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说道,“你有什么计划?”
伊妮娅正在读书,听到我的话,她抬起头。“谁说我有计划的?”
我跨坐在椅子上。“还有一小时不到的时间,我们就要进入帕瓦蒂星系,”我说,“一个星期前,你说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万一他们知道我们要去那儿,我们就能早做准备……那么,你有什么计划?”
伊妮娅叹了口气,合上书。贝提克先前上楼去了图书馆,现在和我们一起坐在了桌子旁——他竟然和我们坐在了一起,以前可从来没这样过。
“我不太确信自己有什么计划。”女孩说。
我怕的就是这个。这一星期过得相当愉快;我们仨读了很多书,谈了很多话,玩了很多游戏——伊妮娅极擅长下象棋,也擅长围棋,但打牌就不行。日子一天天过去,并没发生什么突发事件。有好几次,我都打算催她说说她的计划——她计划去哪里?为什么要选择复兴之矢?寻找驱逐者是不是她的目标之一?但她的回答,虽然礼貌,却也模棱两可。而她特别擅长反过来让我说话。我认识的小孩不多,甚至在我小时候,我们旅行队也没有多少小孩,而且因为外婆极为专注于我,所以我很少享受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的快乐。但是这么多年来我碰到的小孩子,没有哪个像伊妮娅这般喜欢倾听。她让我讲述自己作为牧羊人的日子;她对我当风景艺术家学徒的那些日子也极为感兴趣;她问了一千个问题,想了解我当驳船主和猎人向导的日子,事实上,她不太感兴趣的只有我当兵的那段时间。对我的狗狗,她似乎尤为好奇,虽然谈起伊姿,谈起从小抚养她,训练她成为猎狗,谈起她的死,让我感到内心难以平静。
我发现,她甚至能让贝提克谈他几个世纪以来的劳役工作,我也经常耐心地跟她一起听机器人的故事:他看见过、经历过的千奇百怪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世界,和哀王比利在海伯利安定居,伯劳早期在大马大陆的肆虐,最后的朝圣(这已经被诗人老头写得家喻户晓),就连和马丁·塞利纳斯在一起的几十年,也让我们听得入迷。
但女孩自己却很少讲述。离开海伯利安的第四天晚上,她承认自己穿过狮身人面像,来到未来,不仅仅是为了逃脱圣神军队的追捕,更是为了探究她自己的命运。
“作为弥赛亚的命运?”我问道,好奇心大增。
伊妮娅笑道:“不,作为一名建筑师。”
我大吃一惊。不管是《诗篇》,还是诗人老头,都没有说起任何关于“宣教的那个人”以建筑师身份谋生的事情。
伊妮娅耸耸肩。“那正是我打算做的事。在我梦里,那个教我的人就生活在这个时代。于是,我来了。”
“那个教你的人?”我说,“我以为你才是‘宣教的那个人’。”
伊妮娅一屁股坐进全息井的软垫中,腿跷在椅背上。“劳尔,我怎么可能教别人什么东西?按标准算,我才十二岁,在这之前,我从来没离开过海伯利安……见鬼,这周之前,我连大马大陆都没离开过。我能教什么?”
我无言以对。
“我想成为一名建筑师,”她说,“在我梦里,那个会教导我的建筑师就在那边的什么地方……”她朝船体外壳挥了挥手指,我知道,她是在指古老的霸主环网,也就是我们正在奔赴的地方。
“他是谁?”我问,“男的女的?”
“是男的,”伊妮娅回答,“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在哪个星球?”我问。
“我不知道。”
“你确信来对时间了?”我问,试图压制住声音中的火气。
“嗯,也许吧。我想是这个时间。”跟伊妮娅在一起的那个星期里,她从未发过火,但是现在,她的声音似乎也充满了火药味,到了濒临爆发的地步了。
“你仅仅是梦到了这个人?”
