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四川省省会成都,出北门到成都府属的新都县,一般人都说有四十里,其实只有三十多里。路是弯弯曲曲画在极平坦的田畴当中,这是一条不到五尺宽的泥路,仅在路的右方铺了两行石板;大雨之后,泥泞有几寸深,不在草鞋后跟拴上铁脚马几乎半步难行,晴明几日,泥泞又会变为一层浮动的尘土,人一走过,很少有不随着鞋的后跟而扬起几尺的;然而到底算是川北大道。它一直向北伸去,直达四川边县广元,再过去是陕西省的宁羗州、汉中府,以前走北京首都的驿道,就是这条路线。并且由广元分道向西,是川、甘大镇碧口,再过去是甘肃省的阶州、文县,凡西北各省进出货物,这条路是必由之道。
路是如此平坦,但不知从什么时代起,用四匹马拉的高车,竟在四川全境绝了迹,到现在只遗留下一种二把手从后面推着走的独轮小车;运货只有骡马与挑担,运人只有八人抬的、四人抬的、三人抬的、二人抬的各式各样轿子。
以前官员士子来往北京与四川的,多半走这条路。尤其是主考、学政、总督们上任下任。沿路州县官吏除供张之外,还须修治道路。以此,大川北路不但与川东路一样,按站都有很宽绰、很大样的官寓,并且常被农人侵蚀为田的道路:毕竟不似其他大路,名义是官道,却只能剩一块二尺来宽的石板给人轿、驼马行走,而这路,还居然保持到五尺来宽的路面。
路是如此重要,所以每日每刻,无论晴雨,你都可以看见有成群的驼畜,载着各种货物,掺杂在四人官轿、三人丁拐轿、二人对班轿以及载运行李的杠担挑子之间,一连串来,一连串去。在这人流当中,间或一匹瘦马,在项下摇着一串很响的铃铛,载着一个背包袱、挎雨伞的急装少年,飞驰而过,你就知道这是驿站上送文书的人。不过近年因为有了电报,文书马已逐渐逐渐的少了。
就在成都与新都之间,刚好二十里处,在锦田绣错的旷野中,位置了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镇市。你从大路的尘幕中,远远便可望见在一些黑魆魆的大树荫下,像岩石一样,伏着一堆灰黑色的瓦屋;从头一家起,直到末一家止,全是紧紧接着,没些儿空隙。在灰黑瓦屋丛中,也像大海里涛峰似的,高高突出几处雄壮的建筑物,虽然只看得见一些黄琉璃碧琉璃的瓦面,可是你一定猜得准这必是关帝庙、火神庙,或是什么宫、什么观的大殿与戏台了。
镇上的街面,自然是石板铺的,自然是遭叽咕车的独轮碾出了很多的深槽,以显示交通频繁的成绩,更无论乎驼畜的粪,与行人所丢的甘蔗渣子。镇的两头,不能例外地没有极脏极陋的穷人草房,没有将土地与石板盖满的秽草猪粪,狗矢人便。而臭气必然扑鼻,而褴褛的孩子们必然在这里嬉戏,而穷人妇女必然设出一些摊子,售卖水果与便宜的糕饼,自家便安坐在摊后,共邻居们谈天,做活。
不过镇街上也有一些较为可观的铺子,与镇外情形全然不同了。即如火神庙侧那家云集栈,虽非官寓,而气派竟不亚于官寓。门口是一片连五开间的饭铺,进去是一片空坝,全铺的大石板,两边是很大的马房。再进去,一片广大的轿厅,可以架上十几乘大轿。穿过轿厅,东厢六大间客房,西厢六大间客房,上面是五开间的上官房。上官房后面,一个小院坝,一道短墙与更后面的别院隔断;而短墙的白石灰面上,是彩画的福禄寿三星图,虽然与全部房舍同样地陈旧暗淡,表白出它的年事已高,幸而青春余痕,尚未泯灭干净。
这镇市是成都北门外有名的天回镇。志书上,说它得名的由来远在盛唐。因为唐玄宗李隆基避安禄山之乱,由长安来南京,——成都在唐时号称南京,以其在长安之南的原故,——刚到这里,便“天旋地转回龙驭”了。皇帝在昔自以为是天之子,天子由此回銮,所以得了这个带点封建臭味的名字。
镇街上还有一家比较可观的铺子,在火神庙之南,也是一个双开间铺面。新建时是黑漆漆过的,还一定漆得很好;至今被风日剥蚀,黑漆只剩了点痕迹,但门枋、门槛、铺板,连里面一条长柜台,还是好好的并未朽坏。招牌是三个大字:兴顺号。新的时候,那贴了金的字,一定很辉煌;如今招牌的字虽不辉煌,但它的声名,知道的却多。
兴顺号是镇上数一数二,有好几十年历史的一家杂货铺。货色自然不能与城内一般大杂货店相比,但在乡间,总算齐备。尤其是卖的各种白酒,比镇上任何一家酒店、任何一家杂货铺所卖的都好。其实酒都是贩来的,都是各地烧房里烤的,而兴顺号的酒之所以被人称扬者,只在掺的水没有别家那么多。
兴顺号还有被人称扬之处,在前是由于掌柜——在别处称老板,成都城内以及近乡都称掌柜——蔡兴顺之老实。蔡兴顺小名叫狗儿,曾经读过两年私塾,杂字书满认得过,写得起。所以当他父亲在时,就在自家铺子里管理帐目,并从父亲学了一手算盘。二十岁上,曾到新都县城里一家商店当过几年伙计。一点恶嗜好没有,人又极其胆小可靠,只是喜欢喝一杯,不过也有酒德,微醺时只是睗着眼睛笑;及了量,便酣然一觉,连炸雷都打不醒。老板与同事们都喜欢他,也因为他太老实一点,对于别人的玩弄,除了受之勿违外,实在不晓得天地间还有报复的一回事。于是,大家给他上了一个徽号,叫傻子。
他父亲要死时,他居然积存了十二两银子回来。他父亲虽是病得发昏,也知道这儿子是个克绍箕裘的佳儿,不由不放心大胆,一言不发,含笑而逝。老蔡兴顺既死,狗儿便承继了这个生理,并承继了兴顺名号。做起生意,比他父亲还老实,这自然受人称扬;但不像他父亲通达人情,不管你是至亲好友,要想向他赊欠一点东西,那却是从来没有的事。可是也有例外,这例外只限于他一个表哥歪嘴罗五爷。
兴顺号在近年来被人称扬的,更是由于他的老婆。
方蔡傻子三年孝满,生意鼎盛之际,他新都县城的一个旧同事,因为一件什么事,路过天回镇,来看他。不知他因了什么缘由,忽然留这旧同事吃了杯大曲酒,一个盐蛋,两块豆腐干。这位被优礼的客人,大概为答报他的盛情起见,便给他做起媒来。说他有个远房亲戚,姓邓的,是个务农人家,有个姑娘,已二十岁了,有人材,有脚爪,说来配他,恰是再好没有了。
蔡傻子虽然根本未想到娶妻这件事,也不明白娶妻的好处,但既经人当面提说,也不免红起脸来。自己没有主意,特意将罗歪嘴找来商量。
罗歪嘴道:“你是有身家的生意人,不比我这个跑滩匠,你应该讨个老婆,把姑夫的香烟承继起来。我早就给你留心了的,既有人做媒,那便好了;你只管答应下,我一切帮忙。”
务农人家的女儿配一个小镇市上杂货铺的掌柜,谁不说是门户相当,天作之合?何况蔡掌柜又无父母、伯叔、兄弟、姊妹,人又本分,这婚姻又安得不一说便成,一成便就呢?
