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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你是否注意到,一趟旅途,即便是非常漫长的旅途,第一个星期发生的事往往记得最清晰,这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旅途能使感知更加敏锐,也许是新环境往往会让感官做出相应的调整,抑或是熟悉新环境后,对周遭事物不再那么热衷,但是我的经验是,来到一个陌生之地、遇见陌生人的头几天,总能给旅途的余下时间定下基调。而这一次,是我的余生。

在我们伟大的冒险旅程的头几天里,我们一直在睡觉。小女孩累坏了。我得承认,在不受人打扰地睡上十六小时后,醒来时我的感觉也跟她一样。正因如此,旅途的头一天就像是在梦游,那天,我无法确切地知道贝提克在做什么。当时我还不知道机器人也要睡觉,不过也只需睡一小会儿,就像我们人类打个盹一样,他把小背包里的行李都放在了引擎室,临时搭了个吊床,睡在上面,并在那里度过了大部分时间。我本打算把飞船顶部的“主卧”让给小女孩,毕竟头天早上,她就是在那里的浴室冲的澡,不过她却在沉眠舱中搭起了睡床,而且很快就把那儿变成了她的地盘。于是顶部房间的那张柔软大床便归我使用了,过了一小会儿,我甚至还克服了恐旷症,命令船体变成透明,开始欣赏外面霍金空间中的分形光线表演。然而,很快我便命令船体恢复原状,因为那些脉动的几何体始终让我坐立不安,我无法用言语形容。

图书馆和全息井所在的两层,根据心照不宣的协议,是公共场所。厨房(贝提克称其为“调理室”)坐落在全息井那一层的舱壁中,我们时常在全息井的矮桌边吃东西,偶尔把食物带到上面领航室边的圆桌上吃。在醒来吃了“早饭”后(按照飞船时间,当时是海伯利安的下午,可是,既然我永远也见不到那个世界了,我为什么还要坚守它的时间呢?),我便径直冲向图书馆:那些书很古老,都是在霸主时期或是更早的时间里出版的,我惊讶地发现了一本史诗,那是马丁·塞利纳斯写的——《濒死的地球》——以及十几名古典作家的巨著,我儿时曾读过;在沼泽小屋那漫长的昼夜,或是在河上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我也时常重新阅读。

我在那儿浏览书籍的第一天,贝提克来到我身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巴掌大的绿色册子。“这本可能会很有趣。”他说。书名是《世界网旅行指南:特别献上中央广场和特提斯河》。

“也许会很有趣。”我说道,颤抖的手指掀开书页。之所以颤抖,我想,是因为意识到我们的目的地正是那儿——我们竟然正飞向旧时的环网世界!

“这些书来自一个信息唾手可得的年代,”机器人说,“既然是史前古物,肯定很有趣。”

我点点头。小时候听外婆讲旧日的故事,我曾试图想象这个世界,在那儿,所有人都带着植入体,可以随时随地接入数据网。当然,即使是在那时,海伯利安也没有数据网——它从来没有加入过环网。但是对霸主几十亿公民的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活肯定就像是沉浸在无止境的视听、印刷信息的刺激模拟中。难怪在旧日里,绝大多数人都从来不去学如何阅读。陨落后过了很久,当星际社会被重新连接起来后,扫盲成了教会和圣神官员的首要目标之一。

那一天,我站在飞船那铺了地毯的图书馆中,锃亮的柚木和樱桃木墙壁被光线照得闪闪发亮。我回忆起,我从书架上拿了五六本书,带到桌子旁去读。

那天下午,伊妮娅也突袭了图书馆——她立即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濒死的地球》。“杰克镇上没有这本书,我去拜访马丁叔叔的时候,他也不让我看,他说,除了未完成的《诗篇》外,这是他写过的唯一一本书,值得一读。”

“讲什么的?”我问道,依旧埋头阅读德尔莫·德兰的小说。我和孩子嘴里啃着苹果,边读边聊天,当时贝提克已经从螺旋楼梯走到楼下去了。

“旧地最后的日子。”伊妮娅说,“其实是关于马丁娇生惯养的童年,那时他还生活在北美保护区他们家族的大庄园里。”

我放下手里的书。“你觉得旧地发生了什么事?”