她从软垫上站起身。“不仅仅是梦,”她说,“对我来说,这些梦非常重要。它们不仅仅是梦……”她停住了,“你会明白的。”
我想要大声叹气,但忍住了。“你成为建筑师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她咬着指甲。这个坏习惯我打算让她改掉。“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诗人老头期待着你能干些大事……成为一名弥赛亚,还有其他大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干?”
“劳尔,”她动身走到下面的沉眠舱,“无意冒犯,但你干啥不给我滚蛋,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后来,她为这句粗鲁的话向我道了歉。在跃迁进陌生星系的一小时前,我们又坐在桌子旁开始聊天,当时我很想知道,如果我又问她关于计划的事,她会不会再冲我发火。
事实上没有。她又咬起指甲,然后停下来,说道:“好吧,你说得对。我们需要一个计划。”她望了望贝提克,“你有什么计划吗?”
机器人摇摇头。“对于这个问题,我和塞利纳斯先生谈过好多次,伊妮娅女士,但我们的结论是,如果圣神有办法比我们先到达目的地,那么,一切都完了。但这不太可能,正在追赶我们的火炬舰船在霍金空间中的速度,并没有我们快。”
“我不太确定,”我说,“过去几年,我曾为几个猎人做向导,听他们说,传闻圣神……或者教会……拥有超高速的飞船。”
贝提克点点头。“我们也听到过类似的传闻,安迪密恩先生,但是按道理讲,如果圣神开发出了这种飞船——顺便说一下,这是霸主从未实现过的突破——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将战舰和商船装配上这样的驱动器呢?似乎没有理由……”
伊妮娅轻拍桌子。“他们用什么方式先到那儿,这没多大关系,”她说,“我梦见他们会比我们先到。我一直在考虑计划,但是……”
“伯劳怎么样?”我说。
伊妮娅斜眼瞧着我。“它什么怎么样?”
“唔,”我说,“在海伯利安上,它非常方便地为我们解了围,所以我正好想到,它能不能……”
“该死,劳尔!”女孩朝我喊道,“我没有叫那怪物杀死海伯利安上的人。我打心眼里希望它不要那么做。”
“我知道,我知道。”我摸摸她的袖子,让她不要那么生气。贝提克将领事的好几件旧衬衫都剪短了,权且当作她的衣服,但还是没几件她能穿的。
我知道,对于逃亡途中发生的大屠杀,她相当难过。后来她承认,这也是第二天晚上她在床上哭泣的原因之一。
“对不起,”我由衷说道,“说到那个……怪物,我并无恶意。我只是想,如果有谁打算再一次阻拦我们,那么也许……”
“不,”伊妮娅说,“我的确梦见有人会阻止我们去复兴之矢,但我没有梦到伯劳出来帮忙。我们必须自己想个计划。”
“内核如何?”我试探性地说。自第一天谈起技术内核后,我们后来再也没有说过,而现在,我又重新提起了这个话题。
伊妮娅似乎陷入了沉思;或者,她只是不想理我的问题。“不管有什么麻烦在等着我们,如果我们打算求助,也只能找我们自己。或者……”她转过头,“飞船?”
“在,伊妮娅女士。”
“你在听我们说话吗?”
“当然,伊妮娅女士。”
“你有没有什么主意,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如果圣神飞船在等待你们的话,助你们免遭俘虏吗?”
“对。”伊妮娅说,声音中夹带着怒气。和飞船说话,她经常不耐烦。
“我自己倒想不出什么主意,”飞船说,“我正试图回忆,以前穿越星系的时候,领事是如何回避地方当局的……”
“想出什么办法了吗?”伊妮娅打断它的话。
“嗯,如我所讲,我的记忆没有原先那么完善……”
“对,对,”伊妮娅说,“那你能回忆起回避地方当局时耍的小聪明吗?”