但是谁也料不到猪能产象。务农人家的姑娘,竟不像一个村姑,而像一个城里人。首先把全镇轰动的,就是陪奁丰富,有半堂红漆木器;其次是新娘子有一双伶俐小脚;再次是新娘子人材出众。
新婚之后,新娘子只要一到柜台边,镇上的一般少年必一拥而来,纷纷喊着蔡大嫂,要同她攀谈。她虽是怯生,却居然能够对答几句,或应酬一杯便茶,一筒水烟;与一般乡下新娘子,只要见了生人,便死死把头埋着,一万个不开口的,比并起来,自然她就苏气多了。
镇上男子们不见得都是圣人之徒。可惜邓家么姑嫁给蔡傻子,背地议论为“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的,何尝没有人?羡慕蔡傻子,羡慕到眼红,不惜犯法背理,要想把乾坤扭转来的,又何尝没有人?蔡傻子之所以能够毫无所损的安然过将下去者,正亏他的表哥罗歪嘴的护法力量。
罗歪嘴——其实他的嘴并不歪,因为他每每与女人调情时,不免要把嘴歪几歪,于是便博得了这个绰号——名字叫罗德生,也是本地人。据说,他父亲本是个小粮户,他也曾读过书,因为性情不近,读到十五岁,还未把“四书”读完;一旦不爱读了,便溜出去,打流跑滩。从此就加入哥老会,十几年只回来过几次。
他父母死了,一个姐姐嫁在老棉州,小小家当,早就弄光。到他回来之时,总是住在他姑夫老蔡兴顺的铺子内。老蔡兴顺念着内亲情谊,待他很好。他对姑夫,也极其恳挚,常向他说:“你老人家待我太厚道,我若有出头日子,总不会忘记你老人家的。”
老蔡兴顺回答的是:“我们都是至亲,不要说这些生分话。只是你表弟狗儿太老实,你随时照顾他一下就好了。”
蔡傻子承继之后,也居然能体贴父志,与他常通有无,差不多竟像是亲兄弟一样。
最近三四年,他当了本码头舵把子朱大爷的大管事。以他的经历,以他的本领,朱大爷声光越大,他的地位也越高。纵横八九十里,只要以罗五爷一张名片,尽可吃通;至于本码头的天回镇,更不消说了。
罗歪嘴更令一般人佩服的,就是至今还是一个光杆。年纪已是三十五岁,在手上经过的银钱,总以千数,而到现在,除了放三分大利的几百两银子外,随身只有红漆皮衣箱一口,被盖卷一个,以及少许必用的东西。
他的钱哪里去了?这是报得出支销来的:弟兄伙的通挪不说了,其次是吃了,再次是嫖了。
嫖,在袍哥界中,以前规矩严时,本是不许的,但到后来,也就没有人訾议。何况罗歪嘴嫖得很有分寸,不是卖货,他绝不下手。他常说:“老子们出钱买淫,天公地道。”又常自负:婊子、㚻子、小旦,嫖过不少,好看的,娇媚的,到手总有几十,但耍过就是,顶多三几个月,一脚踢开。说不要,就不要,自己从未沉迷过,也从未与人争过风,吃过醋。
有人劝他不如正正经经讨房老婆,比起嫖来,既省钱,又方便。再则,三十五岁的人,也应该有个家才对呀。他的回答,则是:“家有啥子味道?家就是枷!枷一套上颈项,你就休想摆脱。女人本等就是拿来耍的,只要新鲜风趣,出了钱也值得。老是守着一个老婆,已经寡味了,况且讨老婆,总是讨的好人家女儿,无非是作古正经死板板的人,那有什么意思?”
他的见解如此,而与蔡兴顺的交谊又如彼。所以当蔡大嫂新嫁过来,许多人正要发狂之际,罗歪嘴便挺身而出,先向自己手下三个调皮的弟兄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郑重吩咐道:“蔡傻子,哪个人不晓得是老子的表弟?他的老婆,自是老子的表弟妇。虽是长得伸抖一点,也是各人的福气。……其实,不算什么,为啥子大家就眼红起来?……你们去向大家招呼一声罢!”
罗歪嘴发了话,蔡傻子夫妇才算得了清静,一直到两年半之后,金娃子已一岁零四个月,才发生了一件新的事故。
蔡大嫂是邓大娘前夫的女儿。她的亲生父亲,是在一个大户人家当小管事的。她出世半岁,就丧了父亲,一岁半时,就随母来到邓家。母亲自然是爱的,后父也爱如己出,大家都喊她做幺女,幺姑;虽然在她三岁上,她母亲还给她生了一个妹妹,直到四岁才害天花死了。
邓幺姑既为父母所钟爱,自然,凡乡下姑娘所应该做的事:捞柴草,喂猪,纺棉纱,织布,她就有时要做,她母亲也会说:“幺姑丢下好了,去做你的细活路!”她的确如她母亲所言,自幼爱好,粗活路不做,细活路却很行。因此,在十二岁上,她已缠了一双好小脚。她母亲常于她洗脚之后,听见她在半夜里痛得不能睡,抱着一双脚,咈咈的呻吟着哭,心里不忍得很,叫她把裹脚布松一松,“幺姑,我们乡下人的脚,又不比城里太太小姐们的,要缠那么小做啥子?”
她总是一个字的回答:“不!”劝狠了,她会生气说:“妈也是呀!你管得我的!为啥子乡下人的脚,就不该缠小?我偏要缠,偏要缠,偏要缠!痛死了是我嘛!”
她又会做针线,这是在她十五岁上,跟邻近韩家院子里二奶奶学的。韩二奶奶是成都省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嫁到韩家不过四年,已经生了一儿一女,但一直过不惯乡下生活,终日都是愁眉苦眼地在想念成都。虽有妯娌姊妹,总不甚说得来,有时一说到成都,还要被她们带笑讥讽说:“成都有啥子好?连乡坝里一根草,都是值钱的!烧柴哩,好像烧檀香!我们也走过一些公馆,看得见簸箕大个天,没要把人闷死!成都人啥子都不会,只会做假!”于是,例证就来了。二奶奶一张口如何辩得赢多少口,只好不辩。一直在邓幺姑跟前,二奶奶才算舒了气。
邓幺姑顶喜欢听二奶奶讲成都。讲成都的街,讲成都的房屋,讲成都的庙宇花园,讲成都的零碎吃食,讲成都一年四季都有新鲜出奇的小菜:“这也怪了!我是顶喜欢吃新鲜小菜的,当初听说嫁到乡坝里来,我多高兴,以为一年到头,都有好小菜吃了。哪晓得乡坝里才是个鬼地方!小菜倒有,吃萝卜就尽吃萝卜,吃白菜就尽吃白菜!总之:一样菜出来,就吃个死!并且菜都出得迟,打个比方,像这一晌,在成都已吃新鲜茄子了,你看,这里的茄子才在开花!……”
尤其令邓幺姑神往的,就是讲到成都一般大户人家的生活,以及妇女们争奇斗艳的打扮。二奶奶每每讲到动情处,不由把眼睛揉着道:“我这一辈子是算了的,在乡坝里拖死完事!再想过从前日子,只好望来生去了!幺姑,你有这样一个好胎子,又精灵,说不定将来嫁给城里人家,你才晓得在成都过日子的味道!”
并且逢年过节,又有逢年过节的成都。二奶奶因为思乡病的原因,愈把成都美化起来。于是,两年之间,成都的幻影,在邓幺姑的脑中,竟与她所学的针线工夫一样,一天一天的进步,一天一天的扩大,一天一天的真确。从二奶奶口中,零零碎碎将整个成都接受过来,虽未见过成都一面,但一说起来,似乎比常去成都的大哥哥还熟悉些。她知道成都有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城墙有好高,有好厚;城门洞中间,来往的人如何拥挤。她知道由北门至南门有九里三分长;西门这面别有一个满城,里面住的全是满吧儿,与我们汉人很不对。她知道北门方面有个很大的庙宇,叫文殊院,吃饭的和尚日常是三四百人,煮饭的锅,大得可以煮一只牛,锅巴有两个铜制钱厚。她知道有很多的大会馆,每个会馆里,单是戏台,就有三四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江南馆顶阔绰了,一年要唱五六百台整本大戏,一天总是两三个戏台在唱。她知道许多热闹大街的名字:东大街、总府街、湖广馆;湖广馆是顶好买小菜买鸡鸭鱼虾的地方,凡是新出的菜蔬野味,这里全有;并且有一个卓家大酱园,是做过宰相的卓秉恬家开的,红糟豆腐乳要算第一,酱园门前还竖立着双斗旗杆。她知道点心做得顶好的是淡香斋,桃圆粉、香肥皂做得顶好的是桂林轩,卖肉包子的是都益处,过了中午就买不着了,卖水饺子的是亢饺子,此外还有便宜坊,三钱银子可以配一个消夜攒盒,一两二钱银子可以吃一只烧填鸭,就中顶著名的,是青石板的温鸭子。她知道制台、将军、藩台、臬台,出来时多大威风,全街没一点人声,只要听见导锣一响,铺子里铺子外,凡坐着的人,都该站起来,头上包有白帕子,戴有草帽子的,都该立刻揭下;成都、华阳称为两首县,出来就不同了,拱竿四轿拱得有房檐高,八九个轿夫抬起飞跑,有句俗话说:“要吃饭,抬两县,要睡觉,抬司道。”她知道大户人家是多么讲究,房子是如何地高大,家具是如何地齐整,差不多家家都有一个花园。她更知道当太太的、奶奶的、少奶奶的、小姐的、姑娘的、姨太太的,是多么舒服安逸,日常睡得晏晏地起来,梳头打扮,空闲哩,做做针线,打打牌,到各会馆女看台去看看戏,吃得好,穿得好,又有老妈子、丫头等服伺;灶房里有伙房,有厨子,打扫、跑街的有跟班,有打杂,自己从没有动手做过饭,扫过地;一句话说完,大户人家,不但太太小姐们不做这些粗事,就是上等丫头,又何尝摸过锅铲,提过扫把?哪个的手,不是又白又嫩,长长的指甲,不是凤仙花染红的?
