的房间里,半天半天不出来。曾先生也好,从不出一口大气,巴结起他的老婆来,比儿子还孝顺。”

“到现在,已是八年了,一个儿子七岁,一个女儿五岁,却都像曾先生,这也怪啦!”

“史先生在教会里很多人怕他,衙门里也钻得熟。听说从制台衙门起,他都能够闯进闯出。不过要找他说事,却不容易,只有找曾师母,要是曾师母答应了,比灵官符还灵。不过曾师母也不好找,找她的人太多了,十有九个是见不着的。”

钟幺嫂说完之后,又笑道:“三贡爷,这下你该晓得,我只管答应了你去找曾师母,事情还是不容易的呀。我想来,对直去找她,一定不行,虽说我是她的佃客,我咋个好说为你的事呢?你同我非亲非故,只是邻居,为邻居的事去找她劳神,她肯吗?我看,只好先去找我的姐姐,请姐姐去说。不过找人的事情,也不好空口说白话的呀,多少也得送个水礼,你说对不对?”

顾天成自然应允了,请她明天就去,她也答应了,到末了,又向着顾天成笑道:“三贡爷,你要弄明白,我只是为的你呀!”

但是钟幺嫂在第二天并未进城去,因为顾三奶奶死了,她不能不在顾家帮忙的原故。

顾三奶奶之死,别的人只晓得是害痨病,舍不得钱吃药死的。就中只有几个人明白,她本可以不必死得这样快,或者慢慢将养,竟会不死的,假使钟幺嫂不为一只死鸡去与她一闹,假使钟幺嫂把抢去的母鸡还了她。她之死,完全是一口气气死的!

顾天成只管说不懂什么,但对干老婆总未嫌到愿意她死。既然气死,他又安能若无事然?

在吃午饭时,他老婆呻唤了一阵,便绝了气。顾天成跳起脚地大哭;招弟看见他哭,也哭;阿龙还是个大小孩,也哭。

一片哭声从院子透过林盘,从林盘透到四面散处的邻居。于是在阿三麻麻木木地正烧倒头钱纸时,大娘、大嫂、婶婶、姆姆们先就涌了来,而第一个来的便是钟幺嫂。

她一进房门,就把顾天成从床边上拉起来道:“哎哟!人死了,连罩子都不掀开,她的三魂七魄,咋个出去呢?不要哭了,赶快上去,把罩子下了!”

她在诓住招弟以前,也放声大哭了一场。并望着一般男女邻居说:“真是呀,顾三奶奶,哪里像短命的!平日多好,见着我们,总是和和气气的,一句话不多说!……心又慈,前月一个叫化子走来,我才说一声可怜,天也冷了,身上还是披的那件破单衫。你们看,顾三奶奶当时,就把三贡爷一件烂夹衫取出给了他。……像这样的人,真不该死!女娃子才这么一点大,再过两三年,等招弟半成人了,再死,不好吗?……可是,顾三奶奶也太手紧了,病得那么凶,总舍不得钱吃药。我看她一回,总要劝一回,我说:‘三奶奶,你又不是吃不起药的,为啥子拿着命来拚?不说这些平常药,几十百把钱一副,就是几两银子一副的,你也该吃呀。三贡爷也不是只认得钱的人,他也望你的病好呀,我亲耳听见他抱怨你舍不得吃药,你为啥子这样省呢?况且又没有儿子,还怕把家当给儿子吃光了,他不孝顺你?’……你只管劝她,她总是笑着说她病好了些。说起真可怜,前天我听见她有个药鸡方子,晓得她又舍不得杀鸡,我才杀了只鸡给她送来。你们看,这人也太怪了,生死不收我的鸡,还生死要拿她的一只下蛋母鸡还我!……像这样的好邻居,哪里晓得就死喽!不说三贡爷伤心,就我们紧邻说起也心痛啊!”

顾天成简直不晓得人死之后,该怎样办法,只是这里站站,那里站站,随时把女儿牵着,生怕她会随着她妈妈走了似的。

一个有年纪的男邻居,才问他棺材怎么办,衣衾怎么办,“也得在场上请个阴阳来开路,看日子,算七煞呀!”他遂把这一切全托付了这位老邻居。而钟幺嫂却处处都要参入支配,好像她也是顾家的一分子。只有一件事,是那老邻居认为她做对了的,便是打发阿三赶三十里到顾三奶奶的娘家去报信。

邻居们来帮忙,绝没有饿着肚皮做事的,这又得亏了钟幺嫂,一天四顿,全是她一个人同着两三位女邻居在灶房里做。也算省俭,几天当中,只把顾三奶奶舍不得吃而保存着的几坛咸菜、盐蛋,吃了个干净。此外仅在入大殓,供头饭时,叫厨子来做了好几席,杀了一口猪,若干只鸡。

顾三奶奶的娘家,只来了一个嫂嫂。进门来就数数落落哭了一场。哭她妹子太可怜,为顾家苦了十几年,害病时没有请上三个医生,没有吃过补药,死来值不得;又哭她妹子太省俭了,省俭到连娘家都不来往,“你平日怕娘家人来沾你一点光,你现在死了,能把家当带走么!”又哭她妹夫没良心,怎不早点来通知,也好让娘家来一个人送她妹子的终;又哭她妹子没有儿,为什么不早打主意,在亲戚中抱个儿,也有捧灵牌子的呀!

