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走了郭威这根史弘肇集团的顶梁柱,刘承祐决定实施他的先易后难策略,着手对付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但是,他马上发现,实施这个计划有一个最大的中间障碍。所谓中间障碍,按照武侠小说家构思的技巧来说,就是要安排两个人或者两股势力互砍,然后总是要在一方将要砍死另一方的那0.001秒的时候,好了,绝世高手,这个时候你可以从天而降了,下来分开两方平息争斗吧。这个绝世高手就是所谓的中间障碍。
在此,这个中间障碍在刘承祐看来似乎很难扫除,因为它看起来似乎伴随了刘承祐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很出人意料,这个障碍居然是一个女人——李太后。
李太后作为刘知远的一个妃子,深居后宫,原本可以没事的时候养养花草鸟儿,或者找一两个后宫的姐妹来斗一斗过日子的。很不幸,刘知远的死,刘承祐的继位,把这位常年无所事事、养尊处优的女人推上了政治舞台。无奈啊,刘承祐继位时才十八岁,年纪轻轻,资历尚浅,必须要她这个当娘的来辅政。
由于朝中所有的权力都被五位辅政大臣分光了,看上去她并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但是我们知道,要对付男人,还得数女人拿手。所以,李太后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那五位辅政大臣去管国家大事,然后她管着这五个男人,教他们乖乖做事,不让他们互掐就行了。很显然,李太后的这项工作做得非常不好,因为朝中两大政治集团最近总是出现摩擦和争斗,而且史弘肇集团一贯占上风。因此,李太后渐渐养成了一个很坏的工作习惯——锄弱扶强。她完全管不住史弘肇集团,但是她能管住苏逢吉,不让他继续闹下去。每一次苏逢吉惨遭失败都跟她有莫大的关联。
关于争斗,在有中间障碍存在的情况下,只要一方停下了,另外一方必然会停手,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当然,类似杨过那样断过手并且还能自创黯然销魂掌的人就可以除外。
李太后就深信这个方法的妙处,而且百试百灵。每当两大集团斗得快分出胜负的时候,她总会猛地出手,帮助强的一方,搞掉弱的一方,这样双方就可以停战了。虽然这种做法很不人道,但是她所追求的并不是人道不人道,她只要求双方尽快停止掐架就成了。
这就搞得苏逢吉先生很吃不消,却又无可奈何,谁叫她是管男人的?
这也是郭威敢丢下史弘肇集团独自去邺城的原因之一。
刘承祐是站在苏逢吉这边的。由于李太后的态度颇为强硬,只想让朝政照目前的形势去发展,无意去理会刘承祐能不能掌权。毕竟那几位辅政大臣年事高了,嚣张不了多久了,而刘承祐还很年轻,随便撑都能撑到他们进棺材那天,大可不必担心将来掌不到权。所以,李太后的如意算盘打得让急着夺权的刘承祐非常不如意。
这样一来,刘承祐唯有选择等待。他相信时机总会在某一天和他不期而遇。当然,他也不担心不着急,因为史弘肇集团最重要的人物郭威已经被他拴在了邺城,干守卫边塞的光荣任务去了。只要辽国没有灭亡,足够郭威守个几辈子的,想要回来就免谈了。
等待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而且,刘承祐直到现在都尚未想出好的办法来搞垮史弘肇集团。因为这个集团的实力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虽然拿掉了这个集团的智囊郭威,但依然无法撼动它分毫。史弘肇集团所掌控的权力范围太广阔了,不仅连刘承祐先生自己,而且加上刘承祐先生全家老小都处在别人的掌控之中。史弘肇就是管理京城治安的,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刘承祐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还得做好一件事,就是得防着郭威传信告诉史弘肇有人在暗中算计于他。因为史弘肇是管理京城的,郭威那边来几只传信的鸽子刘承祐又打不下来。郭威其实并未打算通知史弘肇,但是刘承祐并不知道,所以他必须采取防御措施。
