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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J U N Z I Z H I J I A O

“老爸,你是不是睡得太冷了?”

曲同秋脑子里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睛,心口还因为惊醒而怦怦直跳。

“昨晚下雨降温了。冻成那样也不知道起床关电扇,”曲珂用脚趾头把电扇关了,“老爸你睡觉怎么都那么沉的啊?”

曲同秋茫然了一下。

恍惚间分明还是少年的学生时代,他们都还青春,简单,充满梦想,无甚忧愁。

然而一睁开眼,十几年竟然就过去了。

现在都已是渐知天命,为生活所累的中年人。想起来,一时微微有些感伤。

当父亲的人起床做了一点粥,配上腌制的小菜,倒也清爽。

父女俩吃过早饭,天气已又热了起来。曲同秋让怕晒黑的女儿在家乖乖玩电脑,答应她等下带个好吃的薄皮西瓜回来,便出门去公司报到。

跟新同事们打了招呼,之后又弄清楚去T大的路线,到学校里去走了一圈,替女儿先熟悉一下环境。

回家的路上买了西瓜和烧卖,还有几个鸡蛋和一点紫菜。夏天东西容易败坏,公寓里没有冰箱,东西都放不住。曲同秋打算去买个二手的将就着用,还有其他必需的生活用品,都得一一添置齐全,想着就觉得得折腾好久。

经过一家餐厅的时候被它雅致的外墙所吸引,曲同秋不禁多看了两眼。也是凑巧,隔着大片的玻璃,他一眼就看见里面坐着个他认识的人。

那实在是非常醒目的一个男人,即使店内还有不少其他客人,那人也穿得并不花哨,但就是最为显眼。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偶像不是没道理的。

曲同秋很是高兴,推门进去,走到那个人桌前,热情地打招呼:

“任宁远。”

任宁远正和对面的人说话,抬头见了他,脸色蓦然一变。

似乎每次偶遇他,都会让任宁远不悦。曲同秋意识到自己这招呼打得太过贸然,不安地寒暄了两句,便打算借故走开。

任宁远神色谈不上愉快,但叫住他:“你坐吧。”

曲同秋也只能忐忑着拉了张椅子坐下。

和任宁远坐在一桌的是几个样貌不凡的男人,已用过餐了,看样子是正在喝东西闲聊。以男人的身份来讲,他们衣着过于精致了一些,发型时尚,或多或少都戴着耳饰,敞开的领口露出混搭的项链,手腕上也系着挂小银饰的皮绳,显然修过眉毛,略有淡妆的痕迹。远不是公司职员,倒像是杂志模特之类的感觉。

曲同秋一直觉得任宁远现在的工作性质应该是企业精英,头衔经理或者主管一类,这么看来他是模特公司的也说不定。

曲同秋满心好奇,但自从他坐下来,中断了的谈话就只恢复得稀稀落落。众人断续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便冷场了。

几个人都在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气氛实在太冷,曲同秋忙找了个话题开口:“这几位都是公司同事吗?”

任宁远淡淡点头:“是。”但没有进一步介绍的意思,只对他们示意,“今天就这样了,你们去吧。”

几个人纷纷起身告辞。

任宁远叫了杯东西给他喝,看着他手里的袋子:“来T城第一天,还算习惯吧。”

“嗯嗯,是啊,这里晚上挺凉快的。”

“住的地方怎么样?”

“公司有宿舍,挺好的。就是给小珂买的折叠床不大结实,也小了点。昨晚听她老翻身,就怕她掉下来,该换一个大的。”

任宁远闻言皱起眉毛:“难道只有一间卧室?你让小珂和你睡在一起?”

曲同秋立刻大为尴尬。明明是很纯洁的事情,被他说得活像变态行径。

“我们两床中间有挂布帘啦。等开了学,她也就只有周末才会回来。不要紧的。”

父女之间该回避的他都回避了,再说曲珂才十四岁,仍然是孩子。T城寸土寸金,一家几口睡一间的家庭都有,他们那样也没什么大不了。任宁远又不是不知人间疾苦,反倒大惊小怪。

任宁远口气稍微严厉:“她是孩子不懂事,你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不懂事不成?”

挨了训斥,曲同秋不敢再说话了。

桌上安静了一会儿,任宁远开口:“我有间房子离你的公寓不远,跟我工作的地方不在一个区,平时不怎么住。你先跟小珂去住段时间。”

曲同秋忙推辞:“不用不用,我现在挺好的……”

任宁远微微皱眉,站起身:“你回去收拾一下再说。”

曲同秋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回了家,坐下来和曲珂一起吃烧卖切西瓜,吃得差不多了,突然接到任宁远的电话。

“收拾好了吗?”

“什么?”

“你们的行李。刚来也没什么东西要收的吧。”

曲同秋目瞪口呆:“还、还没收……”

那边顿了一下:“还是说你需要搬家公司?”

曲同秋慌忙道:“啊啊,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就好!”

“那么快一点,等下有人会到楼下接你们,替你们搬。那个床,还有日用家电,全都不用带。”

曲同秋这下不敢再怠慢,赶紧叫上曲珂一起把东西重新打包成前一天的模样,对着折叠床恋恋不舍了一会儿,还是把蚊帐跟新买的电蚊香盒包起来。

前来帮忙的人是挺勤恳且年轻力壮的两个小伙子,曲同秋对他们客气,他们对曲同秋更客气。帮忙把东西搬上车,等到了目的地,不等曲同秋父女动手,他们便已经一人扛了两包,将行李直送上楼。

幸而这里有电梯,方便快捷了不少。

其中一人拿着任宁远托付的钥匙,带父女俩到任宁远的闲置公寓,开门让他们进去看看环境,又交代了若干要注意的事项,留了物业管理的电话,一切都安置周全,然后才离去。

二人临走前曲同秋要塞给他们两包烟,骇得两人直笑,连连推辞说:“客气了,客气了。”

曲同秋不禁感慨任宁远的朋友怎么都这么热心,曲珂已经跑到客厅窗户旁边,大叫:

“哇,这边景色好漂亮!”

曲同秋看她那么喜欢,心里也高兴,边整理东西边四处打量。

公寓很有任宁远的风格,色调沉静,丝毫不张扬。落地玻璃门被曲珂推开了,阳台正对着楼下大片的草地,清朗怡人,再得凉风几许,盛夏的燥热瞬间消散贻尽。

室内很是干净,空气也好,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久积的灰尘味,必需的家具用品一眼望去都相当齐全,光看着就让人觉得安心又舒服。

摆设也都井井有条,曲同秋就像在自己家一般,很轻易就找出吸尘器,从柜子里拿出清洁布和除污剂,把屋子打扫了一遍。

又将女儿的东西搬到另带个小阳台的那间卧室,而后才去收拾自己的房间。

打开大衣柜的时候曲同秋发现里面已经挂着一些衣服,不由愣了一愣。

细看那风格和尺寸,却是任宁远的。曲同秋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紧张,瞧着那些衣服,连它们也很有老大的威严,感觉就像任宁远也在这里一样,想了一会儿才小心地把自己小弟模样的西装挂到旁边。

平生头一次住进这么好的房子的曲珂兴高采烈地在屋子里四处跑动,一刻也不得安静,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不时为发现的新奇东西而欢呼。

“爸爸,这个纸巾筒好可爱!”

“我知道!这是放水果的架子!卖很贵的,我在杂志里有见过!”

“哇,爸爸,快来看,莲蓬头有三个耶!洗澡一定很好玩!”

“啊啊,沐浴露超好闻!”

曲同秋笑着看她闹,满是幸福感。说真的这房子一点也不像久无人烟的模样,一切都让人觉得主人只是外出买个报纸,随时都可能回来。更不用说处处都透得出任宁远的气息。

即使任宁远从未开口说过,从一个人的住所也很容易瞧得出他的习性来。

他喜欢冷色调,饮食很健康,对音响效果很是讲究,听的音乐很冷门,更爱读一些冷门的大部头书籍,但居然会看一些漫画,还有在冰箱上贴备忘便条的习惯——曲同秋好奇地把那些磁石压着的条子读了半天,从未想过任宁远的字迹是这样的,那么遒劲潇洒的字体却是些“鸡蛋十枚”之类的日常琐碎,看得竟然有些心跳。

这么多年来对任宁远的了解,似乎都没有这一天所得知的这么贴近这么细致。

带着些许满足感,曲同秋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存放自己的常用药和眼镜。

抽屉里面也有任宁远的一些东西,手表、几张现金、《国家地理》,曲同秋正想着会拿这种杂志当睡前读物的男人果然是不可捉摸、不同凡响,眼角余光就捕捉到几个冈本003……

曲同秋刷地一下就脸红了,忙把抽屉关上。很奇怪,对这种年纪的男人而言,这实在太正常了,但实在很难跟沉稳内敛的任宁远联系在一起。

收拾完毕,夕阳也落得差不多了,暑气却仍未消,父女俩正盘算着晚饭要如何打发,门铃又响了。这回来的是另一个年轻人,送来了一箱生鲜食物,里面还用冰块镇着。

“任先生说,搬家是累人的活儿,今天尽早休息。缺什么东西就不要出门买了,尽管打这电话找我就好,我就是负责采买的。”青年笑起来一口白牙,很是讨人喜欢。

曲同秋感激不已,忙打了电话给任宁远致谢,而那边的男人似乎很忙碌,只淡淡应了几句,便挂了线。

曲同秋不由纳闷。任宁远对他冷淡而周到。没有朋友之间的热络,却又处处体贴细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义气和周全,却不愿和他多说话。

而女儿小小的脑袋就不会纠结那么多,边吃冰得透彻的黄瓤西瓜边赞不绝口:“任叔叔真是大好人!”

“是啊,能认识他是爸爸的福气呢。”

“嗯嗯,嫁人就该嫁这样的。”

曲同秋“扑”地喷了一口西瓜:“小孩子家别乱想!你现在才多大!”

“我不是说我啊,我这么小,等我长大就来不及了。如果我有个姐姐或者阿姨就好了,就可以嫁给任叔叔这么好的男人。”

被女儿这么一闹,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又想到抽屉里的冈本003,曲同秋也不禁好奇,是什么样的女性才会让他那波澜不惊的老大澎湃起来呢。

学任宁远的样子在床头灯下翻着杂志,旁边样式古董得奇趣的收音机打开来,固定被收听的那个频道居然是童话节目。

曲同秋被冲击得浑浑噩噩,依稀四周都是任宁远的气息,感觉有些微妙,渐渐也就睡了过去。

虽然任宁远讨厌客套应酬,但曲同秋这回实在太过感激,无论如何也要表示谢意,便斗胆把他约了出来请吃饭。

对任宁远的喜好没把握,曲同秋就选了上次给他们接风洗尘的那家餐厅,点的也都是当时任宁远多动了几筷子的菜。

一顿饭总算安排得不过不失,见任宁远并无不悦之色,心情似乎还很不错,曲同秋大受鼓舞,一时全身都是力气,嘴上手上都比平日活跃了好几倍。

曲珂边吃他剥好的一堆虾边开心道:“老爸,任叔叔借了地方给我们住,那我以后是不是就不用住学校宿舍了?”

曲同秋立即正色道:“这可不行,明天去报到以后,就要乖乖住在学校里,周末再回来。”

“老爸,我不想和别人住在一个房间里。万一合不来怎么办?”