邓幺姑之认识成都,以及成都妇女的生活,是这样的,固无怪其对于成都,简直认为是她将来最好归宿的地方。
有时,因为阴雨或是什么事,不能到韩家大院去,便在堂屋织布机旁边,或在灶房烧火板凳上,同她母亲讲成都。她母亲虽是生在成都,嫁在成都,但她所讲的,几乎与韩二奶奶所讲的是两样。成都并不像天堂似的好,也不像万花筒那样五色缤纷,没钱人家苦得比在乡坝里还厉害:“乡坝里说苦,并不算得。只要你勤快,到处都可找得着吃,找得着烧。任凭你穿得再褴褛,再坏,到人家家里,总不会受人家的嘴脸。还有哩,乡坝里的人,也不像成都那样动辄笑人,鄙薄人,一句话说得不好,人家就看不起你。我是在成都过伤了心的。记得你前头爹爹,以前还不是做小生意的,我还不是当过掌柜娘来?强强勉勉过了一年多不操心的日子,生你头半年,你前头爹爹运气不好,一场大病,把啥子本钱都害光了。想那时,我怀身大肚地走不动,你前头爹爹扶着病,一步一拖去找亲戚,找朋友,想借几个钱来吃饭医病。你看,这就是成都人的好处,哪个理睬他?后来,连啥子都当尽卖光,只光光地剩一张床。你前头爹爹好容易找到赵公馆去当个小管事,一个月有八钱银子,那时已生了你了。……”
旧时创痕,最好是不要去剥它,要是剥着,依然会流血的。所以邓大娘谈到旧时,虽然事隔十余年,犹然记得很清楚:是如何生下幺姑之时,连什么都没有吃的,得亏隔壁张姆姆盛了一大碗新鲜饭来,才把腔子填了填;是如何丈夫旧病复发死了,给赵老爷、赵太太磕了多少头,告了多少哀,才得棺殓安埋;是如何告贷无门,处处受别人的嘴脸,房主催着搬家,连磕头都不答应,弄到在人贩子处找雇主,都说带着一个小娃娃不方便,有劝她把娃娃卖了的,有劝她丢了的,她舍不得,后来,实在没法,才听凭张姆姆说媒,改嫁给邓家。算来,从改嫁以后,才未焦心穿吃了。
邓大娘每每长篇大论总要讲到两眼红红,不住地擤鼻涕。有时还要等到邓大爷劝得不耐烦,生了气,两口子吵一架,才完事。
但是邓幺姑总疑心她母亲说的话,不见得比韩二奶奶说的更为可信。间或问到韩二奶奶:“成都省的穷人,怕也很苦的罢?”而回答的却是:“连讨口子都是快活的!你想,七个钱两个锅块,一个钱一大片卤牛肉,一天哪里讨不上二十个钱,那就可以吃荤了!四城门卖的十二象,五个钱吃两大碗,乡坝里能够吗?”
少年人大抵都相信好的,而不相信不好的,所以邓幺姑对于成都的想象,始终被韩二奶奶的乡思支配着。总想将来得到成都去住,并在大户人家去住,尝尝韩二奶奶所描画的滋味,也算不枉生一世。
要不是韩二奶奶在邓幺姑的十七岁上死了,她或许有到成都去住的机会。因为韩二奶奶有一次请她做一只挑花裹肚,说是送给她娘家三兄弟的。据她说来,她三兄弟已下过场,虽没有考上秀才,但是书却读通了。人也文秀雅致,模样比她自己长得好,十指纤纤,比女子的手还嫩。今年二十一岁,大家正在给他说亲哩。不知韩二奶奶是否有意,说到她三兄弟的婚事时,忽拿眼睛上上下下把邓幺姑仔细审视了一番。她也莫名其妙,忽觉心头微微有点跳,脸上便发起烧来。
隔了两个月,韩二奶奶已经病倒了,不过还撑得起来,只是咳。邓幺姑去看她时,她一把抓住幺姑的手,低低说道:“幺姑,我们再不能同堆做活路,……摆龙门阵了!……我本想把你说给我三兄弟的,……他们已看过你的活路,……就只嫌门户不对。……听说陆亲翁要讨一个姨娘,……他虽是五十几岁的人,……两个儿子都捐了官,……家务却好,……又是分开在住。……我已带口信去了,……但我恐怕等不到回信,……幺姑,你自家的事,……你自家拿主意罢!……”
她很着急,很想问个明白,但是房里那么多人,怎好出口?打算下一次再来问,老无机会,也老不好意思,而韩二奶奶也不待说清楚就奄然而逝。于是,一块沉重的石头便搁在邓幺姑的心上。
韩二奶奶之死,本是太寻常一件事,不过邓幺姑却甚为伤心,逢七必去哭一次,足足哭了七次。大家只晓得韩二奶奶平日待邓幺姑好,必是她感激情深;又谁晓得邓幺姑之哭,乃大半是自哭身世。因她深知,假使她能平步登天一下置身到成都的大户人家,这必须借重韩二奶奶的大力,如今哩,万事全空了!
其实,她应该怨恨韩二奶奶才对。如其不遇见韩二奶奶,她心上何至于有成都这个幻影,又何至于知道成都大户人家的妇女生活之可欣羡,又何至于使她有生活的比较,更何至于使她渐渐看不起当前的处境,而心心念念想跳到较好的环境中去,既无机会实现,而又不甘恬淡,便渐渐生出了种种不安来?
自从韩二奶奶死后,她的确变了一个样子。平常做惯的事,忽然不喜欢做了。半个月才洗一回脚,丈许长的裹脚布丢了一地,能够两三天地让它塞在那里,也不去洗;一件汗衣,有本事半个月不换。并且懒得不得开交,几乎连针掉在地上,也不想去拈起来。早晨可以睡到太阳晒着屁股还不想起床,起来了,也是大半天地不梳头,不洗脸;夜里又不肯早点睡,不是在月光地上,就是守着瓦灯盏,呆呆地不知想些什么。脾气也变得很坏,比如你看见她端着一碗干饭,吃得哽哽咽咽,你劝她泡点米汤,她有本事立刻把碗重重地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或是鼓着眼说道:“你管我的!”平日对大哥哥很好,给大哥哥做袜子补袜底,不等妈妈开口;如今大哥哥的袜子破到底子不能洗了,还照旧地扔在竹篮里。并且对大哥哥说话,也总是秋风黑脸的,两个月内,只有一次,她大哥哥从成都给她买了一条印花洋葛巾来,她算喜欢了两顿饭工夫。
她这种变态,引起第一个不安的,是邓大爷。有一天,她不在跟前,他遂一面卷叶子烟,一面向邓大娘说道:“妈妈,你可觉得幺姑近来很有点不对劲不?……我看这女娃子怕是有了心了?”
邓大娘好像吃了惊似的,瞪着他道:“你说她懂了人事,在闹嫁吗?”
“怕不是吗?……算来再隔三个月就满十八岁了。……不是已成了人吗?”