女孩不再咀嚼。“在我的时代,每个人都认为是三八年天大之误的黑洞吞噬了地球。它没了,完蛋了。”

我一边嚼,一边点着头。“大多数人现在还是这么认为,但是诗人老头的《诗篇》坚持说是技术内核偷走了旧地,把它送到了什么地方……”

“武仙座星团,或是麦哲伦星云,”女孩说,又咬了口苹果,“我母亲在和父亲调查他的谋杀案的时候,发现了这一事实。”

我凑向前。“介不介意说说你父亲?”

伊妮娅微微一笑。“当然不,有啥好介意的?我想我是某种混血儿,一个卢瑟斯女人和一个赛伯克隆体的孩子,不过我从来不介意这事儿。”

“你看上去不太像卢瑟斯人。”我说。高重力星球的人都很矮很强壮,大多数皮肤惨白,一头黑发;这个小孩虽然还小,但是身高有一倍重力星球的普通水准,那一头褐发还夹带着金色的发丝,而且,她太瘦了。唯有她那闪亮的棕色双眼让我想起了《诗篇》中关于布劳恩·拉米亚的描述。

伊妮娅开怀大笑,那是欢快的声音。“我像我父亲,”她说,“约翰·济慈,很矮,白肤,金发碧眼,也很瘦。”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说道:“你说,你和你父亲说过话……”

伊妮娅眼角向我投来一瞥。“对,你知道,在我出生前,内核就杀死了他的赛伯体。但是,他的人格被转移进了母亲耳后的一个舒克隆环中,好几个月来一直由她携带着,你知道这个吗?”

我点点头,《诗篇》中就是这么说的。

女孩耸耸肩。“我记得和他谈过话。”

“可当时你还没……”

“还没出生,”伊妮娅回答,“对。一位诗人的人格,和一个胚胎,会谈些什么呢?但是我们的确谈了。他的人格依旧和技术内核连接着,他让我看到了……嗯,这很复杂,劳尔,相信我。”

“我信,”我一面说,一面朝图书馆左右四顾,“你知不知道,《诗篇》说你父亲的人格离开舒克隆环后,在这艘飞船的人工智能中待了一段时间?”

“对,”伊妮娅说,她莞尔一笑,“就在昨天,我睡觉前,和飞船谈了个把小时。是的,我父亲曾经在这儿待过。陨落后,领事驾着飞船回去检查环网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的人格的确和飞船的意识共存着。但他现在不在这儿了,飞船也不记得他待在这里的那些情况了,它不记得我父亲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在领事死后离开了,还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这个世界上。”

“嗯,”我说着,试图选用外交性的语言,“内核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觉得赛伯人的人格应该也不存在了。”

“谁说内核不存在了?”

听到这句话,我吓了一跳。“梅伊娜·悦石和霸主最后的行动,便是摧毁远距传输连接、数据网、超光通信,内核所在的整个维度,”最后我说道,“连《诗篇》都承认了这个事实。”

孩子依旧笑意盈盈。“哦,他们把基于空间的远距传输器炸成了碎片,其他东西都停止运转,好吧。在我的时代,数据网也的确消失了。但是,谁说内核毁灭了?就好像说,你扫掉几张蜘蛛网,蜘蛛就必死无疑了。”

我承认,我回头张望了一下。“这么说,你觉得技术内核还在?那些人工智能依旧在密谋攻击我们?”

“我不知道他们的密谋,”伊妮娅说,“但是我知道,内核依然健在。”

“怎么知道的?”

她竖起一根细小的手指。“首先,陨落后,我父亲的赛伯人格依然存在,对不对?那个人格存在的主要基础是他们所构造的内核人工智能。这就意味着,内核依旧存在于……什么地方。”

我想了片刻。如我早先所说,赛伯人——就像机器人一样——对我来说基本上是神话中的人物。我们还不如去谈矮精灵的身体特征呢。

“其次,”她继续道,竖起第二根手指,“我和内核交流过。”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眨了眨眼。“在你出生前?”我问。

“对,”伊妮娅说,“还有,在我和母亲住在杰克镇的时候,在我母亲死后,我也和它交流过。”她捧着书,站起身,“还有今天早上。”

我唯有瞪眼的份了。

“我饿了,劳尔,”她站在楼梯顶上说道,“要不要下来看看这艘古老飞船的厨房有什么东西,能填饱我们的肚子?”