“虽然一开始不习惯,但集体生活是一定要的。大学这段时间,正是让你学会怎么跟人相处的好机会,如果错过,等进了社会你会很不适应。”

曲珂得不到许可,很是失望,嘟着嘴:“老爸你大学生活一直过得顺利又开心,当然会这么说了。”

正喝着酒的任宁远抬头看了他一眼。

曲同秋顿时有些尴尬。

而曲珂还在继续:“我运气没有老爸这么好,说不定没法像你那样交很多朋友……”

被任宁远听到这些背后的谎言,曲同秋有点脸红,但还是安抚女儿:“你不融入大学生活,就会错过一些很好的朋友。爸爸就是住在大学里,才有机会认识你任叔叔的啊。”

“但是我会很想你的……”

“反正离这么近,你若有什么事,用十几分钟就可以见到爸爸,想吃好吃的,我也可以给你送过去。但一定得适应宿舍生活,起码要先尝试第一学期。”

曲珂还在“老爸老爸”地撒娇,任宁温和道:“你爸爸说得对,跟大家一起住着有好处。”

任宁远这么一说,曲珂也就乖乖顺从了。

曲同秋笑着揉了下女儿的头:“你啊,只听叔叔的,就不听爸爸的。”

饭吃得差不多,曲珂像个小大人一样拿了老爸的钱包去柜台结账。饭桌上只剩两个大人面对面,终于该到最难以启齿的部分了,曲同秋小心翼翼地地掏出准备好的信封。

“任宁远……”

他苦于不知怎么和任宁远提房租的事。即使房子真的是长期闲置,任宁远也花了不少心思替他安排。他不清楚任宁远的工作,似乎收入不错,只是就算经济状况再好,也不是他占人家便宜的理由。

“你帮的忙当然不能用钱算,”见任宁远眼光落到信封上,他忙解释,“这个只是一点心意,不然我住得不安心。”

任宁远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示,只伸手接过信封。

曲同秋刚舒口气,却听他招呼道:

“小珂。”

正往回走的曲珂蹦蹦跳跳地过来。

任宁远用指端把信封夹着递了过去:

“这个给你。多买点书。”

曲珂不明所以地要伸手,曲同秋忙抢过来,对着任宁远赔笑:“老大……”

任宁远已经站起身来打算离开了,淡淡道:

“你少穷酸了。”

曲同秋有些无措,顿时不敢再坚持。任宁远很少生气,即便对那些行事莽撞的也很宽容。而他一心想好好维持两人的交情,却反而总能轻易得罪任宁远,不知道任宁远的发怒机关究竟是装在哪里。

也许凡事乖乖领情,不自作主张,才是讨好任宁远最好的方式。但他很想能为自己仰慕的人再做些什么。

只是现在的任宁远,已经不再需要他帮忙买早点和拎球袋了。

女儿开学上课去了,曲同秋独自心里七上八下地在新公寓住着。邻居是讲着一口他听不懂的语言的外国人,碰面只是微笑和比手势,就没什么邻里关系可操心。

而总公司的工作和同事关系也处理得颇顺利:一个人认真勤恳,摆惯了低姿态,要求又不高,总是会活得容易些的。

他现在成日挂在心上的就只有不知何时才肯再搭理他的任宁远而已了。

这天,曲同秋和同事去酒店跟远道而来的客户谈合约,想不到去得太早了,客户还未起床。

两个人只得在大堂坐着闲聊,看稀稀落落的来往住客和美丽的前台小姐来打发时间。

一个俊美的年轻男人从电梯出来,神色慵懒,一副初醒的模样,从二人眼前走过。

两个人百无聊赖,视线都跟着他动,目送他出了旋转门,打了个电话,而后被一辆车子接走。

“唉,你看那个鞋子,那个车,”为人踏实的同事也不禁摇头感慨,“我们什么时候也能用得起啊。”

曲同秋越看越觉得眼熟,认真想了又想,才回忆起是那天和任宁远一桌吃饭的同事之一。

“哦哦,那人我碰见过的。是我朋友的公司同事呢。”

同事吃了一惊,望着他:“你没弄错吧?”

“怎么了?”

“那人一看就是夜总会陪酒的少爷啊!你朋友也是干那行的?”

“啊?”曲同秋愣了一愣,笑道,“当然不是!我朋友怎么可能是做那个的。你看错了吧。那人应该是模特之类。”

“咳,我的眼力不会错。你想想他那模样,那眼神。你在T城再多住几个月就知道了,这种打扮的男人,某条街那里到晚上一抓一把呢,只是没他这么高级的罢了。再说,这种不早不晚的时候,谁会从酒店出来,他昨晚家里没地方睡?”

曲同秋被说得直发呆,拼命想着任宁远的样子,根本无法相信:

“不可能!我那朋友怎么也不会做这种事!”

同事尴尬了一下,用有些同情的眼光看他:“怎么说呢,很多人来T城之前都以为遍地黄金,其实哪有那么好闯。有些人一直不太顺利,慢慢走上那条路,也是情有可原。T城这种行业很发达呢。你也别太介意了。”

曲同秋只觉得耳朵“嗡嗡”响,有点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同秋?你没事吧……咳,是我多嘴了。他不告诉你,一定是不愿意失去你这个朋友,也挺可怜的,这交友不分贵贱,你别太放在心上吧。”

曲同秋有些恍惚地晃了两下,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怎么也没办法接受,无论如何心里还是有个固执的声音在说这一定是同事弄错了。

但也想起那天在餐厅里任宁远的不自然,想起他对任宁远的了解有多么单薄,他不知道任宁远做的是什么工作,住所在哪里,有什么样的朋友圈子,有没有结婚对象,过得好不好,甚至就算任宁远有了一群小孩,也不会带给他看。

任宁远什么都不和他提。

这么一个骄傲又强大的,让他愿意为之虔诚膜拜的男人,竟然会败落到这种地步。

那是经受过怎么样的摧残。又是怎样在忍耐。

想到自己受的百般照顾,用的都是他的卖身钱,就连手都抖了起来。

曲同秋勉强谈完合约,拜托同事帮他请了个假,就没再回公司。

他完全静不下心来,胸口就跟被耗子咬着似的,没完没了地撕扯,非常的难受。

正如任宁远略微一笑他就能感觉到双倍的快乐,任宁远若有什么不幸,就等于双倍施加在他身上。

想象中任宁远所要承受的那种欢场卖笑的痛苦,比他亲自去经历都要来得强烈。

他行事懦弱,又犹为敬畏任宁远,素来不敢冒犯,连多嘴好奇的心都不敢有。但这回却没法憋得住,就算得罪任宁远,他也要问个清楚。

电话一接通,趁着还有勇气,曲同秋赶紧开口:“老大,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你说。今天能出来见面吗?”

任宁远迟缓地“哦”了一声,声音略带困乏,竟是半梦半醒:“好,你来新茶轩吧,我等下去那里喝早茶。”

这种时间还没起床,迟起的可能原因,曲同秋略一想象,更是差点一口气顺不过来。

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茶餐厅,任宁远已经在靠窗的位置坐着了,穿得干净而随意,大热天的竟是一滴汗也没有。神色淡泊自在,面前一壶乌龙茶,一笼蟹粉包,看起来非常简单随和。

曲同秋看得又是眼酸鼻酸。任宁远在他心中,堪称最完美的男人,玷污不得。这样的人只该逍遥自在地被讨好,而不用去讨好任何人,更不必说以色侍人。

任宁远点头招呼他坐下,淡淡道:“今天不上班?”

这时已是十点多钟,周围零散的只有几桌搓麻将晚起的老年人在喝茶闲聊,正经上班族一个也无,能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坐着的,也只有闲人和昼伏夜出的一族。

曲同秋心下纠结,憋了一会儿才闷声说:“老大你呢,也不用上班?”

任宁远挑了一下眉毛:“哦,我工作时间和你们不太一样。”

“老大,你都没告诉过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任宁远喝了口茶:“生意人罢了。没什么特别。”

“什么生意呢?”

任宁远放下茶杯,笑道:“嗯?怎么这么问,你是听说了什么吗?”

曲同秋开口的时候一阵难受:“老大。”

“嗯?”

“我今天,碰到上回你的同事了。”

任宁远看了他一眼,等着他往下说。

“我在酒店碰到的。他是做‘那种’行业的吧?”

任宁远微微皱了眉,续而松开眉头,坦然点头道:“对。”

竟然这么轻松就承认了,连丝毫的迟疑和掩饰都没有。曲同秋只觉得眼前发黑,好容易才缓过来,又惊又悲,失态地两手拍上桌子:“好好的一个男人,做什么不好,偏要干那行呢?!”

任宁远继续喝了几口茶,显然不打算和他争论,过了半晌才说:“各行各业都有存在的道理。你接受不了,也不必勉强。道不同不相为谋。”

曲同秋眼睛都红了:“老大,我没有别的意思,不管你做的是什么,我都永远当你是我老大。”

“……”

“可是,你有难处,为什么都不跟我说呢?我能帮上一点也说不定。”

比起他的激动,任宁远倒很平静:“你不必帮我。这行业也没什么不好,服务业的一种罢了。高薪又不太累的工作,不是那么容易找的。”

“就算不累,难道不苦吗?你那么有才华,天底下能做的工有那么多,为什么要在这种火坑里待着?”

任宁远摇摇头:“我们店不是什么人都消费得起的,客人质量都有保障。没你想的那么不堪。纵有千般不好,也终归是明码实价,拿劳动力赚钱,比去偷去抢去骗强得多。”

曲同秋光听着“拿劳动力赚钱”,就快被想象出来的场景击垮了,几乎要掉眼泪:“老大,就当我求你,别干这行了吧。”

要不是场合限制,他真想给任宁远跪下了:“钱再好赚,也没人要紧。这行太伤身了啊,酒色都是刀呢。你要是不嫌弃,我以后供着你好不好?”

任宁远看了他一会儿,笑道:“你供不起我的。”

“……”

“你也别紧张。在这店里工作,多数是陪酒陪聊,甚至什么活也可以不用干。T城寂寞的人太多了。”

曲同秋满心难受,但辩不过他,更不忍心说他不好。

任宁远在他眼里,无论做什么都是那么光彩夺目,就算卖笑度日,也是他最崇拜的男人。

只是生平头一次恨自己如此平庸没出息,连为任宁远做点什么的本事都没有,心下伤感,一口气憋着出不来,哽得喉头发涩。

“老大,是不是因为你们老板不放人,你才走不成?我知道,开这种店的,都是吸血吃肉的主儿,没一个好东西!根本没人性!”

任宁远放下茶杯,咳了一声。

曲同秋满肚子的伤心怨怒都只能发泄到那路人甲老板身上去:

“那种烂人,吃喝别人的血汗钱,就该抓去坐牢!”

任宁远突然淡淡地打断他:“你别骂了。”

“我不光要骂!让我碰到他,我还要他好看,”曲同秋悲愤交集,声音嘶哑,“我会像揍乔四一样揍那种人渣……”

任宁远笑了笑:“你真有那么恨啊?”

曲同秋眼红红的,一时说不出话。只要是伤害了任宁远的,他就算赔了命也要跟那人拼个你死我活,就像当年一样。

任宁远又垂眼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就是老板。”

茶楼里还是轻微的喧闹,窗外蝉鸣声也愈发热闹,而两人桌上一片安静。

曲同秋仍然维持着方才激动的姿势,只是脸部抽搐,僵硬已经不足以形容。

任宁远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示,继续平静地低头继续喝茶,还吃了个点心。

等到任宁远将点心吃得干净,石化了的曲同秋突然解了冻一般,跳起来就往外跑。

任宁远刚要开口,他已经“哗啦”绊倒了椅子,摔了个狗吃屎。

动静太大,茶楼里众人都惊讶地瞧着他,服务生打算过去搀他,却见他上了发条一般又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冲了出去,都爆笑出声。

只有任宁远没被逗笑,静静又喝了一杯茶。而后打了个电话留言给曲同秋。

“你不必担心,房子不是卖身钱买的,不嫌脏就住着吧。”

随后便结了账,也不坐车,步行着回了自己的公寓。

这日,任宁远又去老地方饮了早茶,他这方面的喜好很老派。如果条件允许,他比较喜欢在家里看着早报,吃爱人做的早点。只是会给他做饭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他又不肯雇人,被陌生人侵入生活空间的感觉太不舒服。

吃完东西,从茶楼下来,突然听得有人在后面喊:

“老大。”

任宁远停下脚步,转头看那个男人。

曲同秋有些拘谨,要笑又不知该怎么笑似的,冲着他傻了半天。

任宁远微微皱眉:“有事?”

曲同秋一时又舌头打结地说不出什么来。

任宁远便不再理他,径自在前面走,曲同秋也就赶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公寓门口,任宁远停下来,转头看他,挑了挑眉:“我不会请人进来的。现在不说你就回去吧。”

曲同秋又是尴尬,又是紧张,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老大,上次是我失言。一时糊涂了,就乱说话。我想明白了,那个行业也是合理的存在,总有那么些人需要排遣寂寞什么的……”

任宁远表情沉静,没说话,只听他唠唠叨叨:

“人都有欲望的,这也算是一种疏浚的途径,减少犯罪之类……”

任宁远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不愠不火。

“老大,你也就是个普通生意人。我理解的。”

任宁远“嗯”了一声。

曲同秋眼巴巴看他:“那,我们算和解了?”

任宁远并不回答,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嗯?”

