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转换,欲语还休。看罢杨绛的乖巧美好,再把镜头对准锋芒初露的钱钟书,看这个无锡才子如何扬名清华大学。
一九二九年夏,他和堂弟钟韩高中毕业。两人一起报考了全国顶尖学府清华大学,钱钟书选了外国文学,而钱钟韩则是理工类专业,兄弟二人,一文一武,颇多了些傲视群雄的气魄。
转眼便是入学考试,试卷发下来,国文和英语,钱钟书大笔一挥,便是洋洋洒洒的文字飞扬,交了卷仍觉意犹未尽。而到了数学,他看着那一堆堆阿拉伯符号组成的道道题目,只觉天书般云里雾里,寻不到出路,只得草草答了便交卷大吉。
发榜那天,他与堂弟相约去看榜,两人赫然在列,钱钟韩更是总分排名第二。而钱钟书,国文和英语都是第一名,数学则只有十五分。后来杨绛戏谑钱钟书“数学十五分,考入清华大学”。
其实,按照清华大学的招考规定,只要考生有一科不及格便不予录取,钱钟书那烂到爆的数学成绩,只能被阻隔在高墙之外。可因为国文和英语两个第一名,他的总成绩排在了第五十多名,主管老师不敢做主,便将他的情况报告给了清华大学当时的校长罗家伦。
而罗家伦很是爱才,当他看到钱钟书的国文和英语成绩,赞叹备至,破例把他录取了。此后,罗家伦对钱钟书也很是关注,对他的才华和诗作颇多夸奖。
因为这件事,钱钟书还未跨入清华大学的大门,便已有名满校园的声势。而他的堂弟钱钟韩,还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为了表明与堂兄道路不同,他选了上海交通大学。至此,两个手足情深的兄弟,两个形影不离的伙伴,就此别过,分别踏上了文理两条道路,并在未来各自取得了属于自己的非凡成就。
在这“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清华大学,真可谓教授如云,学子济济。钱钟书入学时,便有文学院长杨振声、外文系主任王文显及叶公超、温源宁、吴宓等一干名流学者,还有普来生、瑞恰慈、温德等外籍学者。
而最令钱钟书喜欢的,则是那藏书众多的图书馆,当时他最大的志愿便是要横扫清华大学图书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他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一名叫许振德的同班同学曾如是评论说:“钟书兄,苏之无锡人,大一上课无久,即驰誉全校,中英文俱佳,且博览群书,学号为八四四号。余在校四年期间,图书馆借书之多,恐无能与钱兄相比者。课外用功之勤,恐亦乏其匹。”
无论是课堂还是课下,他都只专注于课外书的阅读,从没有认真听过课,也没有记过笔记。但他的考试成绩却是名列前茅,有两个学年成绩皆为“甲上”,还有一个学年得到破纪录的超等成绩。
一名叫饶余威的同学这样说:“他的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上课时从不带笔记,只带一本与课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考试时总考第一。”
另外,他还提到钱钟书的一个“怪癖”──“看书时喜欢用又黑又粗的铅笔画下佳句,又在书旁加上他的评语,清华大学藏书中的画线和评语大都出自此君之手笔。”
其实,除了这个被称为怪癖的习惯外,他还在读书笔记上大下功夫,不管是宿舍的书架还是书桌,那一摞摞写满心得文字的笔记本随处可见,有的甚至堆到一尺多高。
他喜欢读书,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悟性,无论多么艰深的书籍,他都可以不费力地领悟。并且,在高谈阔论时,他可以将广泛涉猎的知识学以致用,什么黄山谷的诗句,什么古罗马作家的名言,都可以信手拈来,甚至可以立刻找到出处。
另外,他还鼓励别人读书,能够为旁人不假思索地开出颇负建设性的书目,并能将书的内容优劣详细列明。一次,吴组缃找他推荐三本英文禁书,他二话不说,当即写出四十多本,书名、作者及内容简介都罗列详细,写了满满正反两面,看得同学大为称奇。
自古有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钱钟书的文章写得极快,却又总是语惊四座。同学郑朝宗如是说:“我曾亲眼见他在人前笔不停挥地写出文采斐然、妙趣横生的书札;又曾眼见他给学生改英文作文,把一篇命意修辞都很寻常的东西改成漂亮的文章。”
在校期间,他常常在《清华周刊》、《新月月刊》、《学文周刊》及《大公报》等杂志报纸上发表文章,以书评、散文为主,中英文并用。他的文章,说理透彻,旁征博引,洋溢着渊博的知识和出众的才华,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连在政界赏识提拔过周恩来和朱德的张申府教授也在《大公报》上称赞他说:“钱默存先生乃是清华最特殊的天才;简直可以说,在现在全中国人中,天分学力也再没有一个人能赶上他的。因为默存的才力学力实在是绝对地罕有。”