我们很快为船上生活定了作息时间表,把海伯利安的昼夜时刻作为大致的作息时间,并习惯了它。我开始明白,旧日的霸主把旧地星系的二十四小时作为一个标准,为什么这个习惯在环网时代那么重要:我在什么地方读过到,类地或经过地球化改造的环网星球中,差不多大部分——有百分之九十——一天的时间和旧地标准日相差无几,差异不超过三小时。

伊妮娅还是很喜欢把了望台伸出去,在霍金太空的天穹下弹奏施坦威。有时候我也会在那里待一会儿,听上几分钟,但我更喜欢飞船内部空间给予我的包容感。大家都没抱怨超光环境带来的副作用,虽然我们能感受到——情绪和平衡感偶尔的剧烈波动,一种无时不在的被人窥视的感觉,极为怪异的梦境。我经常被梦惊醒,心脏猛烈跳动,口干舌燥,被单被汗水浸湿,只有最可怕的噩梦才会带来这种感受。但我从来记不得那些梦。我很想问问他们俩的梦是什么样的,但贝提克从来不提——我不知道机器人是否做梦——至于伊妮娅,虽然她承认也做了很怪异的梦,而且还记得梦的内容,但她从来不跟我们谈起。

第二天,我们在图书馆小坐,伊妮娅提议“体验”一下太空旅行。我表示,上次已经体验过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中都是那些霍金分形——还能体验到什么更棒的东西呢。她只是大笑,然后叫飞船取消掉内部密蔽场。于是,我们马上失重了。

孩提时,我曾在梦中经历过零重力。年轻时当兵那会儿,我曾在极咸的大南海中游过,当时我闭上双眼,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浮在水面上,想象着,旧日里的太空旅行是不是就是这种样子的。

但我能告诉你,不是这样子的。

零重力,尤其是突如其来的零重力,飞船遵照伊妮娅的要求弄出来的,极为可怕。那,完全是,坠落。

或者,这是起初刹那间的感觉。

我紧紧抓住椅子,但椅子也在坠落。感觉完全像是过去两天我们一直坐在笼头山脉的一架缆车中,突然之间,缆绳断了。我的中耳连连抗议,试图找到真正的地平线。但哪儿都不是。

不知道贝提克当时在下边的哪里,总之他蹦了过来,平静地说道:“出什么问题了?”

“没有,”伊妮娅大笑道,“我们正打算体验一下太空。”

贝提克点点头,脑袋向下钻进了楼梯洞中,继续他原先的工作去了。

伊妮娅跟着他进入了楼梯井,又跃回中部的开口处。“瞧见了吗?”她说,“飞船零重力的时候,楼梯井就成了中央深井,跟旧时的神行舰一样。”

“这样难道不危险吗?”我问,抓着椅背的手改抓到书架上。这下我发现,弹力束索将书都固定在了原位。另外一些没有被绑定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的书,桌旁的椅子,我留在另一把椅子背上的毛线衫,剥开的几瓤橘子——都飘在了空中。

“不危险,”伊妮娅说,“但会很乱。下一次在取消内部能量场前,我们得先把所有东西都收好。”

“但是,这能量场难道……不重要吗?”

从我的角度看去,伊妮娅正颠倒地飘浮在那。比起别的体验,我的内耳更加不适应这种感觉。“在正常的空间中移动时,能量场可以让我们不被压扁,或被随处抛扔。”她一面说,一面抓着楼梯的栏杆,把自己拉到二十米深的深井中部,“但是在超光速空间中,飞船不会加速或减速,嗯……我来啦!”原先敞开的楼梯井的中部有根杆子,一路通向顶部和底部,她抓住上面的一个把手,头朝前,飞速跃出了我的视野。

“老天爷。”我低声说道,推了一把,从书架旁跃离,跳向对面的舱壁,接着,跟着她钻下了中央深井。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在零重力中玩着游戏:零重力追人游戏,零重力捉迷藏(我发现,当不再受重力限制后,尽可藏在最稀奇古怪的地方),零重力足球(仓库或走廊那一层的柜子里有塑料太空盔,我们拿它当球),甚至是零重力摔跤,这比我想象的要困难。我刚想抓住孩子,我俩就翻着跟头、左磕右碰地从沉眠舱的一头飞到了另一头。

最后,我们都累坏了,浑身是汗(我发现,那些汗珠都悬浮在空中,只有当人挪动一下,或是通风器吹来一缕空气,它才会动一动),于是伊妮娅再次命飞船把了望台打开——她下达命令后,我惊恐地大叫,但是飞船平静地跟我说,外部能量场不会有变——于是我们飘了出去,浮在随了望台一同探出的施坦威上,飘到栏杆上、栏杆外,进入飞船船体和能量场之间的无人之地。飘出十米后,我回头望望飞船,霍金空间在我们周围以每秒几十亿次的速度交叠、收展,于是它被那剧增的分形包围了,在冰冷的焰火荣光中闪闪发亮。