“我那家店,陪酒的少爷们,做的是男客人的生意。”

曲同秋这回“噌”地一下跳了起来,脸色发白。

任宁远看着他跌跌撞撞,冲进电梯的时候好像还栽了个跟头,心想早知道就一次性把他吓完好了。

任宁远也没进家门,一个老朋友来电话把他叫走了。那朋友也是店的大股东,只是最近非常的不务正业,花了好几天时间来准备情人的生日宴,也是他们相遇一周年纪念日,下流点说,还是他们初夜周年纪念日。

“宁远,来得正好,帮我看看灯光如何。”

叶修拓生得有些桃花眼,高大俊美的温柔好男人样貌,荷尔蒙乱散发,身边那个漫画家很是清秀老实,两人在一起就是粉红的情色气场,让外人有些受不了。

“嗯,合格,”任宁远看了看,“只是如果起风,恐怕会影响效果。”

叶修拓笑道:“放心,我很留意天气预报,也有两手准备的。”

小漫画家还有些羞耻之心,一直规规矩矩的,而叶修拓当着老朋友的面,完全没有廉耻可言,照样抱起来就亲,亲得人害臊得一直躲。

那呆呆的小漫画家砸锅卖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替他“赎身”养他一辈子的事一直令叶修拓很骄傲,时不时就要拿出来讲,今天免不了又重复了一遍,大炫特炫。

容六不论听多少次,反应都一样是羡慕得长吁短叹。

任宁远闲闲道:“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曾经有个忠实的小跟班愿意供我一辈子。”

容六花容失色:“虾米?真的吗?连你也这么好命?”

叶修拓则愤然:“别拿你那些拍马屁的手下跟我家林寒比。”

其实在他们这些旁人眼里,那漫画家的条件算不上特别出色,未必配得上叶修拓,但叶修拓非常的幸福。

两人同居着,小夫妻一样生活,幸福和睦,还养了狗。

其实关于感情,大家想要的,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生日会来了许多人,游轮上很是热闹,中途放了烟火,之后的灯光效果也完美无误,最后叶修拓这个不要脸的,还掏出戒指来。

大家都被刺激到心底那根浪漫的神经,又是尖叫又是鼓掌,店里一些爱做梦的年轻人几乎都要晕过去了。

真是的。

T城明明有这么多单身的人,寂寞的却还是那么多,似乎都不知道属于自己的爱情,究竟是在茫茫人海中的哪一处。

晚上一个人回到家,已是深夜。从电梯出来,任宁远看见公寓门口畏畏缩缩地站着个人。

“老大。”

“……”

“对不起,我今天是,太吃惊了。因为以前的事,我……”

任宁远表示明白地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你开什么店都一样的。就算你是那种人,也没什么,楚漠不就是吗?我能接受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像以前一样敬爱你。”

任宁远看了他一会儿,掏钥匙开门。

男人紧张又有些失望:“老大?”

任宁远推开门,看了他一眼:“进来吧。”

曲同秋是第一次进到他正在住着的地方,顿时受宠若惊,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

室内和借给父女俩暂住的公寓是相似的装修格调,只是任宁远目前住着,那种独特的气息更加鲜明,曲同秋不由得诚惶诚恐起来。

任宁远脱了当证婚人要穿的西装外套,而后开始解上衣的袖扣和领扣。

无论什么天气,他这么穿着都不大会出汗,干净清雅,曲同秋看着他解扣子的动作,不知怎么的看得心脏怦怦跳。

实在是太有气质的男人。

“你坐吧。”

曲同秋闻言,慌忙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屁股。

任宁远站着,从架子上拿了酒瓶:“有件事你大概是误会了。”

“什么?”

“我店里做的是男人的生意,不代表我也喜欢男人。我喜欢女人。”

曲同秋呆了一呆,很是意外。但回想起来,任宁远确实是交过好几个女朋友的,一思及此,便大大舒口气。

任宁远倒着酒,问他:“你是在外面等了多久?”

“啊,也没多久,没多久。”

任宁远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这么晚,已经没有地铁了。”

“没事,公交车转两次也就到了。”

任宁远淡淡道:“何必那么麻烦,坐计程车吧。”

曲同秋有些尴尬,但还是老实回答:“太贵了。”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深夜坐上计程车,车费那还了得,不把表跳爆了才怪。任宁远这样的人,似乎从来都不太能理解他的节俭,或者说穷酸。

“这样,”任宁远放下酒瓶,“不介意的话,你也可以在这里过夜。”

曲同秋完全受宠若惊,连连道谢。这公寓很宽敞,但显然是适合单身者居住的格局,东看西看也只有一张床。

“那,我是睡地板吗?还是……”

任宁远微微皱眉道:“都是男人,就不必了吧。你先去洗澡,睡衣在柜子里,洗漱的东西也有,挑一套合适的。”

曲同秋立刻遵命行事,只差没敬礼了,随便拿了件薄浴袍,就打仗一般直奔浴室。

光是用着任宁远的浴室就觉得很感动,所有的东西都是任宁远的,绿茶须后水更是任宁远身上常有的味道,统统用过一遍就觉得自己也净身洗礼了一般。

曲同秋相当虔诚地洗好了出来,见任宁远已把方才倒好的两杯酒拿进卧室里,正坐着看杂志,抬头见了他,便说:“喝点红酒再睡吧。对睡眠有好处。”

曲同秋跟他一起喝了酒,目送他进浴室,紧张得心口怦怦直跳。

没想过隔了这么多年,还能有和任宁远在同一张床上躺着的时候。

学生时代那种向往又敬畏的心情,纵然是十几年后的今天,也仍旧一样清晰。

又是期待又是忐忑地在薄薄的蚕丝被下躺着,一心想等着和任宁远聊天。并卧夜谈这样的机会,他奢望了十几年也从来没能有过。

然而浴室传来的隐约水流声却极其催眠似的,让人分外地困倦。没能等到任宁远洗好,他就迷迷糊糊陷入香甜的黑暗里,还做了梦。

很久没做过这样清晰具体的梦了,梦境混乱而跳跃,浓厚的情色气息。覆盖下来的黑影像有实体一般,能逼真感觉到正发生的动静,甚至开始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迷迷糊糊地情绪被挑动起来,嘴唇温热的触感都很鲜明,仿佛那是真的一样。梦里都感觉得到脸热心动,隐约觉得梦的对象该是个美人,怎么个美法不甚清楚,反正觉得很喜欢,从心底涌起的舒服愉悦的感觉。

但过了一会儿,很奇怪地发觉梦里亲热的对象高大有力,并不像女性,反而是自己被当成个女人一般对待。

模糊地看到那人的脸,觉得轮廓非常的性感,却赫然认得是任宁远。

这一下非同小可,惊出他一身冷汗,梦境立刻便自动断电一般,成了一片黑暗。

醒来的时候曲同秋只觉得手脚发软,大概是睡得太久太沉,全身都是酥软的疲惫感。

背上残留的一点麻痒感觉提醒了他昨晚的梦,立刻被变女人的诡异梦境吓了一跳。忙低头去瞧,幸好自己的胸脯仍旧是平的。想想又不放心,再认真看了看,上下把自己检查了一遍,确认自己真的是个男人,才总算舒了口气。

心中惴惴的,转头去看任宁远,那男人还在沉睡,侧脸很是沉静英俊,看样子可能什么也没觉察到。

这样一个让自己崇敬的男人,竟然变成他的做梦对象。曲同秋惶恐之中连吞了好几下口水。若是被知道,以后也没脸皮再混下去了。

趁任宁远还在熟睡,曲同秋蹑手蹑脚起了床,打算偷偷摸摸离开。

但走到客厅,想了一想,这么不声不响地溜了才更是大不敬,要罪加一等的。

于是就用冰箱里的材料做了简单的早点,谨表示被留宿的谢意。

开门要走的时候发现早报已经送来了,也顺手拿进屋里,摆在早点旁边,这才溜之大吉。

这一日过得困乏不已,腹中饥饿,更是惴惴地不知任宁远醒来会是什么情境。

正靠公司饮用水充饥,突然看到任宁远的来电,曲同秋忐忑地接了,叫了声:“老大。”

“嗯。你上班没迟到吧,”任宁远的口气听不出喜怒来,“离得挺远。”

“没,没,从你那儿过来,地铁不用换线,很方便的,”曲同秋点头哈腰,“老大你刚醒啊?”

“有一会儿了。刚想到有件事要跟你说一声。”

曲同秋心里“咯噔”一下。

“你早饭做得不错,辛苦你了。”

曲同秋立刻正襟危坐,既不困也不饿了,脸都滚烫,完全只剩下受到赏识的感激涕零:“应该的应该的。有需要你只要说一声,我随时给你弄。”

“哦,”任宁远似乎沉思了一下,“正餐你还会做什么菜色?”

“家常的我都会,有菜给我我就能做。若要讲究的,我也会一点。”

“家常的就好,”任宁远很自然地把话接下去,“晚上下了班再过来吧。我要晚点才到家,你慢慢做。”

“那……”曲同秋想,他总不能穿墙进去啊。

“门口的花盆底下有钥匙。”

曲同秋再次受宠若惊。任宁远不喜欢别人进自己地盘,而钥匙这么重要的东西竟然大方托付给他,这简直是他当任宁远跟班以来的最高奖励,定当不辱使命。

用摸到的钥匙进了任宁远家门,他牢记任宁远的嘱咐,东西可以随便吃,但是不能乱翻乱看,活动空间就是厨房。

就算任宁远不说,他也很懂分寸的。

曲同秋拿捏着时间做饭,材料先都洗切备好,煲着米饭,要炖的要蒸的早些放进锅里,腿肉切了薄片用调料腌着入味,还有盆豆苗蘑菇,留着任宁远进了家门再炒,图个热腾腾的新鲜。

等着温火炖汤的时间里无事可做,便索性打扫起来,拿块清洁布上上下下都擦了,书架也抹得干净。而后把手擦干了,想借本书下来看。

任宁远读很多很怪的书,几排书脊一本本望过去,看着名字都没什么想读的冲动,而后见到一本相册。

相册保存得很好,但看得出来是旧的东西。一般人家架子上几大本相册都是给人看的,结婚照啊,小孩从满月开始的照片啊,全家福啊,乐得和大家分享。

曲同秋犹豫着不知这里面是不是隐私,谨慎起见还是不碰的好,但手指一拨,就见得封面上是烫金的几个大字——“S大XX届毕业纪念”。

曲同秋顿时血都热了,想不到任宁远这么多年了还会留着毕业时候学院发给的东西,而他自己恰恰是错过了。

想着当年大家毕业之时人手一本这个,而他没能拿得到,不由得百感交集。

盘腿在擦干净的地板上坐着,开始翻看相册,打开就是陈年相册特有的那种略微陈旧,令人怀念的气息。内容果然是学校里的影像,第一张就是全学院的毕业合照。

毕业照上密密麻麻的面孔,一个个仔细看过去,有熟悉的同专业同学,也有其他专业的陌生面孔,还有前排那些印象模糊了的老师……

借着这薄薄的纸片,记忆里那些人影都清晰凸现起来,当年的班长,同屋的舍友,全都是旧时青春的模样,只是自己并不在其中。

边看边回忆,一时有些伤感。

而这些小小的人形里,也没有楚漠,也没有庄维。

这个他是知道的,那时的楚漠和庄维,应该已经出国留学了。

庄维全家要移民的消息被人打听出来,是在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

当时这是很惊人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尽管庄维想要低调处理,这事还是传得全学院都知道了。

那几天人人见了庄维都要询问并恭贺一番,庄维反而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骂道:“恭喜个屁,有什么可喜的?”而后迁怒到曲同秋身上,对他愈发的粗暴。

而对曲同秋来说,别说移民,就连活生生的外国人他都没亲眼见过,自然也觉得搬去国外生活实在非常的新奇和有趣。

因此他完全不理解庄维成天都在生些什么气,比如明明是庄维自己不小心才被开水烫了手,却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还用他的牙膏来敷伤处,一挤就是半条。

楚漠的情绪不稳倒可以理解,他对庄维很有好感,庄维这一走,他会心情不好那是自然的。

然而没过多久,楚漠也大声宣布他也要准备办理去留学了。

这让曲同秋很是吃惊,他虽然知道楚漠很欣赏庄维,但也没想到会追随到这种地步。

而他知道任宁远也对庄维也有好感,跟楚漠交情更好,到最后,说不定连任宁远也会和他们一起走了。

一想到这个,曲同秋就突然失眠了。任宁远如果去了地球另一端,那就算他再怎么努力去追逐,也没法跟得上。而大学里见不到任宁远的生活是无法想象的,更难以接受。

有一天帮任宁远捡完球,在球场边坐着休息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心里的惴惴,开口问任宁远:“老大,你也会出国吗?”