刘承祐对史弘肇集团采取的防御方式有两种。这第一种是由刘承祐亲自动手的,叫作“伪装”。刘承祐此举为的是麻痹史弘肇集团,让他们认为自己就是那副无所作为的德行。
第二种方式是由苏逢吉来动手。说实话,这回可苦了苏逢吉先生。因为刘承祐给他的任务是——给我主动去招惹史弘肇。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不死,臣进了棺材也得爬出来”。为了进一步麻痹史弘肇集团,确保万无一失,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了苏逢吉身上。众所周知,招惹史弘肇无疑等于老虎头上拍苍蝇,可是个颇具风险的任务。但是残酷的现实能告诉苏逢吉先生一个道理,搞垮史弘肇集团就像生孩子——有胆量才有产量。所以,苏逢吉先生这回可真是拼了老命硬着头皮上。
于是,苏逢吉从此开始了他死里逃生的亡命生涯。至于为什么要恐怖到“死里逃生”和“亡命生涯”这种程度,原因很简单,他要对抗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史弘肇。
终于有一次,苏逢吉见识到了史弘肇到底有多可怕。
这一天,三司使王章在府上设宴招待大臣。说得明白一点,其实就是各位同僚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搞搞关系,有事儿多担待。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三司使一请吃饭,就算已经吃饱了撑着也是得过去喝两杯的。于是,许多人都去了,包括史弘肇。这当然也少不了“奉旨惹事”的苏逢吉,因为最近每当遇上这种事,刘承祐就会告诉他——老苏,你表现的时候到了!
但就是因为这次去喝酒,险些要了他的命。
在大家吃饱喝足,走好关系之后,开始了他们的娱乐活动——行酒令。
在此我们来简单地说一说“酒令”这个东西。它是中国人饮酒时特有的一种助兴方式,大家搞得面红耳赤、大嚷大叫的“划拳”就是其中一种表现形式。除此之外,还有卜箕子令、调笑令、浪淘沙令、花酒令等数百种表现形式。
但是总的来说,不管是什么酒令,都是用来罚酒的,好让席上的客人们达到称兄道弟、相互照顾的目的。
显然这群大臣是不用“划拳”这种民间普遍的方式来行酒令的,因为大家不是干种田这行的,相反大家都是干剥削种田的这行的。混得再不好,也得挑个带诗词歌赋的酒令来行才好,毕竟大家基本上都是有文化的上层人士。
这就苦了讨厌文臣并且没有文化的史弘肇先生了。他行起酒令来是一无是处,憋了好久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幸好他旁边坐了个文臣——内客省使阎晋卿,可以好好教教他。但事实告诉阎晋卿,他这个名叫史弘肇的学生这辈子是不可能学得会了。
这可就便宜了在一侧冷眼旁观并寻机找碴的苏逢吉了。他马上见缝插针地调侃了一句:“你旁边有姓阎的人,就不必怕罚几杯酒了。”
这个姓阎的人当然是指阎晋卿,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旁边那个人是姓阎的,跟阎王有亲,放心,醉死了阎王不收你。
问题是这句话一经过史弘肇那没文化的大脑,就立刻变得指代严重错误了。
因为史弘肇的妻子也姓阎,而且她的出身是酒妓,地位低下。侮辱我不要紧,居然敢侮辱我的女人,活得不耐烦了!
就因这一句话,问题马上升级为“人格践踏”。这回苏逢吉可是结结实实往老虎头上猛拍了一下,好了,苍蝇没拍死,老虎头上长包了。
危险啊,非常危险!