“未必罢?我们十七八岁时,还什么都不懂哩。……说老实话,我二十一岁嫁给你前头那个的时候,一直上了床,还是浑的,不懂得。”
“那咋能比呢;光绪年间生的人!……”
两个人彼此瞪着,然后把他们女儿近月来的行动,细细一谈论,越觉得女儿确是有了心。邓大娘首先就伤心起来,抹着眼泪道:“我真没有想到,幺姑一转眼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这十几年的苦心,我真枉费了!看来,女儿到底不及男娃子。你看,老大只管是你前头那个生的,到底能够送我们的终,到底是我的儿子!……”
邓幺姑的亲事既被父母留心之后,来做媒的自然不少。庄稼人户以及一般小粮户,能为邓大爷欣喜的,又未必是邓大娘合意的;邓大娘看得上的,邓大爷又不以为然。
邓大爷自以为是一家之主,嫁女大事,他认为不对的,便不可商量。邓大娘则以为女儿是我的,你虽是后老子,顶多只能让你作半个主,要把女儿嫁给什么人,其权到底在我的手上。两口子为女儿的事,吵过多少回,然而所争执的,无非是你作主我作主的问题,至于所说的人家,是不是女儿喜欢的,所配的人须不须女儿看一看,问问她中不中意?照规矩,这只有在嫁娶二婚嫂时,才可以这样办,黄花闺女,自古以来便只有静听父母作主的了。设如你就干犯世俗约章,亲自去问女儿:某家某人你要见不见一面?还合不合意?你打不打算嫁给他?或者是某家怎样?某人怎样?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就问到舌焦唇烂,未必能得到肯定的答复。或者竟给你一哭了事,弄得你简直摸不着火门。
乡间诚然不比城市拘泥,务农人家诚然不比仕宦人家讲礼,但是在说亲之际,要姑娘本身出来有所主张,这似乎也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没有的。所以,邓幺姑听见父母在给她代打主意,自己只管暗暗着急,要晓得所待嫁与的,到底是什么人;然而也只好暗暗着急,爹爹妈妈不来向自己说,自己也不好去明白地问。只是风闻得媒人所提说的,大抵都在乡间,而并非成都,这是令她既着急而又丧气的事。
直到她十八岁的春天,韩二奶奶的坟上已长满了青草。一晚,快要黄昏了,一阵阵老鸹乱叫着直向许多丛树间飞去,田里的青蛙到处在喧闹,田间已不见一个人,她正站在拢门口,看邻近一般小孩子牵着水牛去沟里困水之际,忽见走向韩家大院的小路上,走来两个女人;一个是老实而寡言的韩大奶奶,一个却认不得,穿得还整齐干净。两个人笔端走来,韩大奶奶把自己指了指,悄悄在那女人耳边,嘁喳了几句,那女人便毫不拘执,来到跟前,淡淡打了个招呼,从头至脚,下死眼把自家看一遍;又把一双手要去,握在掌里,捏了又看,看了又摸,并且牵着她走了两步,这才同她说了几句话,问了她年龄,又问她平日做些什么。态度口吻,很是亲切。韩大奶奶只静静地站在旁边。
末后,那女人才向韩大奶奶说道:“在我看,倒是没有谈驳;想来我们老太爷也一定喜欢。我们就进去同她爹妈讲罢,早点了,早点好!今天这几十里的路程,真把我赶够了!”
从这女人的言谈装束,以及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上看来,不必等她自表,已知她是从成都来的。从成都赶来的一个女人,把自己如此地看,如此地问,再加以说出那一番话,即令邓幺姑不是精灵人,也未尝猜想不到是为的什么事。因此当那女人与韩大奶奶进去之后,她便觉得心跳得很,身上也微微有点打抖。女人本就有喜欢探求秘密的天性,何况更是本身的事情?于是她就赶快从祠堂大院这畔绕过去,绕到灶房,已经听见堂屋里说话的声音。
是邓大爷有点生气的声音:“高大娘,承你的情来说这番话!不过,我们虽是耕田作地的庄稼汉,却也是清白人家,也还有碗饭吃,还弄不到把女儿卖给人家当小老婆哩!……”
跟着是邓大娘的声音:“岁数差得也太远啦!莫说做小老婆,卖断根,连父母都见不着面;就是明媒正娶,要讨我们幺姑去做后太太,我也嫌他老了。不说别的,单叫他同我们幺姑站在一块,就够难看了!”
那女人像又劝了几句,听不很清楚,只急得她绞着一双手,心想:“该可答应了罢!”
然而事实相反,妈妈更大声的喊了起来:“好道!两个儿子都做了官,老姨太太还有啥势力?只管说有钱,家当却在少爷、少娘手上,老头子在哩,自然穿得好,吃得好,呼奴使婢,老头子死了呢?……”
爹爹又接过嘴去:“妈妈,同她说这些做啥?我们不是卖女儿的人!我们也不希罕别人家做官发财,这是各人的命!我们女儿也配搭不上,我们也不敢高攀!我们乡下人的姑娘,还是对给乡下人的好,只要不饿死!”
又是妈妈的声音:“这话倒对!城里人家讨小的事,我也看得多,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倒不如乡坝里,一鞍一马,过得多舒服!……”
邓幺姑不等听完,已如浸在冰里一样,抱着头,也不管高低,一直跑到沟边,伤伤心心地哭了好一会。她父母却一直不晓得有这样一回事。
后来,似乎也说过城里人家,也未说成。直至她二十岁上,父母于她的亲事,差不多都说得在厌烦的时候,忽然一个远房亲戚,在端阳节后,来说起天回镇的蔡兴顺:二十七岁一个强壮小伙子,道地乡下人,老老实实,没一点毛病,没一点脾气;双开间的大杂货铺,生意历年兴隆,有好几百银子的本钱,自己的房子;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旁无诸姑伯叔,亲戚也少。条件是太合适了,不但邓大爷、邓大娘认为满意,就是幺姑从壁子后面听见,也觉得是个好去处,比嫁到成都,给一个老头子当小老婆,去过受气日子,这里确乎好些。多过两年,又多了点见识,以前只是想到成都,如今也能作退一步想:以自己身份,未见得能嫁到成都大户人家,与其耽搁下去,倒不如规规矩矩在乡镇上作一个掌柜娘的好!因此她又着急起来。
但是,邓大爷夫妇还不敢就相信媒人的嘴。与媒人约了个时候,在六月间一个赶场日子,两口子一同起个早,跑到天回镇来。
虽然大家口里都不提说,而大家心里却是雪亮。邓大爷只注意在看铺子,看铺子里的货色;这样也要问个价钱,那样也要问个价钱,并问到某些货色的来源,某些货色的销路,好像要来顶打蔡兴顺的铺底似的。并故意到街上,从旁边人口中去探听蔡兴顺的底实。邓大娘所着眼的,第一是人。人果然不错,高高大大的身材,皮色虽黄,比起作苦的人,就白净多了。天气热,大家不拘礼,蓝土布汗衣襟一敞开,好一个结实的胸脯子!只是脸子太不中看,又像胖,又像浮肿。一对水泡眼,简直看不见几丝眼白。鼻梁是塌得几乎没有,连鼻准都是扁的。口哩,倒是一个海口,不过没有胡须,并且连须根都看不见。脸子如此不中看,还带有几分憨相,不过倒是个老实人,老实到连说话都有点不甚清楚。并且脸皮很嫩,稍为听见有点分两的话,立刻就可看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摆出十分不好意思和胆怯的样子来。但是这却完全合了邓大娘的口味。她的想法:幺姑有那个样子,又精灵,又能干,又是有点怪脾气的,像这样件件齐全的女人,嫁的男人若果太好,那必要被克;何况家事也还去得,又是独自一个;设若男子再精灵,再好,那不免过于十全,恐怕幺姑的命未见得能够压得住。倒是有点缺憾的好,并且男子只要本分,老实,脾气好,丑点算什么,有福气的男儿汉,十有九个都是丑的。
何况吃饭之际,罗歪嘴听见了,赶来作陪。凭他的一张嘴,蔡傻子竟变成了人世间稀有的宝贝;而罗歪嘴的声名势力,更把蔡傻子抬高了几倍。第一个是邓大爷,他一听见罗歪嘴能够走官府,进衙门,给人家包打赢官司,包收滥帐,这真无异于说评书人的口中的大英雄了。他是蔡兴顺的血亲老表,并来替他打圆场,这还敢不答应吗?邓大娘自然更喜欢了。
两夫妇在归途中,彼此把见到的说出,而俱诧异,何以这一次,两个人的意思竟能一样,和上年之不答应高大嫂和韩大奶奶时完全相同?他们寻究许久,得不到结果,没办法,只好归之于前生的命定,今世的缘法。
自然不再与女儿商量,赓即按照乡间规矩,一步一步地办去。到九月二十边,邓幺姑便这样自然而然变做了蔡大嫂,蔡掌柜娘。
大家常说,能者多劳。我们于罗歪嘴之时而回到天回镇,住不几天,或是一个人,或是带着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一干人,又走了,你问他的行踪,总没有确实地方,不在成都省城,便远至重庆府,这件事上,真足以证实了。常住在一处,而平生难得走上百里,如蔡兴顺等人,看起他来,真好比神仙似的。蔡兴顺有时也不免生点感慨,向蔡大嫂议论起罗大老表来,总是这一句话:“唉!坐地看行人!”