任宁远看了看他,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国?要也是等大学毕业了才打算。”

“但是庄维要去了,”曲同秋想了想,忙又补上,“楚漠也要去了。”

任宁远笑了:“我和楚漠又不一样。”

曲同秋突然觉得很放心,立刻就高兴起来。无论其他人如何,大学四年里任宁远还是会留下来和他一起度过。只要这样便能心满意足。

只是想不到日后,最先离开的是他自己。

庄维当时在他们学校已经变得非常的有名。他长得好,成绩好,家世好,摄影作品还拿了全国大奖,甚至于上过电视,拍过一个平面广告,简直就是个万中挑一的翩翩佳公子。

人长得漂亮,不论放在哪里,都是很有用的。庄维是中性阴柔的美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环境中,不仅外院外校的女生慕名而来,就连学院内的男生也渐渐对他很是追捧。

楚漠和任宁远就是他背后最为有名的两位支持者。

楚漠对庄维的额外袒护已是路人皆知,而任宁远虽然不动声色,却也表示过对庄维个性清高和才华横溢的欣赏。

校园正是八卦滋生的温床,大家都在隐隐约约地讨论新旧两位学生会长为庄维而暗生嫌弃的可能性。传言漫天,连当事人都不免耳闻。

任宁远对此只笑笑,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楚漠则大骂“无聊”,把两个多嘴的男生暴打了一顿,看得曲同秋心惊胆战。

虽然一天到晚跟着任宁远,但曲同秋也不清楚这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对庄维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庄维的态度也一直不明朗,再加上流言盛行,三人成虎,如果楚漠真的心存芥蒂,最后两人反目,那不管这三角关系是怎么样一笔糊涂账,他都绝对不想看到他的老大吃亏。

思来想去,曲同秋觉得该自己去帮任宁远打探点情报。于是买了一些啤酒,还有下酒的卤牛肉和笋干,带去找庄维。

庄维已不住在学校宿舍了,他自己租了个房子,方便洗晾他那些照片。曲同秋进去的时候他正往墙上贴一些黑白照,见曲同秋拎着的东西,便问:“楚漠让你送来的?”

“不是……”

“那么是任宁远了?”

任宁远可能真的对庄维很好。想到这个,曲同秋不知怎么的有点难过起来。

“不是,这是我买的。”

庄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你是有什么事?”

“没有,我顺路带来的,你吃就好。”

庄维“哦”了一声,挑起一边秀丽的眉毛,放下照片,靠在桌边看着他。

对着少年那样出众的美貌,连曲同秋自己也觉得庄维除了过于骄傲,脾气不好之外,还是很有魅力的。

那种魅力和任宁远不同。任宁远是温和的自傲,让人心生敬畏仰慕,恨不得跪下膜拜。而庄维的冷傲反而招蜂引蝶。没有人敢打任宁远的主意,觊觎庄维的则不少。

他对庄维谈不上觊觎,模糊的羡慕和好感还是有的,只是庄维喜怒无常,总在小的地方欺负他,跟楚漠一吵架就拿他当挡箭牌,弄得他不喜欢跟庄维来往。

“你坐吧。”

见庄维盯着他,曲同秋隐约就有点害怕,往门口退了两步:“不用了。”

昨天他才刚因为他跟楚漠吵架而遭了殃。庄维大骂楚漠“我宁可碰一条狗,也不会让你碰”,而后把一旁呆立的他抓过来,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就抱住他,放开后又嫌恶地打他一个耳光,可怜他还没搞清楚状况,接着就又挨了楚漠一个耳光。

主角们的生活里都需要一些面目模糊的路人角色,可供差遣、陪衬,迁怒、嫁祸等等,而他恰好就是。

“喂,都叫你过来了。”

曲同秋被揪住耳朵硬拉过去,庄维手上很是用力,痛得他“咝咝”了两声。

庄维拉开一把椅子:“坐吧,你先吃。”

曲同秋受宠若惊道:“我不用……”

“你不吃我怎么确定它没问题?”

曲同秋只得揉着耳朵坐下来,吃了一块笋干证明它无毒无害,想着要帮任宁远打听消息,便问:“庄维,你有女朋友吗?”

庄维夹起一块牛肉,“嗤”了一声:“我有女朋友你会看不见?你瞎了不成?”

“那有男朋友吗?”

曲同秋刚问完头上就挨了一下,见庄维对他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我长得像喜欢男人吗?”

“不不不……你怎么会像……”

庄维瞪着他:“干吗这么紧张?”

曲同秋双手乱摇:“不不不不……”

庄维骂了句“墙头草”,就不再理他了。

“庄维,我是想问,楚漠和任宁远,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庄维想也不想:“都不好。”

曲同秋正在为难,这种答案回去也不好向任宁远交代,却听他问:“胖子,我要走了你是不是很舍不得?”

“嗯,是啊,我们都会想你的。”

庄维望着他的眼神有些怪异,看了半天,突然说:“说老实话,你觉得我怎么样。”

曲同秋被看得全身发麻,觉得不太对,但只能顺着他的话回答:“你挺好的。”

“有多好?好过任宁远?”

曲同秋不知如何作答,想了一想:“呃,老大和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庄维已经坐过来了,两人靠得太近,曲同秋有种被逼迫着的感觉,对上庄维的眼睛,一下觉得心慌,只得硬着头皮说:“你比较好。”

庄维不再说话,直直看着他,一会儿后,突然命令道:“头抬起来。”

曲同秋打了个寒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按住肩膀。慌张中挣扎了两下,见庄维的脸逼近过来,吓得本能闭上眼睛。

两人嘴唇就快要贴在一起,曲同秋瞬间鸡皮疙瘩竖了一背。

偏偏庄维还抱着他,不让他挣扎。曲同秋正全身紧缩,如临大敌,突然领口一紧,脸上就重重挨了一拳。

这一下的力道着实厉害,曲同秋仰天栽倒在椅子下,痛得七荤八素。接着又被揪住领子提了起来,肚子上再吃了两拳,而后被一脚踹飞了出去。

曲同秋眼前黑了一阵,意识才又清明起来,耳朵还“嗡嗡”的,听见楚漠在气急败坏地嚷嚷:“庄维,你别再这样考验我了!”

“谁要考验你?”

“你拿这种货色气我,是不是太幼稚了?”

曲同秋在地上晕头转向地趴了一会儿,见那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已然无视他的存在,楚漠也不会再过来打他了,便慢慢爬起来,逃了出去。

即使已经被这样对待惯了,这下他也觉得,炮灰配角的滋味真是不太好受。

曲同秋摇摇晃晃下楼,迎面有个男人也正往上走,曲同秋看到那个人的脸,立刻从心底冒出安全感来,高兴道:“老大。”

任宁远抬眼见他鼻青脸肿的样子,微微皱眉:“怎么又挨打了。”看了一眼他衣服上的鞋印,“嗯,楚漠已经来了?你怎么招惹他的?”

曲同秋不敢隐瞒,老老实实把挨打的原因说了,任宁远认真听着,而后笑笑:“他们的事,你别再掺和,免得惹祸。”

曲同秋答应着,略微有点委屈,但想到任宁远等下一进门,就会看到那两人在房间里纠缠不清,又担心了,尴尬道:“老大,你来是要找庄维啊?”

任宁远“唔”了一声,看着他,倒也没急着上楼,只伸手托起他下巴,让他侧过脸,看了看他肿胀的脸颊,起了大包的后脑勺。

又让他把衣服掀起来,帮他察看肚子上的淤青。而后探出手指,在伤处轻轻一按。曲同秋“嘶”地倒抽一口凉气。

任宁远将手收回来,皱着眉:“你去医院吧。”

曲同秋敷衍着点头。要是挨了打就去医院,那他每天都得跑一趟,饭钱也得拿来垫药费。

“走吧。”任宁远转身下了楼梯。曲同秋料不到他是要亲自陪着去,顿时受宠若惊,连说:“不用不用。”

“不检查一下,打坏了你都不知道,”任宁远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又说,“费用不要担心。”

曲同秋感激涕零:“老大……”

任宁远笑道:“我也不能让你白叫我老大这么久。”

曲同秋紧跟在他身后,感动不已。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着楼梯,任宁远又问:“走得动吗?”

“能走能走,我没事的。”

“嗯。以后楚漠不会再打你了。”

曲同秋挨打的时候没感觉,听他这么一说,倒是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能当任宁远的跟班就是他进大学以来最幸福的事。

这天后,除了一心跟着任宁远,认真对付功课之外,还有一件吸引曲同秋这种青春期男生的事——交女朋友。

眼见班里的同学都蠢蠢欲动,各自有了约会或者献殷勤的对象,周末不再窝在宿舍里打牌,举动也变得成熟起来,装出“男人”的样子,弄得曲同秋也很是羡慕。

然而要去哪里找女朋友,这是个大难题。他又没法像一些同仁一样勇于搭讪,在图书馆看书总能千方百计要到坐在对面的女生的电话号码;活动的圈子也窄,男生的朋友还是男生;而作为交友捷径的联谊往往变成聚餐,交了几次钱大家吃吃喝喝之后,他也不想再去了。

宿舍几个人,除了他和庄维之外,都有了交往对象。庄维是高岭之花,多的是人爱,只是没人采得下罢了,唯有他孤家寡人。

一开始倒还没觉得有什么,而有一天他照旧跟着任宁远去吃饭的时候,楚漠却骂他:“你成天跟着宁远,他连跟女朋友单独相处的时间也没有了,烦不烦啊你。”

曲同秋没想过任宁远会有女友,更想不到自己和贴身仆从差不多了,竟然会毫无觉察,顿时呆若木鸡,半晌才说:“啊,老大有女朋友了啊?”

楚漠“嗤”了一声:“喜欢宁远的女孩子可不要太多,我们学校有哪个不喜欢他的?交到女朋友有什么稀奇。”

任宁远笑道:“楚漠你别乱说。”

“你啊,公开恋情又不会怎么样,偏偏爱装神秘。要不是我火眼金睛,差点就被你瞒过去了。”

任宁远笑笑:“点菜吧,葱爆羊肉如何,有谁不吃的?”

曲同秋也捡了个位子坐下来,不时看看一脸平静的任宁远。任宁远到底是喜欢美丽女生,还是对庄维有好感,或是博爱花心,抑或淡薄无欲……他即使跟得这么近,也从来不知道,都快糊涂了。

楚漠说:“算了,看你怪可怜的,胖子,我有现成的,帮你介绍一个。”

庄维冷笑一声:“就你多事。你知道他要什么条件的?”

“他能有什么条件啊,是个女的就行了。”

曲同秋不好做声,听得脸上微微发红,鼻尖都出汗。

“我知道有个急着要找男朋友的,艺术系的那个小薇,见过吧?没见过起码也听说过吧。”

曲同秋一愣:“那个……好像不是很合适……”

“怎么不合适?!她配你算很不错了,胸部大。难道你不喜欢大的?”

曲同秋急得脸都红了。有胸部当然好,但又不是只要有胸部就行了。风流韵事全校闻名的女生,他哪里有那个本事镇得住。

“个性可能不是很合……”

楚漠“切”了一声:“就你还挑三拣四的。这样谁还帮你啊。”

曲同秋尴尬地不敢吭声。对于别人的帮忙都该感谢才对,但楚漠这样,让他想起一个舍友,那人常把穿得快破的旧衣,过期又舍不得扔的零食,还有淘汰下来的盆盆罐罐,都塞给他,说:“这个给你,挺好的吧?!底还在呢。”

得到馈赠按理都要表示谢意,只是他又不是乞丐,拿着那堆无法使用的破烂,有时候也会为其中究竟是否包含善意而觉得困惑。

冷场之中,菜也陆续送上来了。

任宁远温和道:“不急吧。这种东西要看缘分的。该到的时候自然会到,强求也没用。”

“但他不早点交个女朋友,岂不是天天都还要缠着你?你受得了啊?”