史弘肇给的回应是——指着苏逢吉鼻子大骂脏话。对于史弘肇这一介武夫骂出来的话有多脏,尚且无从考之,在此可以参考一下《水浒传》中“黑旋风”李逵的骂法——凡是骂人必带一连串“鸟”字。估计当时史弘肇肯定骂了苏逢吉许多鸟,譬如什么“贼厮鸟”、什么“多个鸟嘴啊”等。而且,由于史弘肇骂鸟骂得太多,那种场面可以参考一下孟浩然诗《春晓》中“处处闻啼鸟”那一句的意境。
苏逢吉听得不堪入耳,也跟着对骂起来。这下场面又像两个醉汉在发酒疯了。
无奈,作为武将的史弘肇实在骂不过满腹经纶的苏逢吉。在苏逢吉的语言攻击下,史弘肇渐渐无词可骂了。这时候的场面,可以参照柳宗元《江雪》一诗中“千山鸟飞绝”那一句的意境。
史弘肇应付这种场面的方式是——跳起来挥拳就打。秀才遇见兵啊!苏逢吉只好离席逃跑,窜出王宅骑马跑了。这一系列动作真的是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
这还没完呢!史弘肇先生怎会轻易放过这个侮辱他老婆的人?他满处找剑,准备追上去砍了苏逢吉这老小子。
但小说里告诉我们,关键时刻总是会出现一个人来挽回场面的。
这个人就是杨邠。
他赶忙拉住史弘肇说:“苏公是当朝宰相,你杀了他的话,要置皇上的尊严于何处?还请你三思啊!”
杨邠的劝说很有效,毕竟皇上的面子还是得给的。史弘肇被他一说,也打消了追杀的念头,也跟着打马而去。杨邠对此还不放心,一直将史弘肇送到家门口才舒了一口气。
这次的找碴事件让苏逢吉惊魂甫定,心有余悸。他暗自庆幸自己跑得还算快,要不然就得当场死亡了。他赶忙向刘承祐报告,表示自己不愿干这么危险的任务了。
但是刘承祐并不满足,他还需要苏逢吉时不时地去招惹一下史弘肇,保证不间歇地麻痹住史弘肇集团,绝不能让他们有所察觉。他依旧是每天只会吃喝玩乐,而苏逢吉也照旧——继续奉旨找碴,直到等来那个机会让李太后不再护着史弘肇集团为止。
没办法!谁叫为人臣子呢?苏逢吉只好再度提起勇气和决心把自己往老虎嘴里送。
机会并没有让刘承祐和苏逢吉久等,它很快就来了。
有一天,一位自称李太后故人的人找到了史弘肇,要求在他的侍卫军中补任军职。说是补任,实则是这位太后故人想仗着李太后的地位向史弘肇索要军职。这位仁兄表现得非常嚣张,说话态度异常傲慢,完全不将史弘肇放在眼中。
这种态度通常只有史弘肇才可以显摆,是史弘肇的专利产品。史弘肇还从未见过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张,可如今这位太后故人亲自给史大人来了个现场直播,而且还额外问史大人要个一官半职。
史大人想都不想就给这位仁兄批了个评语——这个人急着找死。要知道,史大人可是主管京城治安的,而且管得非常之严苛,其程度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给京城范围内的平民(包括到京城来旅游的)定下了一个做人的规则——凡是犯了一点小罪(注意这个词)的人,都必须送这个人去投胎转世、重新做人。因此,死在史大人手上的人可谓不计其数。
这位太后故人竟然跑来找史弘肇索要军职,如果他是嫌命长的话,还真找对人了。所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于是史大人二话不说,便叫人把这位仁兄拉下去砍了。
这件事很快落到了李太后的耳朵里。李太后当场雷霆震怒,但也就是火气大了点罢了,她拿史弘肇根本没有一点辙。盛怒之下,她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不再维护史弘肇集团,反而帮着儿子刘承祐对付史弘肇集团。
这可把一直在等待时机的刘承祐乐坏了。
此时此刻,刘承祐心中一定万分感谢那位太后故人死得太伟大了,因为他终于可以顺利实施摧毁史弘肇集团的计划了。
可是,当刘承祐细细把局势分析一遍之后,他发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完全不知道怎么去搞垮史弘肇集团。史弘肇集团的权力太大了,大得让人把握不住,动摇不了一丝一毫。
下圣旨抓起来杀掉吗?不可能的,整个京城都是史弘肇的人,只有他抓人的份,没人敢抓他。撤销史弘肇的侍卫军指挥使一职,然后杀掉吗?还是不可能,因为只要史弘肇肯当,就没人能抢走他的。
兵权、财权、京城治安权都被史弘肇集团一手操控着。这就是刘承祐所面临的现实。
失望,只有这个能表达刘承祐的心情。幻想只有破灭在现实面前才会显出它的美好!