“嗯,主要是以速度取胜,”飞船说,“如我们先前谈过的,驱逐者对我做的修正是在密蔽场和聚变驱动器上。后者的改变,让我能够比标准的神行舰更快地进入超光传送速度……我记得前一次星际之旅,大概就是这样的。”
贝提克抱起双臂,他同伊妮娅一样定睛凝视着舱壁。“你是说,如果当局……就我们的情况而言,圣神飞船……如果他们没能在帕瓦蒂星球抓住我们,那我们就可以在他们之前,完成向复兴之矢的跃迁。”
“相当肯定。”飞船回答。
“掉头需要多少时间?”我问。
“掉头?”
“我们转向朝复兴之矢前进,并加速至量子跃迁速度所需的时间。”我说。
“三十七分钟,”飞船回答,“包括重新定向、导航测试、系统测试的时间。”
“如果在我们掉头的位置,正好有圣神飞船在巡逻,那该怎么办?”伊妮娅问,“还有其他驱逐者的修正能帮助我们么?”
“没有,”飞船回答,“虽然密蔽场增强了,但它们仍然无法跟战舰的武器相抗衡。”
女孩叹了口气,倾身趴在桌子上。“我已经想了无数次了,但还是想不出到底该怎么办。”
贝提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他脸上总挂着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我们把飞船藏在安迪密恩的时候,”他说,“我注意到一项明显的驱逐者修正。”
“什么修正?”我问。
贝提克朝我们身下的全息井指了指。“他们增强了飞船的形变能力。比如说,它能探出了望台。在大气层飞行时,也能展开翅膀。它能将任何一层单独的生活空间完全暴露在空气中。这样一来,也就用不到装气闸门了。”
“棒极了,”伊妮娅说,“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除非飞船达到的形变程度,能仿冒成一艘圣神的火炬舰船,或是别的东西。你办得到吗,飞船?”
“不,伊妮娅女士,”轻柔的男声说道,“驱逐者在我身上完成了某些极其引人注目的压动技术,但是依旧得遵循物质守恒定律。”片刻的沉默后,“很抱歉,伊妮娅女士。”
“没啥,就是个傻念头。”伊妮娅说,然后站起身来,显然,有什么想法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两分钟内,我和贝提克都没说话,让她独自思索。最后她说道:“飞船?”
“伊妮娅女士,有何吩咐?”
“你可不可以在船壳上的任意位置变出气闸室……或是简易的开口?”
“差不多是任意位置,伊妮娅女士。不过,在通信舱和某些与驱动器相关的区域,我无法——”
“在日常起居层上呢?”女孩打断了它,“你可否将它们打开,就像你把顶部船壳变透明那样?”
“可以,伊妮娅女士。”
“如果这么做的话,空气是否会涌出去?”
飞船的回应声听上去略微有点被吓到了。“伊妮娅女士,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就像钢琴了望台,我会保持外部能量场的完整,来保护——”
“但你的确能打开每一层甲板,而不仅仅是气闸舱,然后放出空气减压?”当时,女孩坚持不懈的行为对我来说还很陌生。但现在,我对此已经很熟悉了。
“对,伊妮娅女士。”
我和贝提克一言不发地听着。我不能代表机器人讲话,但我自己的确不知道孩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朝她凑过去,问道:“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吗?”
伊妮娅不太老实地笑了笑。我以后会把这副表情理解成调皮捣蛋的微笑。“还过于粗糙,称不上是计划,”她回答,“对于圣神为什么要抓我,我有一个假设,但是如果这个假设不对……嗯,那我的想法就是白搭。”调皮的笑容扯动了一下,呈现出一丝苦笑,“或许,无论怎么样都是白搭。”
我朝腕表瞥了一眼。“在完成减速并搞明白是否有人在守株待兔前,只有四十五分钟了。”我对她说,“你想不想跟我们说说这个白搭的计划?”
于是孩子开始解释。她没有长篇大论。讲完后,我和机器人对视了一眼。“你说得对,这称不上是个计划,肯定是白搭。”
伊妮娅依旧维持着笑容。她抓住我的手,转过我的手腕,让我的腕表正面朝上,“我们还有四十一分钟,”她说,“那你给我想个更好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