任宁远笑一笑:“也没那么夸张。”

“喂,胖子,宁远是不计较,但你也该自觉点吧?难道宁远约会你也要在门口守着?没见过你这么烦人的。”

任宁远点了点筷子,口气还是温和:“别闹了,快吃菜吧。”

曲同秋看看楚漠,又看看喜怒不形于色的任宁远,突然害怕地意识到,他连当跟班这样的愿望也没法实现了。

越是担心,越是撞鬼。

第二天上公共大课,曲同秋去得迟了,从后门偷偷溜进梯形大教室,一眼就找到那醒目的三人组,然而任宁远边上的位子坐了个女生。

能固定坐在任宁远身边,是他从任宁远那里荣幸地得到的奖励之一。位子留给他这个忠实小跟班,平时就不会让别人坐。曲同秋左看右看都觉得女孩窈窕的背影很陌生,并非班里同学,应该是混进来陪着任宁远听课的,心知那一定就是现在的女朋友了。

老座位没得坐了,曲同秋只得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子,边赶紧翻书抄黑板上的笔记,边看前面那两人的脊背。

女孩很活泼好动,不时侧头仰起下巴和任宁远说悄悄话,任宁远素来冷淡,听课时不喜被人打扰,但对她倒颇有耐心,低头倾听的样子很温柔。

曲同秋看了一会儿,隐隐有些伤心,知道楚漠说得对,任宁远在谈恋爱,他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跟前跟后。

二人世界偶尔可以和朋友们分享,比如跟楚漠庄维。但却不能被手下打扰。以后甚至连帮老大打扫清洗买三餐,恐怕也轮不到他了。

不好意思贸然上前打招呼,自己情绪也有点低落。

等下了课,曲同秋在任宁远站起来之前就收拾课本从后门溜了。

之后两天曲同秋都老老实实的,上完课就回宿舍,没再去当任宁远的小尾巴,也没和任宁远碰过面。

虽然很想念任宁远,想继续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端茶送水代为跑腿什么的都行。但任宁远有了女朋友,需要更多的个人空间和隐私。老大的幸福,他要自觉捍卫才是。

等到第三天,两人还是在路上巧遇了。任宁远主动和他打了招呼,微笑着,倒也不问这两天怎么见不着他,似乎对于他的出现与否并不留意。

寒暄了两句,便道:“对了,我要换一些新家具,你今天若有空,就来帮忙收拾吧。”

曲同秋一听自己还能有用处,立刻精神抖擞,忙跟了过去,任宁远主动指派事情给他做,就让他高兴得一颗心怦怦跳。

仅是租来暂住到毕业的公寓,任宁远却也很讲究,把房东留下的床,沙发和窗帘都换了,又添了几个别致的壁挂。

大东西有家具店的人帮忙摆好,只剩了琐碎的清扫工作要做,曲同秋很快便打理得差不多,而后搬了梯子,要把夜光时钟挂到墙上。

他身上的衣服都是旧的,现在穿着过于宽大,以至于裤子被梯上的钉子头勾住了他也没发觉。脚上一蹬,借力大步窜上去,瞬间只觉得后面一凉,裤子竟“刷”地被扯了一半下来。

曲同秋顿时傻了眼,这还不是最糟的,天气太热,他就只穿这么个旧棉布裤子,里面光着,这一扯,大半个屁股都露在外面了。

想到任宁远还在背后看着,曲同秋窘得人都僵了,忙要爬下来,岂料听得“嘶啦”一声,裤子干脆撕破了一道大口子。

曲同秋手忙脚乱,好容易把缠在钉子上的布料解开,总算转过身来,出了一头汗。这下太过尴尬,连任宁远表情也有点不自然,两人面对面,僵硬着沉默了两秒。

幸好任宁远没取笑他,见他提着裤子不知所措,反而温和道:“别急,等我找条小点的裤子,你先穿着吧。”

很快任宁远便翻出一条材质清爽透气的长裤,还附了内裤,笑道:“里面还是记得穿比较好。没有新的了,你不介意吧。”

曲同秋面有愧色,连连道谢,感激不已地去换上,只差没跪叩谢恩。穿着任宁远的东西,全身上下都觉得不一样了,就跟得了奖状一般,荣幸得全身发热,

“那,我今晚穿回去洗洗,明天就给你送过来。”

“没关系,”任宁远打量了他一下,“你穿还挺合适,就留着吧。”

曲同秋受此重赏,颤抖道:“老大……”

任宁远笑道:“你是来替我帮忙才把裤子弄破的。我赔你一条也是应该。别收拾了,歇歇吧,想喝点什么?”

曲同秋心口发热,正美满得要发晕,忽然听得门铃响了。

任宁远放下手里的冰酸梅汤,过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个穿着泡泡袖公主裙的卷发少女。

曲同秋一开始觉得眼生,见她一把拉住任宁远的手,声音软软甜甜地撒娇:“宁远哥哥,陪我出去逛街吧!”就想起来她是任宁远现在的女朋友。

任宁远任她拉着,微笑道:“哦,这可不行,我有客人在。”

曲同秋不安地想自己是不是得让出空间给两人独处,就听得少女说:“那也可以请客人跟我们一起去逛啊。”

任宁远温柔地安抚她,而后转身介绍:“这是楚纤,楚漠的妹妹。小纤,这是曲同秋。”

曲同秋紧张地和她打了招呼,只觉得实在是长得甜美又可爱,难怪任宁远对她那么宠溺,自己继续站着就太再碍事了。

“老大,那我先走了……”

任宁远看看他:“你有事?”

“没有,”曲同秋嘿嘿傻笑,“你们……你们……”

任宁远“哦”了一声:“没关系的,我本来就还有点事要处理,也不能陪她出去玩。”

楚纤做出委屈的脸:“我哥忙,你也忙,我这么远跑过来,怎么都没人陪我玩。那我自己去好了。”

“不行,女孩子家晚上不要一个人到处乱逛,乖乖回去,嗯?”

楚纤噘了噘嘴,伸手指向曲同秋:“那他陪我也行啊。”

任宁远笑着道:“别闹。”但也只得望了望他,“你会有空吗?”

能帮得上任宁远的忙,曲同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有,有,我一直闲着。”

楚纤立刻兴高采烈起来,任宁远笑了一笑:“那么也好,带她去逛逛吧,别玩得太晚。”

曲同秋领了任务出门,满心盘算着要带这看着一身富家小姐气的小姑娘去什么文艺些的地方玩才好,楚纤就已经高高兴兴招手叫了路过的计程车,探头朝司机说:“师傅,去华街。”

曲同秋吓了一跳,那地方一条街都是酒吧,虽说灯红酒绿煞是繁华,但巷子一深就乱,难免有些不太正派的人和事。他待要拦住楚纤,却见她灵巧地一闪身子便钻进车里。

曲同秋只得也紧跟着进去,边着急说:“不能去那里,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就是知道才要去啊。”

“这可不行,任宁远一定不会同意的。我不能带你去那种地方!”

楚纤不以为意:“你不去也没关系哟,反正我一个人也进得去,我已经成年了呢。我可是要去瞧热闹了,你不想玩就回家吧,我不会告诉宁远哥哥的。”

曲同秋哪能丢下她一个人,任宁远托付给他的,怎么都得一根毫毛也不少地送回去,只得更警惕地跟紧楚纤。

楚纤的样貌穿着都太引人注目,从刚踏入地下酒吧的大门,就有不少人盯着她看。以她这种被宠爱着长大的女孩子的天真,只觉得骄傲而羞涩,全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倒把旁边的曲同秋紧张出一背的汗。

“那个人拿的酒好漂亮,我也要喝。”

曲同秋不敢走远,但拗不过她,只得向人打听了那种酒的名字,再挤到吧台替她买了一杯。等回来的时候,便发现她身边多了几个嬉皮笑脸的男人。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曲同秋只得硬着头皮,拿着酒挤上去,挡在她身前,鼓起勇气道:“你们要干什么?”

“你谁啊?没你的事,滚开。”

曲同秋见了凶神恶煞的人,心下害怕,但任宁远交代给他的事,他无论如何得做好,于是壮着胆子:“她是跟我一起来的。你们有什么事?”

几个人完全不把他撑出来的气势放在眼里。

“请美女喝杯酒而已,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美女你怎么会跟这种人一起来啊,要找护花使者,怎么也该是我这样的嘛。跟我们玩会有趣得多,要不要来?先喝了这杯再说。”

“怎么,我们请的酒,你是不想喝?”

“别给脸不要脸啊。”

楚纤也有点怕了,慢慢躲到曲同秋身后。

曲同秋势单力薄,真要动手,一巴掌就会被拍飞出去,只得大声说:“你们知道她哥哥是谁吗?S大的楚漠你们听说过没有?”

瞎猫碰上死耗子,楚漠算是恶名远播,那几人倒还真的有所忌惮,相互对望着,有退却的意思,但又似不甘心。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男人嘻笑道:“行,我们卖楚漠一个面子。但你们也得卖我们一个面子。这杯酒可是特意买来要交朋友的,没人喝,可就太不够意思了。”

曲同秋听得楚纤在背后小小声说:“我才不要喝。”

他的酒量也就一杯即倒,而且这酒看着就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如果是庄维在,应该会跟他们硬拼,争一口气也好。但倘若翻脸吃了大亏,就算以后楚漠十倍报复回去,女孩子家吃的亏也一样补不回来,就算把他们揍烂了又有什么意义。

曲同秋思来想去,还是息事宁人,把酒接了过来,屏住呼吸一口一口把它喝干净。

放下杯子就已经开始觉得晕眩,摇晃着,视野变得怪异,酒吧里的温度似乎高起来,令他极其燥热,外界的声响忽远忽近。

浑浑噩噩了一会儿,听得心脏“扑通扑通”急速乱跳,突然眼前一黑,便一头栽了下去。

而后的知觉便被杂乱扭曲的梦境吞噬。

美梦和噩梦交缠着铺天盖地而来,时而是身在天堂般平和甜美,时而又如同地狱一般苦痛难熬,再过去却又简直是在烈火中焚烧,身不由己地被反复煎熬着,像快要爆裂开来。

等终于从混乱过后那安息一般的无边黑暗中猛然醒来,一睁眼,视野里便是白花花的一片。

反差之大令曲同秋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明白过来自己是在医院。

“他醒了。”

听到有人这么说,曲同秋转动着眼珠往屋子里瞧了一瞧,发现了任宁远,而后也看到庄维和楚漠。

“老大……”

开口就发觉喉咙疼痛,声音也嘶哑。曲同秋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记忆只到酒吧喝酒的那一场景为止,完全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隐约觉得身上很痛,强烈的不舒服,自己又身在医院,便问:“我是怎么了?”

三人的表情都有些怪异和尴尬,一时竟然无人回答他。

沉默了一会儿,楚漠先开口,咳了一声,而后说:“你们在酒吧遇到点麻烦。然后我也不清楚。不过楚纤没事,她现在很好,她让我代她感谢你。”

曲同秋一听就很是欣慰,总算能对任宁远有个交代,便高兴道:“她没事就好。”回头又想到自己身上的疼痛,就又问:“我是被酒吧里的人打了吗?”

任宁远安静着没说话。

庄维的脸色则非常难看,全然发青了,过了半晌,从牙缝里说:“不是挨打,你这个傻子!”

曲同秋呆了一会儿,满心疑惑,努力回想揣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身上的痛确实跟平日挨打的痛不一样,手脚似乎都没受伤,但想要起身的时候,却牵动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呆想了一会儿,看着那三人的的表情,曲同秋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先是难以置信。他根本没想过世界上会有这种事情,至少没想过会发生在他身上。他觉得根本不可能是真的。这就像要他相信这世上有鬼一样。

而后便混乱了。说不出话,脸部肌肉都动不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连他们讲话也听不见,只能呆呆坐着。

幸好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三人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任宁远弄了点果汁给他喝,又用外面买来的餐点代替了医院的食物,还留了一些杂志给他看,又问他有什么想吃想玩的,说等下都会给他送来。

大家都绝口不再提,免得面对的时候尴尬,也免得刺激他,只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如果是楚纤出事,那酒吧大概会整个被楚漠他们翻过来,腥风血雨都免不了。

而他不一样,事情就这样在刻意的回避和忽视中含糊地过去。他自己也情愿要这种约好了一般的缄默。反正他根本一点也记不起来,只要没人说,就可以当成没人做过。

探望的三人一起离开了,而他仍然得在医院躺着。具体原因他不想知道,医生说的时候他赶紧屏气不让耳朵听。

他又不比楚纤那样娇贵的女孩子。他是个男的,运气又不好,经常吃皮肉苦头,倒一次霉会比现在这种程度厉害得多,还未必有这种病人的待遇。

起码任宁远给他送来的鲜鱼汤很好喝。

只是连任宁远送给他的裤子都烂了,想到这个就很伤心。

晚上看了一会儿杂志,那些故事不知怎么的一个都读不进去,曲同秋便关了灯,闭眼睡觉。不知躺了多久,依旧清醒着,全无睡意。隐约听得门口略有动静,曲同秋把眼睛睁了一条缝,往那微弱的光亮处看去。

门口是熟悉的高大身影,曲同秋心里憋闷,此时见了他,也有些高兴:“老大。”

任宁远仍然放轻着步子走进来,也不开灯,只在昏暗里走到他床边坐下,温和道:“我吵醒你了?”