能考得上清华大学的学子,不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便是远近闻名的风华才子,实力当然都是不容小觑的。钱钟书同班三十人,虽然毕业时少了三人,但二十七位同学皆成为了名家学者──戏剧家曹禺、小说家吴组缃、书评家常风、翻译家石璞……
只是立于鹤群间,钱钟书依旧卓尔不群,得到叶公超、温源宁、吴宓等一干名家教授的一致赏识。这样的殊荣,只他一人而已。吴宓教授更是如是感叹:“自古人才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当今文史方面的人才,在老一辈人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人中要推钱钟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
因吴宓教授这句“人中之龙”,钱钟书便得了“清华之龙”的雅号,他的同班同学曹禺得了“虎”字,颜毓蘅则是“狗”,他们三人被称为清华大学外文系“三杰”,而他居“三杰”之首。并且他还是清华大学所谓的“三才子”之一,另两位是在历史系。
一九三一年十月,温源宁教授想要请他去英国伦敦大学教中国语言文学。那时他只是一个刚刚步入大三的学生,这样的推荐可以说是破天荒的,是极大的殊荣。他给父亲去了信征求意见,钱老先生看了自是喜不自禁,但他恐儿子太过自喜自傲,太过锋芒毕露,便告诫他“不要自喜”,钱钟书也打消了远赴伦敦教书的念头。
这么多年,父亲是了解钟书的,他怕儿子因着狂气毁了前程。在清华大学,他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连名教授们对他也是另眼相看,甚至有人将他看作教授的“顾问”。只是满腹经纶的他,还怀有一身傲骨,敢与权威论长短,没受过他嘲笑批评的清华大学文史教授,可谓寥寥无几。
一九三二年,新文学大家周作人出版了《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书,一时间好评如潮,深受学术界的重视。而钱钟书却在《新月月刊》发表的书评里摘误指瑕,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书中的根本误解、错误和不足之处。
在书中,周作人将文学划分为“载道”、“言志”两类机械图式:载道即遵命文学,在政府禁锢思想时起支配作用;言志则是思想繁盛时的先进文学,以明代公安三袁为典型。而他更是认为,反对封建思想的“五四”文学革命与公安派一脉相承。
钱钟书对这样的说法不能苟同。他在书评中辨别了“载道”、“言志”并非相悖的概念,“文以载道”、“诗言志”,一切只是分工的不同,多少“载道”的文人,作起诗也是抒怀以言志。有些东西,并不是简单的归纳派分,也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
他批评了周作人的概念不清和简单逻辑,持之有故,言之有理,周作人哑口无言,无可置辩。只是这样毫不避讳的评论太露锋芒,总不免让当事人难堪。他禀性如此,到底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不屑于为了所谓的人情世故做违心妥协。
他只是他,按自己喜欢的方式与世界相对。在校期间,他不喜交际,更不会去拜访那些所谓的权威名流,连社团活动相邀也只是敬谢不敏。有人说他行为乖张,不近人情,也有人说他架子大、爱挑剔、爱出风头……那又怎样,他就是他,从不愿在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中浪费宝贵光阴。
才子的世界,不需要太多人懂。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太多的书要读,他要把那点点滴滴的时间积攒起来,在图书馆里消磨,在书海里遨游,如痴如醉。除此外,靠着自己的揣摩和悟性,他作了大量独具匠心的旧体诗,还成了石遗老人的门上客。
石遗老人,在旧诗中取法江西诗派,颇有一番建树底蕴。石遗老人性情孤傲,很少将世间诗人学者看在眼里,却独独对相差两代的钱钟书青睐有加,对他的诗作的意境与风骨也指点颇多。因为石遗老人,钱钟书舍唐诗趋宋词,诗写得也更快更好。
石遗老人降尊纡贵,亲切唤钱钟书“世兄”。两人谈诗论道,石遗老人常常拍案而起,惊叹:“世兄记性好!”石遗老人还如此品评云:“世兄诗才清妙,又佐以博闻强识,惜下笔太矜持。夫老年人须矜持,方免老手颓唐之讥,年富力强时,宜放笔直干,有不择地而流,挟泥沙而下之概,虽拳曲臃肿,亦不妨有作耳。”钱钟书说:“丈言颇中余病痛。”
石遗老人在自己编写的《石遗室诗话续编》中把钱钟书的诗册逐一点定品评,还特意为他附上热情洋溢的序言。他说:“默存精外国语言文字,强记神思,博览载籍,文字淹雅,不屑枵然张架子,喜治诗,有性情,有兴会……”
传奇不可复制。他是钱钟书,读书著文,研磨作诗,自有别人学不来的风骨与性情。在清华大学,他用自己的学识与个性,征服了无数学子和教授,世间再寻不到一个如他这般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