最后我们转身跃回飞船(我发现,没有东西可以借力时,这真是太难办到了),通过对讲机把贝提克叫到地板上,然后恢复了一倍重力水平的内部能量场。随着毛线衫、三明治、椅子、书本、杯中洒出的好几滴水珠突然坠向地毯,我和孩子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就是在同一天,准确来说是晚上,因为当时飞船已经隐灭光线,营造出睡眠的时段,我轻手轻脚地走下螺旋楼梯,来到全息井那一层,想准备点夜宵吃,然后,透过那个通向底下沉眠舱的通道,我听到有什么细微的响声。

“伊妮娅?”我轻声唤道。没有回应。我走到楼梯口,低头望着楼梯井中部的漆黑通道,想起几小时前在那里的半空中做的滑稽动作,不由得微微一笑,“伊妮娅?”

还是没有回应,但是细微的响声还在。我脚上穿着袜子,轻手轻脚地走下金属楼梯,心里有点希望,要是能有手电就好了。

几间小房间中塞着睡床,睡床上的沉眠监控器发出淡淡的亮光。细微的响声发自伊妮娅所在的小房间。她背对着我,虽然毯子拉到了肩膀上,但我能看见领事那件旧衬衫的领子,这件衣服她一直当睡衣穿。我走向前,穿着袜子的脚走在柔软的地板上,没发出一点响声。我俯身跪到床前。“伊妮娅?”她在哭,但显然想要捂住哭声。

我碰碰她的肩膀,她终于转过身。就算是在暗淡的灯光下,我也看得出来,她肯定是哭了好长时间了;双眼又红又肿,脸颊上尽是一条条泪纹。

“出什么事了,孩子?”我低声问道。贝提克睡在下面的引擎舱中,与我们相隔两层甲板,但楼梯井是开着的。

伊妮娅没说话,过了几分钟,哭声终于慢慢停歇。“对不起。”最后她说道。

“没事的。告诉我,出什么问题了。”

“拿张餐巾纸给我,我再跟你说。”女孩说。

我在领事留下的旧袍子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没有餐巾纸,但是我在楼上吃蛋糕的时候用了一块手帕。我把手帕递给她。

“谢谢,”她擤了擤鼻子,“很高兴我们不是在零重力状态下,”她蒙在手帕下说道,“不然鼻涕会到处飞。”

我微微一笑,捏捏她的肩膀。“出什么事了,伊妮娅?”

她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我意识到,她是想要笑。“一切,”她说,“所有的一切都出问题了。我害怕极了,我知道的关于未来的一切都要把我吓死了。圣神军队会在几天后等待我们的到来,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通过他们的关卡。我想家,但我永远也回不去了,我认识的所有人,除了马丁,都永远不在了。我很想很想妈妈。”

我捏捏她的肩膀。布劳恩·拉米亚,她的母亲,是一个传奇——生活在两个半世纪前的一个女人。不管她葬身何处,她的骨骸应该早已化作尘埃。但对这个孩子来说,她母亲的死才仅仅过去两个星期。

“对不起,”我轻声说道,再一次捏捏她的肩膀,感觉着领事旧衬衫的材质,“没事的。”

伊妮娅点点头,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湿湿的。我注意到,那手掌和手指在我的大手中,显得多么瘦小啊。

“要不要和我到上面的厨房里,吃点茶马蛋糕,喝点牛奶?”我轻声说,“很好吃的。”

她摇摇头。“我想我要睡了,谢谢你,劳尔。”松手前,她又捏捏我的手,在那瞬间,我终于意识到一个真相:宣教的那个人,这个时代最新的弥赛亚,布劳恩·拉米亚的女儿将要成为的那个人,不管是谁,她依旧是个孩子——一个刚刚在零重力下咯咯地做着滑稽动作,到晚上却又忍不住哭鼻子的人。

我蹑手蹑脚走上楼梯,在脑袋钻到上一层甲板前,停下回头朝她望了一眼。伊妮娅正缩在毯子下,脸又转了回去,头发微微反射着小房间上部的控制台灯光。“晚安,伊妮娅,”我低声说,但心里知道,她听不见我的话,“一切都会没事的。” qAoSEuEBHZ8cjvmmM2Z1L20KUYhTrwF4VHdCVglUC5q7pGtWjSBhWf46FBApR38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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