“没,我醒着。”

“睡不着?”

“嗯。”

“是身上不舒服吗?”

这样的关心,曲同秋却觉得没法回答,便换过话题:“老大,你不陪楚纤吗?”

“她好好的,又有楚漠陪她。你呢?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任宁远这样的温柔让他觉得很感激,心里软软地发酸:“我没事了。老大你有时间,该多陪女朋友的。”

“嗯?”任宁远似乎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你说楚纤?她不是我女朋友。她是小妹妹。”

曲同秋才知道自己弄错了人,有些不好意思。

任宁远接着说:“她很感谢你。要不是你,她那种性子,就该吃大亏了。”

被任宁远表扬是大喜事,只是他把这件事来回想上一想,就怎么也没法高兴得起来。

两人对着坐了一会儿,任宁远突然说:“委屈你了。”

曲同秋憋了一天,这下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任宁远拍了拍他的背。曲同秋只觉得他的掌心很温暖。

“老大,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他一直都比窝囊废还要窝囊废。出了这种事,连男人的尊严都没了。

任宁远柔声说:“怎么会。”

曲同秋抽噎了一会儿,红着眼睛问:“老大,你能帮我忙吗?”

“嗯?你尽管说吧。”

“那个人是谁?”

“……”

“老大,你一定查得到吧?”曲同秋吸着鼻涕,但拳头捏紧了,“我……”

任宁远看了看他:“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因为你对他做不了什么。与其觉得受不了,不如干脆不要知道。”

“但是……”

任宁远伸出手指,安抚似的,轻淡地碰了碰他的头发。

“不用担心。我会替你惩罚他的。”

出院之后,曲同秋就不再想这件事了。

任宁远一诺千金,既然说了会替他报仇,那就值得他全心全意相信。这难以承受的阴影,此后都由任宁远帮他负担了。他非常的感激。

任宁远对他很好,这种好倒也不是什么实在的好处,而是眉梢眼角一点点的同情和温柔,一起吃饭时偶尔给他夹一筷子。

这样曲同秋就很够了,任宁远全身上下都带着魔力,只要在他伤口上抚一下,什么痛都会飞走了似的。

上完课,他就去任宁远的公寓打扫,然后看DVD。任宁远拿钱让他去租了不少碟片回来,而租来了却又爱看,买的卤味也不怎么吃;曲同秋为了不浪费,在还掉之前就一部部看过去,边吃最喜欢的卤鸭翅,边看故事片,倒也很开心,似乎这样一来,那些难受的东西就可以全忘了。

任宁远坐在沙发上读着杂志,突然问他:“你是不是很想交女朋友?”

曲同秋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嗯”了一声。

任宁远若有所思:“你喜欢什么样的?”

“呃……温柔的。”

“嗯,还有呢?”

“讲道理的。”

“嗯。”

“成熟的……”

任宁远笑道:“原来你喜欢姐姐型的。是想交漂亮的女朋友吗?”

曲同秋一下就脸红了:“这个,只要顺眼就好了。我觉得性格比较重要。”

任宁远“唔”了一声,点点头,也不再问,而后继续看他的杂志。

对话结束曲同秋也就忘了这回事,其实他跟在任宁远身边,就想不起来要找女友。

第二天,他奉了任宁远之命去一家餐厅。一进去,就见任宁远在面朝门口的方位坐着,抬眼看到他,便招手叫他过来,温和道:“我介绍朋友给你认识。这是杨妙。”

在任宁远对面坐着的是个气质让人很舒服的女人。看起来年纪比他们略大,谈不上多靓丽,但皮肤甚是光滑,一双丹凤眼,脸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卷发在脑后松松挽着,相当别致。有种媚入骨髓的女人味。冲着曲同秋微微一笑,就把他弄得脸红了。

女人见了满脸通红的曲同秋,有些意外:“真清秀啊,这么害羞,我还以为你的朋友都跟你一样是早熟款的呢。”

任宁远微笑:“你不是最喜欢照顾小弟弟吗?”

曲同秋紧张地坐了下来。两人互相自我介绍,彼此大概认识了,才知道对方与他竟是同乡,已经工作了,比他大了好几岁,但温婉甜美的面容,并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差距。

心知这就是任宁远介绍给他的女朋友,一颗心都紧张得快要蹦出喉咙口。他不擅长和女人交往,一开始都不知该聊什么话题才好,生怕冷场。

幸而任宁远在一边帮忙,虽然话不多,但淡淡点拨几句,对话就能很顺利地进行下去,一顿饭倒也吃得融洽。

饭后任宁远结了账,便告辞先离开了。送女性回家这样的重任自然是交给曲同秋,曲同秋便小心翼翼,陪杨妙坐进计程车。

他对杨妙已经很有好感了,两人虽然所处环境大不一样,却谈得来。一路聊下来,觉得她是让他很舒服很喜欢的类型。并不奢望对方就一定能看上自己,但哪怕做朋友也是好的。

送杨妙回到她的住处,在楼下分手的时候,她说:“你们好像快期末考试了吧?功课会不会不轻松?”

“也不会,我都复习得差不多了。”曲同秋平时都很认真,到考试的时候就不必临时抱佛脚。

“那这样,”她微笑着,“明天有时间可以再见面吗?”

曲同秋高兴得一颗心都怦怦跳,面红耳赤地连连点头,把她也逗笑了,点了他额头一下:“小朋友就是可爱啊。”

曲同秋得了如此好运,目送她上了楼,转头就飞奔回去,只想立刻去告诉任宁远。

任宁远果真是有魔力,简直就像无所不能的阿拉丁神灯一样,许下的愿望都帮他实现了。

然而任宁远却还没回到公寓,曲同秋在门外兴奋难抑地等了好一会儿,到了半夜,也不见他回来。

又没电话可打,想到宿舍管理的门禁,只得先回学校去了。

此后任宁远似乎忙碌起来,曲同秋很难碰到他闲暇的时候,去他的公寓,也是吃闭门羹居多。

而杨妙那边,两人的交往渐渐热络。姐弟恋的感觉很不坏,杨妙是很有魅力的女人,又喜欢他的青涩老实和真诚勤恳,慢慢地,曲同秋闲下来的时间便都是带着书去她家里了。

熟了才知道,杨妙在夜总会工作。这令曲同秋一时有些意外。然而女人笑着说“在夜总会工作又不低人一等”的时候,那份淡定的坦诚又让他放松下来。

毕竟是任宁远介绍给他的人,他会因为相信任宁远而相信杨妙。何况杨妙这样的女人,会让他觉得这职业远没有自己固有印象中的那般轻贱。

她通情达理,懂生活,有情调,有精明利落的时候,也有天真可爱的一面,能有这样的女朋友,已经是他的幸运了,职业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杨妙对他讲夜总会里的奇闻轶事,告诉他要怎样伶牙俐齿才能躲酒又多劝酒,令客人多开名贵的酒,甚至觉得她比他这个大学生要懂得多得多。没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

时间虽不长,但曲同秋已经开始在认真恋爱。无论杨妙那边对他究竟是什么程度的感情,初恋总是令人心如鹿撞,整个世界都变得明朗美妙了。

这种快乐的事情,他忍不住要跟任宁远分享。任宁远偶尔有空与他相处,就会耐心听他唠叨各种二人相处的趣事,而后微笑着说句“喜欢就好”。

曲同秋坐在他脚边的垫子上,抬头和他说话,看着他沉静俊朗的面容,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和杨妙交往以来,曲同秋开始在深夜到夜总会去等她下班,再护送她回家。

其实杨妙是场上老手,身段灵活,深知进退,比他圆滑老练不知多少,总笑着说根本不需要他解围,更不放心他来这种场所。但年轻女性单身夜行总是危险的,他有保护和照顾女友的义务。

去了几次,他已混得脸熟,保安看他站得辛苦,也会放他进去,让他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找个位置坐着等。

这晚,曲同秋等得比平时要久,看了几次手表,又抻长脖子望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见穿着露肩酒红短裙,盘着好看头发的女人身影,便高兴地迎了上去。

“今天比较晚下班呢,没事吧?”

“没事,我们回去吧。”

曲同秋答应着,正要把带来的外套给她披上,肩头忽然一紧,反应过来之前就被大力往后扯开,差点被甩飞出去。

曲同秋撞倒旁边的桌子,再狼狈地爬起来的模样很窝囊,以至于袭击他的男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扫清了障碍,男人便酒意浓浓地对着杨妙嘻笑道:“杨小姐……”

男人又高又壮,长得鼻高目深,外国人的面孔,更比曲同秋高了一个头不止,胳膊上肌肉虬结。

曲同秋见他伸出一双大手要去抓杨妙纤巧的肩膀,就跟老鹰抓小鸡一样,慌得忙冲上去,挤进两人中间,喊道:“你要做什么?!”

男人看他挡在杨妙身前,觉得很好笑地嗬嗬两声,伸手像赶苍蝇一般挥了曲同秋一巴掌:“滚开,少管闲事。”

曲同秋被抽得头昏目眩,偏偏躲不开,在杨妙的惊叫声中又挨了一下,被左右开弓、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耳光。

旁观的众人原本甚是紧张,以为会看到英雄救美的一幕,哪知道他这么没用,挨打也挨得滑稽,不由爆出一阵笑声。

男人两三下就打算把这不自量力的小子解决了。曲同秋无还手之力,但死活不让他空出手去占杨妙的便宜,男人怎么也甩不开他,很是恼怒,又扇了他两下,骂道:“哪儿来的小丑,找死吗?”

“他是我男朋友。”

说话的人是杨妙。纤细娇柔的女人对着那种凶神恶煞的壮汉,非但毫无惧色,还母鸡护小鸡似的伸手搂住曲同秋的肩膀,这一切都让曲同秋羞惭不已。

男人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放开嗓门哈哈笑了起来,一脸的鄙夷,倒也不再纠缠。

曲同秋在一片窃笑声中被杨妙扶着出了大门,满脸通红,也不知是打肿了还是羞愧的缘故。

“进来吧。”

回到家,杨妙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开了灯,便牵住那正低着头站在门外的小男生的手,把他拉进来。

“很疼吗?”

被这么询问,曲同秋摇摇头,愈发觉得羞愧难当。

杨妙温柔地捧着他的脸:“来,我看看伤到哪里了。”细看了一番,见无大碍,便去拿出冰块来替他敷肿胀的脸颊。

曲同秋敷着脸,想到自己丢人的表现,就不敢抬眼看她,只小声说:“我以后会变强壮的。”

杨妙笑了,朝他发红的脸颊吹了口气,而后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啊,真是个温柔的小子。”

两个冰袋敷得差不多了,曲同秋自卑的难受感觉也稍微好了点。

帮他轻擦着脸颊的女人微笑着说:“今晚要留下来吗?”

曲同秋一下子张大眼睛,望着眼前女人秀丽柔美的脸,被那话里的意思震撼得一时出不了声。

“还是说,你并不喜欢这样呢?”