在蔡兴顺未娶妻之前,罗歪嘴回到天回镇时,只要不带婊子㚻子,以及别的事件,总是落脚在兴顺号上。自蔡大嫂来归之后,云集栈的后院,便成了他的老家。只在十分空闲时,到兴顺号坐坐。
兴顺号是全镇数一数二的大铺子,并且经营了五十年。所以它的房舍,相当来得气派!临街是双开间大铺面,铺门之外,有四尺宽的檐阶;铺子内,货架占了半边,连楼板上都悬满了蜡烛火炮;一张L字柜台,有三尺高,二尺宽;后面货架下与柜台上,摆着大大小小几口瓦坛,全盛着镇上最负盛名的各种白酒,红纸签帖上标着绵竹大曲、资阳陈色、白沙烧酒。柜台内有一张高脚长方木凳,与铺面外一张矮脚立背木椅,都是兴顺号传家之宝,同时也是掌柜的宝座;不过现在柜台内的宝座,已让给了掌柜娘,只有柜掌娘退朝倦勤以及夜间写帐时,才由掌柜代坐。
铺子之内,柜台之外,尚空有半间,摆了两张极结实、极朴素的柏木八仙桌,两张桌的上方,各安了两把又大又高、又不好坐的笔竿椅子,其余三方,是宽大而厚重的板凳,这是预备赶场时卖酒的座头,闲场也偶尔有几个熟酒客来坐坐。两方泥壁,是举行婚姻大典时刷过粉浆,都还白净;靠内的壁上,仍悬着五十年前开张鸿发时,邻里契友等郑而重之地敬送的贺联,朱砂笺虽已黯淡,而前人的情谊仍隆重得像昨日一样。就在这壁子的上端悬了一个木神龛,供着神主;其下靠柜台一方,开了一道双扇小门,平常挂着印白花的蓝布门帘,进去,另是一大间,通常称之为内货间,堆了些东西和家具,上前面楼上去的临时楼梯,就放在这间。因为前后都是泥壁,而又仅有三道门,除了通铺面的一道,其余一道通后面空坝,一道在右边壁上,进去,即是掌柜与掌柜娘的卧房。仅这三道门,却无窗子,通光地方,全靠顶上三行亮瓦,而亮瓦已有好几年未擦洗,通光也就有限。卧房的窗子倒有两大堵,前面一堵临着柜房,四方格子的窗棂,糊着白纸,不知在什么时候,窗棂上嵌了一块人人稀奇的玻璃片,有豆腐干大一块;一有这家伙,那真方便啦,只要走到床背后,把粘的飞纸一揭开,就将外面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而在外面的人却不能察觉。后面一堵,临着空坝,可以向外撑开。后窗之左,又一道单扇小门。全部建筑,以这一间为最好,差不多算得是主要部分。上面也是楼板,不过不住人,下面是地板;又通气,又通光,而且后面空坝中还有两株花红树,长过了屋檐,在春夏之交,绿荫荫的景色,一直逼进屋来。
空坝之左,挨着内货间,是灶房。灶房横头,本有一个猪圈的,因为蔡大嫂嫌猪臭,自她到来,便已改来堆柴草。而原来堆柴草之处,却种了些草花,和一个豆角、金瓜架子。日长无事,在太阳晒不着时,她顶喜欢端把矮竹椅坐在这里做活路。略为不好的,就是右邻石姆姆养了好些鸡,竹篱笆又在破了,没人时,最容易被拳大的几只小鸡侵入,将草花下的浮土爬得乱糟糟,还要撒下一堆一堆鸡粪。靠外面也是密竹篱笆,开了一道门,出去,是场后小路;三四丈远处,一道流水小沟,沿沟十几株桤木,蔡大嫂和邻居姆姆们洗衣裳的地方,就在这里。
罗歪嘴每次来坐谈时,总在铺面的方桌上方高椅上一蹲,口头叼着一根三尺来长猴儿头竹子烟杆。蔡兴顺总在他那矮脚宝座上陪着咂烟,蔡大嫂坐在柜台内面随便谈着话。大都是不到半袋叶子烟,就有人来找罗歪嘴,他就不走,而方桌一周,总有许多人同他谈着这样,讲着那样;内行话同特殊名词很多,蔡大嫂起初听不懂,事后问蔡兴顺,也不明白,后来听熟了,也懂得了几分。起初很惊奇罗歪嘴等人说话举动,都分外粗鲁,乃至粗鲁到骇人;分明是一句好话,而必用骂的声口,凶喊出来。但是在若干次后,竟自可以分辨得出粗鲁之中,居然也有很细腻的言谈,不惟不觉骇人,转而感觉比那斯斯文文地更来得热,更来得有劲。她很想加入谈论,只可惜没有自己插嘴的空隙,而自己也谈不来,也没有什么可谈的。再看自己丈夫,于大家高谈阔论时,总是半闭着眼睛,仰坐在那里,憨不憨,痴不痴的,而众人也不瞅睬他。倒是罗歪嘴对于他始终是一个样子,吃叶子烟时,总要递一支给他,于不要紧的话时,总要找他搭几句白。每每她在无人时候,问他为何不同大家交谈,他总是摇着头道:“都与我不相干的,说啥子呢?”
只有一两次,因为罗歪嘴到来,正逢赶场日子,外面坐头上挤满了人,不好坐,便独自一人溜到后面空坝上来,咂着烟,想什么心事。蔡兴顺一则要照顾买主,因为铺子上只雇用了一个十四岁不到的小徒弟,叫土盘子的,不算得力,不能分身;二则也因罗歪嘴实在不能算客,用不着去管他。倒是蔡大嫂觉得让他独自一人在空坝上,未免不成体统,每每抱着还是一个布卷子似的金娃子,离开柜房,另拖一把竹椅,放在花红树下来陪他。
有时,同他谈谈年成,谈谈天气,罗歪嘴也是毫不经意地随便说说;有时没有话说,便逗下子孩子,从孩子身上找点谈资。只有一次,不知因何忽然说到近月来一件人人都在提说的案子:是一个城里粮户,只因五斗谷子的小事,不服气,将他一个佃客,送到县里。官也不问,一丢卡房,便是几个月。这佃客有个亲戚,是码头上的弟兄,曾来拜托罗歪嘴向衙门里说情,并请出朱大爷一封关切的信交去,师爷们本已准保提放,却被那粮户晓得了,立递一呈,连罗歪嘴也告在内,说他“钱可通神,力能回天”。县大老爷很是生气,签差将这粮户锁去,本想结实捶他一个不逊的,却不料他忽然大喊,自称他是教民。这一下把全二堂的人,从县大老爷直到站堂助威的差人,通通骇着了,连忙请他站起来,而他却跪在地下不依道:“非请司铎大人来,我是不起来的。我不信,一个小小的袍哥,竟能串通衙门,来欺压我们教民!你还敢把我锁来,打我!这非请司铎大人立奏一本,参掉你的知县前程不可!”其后,经罗歪嘴等人仔细打听清楚,这人并未奉教。但是知县官已被骇昏了,佃客自不敢放,这粮户咆哮公堂的罪也不敢理落,向朋友说:“他既有胆量拿教民来轰我,安知他明天不当真去奉教?若今天办了他,明天洋人当真走来,我这官还好做吗?”官这样软下去不要紧,罗歪嘴等人的脸面,真是扫了个精光。众人说起来,同情他们的,都为之大抱不平,说现在世道,忒变得不成话!怨恨他们的,则哈哈笑道:“也有今日!袍哥到底有背时的时候!”