一番哭,已把顾天成哭得心里很不自在;钟幺嫂并把他喊在灶房里,向他说:“这样的娘家人,才不懂事呀!哪里是号丧,简直在骂人!骂你哩,已经不对了,哪家愿意好好地死人呢?别人家里死了人,哪个又不伤心咧?再骂到死人,更不对,人已死了,就有天大的仇,也该解了,还这样挖挖苦苦地骂,别的人听了,多难听!你看,我难道与你三奶奶没有过口角吗?要说仇气,那可深呀!前天听见她一死,我骇得啥样,赶来,伤伤心心地哭了她后,还向着众人专说她的好处。……”加以大殓之后,她嫂嫂要抢东西回去,说她妹子既死了,她就不忍心再住在这里,看见招弟,就想到妹夫以后讨个后老婆的情形,“有后娘就有后老子,以后招弟的日子才难过哩!若是舅舅家里事好,我倒把她领去了。如今,只好把姑姑的东西拿些回去做忆念。招弟大了,愿意来看舅舅、舅母,又再来往好了!”名曰做忆念,却恨不得把顾家所有的东西,整个搬了家去。

这下,把顾天成惹冒了火,老实不客气地就同他老婆的嫂嫂大闹起来。闹到若非众人挡住,她几乎被妹夫痛擂一顿。她也不弱,只管打骂吵闹,而终于将箱柜打开,凡见可拿的细软首饰终于尽量向怀里与包袱里塞。这又亏了钟幺嫂,硬不客气,并且不怕嫌疑,口口声声说是为招弟将来着想,而与她赌抢,赌吵,才算留存了一部分。使旁观的人又笑她太爱管闲事,又佩她勇敢,而顾天成则五体投地地感激她。

官绅人家,丧事大礼,第一是成服。乡间却不甚讲究,顾天成也不知道。只随乡间习俗,从头七起,便招请了半堂法源坛半儒半道的老年、少年来做法事,从天色微明,锣、鼓、木鱼就敲打起来,除一日三餐连一顿消夜外,休息时候真不多,一直要闹到半夜三更。天天如此,把一般爱热闹的邻居们都吵厌了。幸得做法事的朋友们深通人情,于日间念了经后,在消夜之前,必要清唱一二出高腔戏,或丝弦戏。

乡下人是难得听戏的,一年之中,只有春天唱社戏时,有十来天的耳目之娱。所以就是清唱,大家也听得有劲。顾天成也会唱几句,在某一夜,喝了两杯酒,一听见锣鼓敲打得热闹,竟自使他忘记了这在他家里是一回什么事,兴致勃勃,不待他人怂恿,公然高唱了一出《打龙袍》。

法事做完,不但顾家,就是邻居们与钟幺嫂,也都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疲倦。顾天成一直熟睡了三天,才打起精神,奔进省城到大墙后街幺伯家来商量下葬他老婆的事。

十一

他的幺伯,叫顾辉堂,是他亲属中顶亲的一房,也是他亲属中顶有钱的一房。据说,新繁、郫县、成都县都有很多的田,而两个县城中都有大房子。在二年之前,才搬到成都住居。其原因,是老二娶了钱县丞的大小姐,钱家虽非大官,而在顾粮户一家人眼里看来,却是不小。要将就二奶奶的脾气,老夫妇才决定在大墙后街买了一个不算大的中等门道住下。

老大夫妇不知为什么不肯来,仍留住在郫县。顾辉堂也放心,知道老大是个守成的人,足以管理乡间事务,便把三县中的田地,全交给了他,只一年回去几次,清查清查。

老二读书不成,因为运气好,与钱县丞做了女婿,便也是一家的骄子。老子不管他,妈妈溺爱他,自然穿得好,吃得好,而又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只是跟着二奶奶在家里吃了饭,就到钱家去陪伴丈人、丈母。他的外表,相当的清秀,性情更是温柔谨慎,不但丈人、丈母喜欢他,就连一个舅子两个小姨妹都喜欢他。

顾辉堂有四十九岁,与他的老婆同庚。两夫妇都喜欢吃一口鸦片烟,据他们自己说瘾并不大,或者也是真话。因为他们还能起早,还能照管家里事情,顾老太婆还能做腌菜,做胡豆瓣,顾老太爷还能出去看戏,吃茶。