曲同秋被她轻轻拉过去,害羞得手心冒汗,面红耳赤,眼睛都不敢抬,渐渐的,碰到女性柔软的嘴唇,心脏立即拼命地怦怦跳了起来。

第一次和女性生涩的接吻,曲同秋边体验边紧张又幸福地想着这就是自己正式的初吻了吧……

醒过来的时候,很自然地知道已是天亮的时间。曲同秋从被单里露出脸来,不知不觉就满脸通红,转头看枕头旁边,杨妙也正微笑着看他。

留宿过后的清晨,他对着自己生命里这么重要的女人,也想不出什么甜言蜜语来,脸红了一会儿,只能结巴着说:“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杨妙愣了愣,笑出声来,夹着惊诧和有趣,倒没有嘲弄的意思,渐渐地眼睛有些发红,又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啊。”

曲同秋一早上精神都莫名地振奋,跑来跑去为杨妙买了菜,打扫了房间,公寓的楼梯也一并清扫,连楼下几家住户的垃圾都帮着扔了。那种陌生的甜蜜和责任感,让他全然平静不下来。

从杨妙家里出来,他就径自去找任宁远。分享的心情如此急切,以至于从按门铃到门打开的那几十秒都漫长得有些难以忍耐。

任宁远从打开的门缝里看见他红肿未退的脸,便取下防盗链,将门打开,微微皱眉:“你又怎么了?”

曲同秋已经手足无措,紧张道:“我、我和我女朋友,那个了。”

任宁远“哧”的一声,像是被呛了一下,咳了几声之后平静道:“这很好啊。”

“嗯,我一定要对她负责的。毕业以后能结婚就好了。”

任宁远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但没有如他所愿地继续这个话题,只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啊……”若要说重要的事,确实没有其他的了,但看任宁远似乎是要关门的意思,曲同秋不得不又想出话题来,“那个……”

“嗯?”

“昨晚杨妙遇到纠缠不清的客人……”

“做这行不是难免的吗?”

这样的回答未免无情了点,但他这么讲也没有错。曲同秋只得说:“我是她男朋友,总该想办法尽量保护她……”

任宁远笑了笑,道:“你是要我帮你解决吗?”

“老大……”

任宁远温和地回答:“等我闲下来再谈吧。”而后便将门关上了。

曲同秋只好离开,想着任宁远最近似乎是真的很忙,自己该帮忙做点什么,整理一份这学期各个课程的精华笔记也许比较实用。

但曲同秋终究没能把笔记整理完。

那个长得像外国人的男人叫了几个人来教训他,要收拾他太容易了,何况他现在又没跟着任宁远,差不多就等于一个打了不用钱的人肉沙包。

曲同秋又住进医院,这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挨打而后去医院报到已是家常便饭,他甚至不会为此觉得伤心。

但令他难过的是,有一门科目要提前期末考试,他准备得很认真,却躺在病床上没法参加。他只能等缓考或者补考,而无论接下去怎么努力,错过就是错过,不可能领到奖学金了。

杨妙一直在医院里陪他,有她在,他都不好意思叫痛,只能忍着。

任宁远也来了,看了看他的模样,淡淡道:“谁干的?”

曲同秋知道他是要替他出头,心中感激,忙说:“老大,我没事的,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医生说的。”

任宁远也不再理他,看向杨妙,很是耐心:“你的客人做的?”

杨妙点了头又摇摇头:“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你还是别插手了。”

任宁远笑了:“哦,是有多难惹,说来听听。”

“同秋是我男朋友,因为我才出的事,我会照顾。他们没得罪你,你没必要蹚这浑水的。”

任宁远微笑道:“你客气了。这事怎么会没得罪我。打条狗也要看主人。”而后看了看曲同秋,“对吧?”

曲同秋一愣,他一直是个对任宁远鞠躬尽瘁任凭差遣的小卒子,但被这么说,也有点不自在,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是过于依恋任宁远了,真有些像条狗,无理由的仰慕和忠心耿耿,偶尔被踹一两脚也不会影响他的忠诚。有那么多追随任宁远的人,他只是其中并不杰出的一个。

这次曲同秋住院住得比较久。虽然他在学校里挨打都挨得惯了,但社会上那些人的手段,比校园内学生气的欺凌,毕竟是更狠一筹。

杨妙是很体贴的好女人,上班工作虽然忙累,也每天都来陪他一会儿,她苦于不会做饭,就把食材交给小饭店的师傅,烧好了再给带到医院,很是灵活。

而漫长的住院时间里,任宁远探望了一次之后便没有再来过。曲同秋天天巴望着,也没再见到他。

不过他知道任宁远是忙碌的,永远都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即便安静坐着,脑子也是在高速运转,思考很多他所不能想象的问题,自然不会有精力理会探病这种琐事,和他这种小人物。这样一想,倒也释然而安心了。

曲同秋等到差不多快出院,依旧没见到任宁远的人影,心知任宁远是已经把他忘了,便去向杨妙打听:“老大最近还好吗?”

“你担心他?”杨妙给他盛了汤,“先把自己养好吧。任宁远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他让人把那群人修理得不成样子,立够了威风。地头蛇他都能压得过,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曲同秋疑问道:“地头蛇?那个不是外国人吗?”

“带人打你的,是个北欧种,才来这里不久,但他是乔四爷的贵宾。”

“乔四爷是谁?”

“你啊,”杨妙笑着点了点他的头,“只读圣贤书,当然不闻窗外事。乔四是厉害的角色,不是好人,我们惹不起,记着这点就好了。”

曲同秋“嗯”着答应了。

他在病床上还一直担心任宁远会吃亏,但事情似乎进展顺利,任宁远已经圆满解决了。

同样的年纪,同是男人,他只有挨揍的份儿,任宁远却可以加倍讨回来。任宁远对他来说,确实是偶像般的存在。

曲同秋想着想着就满怀憧憬起来:“老大是怎么打赢他们的?”

杨妙笑道:“啊,我不要讲,血腥的场景是会吓到人的哟。”

曲同秋看她俏皮的样子就觉得很可爱:“我又不会怕。”

“但是有人会怕啊。”

“嘿,原来被吓到的人是你。”

“不是我。”

曲同秋有点困惑,杨妙却不说话了,把碗筷收拾收拾,才说:“我这个月的月事没来。”

听到这样私密的话题,曲同秋来得及思考之前脸就条件反射地先红了起来:“呃……”

“我怀孕了。”

曲同秋坚持地敲了很久的门。他确认主人是在家的,因为隐约听得见里面的动静。他素来小心翼翼生怕烦扰到任宁远,但这回不一样。

门终于开了。

任宁远赤脚站着,裤腿散在脚面上,闲适轻松的模样,看了他一眼,道:“你出院了?”

“嗯,今天刚出来的。”

任宁远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

曲同秋看不出他是不是生气了,惴惴道:“老大。”

“什么事?”

虽然这两天已反复把这事实咀嚼消化了很久,开口的时候还是不免结巴起来:“我、我女朋友,怀孕了。”

任宁远蓦然抬眼看他,两人视线相对,都不出声。

曲同秋从没有这么认真和任宁远长时间对视过,只觉得那缺少情绪波动的眼睛又深又黑,微微眯起来就有着强大的压迫感,不由得有些慌张。

他没做什么禽兽不如的事,只是初尝禁果,没想到一次就成功又成人了。

任宁远过了一会儿表情才有所变化,轻微拧起眉头,问:“这么不小心?”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在此之前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的人,哪还能谈什么小心不小心。

“找我是要我帮你什么?找医院?堕胎费?”

曲同秋吓了一跳:“不能把孩子打掉!”

任宁远望着他:“那不然,难道还要她生下来?单亲妈妈很辛苦的。”

“我知道……”曲同秋有些紧张,对着任宁远,就像当时对着杨妙一样,咽了咽口水,才说,“我、我想结婚。”

话说出口,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好像一瞬间空气都凝滞了,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战战兢兢和任宁远对视,那场景像极了他父亲发现了他藏起来的不及格考卷,下手抽他之前的短暂平静。

幸好任宁远不像他那脾气暴躁的父亲,掉开目光之后,口气反而平和:“那你的学业呢?”

曲同秋有些犹豫,更多的是做错事情的心虚:“那,也没有办法。我、我会跟家里说……”

“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人要承担自己造成的后果,必然是要舍弃一些东西。他喜欢杨妙,愿意当父亲,更该对一个怀孕的女人,对一个未成形的婴儿负责。

“老大……那我以后,就不在学校里了。”说“结婚”的时候,是紧张又欣喜,而说出这句话,就是满心的难受。

曲同秋一想到日后再也不能如从前,心脏就像被人捏着似的,呼吸都不太顺畅:“老大,我会努力在这里找个工作。我们还是可以经常见面。”

没有回应。看见任宁远漠然的神色,他才想到任宁远并不在意能否见面的问题。伤心难过什么的,都只是他自己单方面的不舍而已,便改口说:“我还是能像以前那样,老大有什么要我办的,吩咐一声。”

任宁远“嗯”了一声:“行了,你回去吧。”

见他转身就要进门,曲同秋想拉他,终究又不敢碰他哪里,只抓了他的袖子:“老大……”

任宁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又看看他:“怎么?”

“老大……”曲同秋只觉得胸口有一大堆东西堵着,可想来想去也只是“舍不得”三个字而已。对他而言,任宁远只有一个;而对任宁远来说,他这样的追随者则有太多,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分别,一转头也就模糊在茫茫时间里了。

他这种小人物难舍的心情,任宁远是无法理解。

眼巴巴望了任宁远好一会儿,才鼻子酸酸地挤了一句:“你、你保重……”

任宁远把袖子抽了回来,笑道:“你也是。”就进屋,关了门。

曲同秋难过了一阵子,他也知道现实的难处,一旦开始打工,成了忙碌的丈夫和父亲,努力去支撑一个小家庭,那就是全新的另外一种人生。

而大学生活的舞台,他匆匆露了个脸,就要先一步退场了。

只要主角们还在,中途少了一个小角色,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只是对他来说,这最后的戏份很是珍贵,趁着还未正式退学分别,他还是想着多去看任宁远几次。

幸而如果能在同一个城市,隔得倒也不算太远,总算令他多了些希望和安慰。

这天,在蛋糕店里抢到买一送一的特惠核桃蛋糕,曲同秋留了一个给杨妙,另一个拿去送给任宁远吃。

按了门铃之后照旧是无人答应,再伸手敲门,一敲之下发现门是虚掩的,曲同秋有些高兴于任宁远难得的疏忽,提着纸袋子便推门而入。

才刚一脚踏进,脑门上就挨了一下,打得他眼冒金星。

曲同秋对这种暴力袭击已经形成条件反射,立刻扔了东西护住头。还好对方只为制服,倒没打算揍到过瘾,曲同秋一意识到实力悬殊,几乎是马上就放弃挣扎了,束手就擒,少吃了许多苦头。

打他的壮汉把他拎起来,看他如此孬种,鄙夷不已,扯了烂布条过来把他双手捆在身后,三两下绑完了事,就将他丢在一边地上不再管他。

曲同秋吓得不轻,这一番折腾,虽然鼻青脸肿,但没伤到要害,也已看清屋内还有几名打手模样的大汉。

中间的椅子上坐了个男人,而他对面坐着的任宁远,竟然也是被绑着的。

曲同秋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血就往上涌,顿时憋得脸上发紫:“老大!老大!!”

他一出声旁边的人就一耳光甩过来,要他闭嘴,听他还失控地叫个不停,干脆拿团抹布把他嘴巴堵住了。

任宁远看了他一眼,皱着眉,但没有更多反应。

那男人也没有被他分神,只当刚才是屋子里飞进来一只苍蝇,继续专心致志地对着任宁远说话:

“我乔四也是惜才的人,可惜你太不懂规矩。打伤我那么多人,砸我场子,坏我生意,”男人将一手放在另一手掌心里轻轻敲打,“初生牛犊啊。”

任宁远没有吭声,只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

“你说我该不该给你点教训呢?”

措辞颇客气,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让人觉得阴森可怖。

曲同秋“呜呜”叫着,惊恐万分地看着他把手指伸出来,指甲养得很圆润,缓缓就朝着任宁远的眼珠探去。

任宁远眼睛眨也不眨,只一直保持微微皱眉的神情。

乔四手指几乎要戳上他的眼珠了,停了一会儿,又放下来,而后冲着任宁远笑了。

“真是一双好眼。”

曲同秋出了一背的冷汗,身上都软了,心脏还在怦怦跳,拼命转着脑子,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把任宁远从这地方救出去。

“挺俊秀一个年轻人,就这么瞎了,未免可惜了。”乔四又笑了两声,五指分开,摸了摸任宁远的脸颊,“你长得真是好啊。”

曲同秋差点没跳起来,连任宁远的表情也有些动摇,眉头皱得更紧:“你做什么?”