谈到这件事上,蔡大嫂很觉生气,问罗歪嘴道:“教民也是我们这些人呀,为啥子一吃了洋教,就连官府也害怕他们?洋教有好凶吗?”
罗歪嘴还是平常样子,淡淡地说道:“洋教并不凶,就只洋人凶,所以官府害怕他,不敢得罪他。”
“洋人为啥子这么凶法?”
“因为他们枪炮厉害,连皇帝老官都害怕他们。”
“他们有多少人?”
“那,却不知道。……想来也不多,你看,光是成都省不过十几二十个人罢?”
她便站起来,提高了声音:“那,你们就太不行了!你们常常夸口:全省码头有好多好多,你们哥弟伙有好多好多。天不怕,地不怕!为啥子连十几二十个洋人就无计奈何!就说他们炮火凶,到底才十几二十个人,我们就拚一百人,也可以杀尽他呀!”
罗歪嘴看她说得脸都红了,一双大眼,光闪闪地,简直像红小旦安安唱劫营时的样子,心中不觉很为诧异:“这女人倒看不出来,还有这样的气概!并且这样爱问,真不大像乡坝里的婆娘们!”
但是蔡大嫂必要问个明白:“洋人既是才十几二十个人,为啥子不齐心把他们除了?教堂既是那么要不得,为啥子不把它打了?”罗歪嘴那有闲心同一个婆娘来细细谈说这道理,说了谅她也不懂,他想起昨天接到的那篇白头帖子,说得很透彻,管她懂不懂,念一遍给她听,免得再来罗嗦。他遂从衣袋里摸出两张写满字的纸,眨了眨眼睛对蔡大嫂说:
“昨天有个朋友给我看了篇东西,正是说打教堂的,你耐着性子,我念给你听罢”:
为什么该打教堂?道理极多。概括说来,教堂者,洋鬼子传邪教之所也!洋鬼子者,中国以外之蛮夷番人也!尤怪者,是他懂我们的话,我们不懂他的话。穿戴也奇,行为也奇,又不作揖磕头,又不严分男女,每每不近人情,近乎鬼祟,故名之为洋鬼子,贱之也!而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者,我们中国自有我们之教,读书人有儒教,和尚有佛教,道士有道教,治病的有医,打鬼的有巫,看阴阳论五行的有风水先生,全了,关于人生祸福趋避,都全了;还要你番邦的什么天主教,耶稣教做啥!我们中国,奉教者出钱,谓之布施。偏那洋教,反出钱招人去奉,中国人没有这样傻!他们又从何来的这么多钱?并且凡传教与卖圣书的,大都不要脸,受得气,你不睬他,他偏要钻头觅缝来亲近你,你就骂他,他仍笑而受之,你害了病,不待你请,他可以来给你诊治不要钱,还连带施药,中国人也没有这样傻!我们中国也有捐资设局,施医施药的善人,但有所图焉。人则送之匾额,以矜其善;菩萨则保佑他官上加官,财上加财,身生贵子,子生贵孙,世世代代,坐八人轿,隔桌打人,而洋鬼子却不图这些。你问他为何行善?他只说应该。再问他为何应该?也只能说耶稣吩咐要爱人。耶稣是什么?说是上帝之子。上帝,天也。那吗,耶稣是天子了;天子者,皇帝也,耶稣难道是皇帝吗?古人说过,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普天之下,哪有两个皇帝之理?是真胡说八道,而太不近人情了!况且,看病也与中国医生不同,不立脉案,不开药方,惟见其刀刀叉叉,尚有稀奇古怪之家伙,看之不清,认之不得;药也奇怪,不是五颜六色之水,即是方圆不等的片也,丸也,虽然有效,然而究其何药所制:甘草吗?大黄吗?牛黄吗?马宝吗?则一问摇头而三不知。从这种种看来,洋鬼子真不能与人并论!但他不辞劳苦,挨骂受气,自己出钱,远道来此,究何所图?思之思之,哦!得之矣!传教医病,不过是个虚名!其实必是来盗宝的!中国一定有些什么宝贝,我们自己不知道,番邦晓得了,才派出这般识宝的,到处来探访。又怕中国人知道了不依,因才施些假仁假义,既可以掩耳目,又可以买人心。此言并非诬枉他们,实在是有凭有据。大家岂没有听见过吗?扬州地方,有一根大禹王镇水神铁,放在一个古庙中,本没有人认得,有一年,被一个洋鬼子偷去了,那年,扬州便遭大水,几乎连地都陷了。又某处有一颗镇地火的神珠,嵌在一尊石佛额上,也是被洋鬼子偷了,并且是连佛头齐颈砍去,那地方果就喷出地火,烧死多少人畜。还有,只要留心,你们就看得见有些洋鬼子,一到城外,总要拿一具奇怪镜子,这里照一照,那里照一照,那就是在探寻宝物了。你们又看得见,他们常拿一枝小木杖,在一本簿子上画,那就在画记号了。所以中国近年来不是天干,就是水涝,年成总不似以前好,其大原因,就在洋鬼子之为厉。所以欲救中国,欲卫圣教,洋鬼子便非摒诸国外不可,而教堂是其巢穴,此教堂之宜打者一也。
“其次,他那医病的药,据奉教的,以及身受过他医好的病人说,大都是用小儿身上的东西配合而成。”有人亲眼看见他那做药房间里,摆满了人耳朵、人眼睛、人心、人肝,人的五脏六腑,全用玻璃缸装着,药水浸着,要用时,取出来,以那奇怪火炉熬炼成膏。还有整个的胎儿,有几个月的,有足了月的,全是活生生从孕妇腹中剖出,此何异乎白莲教之所为呢?所以自洋鬼子来,而孕妇有被害的了,小儿有常常遗失的了!单就小儿而言,岂非有人亲眼看见,但凡被人抛弃在街上,在茅房的私生子,无论死的活的,只要他一晓得,未有不立刻收去;还有些穷人家养不活的孩子,或有残废为父母所不要的孩子,他也甘愿收去,甚至出钱买去。小儿有何益处?他们不惜花钱劳神,而欲得之,其故何也?何况只见其收进去,而不见其送出来,墙高屋邃,外人不得而见,其不用之配药,将安置之?例如癸巳端阳节日,大家都于东校场中撒李子为乐之际,忽有人从四圣祠街教堂外奔来,号于众人:洋鬼子方肆杀小儿!其人亲闻小儿着刃,呼号饶命。此言一播,众皆发指,立罢掷李之戏,而集于教堂门阈,万口同声,哀其将小儿释出,而洋鬼子不听也,并将大门关得死紧。有义士焉,舍身越墙而入,启门纳众,而洋鬼子则已跑了,小儿亦被藏了。但药水所浸的耳朵眼睛、五脏六腑,大小胎儿,以及做药家伙,却尚来不及收拾;怪火炉上,方正发着绿焰之火,一银铛中所烹制者,赫然人耳一对。故观者为义愤所激,遂有毁其全屋之举。此信而有征之事,非谰言也。圣人说过,不以养人者害人。洋鬼子偏杀人以治人,纵是灵药,亦伤天害理之至。何况中国人就洋鬼子求治者极少,他那盈箱满箧之药,岂非运回番邦,以医其邦人?‘蛮夷不可同中国’,况以中国之人,配为药物,以治蛮夷之病,其罪浮于白莲教,岂止万万!而教堂正其为恶之所,此教堂之宜打者二也。
“夫教民,本天子之良民也。只因为饥寒所迫,遂为洋鬼子小恩小惠,引诱以去。好的,存心君国,暂时自污,机运一至,便能自拔来归,还可借以窥见夷情。而多数则自甘暴弃,连祖先都不要了,倚仗洋势,横行市廛,至于近年,教民二字,竟成了护身之符,官吏不能治,王法不能加,作奸犯科,无所不用其极。这些都叫作莠民,应该置之严刑而不赦者。而教堂正其凭依之所,此教堂之宜打者三也。有此三者,但凡打毁教堂,杀尽洋人,天必佑之,人必颂之,邦人君子,岂可忽诸!”