顾天成来到的一天,他幺伯刚回来吃了午饭,在过午瘾,叫他在床跟前坐了。起初谈了些别的事,及至听见他老婆死了,幺婶先就坐了起来道:“陆女死了吗?”跟着就叹息一番,追问起到底是什么病,吃的什么药,同着幺伯一鼓一吹地,一时又怪他不好好给陆女医治,一时又可怜招弟幼年丧母,可怜他中年丧妻,一时又安慰他:“陆女为人虽好,到底身体太不结实,经不住病。并且十几年都未给你生一个儿子,照老规矩说来,对顾家不能算是有功劳的人。既然做了几天法事,也算对得住她了!……我看,你也得看开一点,男儿汉不比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婆娘们,老婆死了,只要衣衾棺椁办得丰富些,也就罢了。过些时,还是正正经经说个好人家的女儿,一则你那家务也才有人照管,招弟的头脚也才有人收拾;二则好好生几个儿子,不但你们三房的香烟有人承继,就陆女的神主也才有人承主。”

顾天成自没有什么话说,便谈到他老婆下葬的话。幺伯主张:既非老丧,而又没有儿子,不宜停柩太久,总在几个月内,随便找个阴阳,看个日子,只要与他命相不冲,稍为热闹一下,抬去埋了就是。这一点,两方都同了意。下葬的地方,顾天成打算葬在大六房的祖坟上,说那里地方尚宽,又与他所住农庄不过八里多路。他幺伯、幺婶却都不以为然,惟一的理由,就是大六房祖坟的风水,关系五个小房。大、二、四,各小房都败了,不用说,而五房正在兴旺,哪一年不添丁?哪一年不买田?去年老大媳妇虽没有生育,而老二媳妇的肚皮现在却大了;去年为接老二媳妇,用多了钱,虽没买田,但大墙后街现住的这个门道,同外面六间铺面,也是六百多两银子的产业。三房虽还好,但四十几年没有添过丁,如今只剩招弟一个女花;产业哩,好久了,没有听见他拿过卖约,想是祖坟风水,已不在他这一房。如今以一个没儿子的女丧,要去祖坟上破土,设若动了风水,这如何使得?为这件事,他们伯侄三人,直说了一下午。后来折衷办法,由幺伯请位高明阴阳去看看,若果一切无害,可以在坟埂之外,挪点地方给他,不然,就葬在他自己的农庄外面地上好了。再说到承主的话,顾天成的意思,女儿自然不成,但等后来生了儿子再办,未免太无把握,很想把大兄弟的儿子过继一个去承主。这话在他幺伯、幺婶耳里听来,一点不反胃,不过幺伯仍作起难来。

他道:“对倒是对的,但你没想到,你大兄弟只生了两个女、四个儿。长子照规矩是不出继的,二的个已继了四房,三的个继了大房,四的个是去年承继给二房的。要是今年生一个,那就没话说了,偏偏今年又没生的。难道把二的个再过继给你吗?一子顶三房,倒也可以。……”

顾老太婆心里一动,抢着道:“你才浑哩!定要老大的儿子才能过继吗?二媳妇算来有七个月身孕了,那不好拿二媳妇的儿子去过继吗?”

顾辉堂离开烟盘,把竹火笼上煨的春茶,先斟了一杯给他侄儿,又给了他老婆一杯,自己喝着笑道:“老太婆想得真宽!你就拿稳了二媳妇肚皮里的是个儿子吗?……如其是个女儿呢?”

老太婆也笑道:“你又浑了!你不记得马太婆摸了二媳妇肚皮说的话吗?就是前月给她算的命,也说她头一胎就是一个贵子。说后来她同老二还要享那娃儿的福哩!”

事情终于渺茫一点,要叫老太婆出张字据,硬可保证她二媳妇在两个月后生的是个贵子,她未必肯书押画字。然而顾天成的意思,没儿子不好立主,不立主不好下葬,而一个女丧尽停在家里,也不成话,还不必说出他也想赶快续娶的隐衷。既然大六房里过继不出人,他只好到别房里找去。在幺伯、幺婶听来,这如何使得,便留他吃了晚饭再商量。

到吃饭时,钱家打发了一个跟班来说:“我们老爷、太太给亲家老爷、太太请安!姑少爷同我家大姑小姐今夜不能回来,请亲家老爷、太太不要等,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这是很寻常的事,只是顾天成看见那跟班的官派,与他的官腔,心中却不胜感羡。寻思要是能够与钱家往来往来,也可开开眼界。袁表叔虽然捐的是个通判,到底还是粮户出身,钱家哩,却是个世家,而钱亲翁又在官场多年,自然是苏气到底的了。这思想始将他向别房找承继的念头打断了,而与幺伯细商起来。 oUuKzbLaKICZg+9POaAmxl+1KfP37N/M94LSsEZwAqgp9x2ckljyKxjBHpo3lJd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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