乔四笑得更暧昧,挥挥手,几个大汉就自觉退到门外,还关上门。

曲同秋被绑着丢在角落,见乔四又伸手去摸任宁远,惊得满头汗,额上青筋都爆出来了。

不管乔四又在夸些什么,任宁远只说了一句:“你会后悔的。”便不再开口。

曲同秋心里乱成一团,奋力想挣掉手腕上的布条。

被绑的时候他有心将手撑开了点,他这么孬种的人,一般人都不会太警惕,也没留意他那一点不明显的花招。

捆绑已松出一丝缝隙,他拼了命地要把手抽出来,边在背后能碰得到的硬物上反复磨,磨得手腕破皮也没觉得痛,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挣脱了。

乔四正背对着他,一心一意地瞧着任宁远。

曲同秋憋着一口气,挣扎着爬起来,扯掉嘴里的抹布,摇摇晃晃过去。

乔四听到动静也立即回过头来,在他出手之前,曲同秋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和速度,抡起一把椅子,狠狠砸在他头上。

乔四一声也来不及出,就面朝下扑摔在地板上,一时没了动静。

曲同秋盯着那失去知觉的躯体,全身僵硬,梦游一般,怔了几秒钟才蓦然清醒,手忙脚乱给任宁远松了绑,之前那种煞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手指都打着颤。

“老大……”

任宁远示意他小声,而后蹲下去,探了探男人的鼻息,对着面色青白的曲同秋道:“别怕,你没杀人,他还活着。”

曲同秋还在战栗,两腿发抖。

任宁远站起来,微微俯身,双手捏住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楚漠马上就会带人来,我们不会有事。你听着,你等下离开这里,就立刻退学,尽快收拾东西,带杨妙回老家去。”

曲同秋什么也来不及准备,就照任宁远安排的,浑浑噩噩,逃一般离开了S城。

退学手续是任宁远后来替他办的,杨妙辞职之后零零总总的善后,也是任宁远帮忙打理。

他不确定乔四伤得如何,不知道事情最后到底变成什么样,甚至没来能得及和任宁远说声“再见”。

他仓促得连回头看一眼的时间也没有。

回到老家的日子从最初的震惊混乱,家人怒斥反对,双方僵持拉锯,到最后勉强又无奈的接受,终于也渐渐上了轨道。

对要早早升级为祖父母这一事实认命之后,双方家长便开始正式见面,筹备婚礼,为各种细节讨价还价,争论不休。

无论是愉快的规划还是不愉快的协商,生活终究是充实地忙碌起来。虽然不甚华丽,像一辆残旧的南瓜车,但还是载着他和她,轰隆隆地朝着成人世界的家庭生活缓缓而去。

曲同秋自从离开S城,就没收到任何来自任宁远的消息。任宁远让他不要主动联络,等着就好,他便老老实实地等着。但是日复一日,愈发忐忑,等到婚期定下来,他还是忍不住,请杨妙发了短信,告诉任宁远婚礼预定的事,顺便问最近可好。

然而任宁远简短地回了个“好”之后,就又音讯全无。即使曲同秋一有空就守着家里的电话机,等到的电话也没有一个是任宁远打来的。

无论多擅长等待的人,逐渐也觉得失去希望,他甚至连楚漠都开始怀念,更不用说想念任宁远。

想到原本还有一小段时间可以和任宁远相处,好好告别,却意外提早退学,就觉得伤心又惋惜。

可是也追不回那珍贵的几天,只希望任宁远百般繁忙中有一天能想得起他,来这乡下看他一眼。

这天,曲同秋照例早起,拿着扫帚去清门前大路上的树叶。扫了一通,淡淡的雾气里远远看得有个人影从路的另一头走来,曲同秋握着扫帚看了一会儿,连轮廓也瞧不清楚,但心跳慢慢便快了起来。

“老大!”

虽然没有听到回答,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他觉得这一定就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丢了扫帚,拼命跑上前去迎接。

终于跑近那人跟前,那人沾了一点晨雾湿气的眉眼都清晰分明起来,曲同秋只觉得心脏怦怦跳,说不出的惊喜和想念,喉咙哽着,脸都烫了。

任宁远收住脚步,他也险险停下来,“呼哧呼哧”直喘气。

两个人面对面站了几秒,他满心的欢喜,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想放到任宁远身上,但那样又不对,只得两手贴在身侧,眼巴巴望着任宁远,说不出话。

任宁远也没出声,两人眼睛对着眼睛,互相看了好一会儿。

“老大。”

“嗯。”

“老、老大……”

“嗯。”

曲同秋只觉得高兴得几乎要哽咽起来了,头顶上有些温暖的触感,是任宁远摸了摸他的头。

地也顾不得扫了,曲同秋欢欢喜喜领着任宁远回到家,忙着介绍了一通,而后拉椅子给任宁远坐,找出些吃食来款待。

父母对儿子虽严厉,但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是淳朴的客气热情。任宁远沉默有礼,坐着喝茶水,还是不多话,只抬眼四处看了一圈,便把这房子这些人都看完看透了一般。

“什么时候办婚礼?”

“再过七天,是黄历上看的好日子。”

“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是啊……”曲同秋有些快成为大男人的害羞。

母亲在一边热心地催促:“阿秋,带你同学去看看新房,看布置得好不好。”

任宁远也真的放下杯子,跟他上了楼。

其实婚房就是曲同秋以前的卧室,重新粉刷布置过罢了。

这么仓促说要结婚,确实弄不出什么花样来,至少没法像父母以前规划的那样,若干年后在大城市里买新房子,或者在自家楼房上加盖一层新的以备结婚用。幸而杨妙对此很体谅。

曲同秋给任宁远看了房间里新添的梳妆台和衣柜,还有双人床。家具的颜色和样式都是中规中矩的喜气,上边贴了红双喜字,天花板下也挂着彩带,看起来倒也是间不折不扣的新房。

“样子还好吧?”

任宁远“嗯”了一声,抬眼四处看看,又看看床。上面的被褥也是新的,整齐叠着。

“我这几天先不睡这里,”曲同秋解释着,“这得留着婚礼晚上用,现在我睡楼下的房间。”而后坐到床沿,“这新买的垫子真的很软呢,老大要不要坐坐看?”

任宁远看了他一眼,也坐下去,曲同秋还故意颠了颠,让任宁远也感受一下垫子的弹力。两人肩并肩,坐在新房的大床上,虽然不怎么交谈,这样曲同秋却也就觉得安宁喜乐。

“老大,你会在这里住上几天的吧?”

“嗯,参加你婚礼。”

曲同秋快高兴坏了:“那等下我去给你收拾收拾,晚上这里睡觉都很凉快。”小城镇里家家都不缺留宿客人的床铺。

“不用,我住酒店。”

“啊……”曲同秋微微地有些失落,“住我家挺好的,不必费那个钱……”

任宁远笑了笑:“婚宴准备得怎么样?饭店订好了吗?”

“我们打算就在家里办喜筵的。”

小城镇的住房都宽敞,有的是地方,到时候借用左邻右舍的院子,租十来套桌椅,几十套碗筷碟盘,请村里的大厨来掌勺,远近亲戚来采购,打下手,帮忙跑堂,喜酒也就热热闹闹地办好了。

任宁远微微皱眉听他解释完,道:“一辈子才一次的事情,这么寒酸。隆重点吧。”

“呃,可是……”

在酒店举办固然体面又方便,但是花费太大。双方家长对这婚事都不甚乐意,自然也不肯耗过多的财力,徒增负担,只要样样都过得去,办得稳稳当当就行。

说实话父母只为他准备好学费,而远远还未到连娶妻生子的费用都积攒好的地步;而他在前几天还只是个学生,目前仍没有经济能力可言。虽然对杨妙有些抱歉,但也只能量力而行。

“费用你别担心,不够的部分,我会帮你。”

曲同秋对这样的慷慨大为吃惊,转头看向他。任宁远一如既往的口气平淡:“这是应该的。我不能让你白叫我这么久老大。”

事情有些难以置信,但任宁远开口是带了魔力的,不自觉地,大家都跟着他的思路走,长辈们也催眠似的被他说服。

于是原先未定的东西,很快就都一一定下来了,开始预订饭店桌位,进一步安排婚礼流程。但凡要作个什么决定,大家都会想问问这个陌生大男孩的意见,因为他有眼光,有见识,设想周到,一举一动都很有魄力……不知不觉变成任宁远才是这场婚礼的主持。

按照习俗,这段时间新郎新娘都不好见面,新娘呆在娘家,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由男方来办,曲同秋便成天紧跟着掌控大局的任宁远。

而准备婚事的闲暇,他也能带任宁远去尝尝当地小食,买现摘下来的新鲜果子剥给任宁远吃,带任宁远四处看风景,折枝叶编帽子给任宁远遮阳,拿芭蕉叶子替任宁远扇风……

认识了这么久,虽然任宁远表情不多,曲同秋也已经能分得清那淡淡神色之下的高兴与不高兴,有兴致与不耐烦。这段时间两个人在一起,任宁远大多时候情绪似乎都是不坏的,感应到这一点,曲同秋也觉得无比幸福满足。

这样每日朝夕相对,像学校里那样平和融洽地相处,叫任宁远“老大”,跟在他身边,简直就像曲同秋之前所梦到一样,就像把那意外缺失了的几天都补上了一样。

很快时间就过去了,似乎只是一眨眼,便到了结婚前夜。

曲同秋想到次日成人仪式一般的婚礼,就像所有得婚前症候群的新郎一样,紧张得坐立不安。

帮忙准备完最后一点细节,任宁远在他家吃过点心,就起身要回酒店去休息。

曲同秋送着他到了大门口,又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终于忍不住说:“老大,今晚就在我家住吧?”

任宁远“嗯?”了一声,回头看他。

“我们这边结婚,今晚是要先暖房。新房的床很干净的,也很大,我们一起睡……”

任宁远咳了一声,笑着摇摇头:“我不方便。找你堂弟不是更合适吗?”

曲同秋开口就觉得鼻子发酸:“老大,你明天就要回去了。以后见不到你了。”

任宁远没说话,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说:“走吧。”

暖房的除了新郎之外,没有弟侄辈陪伴,压床的反而是个陌生人,这多少有些不合习俗,但只要跟任宁远在一起,曲同秋就是高兴的。

两个人在宽大的新床上躺着,床垫果然如曲同秋所想象的一般柔软舒服,只是不知怎么的,睁着眼睛就是睡不着。

原本是希望两个人能在分别前的晚上多说说话,可任宁远却没有交谈的意思,背对着他,似乎已经早早入眠了。

曲同秋借着外面路灯微弱的光线看着他的脊背,舍不得他,心里很是难受,忍不住悄悄贴近一些,再贴近一些。

贴到一起了,却又不知该怎样,也不敢怎样。只能翻过身,把自己的背贴在任宁远背上。感觉着那温暖坚实的触感,终于慢慢睡了过去。

迷糊着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曲同秋发现自己又钻在任宁远怀里,以八爪鱼的姿势缠在任宁远身上。不过任宁远似乎还没醒,依旧呼吸平稳,面容沉静。

四周一片静寂,窗口进来的一丝丝风很是轻柔清凉,想到任宁远那么宽容温和,他平生第一次壮起胆子,就这样小心地抱着任宁远,想着好歹这辈子该和自己最敬慕的人亲近一次,而后有点紧张地继续他的睡眠。

次日过得极其顺利平和。

任宁远起床后对于他在睡梦中的失礼举动并没有计较,婚礼也堪称完美,没受什么刁难就准时接到了新娘,穿着新娘服的杨妙非常漂亮,来吃喜酒的亲戚朋友们都很捧场,连一开始不悦的父母也在这种和乐喜庆的气氛下对他们露出笑容。

等喜筵快要结束,夫妻俩到酒店门口去送宾,任宁远也退房结账,跟他们告辞了。

“刚才忘记了,这是礼金。”

曲同秋受惊地推辞:“老大,这不用了……”

“是我应该给的。”

任宁远很温和有礼,但曲同秋手里被塞了那个红包,不明白为什么,竟隐约觉得任宁远是在和他划清界限似的。

“老大……”

他还在有些害怕地不知该说什么,任宁远已经走开了。

新婚该是大喜的时候。

可想到放弃了的学业,远行了的任宁远,不知怎么,就分外地伤心。

“老大!”

任宁远没有回头,只朝他微微挥了一下手。 coAfEMyi986gEvbGd2EwpIiaJnrcVxsKK3YcmAdZSqtkF24/0frjq/EsVSAJhvz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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