蔡大嫂眉宇之间,仍然有些不了然的样子。一面解开胸襟,去喂金娃子的奶,一面仰头把罗歪嘴瞅着说:“说得真对!我虽然不完全听得懂,道理总明白了。教民就是依仗着洋鬼子的势力,我们只要把洋鬼子整治了,还怕他啥子教民不教民。唉!说起来真丑!那样坏的人,我们偏偏要害怕他……”
罗歪嘴无意之间,一眼落在她那解开外衣襟而露出的一件汗衣上,粉红布的,还是新嫁娘时候穿的喜衣,虽是已洗褪了一些色,但仍娇艳地衬着那一只浑圆饱满的奶子,和半边雪白粉细的胸脯。他忙把眼光移到几根生意葱茏,正在牵蔓的豆角藤上去。
“……大老表,你是久跑江湖见多识广的人,总比我们那个行得多!……我们那个,一天到晚,除了算盘帐簿外,只晓得吃饭睡觉。说起来,真气人!你要想问问他的话,十句里头,包管你十句他都不懂。我们大哥哥,还不是在铺子上当伙计的,为啥子他又懂呢?……”
罗歪嘴仍站在那里,不经意地伸手将豆角叶子摘了一片,在指头上揉着。
“……不说男子汉,就连婆娘的见识,他都没有。韩家二奶奶不是女的吗?你看,人家哪样不晓得?你同她摆起龙门阵来,真真头头是道,咋样来,咋样去,讲得多好!三天三夜,你都不想离开她一步!……”
一片豆角叶子被罗歪嘴揉烂了,又摘第二片。心头仍旧在想着:“这婆娘!……这婆娘!……”
“……人家韩二奶奶并没有读过书认得字的呀。我们那个,假巴意思,还认了一肚皮的字,却啥子都不懂!……”
罗歪嘴不由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微微的太阳影子,正射在她的脸上。今天是赶场日子,所以她搽了水粉,涂了胭脂,虽把本来的颜色掩住了,却也烘出一种人工的艳彩来。这些都还寻常,只要是少妇,只要不是在太阳地里作苦的少妇,略加打扮,都有这种艳彩的,他很懂得。而最令他诧异的,只有那一对平日就觉不同的眼睛,白处极白,黑处极黑,活泼玲珑,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气。此刻正光芒乍乍地把自己盯着,好像要把自己的什么都打算射穿似的。
他心里仍旧寻思着:“这婆娘!……这是个不安本分的怪婆娘!……”口里却接着说道:“傻子是老实人,我觉得老实人好些。”
蔡大嫂一步不让的道:“老实人好些?果然好些!会受气,会吃闷饭,会睡闷觉!我嫁给他两年多,你去问他,跟我摆过十句话的龙门阵没有?他并不是不想摆,并不是讨厌我不爱摆,实在是没有摆的。就比方说洋鬼子嘛,我总爱晓得我们为啥子害怕他,你,大老表,还说出了些道理,我听了,心里到底了然点;你去问他,我总不止问过他一二十回,他哪一回不是这一句:我晓得吗?……啊!说到这里,大老表,我还要问问你。要说我们百姓当真怕洋鬼子,却也未必罢!你看,百姓敢打教堂,敢烧他的房子,敢抢他的东西,敢发洋财,咋个一说到洋鬼子,总觉得不敢惹他似的,这到底是啥道理呀!”
罗歪嘴算是间接受了一次教训,这次不便再轻看了她,遂尽其所知道的,说出了一篇原由:
“不错,百姓们本不怕洋人的,却是被官府压着,不能不怕。就拿四圣祠的教案说罢,教堂打了,洋人跑了,算是完了事罢,百姓们何曾犯了洋人一根毛?但是官府不依了,从制台起,都骇得不得了,硬说百姓犯了滔天大罪,把几个毫没出息,骇得半死的男女洋人,恭恭敬敬迎到衙门里,供养得活祖宗一样。一面在藩库里,提出了几十万两雪花银子来赔他们,还派起官员师爷亲自督着泥木匠人,给他们把教堂修起,修得比以前还高,还大,还结实;一面又雷厉风行严饬一府两县要办人,千数的府差县差,真像办皇案似的,一点没有让手,逮了多少人,破了多少家,但凡在教堂里捡了一根洋钉的,都脱不了手。到头,砍了七八个脑袋,在站笼里站死的又是一二十,监里、卡房里还关死了好些,至今还有未放的。因这原故,不打教堂,还要好些,打了后,反使洋人的气焰加高了。他们虽然没有摆出吃人的嘴脸,从此,大家就不敢再惹他们了。岂但不敢惹,甚至不敢乱巴结,怕他们会错了意,以为你在欺侮他;他只须对直跑进衙门去,随便说一句,官就骇慌了,可以立时立刻叫差人把你锁去,不问青红皂白,倒地就是几千小板子,把你两腿打烂,然后一面枷,枷上,丢到牢里去受活罪。不管洋人追究不追究,老是把你关起。有钱的还可买路子,把路子买通,滚出去。但是你的家倾了,就没有拖死,也算活活剥了一层皮!官是这样害怕洋人,这样长他们的威风,压着百姓不许生事,故所以凡在地方上当公事的,更加比官害怕!码头上哥弟伙,说老实话,还怕惹不起洋人吗?不过,就因为遭官管着,一个人出了事,一千人被拖累,哪个又不存一点顾忌呢?说到官又为什么害怕洋人到这步田地?那自然也和百姓一样,被朝廷压着,不能不怕;如其不怕,那吗,拿纱帽来;做官的,又哪个不想升官,甘愿为百姓丢官呢?至于朝廷,又为啥害怕洋人?那是曾经遭洋人打得弱弱大败过。听说咸丰皇帝当年还遭洋人撵到热河,火烧圆明园时,几乎烧死。皇帝老官骇破了胆,所以洋人人数虽不多,听说不过几万人,自然个个都恶得像天神一样了!”
蔡大嫂听入了神,金娃子已睡着了,犹然让那一只褐色乳头露在外面,忘记了去掩衣襟。
末后,她感叹了一声道:“大老表,你真会说!走江湖的人,是不同。可也是你,才弄得这么清楚,张占魁他们,未必能罢!”
这不过是很寻常的恭维话,但在罗歪嘴听来,却很入耳,佩服她会说话,“真不像乡坝里的婆娘!”
只算这一次,罗歪嘴在兴顺号,独自一个与蔡大嫂谈得最久,而印象最好,引起他留心的时候最多。
罗歪嘴又因为一件什么事,离开了天回镇。过了好几个月,到秋末时节,一天下午,是闲场日子,蔡大嫂正双手挽着金娃子,在铺子外面平整的檐阶上,教他走路;土盘子蹲在对面三四尺远处,手上拿件顽意,逗着金娃子走过去拿。
两乘长行小轿,一前一后从场头走进来。土盘子跳起来喊道:“罗五爷回来了!”
蔡大嫂忙揽着金娃子,立起身,回头看去。前头一乘轿内,果是罗德生,两手靠在扶手板上,拿了副大墨晶眼镜。满脸是笑地望着她打招呼道:“表弟妇好哇!……”
她也很欣喜地高声喊道:“大老表好呀!这一回走了好几个月啦!……洗了脸请过来耍啊!……”
“要来的!……要来的!……”轿子已走过了。
后头一乘轿子的轿帘,是放下来的。但打跟前走过时,从轿窗中,却隐隐约约看见里面坐了个年轻女人。跟在轿子后面有两根挑子,挑了三口箱子,两只大网篮。
她微微一呆,向土盘子努了个嘴道:“云集栈去看看,两乘轿是不是一路的?那女人是做啥的?姓啥子?长得还好看不?”
直到一顿饭后,土盘子回来了,说那女人是罗五爷带回来的,听他们赶着喊刘三,长得好,就只矮一点,脚也大。
她不禁向蔡兴顺笑道:“罗大老表到底是吃屎狗,断不了这条路,这回又带一个回来,看又耍得多久。挨边四十岁的人,真不犯着还这样的瞎闹!”