最后,这个无奈的年轻皇帝表现出了他冲动的一面,想出了一个下策——暗杀。
对,只有这个下策才是办法中的办法,目前的一切形势都决定了他只能采取这个下策才有可能取得原本属于他的权力。
但是,暗杀大臣所带来的后果会非常严重,如果传出去的话,很有可能引得朝政动荡,大臣不安,而且皇帝自身还要背上不道德的名声。毕竟君要臣死只是一句话、一道圣旨的事情,暗杀这种办法不够光明磊落,非明君之举。
一边是权力欲望,一边是道德名声。得到了权力必然会失去名声,保留了道德名声必然得不到权力。刘承祐不禁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终于,一件事让他在这两者中做出了选择。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刘承祐躺在床上睡觉,突然听见皇宫下属的作坊里有锻造铁器的声音。他误以为是史弘肇带着兵马杀过来了,担惊受怕得一夜没睡好。
就是这疑神疑鬼的一夜,让他明白了名声和道德在权力欲望面前是无法抗拒的,只有赢得了权力才能完全改变他的命运。于是,刘承祐下定了要暗杀史弘肇集团三人的决心。
他马上召集苏逢吉集团的成员苏逢吉、李业、聂文进三人,另外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位教史弘肇行酒令的内客省使阎晋卿。他们制订好了暗杀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的计划。
这位阎晋卿先生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他不忍见到史、杨、王三人被暗杀,冒着生命危险去通知史弘肇。但是,史弘肇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前面已经说过——轻视文臣。所以,阎晋卿先生大老远跑过去传信,得到的只有一个史弘肇不见他的借口——我有事要忙。哎,没办法,史弘肇先生,你就忙着办后事吧。可怜了阎晋卿,跑了这么远不仅见不到最后一面,而且连杯茶都喝不到。
950年11月14日早晨,史弘肇、杨邠、王章如往日一样去上早朝,他们边走边议论,有说有笑,刚走到广政殿中,门外便突然冲进几十个武士围着三人一阵乱砍。就这样,这三个纵横官场、老谋深算的人物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倒下,死了。他们永远都无法猜到他们有这样的一天,而且是这样的死法。或许之前他们正想着像往常一样上朝,像往常一样让刘承祐少说话,只让他做个应声虫就行了。
死亡来得如此突然。
这就是刘承祐的暗杀计划,回顾它的场面其实就像黑帮电影中一群人围着三个人一顿乱砍,砍死了就当任务完成了一样。
就是这么简单。
这个简单的暗杀还是透露了刘承祐身上的老问题——不够成熟。
然而任务并没有完成,因为权力刘承祐并没有拿到手,史弘肇集团的三个首脑人物虽然死了,但是权力仍然分散在三人培养的众多亲信手中。这就告诉刘承祐下一步的走法,就是继续杀人。没有首脑人物领导的史弘肇集团就宛如一盘散沙,刘承祐在当天下了许多道圣旨,杀掉了史弘肇集团剩下的各个头目。
最后,刘承祐召集了史弘肇集团的那股庞大的分散势力,当着他们的面,给史弘肇、杨邠、王章定下罪名——藐视皇权,意图谋反。
就这八个字,足以让这三个人死上好几百次。
然后,刘承祐下令将史、杨、王三人暴尸街头示众,并且杀尽三人全家老小。
这个时候,京城的史弘肇集团的势力已完全被刘承祐取缔和掌控,并没有耗费过多的计谋和手段,只是用杀人这个简单的方式操控了一切。他用行动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擒贼先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