他咂着叶子烟,坐在矮脚宝座上,只是摇着头,“啊”了一声,算是他很同意于她所说的。
刘三是刘三金的简称,是内江刘布客的女。遭人诱拐出来之后,自己不好意思回去,便老老实实流落在江湖上,跑码头。样子果如土盘子所言,长得好。白白净净一张圆脸,很浓的一头黑发,鼻子塌一点,额头削一点,颈脖子短一点,与一般当婊子的典型,没有不同之处。口还小,眼睛也还活动。自己说是才十八岁,但从肌理与骨格上看来,至少有二十三四岁,再从周旋肆应、言谈态度上看来,怕不已有二十七八岁了!也会唱几句“上妆台”“玉美人”,只是嗓子不很圆润。鸦片烟却烧得好,也吃两口,说是吃耍的,并没有瘾。在石桥与罗歪嘴遇着,耍了五天,很投合口味,遂与周大爷商量,打算带她到天回镇来。这事情太小了,周大爷落得搭手,把龟婆叫来,打了招呼。由罗歪嘴先给了三十两银子,叫刘三金把东西收拾收拾,因就带了回来。
云集栈的后院,因是码头上一个常开的赌博场合,由右厢便门进出的人,已很热闹了。如今再添一个婊子,——一个比以前来过的婊子更为风骚、更为好看些的婊子。——更吸引了一些人来。就不赌博,也留恋着不肯走,调情打俏的声音,把隔墙上官房住的过客,每每吵来睡不着。
后院房子是一排五大间,中间一间,是个广厅,恰好做摆宝、推牌九的地方。其余四间,通是客房。罗歪嘴住着北头一间耳房,也是上面楼板,下面地板,前后格子窗,与其他的房间一样;所不同的,就是主人格外讨好于罗管事,在去年,曾用粉纸裱糊过,把与各房间壁上一样应有的“身在外面心在家”的通俗诗,全给遮掩了。而地板上铜钱厚的污泥,家具上粗纸厚的灰尘,则不能因为使罗管事感觉不便,而例外地铲除干净,打抹清洁。仅仅是角落里与家具脚下的老蜘蛛网,打扫了一下,没有别的房间里那么多。
房里靠壁各安了一张床,白麻布印蓝花的蚊帐,是栈房里的东西。前窗下一张黑漆方桌,自罗歪嘴一回来,桌上的东西便摆满了。有蓝花磁茶食缸,有红花大碗盘,随时盛着芙蓉糕、锅巴糖等类的点心,有砚台,有笔,有白纸,有梅红名片,有白铜水烟袋,有白铜漱口盂,有虬鱼骨嘴的叶子烟杆,有茶碗,有茶缸。桌的两方,各放有一张高椅。后窗下,原只有两条放箱子的宽凳,这次,除箱子外,还安了一张条桌,摆的是刘三金的梳头镜匣,旁边一只简单洗脸架,放了面白铜洗脸盆,也是她的。此外就只几条端来端去没有固定位置的板凳了。两张床铺上,都放有一套鸦片烟家具,比较还讲究,是罗歪嘴的家当之一。两盏烟灯,差不多从晌午过后就点燃了,也从这时候起,每张铺上,总有一个外来的人躺在那里。
刘三金虽是罗歪嘴临时包来的婊子,但他并不像别一般嫖客的态度:“这婊子是我包了的,就算是我一个人的东西,别人只准眼红,不准染指;若是乱来了,那就是有意要跟老子下不去,这非拚一个你死我活不可!”他从没有这样着想过。他的常言:“婊子原本大家耍的,只要耍得高兴便好。若是嫖婊子,便把婊子当做了自家的老婆,随时都在用心使气,那不是自讨苦吃?”
他的朋友哥弟伙,全晓得他这性格,背后每每讥笑他太无丈夫气,或笑他是“久嫖成龟”。但一方面又衷心佩服他,像他这种毫不动真情的本事,谁学得到?这种不把女人当人的见解,又谁有?因此,也落得与他光明正大地同乐起来。
刘三金起初哪里肯信他从石桥起身时说的“你要晓得,我与别的嫖客不同,虽是包了你,你仍可以做零碎生意,只是夜里不准离开我,除非我喊你去陪人睡。”凭她的经验来估计,要不是他故意说顽,就必别有用意,准备自己落了他的圈套,好赖包银罢咧。
到了天回镇几天,他这里办法,果然有些异样。赌博朋友不说了,一来就朝耳房里钻,打个招呼,向烟盘边一躺,便什么话都说得出,什么怪相都做得出。就不是赌博朋友,只要是认得的,也可对直跑来,当着罗哥的面,与她调情打俏做眉眼。
有一个顶急色的土绅粮,叫陆茂林,——也是兴顺号常去的酒客,借名吃酒,专门周旋蔡大嫂,却从未得蔡大嫂正眼看一下,——有三十几岁,黄黄地一张油皮脸,一对常是眯着的近视眼;鼻头偏平,下颏宽大,很有点像牛形;穿得不好,但肚兜中常常抓得出一些银珠子和散碎银子,肩头上一条土蓝布用白丝线锁狗牙纹的褡裢,也常是装得饱鼓鼓的。他不喜欢压宝、推牌九,不得已只陪人打打纸牌,而顶高兴烧鸦片烟,又烧得不好,每每烧一个牛粪堆,总要蹧踏许多烟;又没有瘾,把烟枪凑在嘴上,也不算抽,只能说在吹。
他头一次钻进耳房,觌面把刘三金一看,便向罗歪嘴吵道:“好呀,罗哥,太对不住人了!弄了这么好一朵鲜花回来,却不通知我一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一转身就把正在吃水烟的刘三金拉去,搂在怀里,硬要吃个香香。
罗歪嘴躺在烟盘旁边笑骂道:“你个龟杂种,半年不见,还是这个脾气,真叫老马不死旧性在!你要这样红不说白不说的瞎闹,老子硬要收拾你了!”
陆茂林丢开刘三金,哈哈一笑,向烟盘那边董一声倒将下去道:“莫吵,莫吵!我还不是有分寸的?像你那位令亲蔡大嫂,我连笑话都不敢说一句。像这些滥货,晓得你哥子是让得人的,瞎闹下子,热闹些!”
刘三金先就不依了,跑过去,在他大腿上就是一拳,打得他叫唤起来。
“滥货?你妈妈才是滥货!……”
罗歪嘴伸过脚去,将她快要打下的第二拳架住道:“滥货不滥货,不在他的口里,只你自己明白就是了。”
她遂乘势扶着他的脚骭,一歪身就倒在他怀里,撒着娇道:“干达达,你也这样挖苦你的正经女儿吗?”
两个男子都笑了起来。
刘三金满以为陆茂林肚兜里的银子是可以搬家的,并且也要切实试一下罗歪嘴的慷慨。她寻思要是有人吃起醋来,这生意才有做头哩。不过,她也很谨慎。直到八天之后,午晌,罗歪嘴在兴顺号坐了一会,回到栈房,赌博的人尚没有来,别的人也都吃饭去了;一个后院很是清静,只有那株大梧桐树上的干叶子,着午风吹得嘁嘁的响。
他走上檐阶喊道:“三儿!三儿!”
刘三金从耳房里奔出来,一下扑到他怀里,只是顿脚。
他大为诧异,拿手把她的头扶起来,当真是眼泪汪汪的,喉咙里似乎还在哽咽。他遂问道:
“做啥子,搞成了这般模样?”
她这才咽咽哽哽地说道:“啊!……干达达,你要给我作主呀!……我遭他欺负了!……干达达!……”
“好生说罢,遭哪个欺负了?咋个欺负的?”
“就是天天猴在这里的那个陆茂林呀!……今天趁你走了,……红不说白不说的……你看呀!……挨刀的东西!……”
罗歪嘴哈哈笑了起来,把她挽进耳房,向床铺上一攮,几乎把她攘了一交。一面说道:“罢哟!这算啥子!问他要钱就完了!老陆是悭吝鬼,只管有钱,却只管想占便宜,以后硬要问他拿现钱,不先给钱,不干!那你就不会遭他空欺负了!”
刘三金坐在床边上,茫然看着他道:“你硬是受得!……”
“我早跟你说过,要零卖就正大光明地零卖。不要跟老子做这些过场!”
这真出乎刘三金的意外,跑了多年的码头,像这样没醋劲的人,委实是初见。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