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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尤利乌斯教皇第九次驾崩,杜雷神父第五次被谋杀,在这一系列事情发生的同一时间,十六万光年之外,我和伊妮娅正流亡在被劫持的地球——旧地上。这是真正的地球,但环绕轨道的中心处,却不是太阳,而是一颗陌生的G型恒星。那是在小麦哲伦星云,并非旧地家园所在的银河。

对我们来说,那一周过得很奇怪。当然,我们并不知道教皇驾崩的消息,因为除了休眠的远距传送门外,这个乔迁新址的地球,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和圣神空域联系。事实上,到如今这个份上,我已经知道,伊妮娅当时通过我们无法想象的手段获悉了教皇的死讯,但她对这些发生在圣神领空中的事只字未提,也没有人向她问及。在地球上四年的流亡生涯是那么简单、平静、深邃,我到现在也无法领悟透彻,要回忆也几乎带着莫大的痛楚。无论如何,那特殊的一周的确很深邃,但却一点也不简单,更不平静:周一,伊妮娅师从四年的老建筑师死了,周二那天晚上非常寒冷,我们在沙漠里为他举行了葬礼,仪式充满了悲伤,最后草草结束,周三那天是伊妮娅的十六岁生日,但建筑师的死使得整个塔列森团队都沉浸在悲痛和迷茫中,只剩下我和贝提克为她举行生日庆祝会。

机器人烤了块巧克力蛋糕,那是伊妮娅最喜欢吃的,而我,几天来一直在用心雕琢一根手杖,那本是根粗壮的树枝,是我们和老建筑师去临近的山上郊游时找到的。那天晚上,我们在伊妮娅的漂亮学徒小屋中吃着蛋糕,喝着香槟,但她始终默不作声,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当时我觉得一切归咎于老头的死以及团队中弥漫的恐慌。现在我终于了解,她的魂不守舍,更多是由于意识到了教皇的驾崩,意识到了未来路途上即将聚集的暴虐事件,意识到有史以来最平静的四年即将结束。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的谈话。那天,天很早就黑了,冷飕飕的。这栋舒适的小屋,是由岩石和帆布制成的,是她四年前作为学徒的入门之作。屋子外头,刮着猛烈的沙尘暴,山艾树和丝兰树被风压弯了腰,还发出刺耳的响声。提灯嘶嘶作响,我们坐在一旁,将香槟酒杯换成泡着热茶的茶杯,在沙子和帆布的咻咻声中,小声谈着话。

“总感觉事情怪怪的,”我说,“我们知道他老了,还生病了,但大家都没觉得他会死。”当然,我说的是老建筑师,不是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远的教皇,他对我们来说无足轻重。伊妮娅的这位贤师,跟这颗流放地球上的其他人一样,身上没有十字形。他的死是终结,是现在的教皇无法达到的终结。

“他好像知道。”伊妮娅轻声说,“最近几个月,他将学生们召集起来,传授最后一点知识。”

“他给你传授了些什么?”我问,“我是说,如果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太私人的东西。”

伊妮娅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微微一笑:“他告诉我,一旦建造工程开始,建筑成型时,如果你把额外的费用开支一点点报出去,即便是双倍的价码,老板也会同意支付。他说,这是因为起步之后就回不了头了,也就是说,我手里就像是拿着六磅重的钓鱼线,我的顾客就像是条鳟鱼,已经咬住了我的钩。”

我和贝提克大笑起来。笑声中并没失敬之意——老建筑师是个极为罕见的奇人,一个真正的天才,个性很强——但就算是满怀悲痛之情怀念着他,我们也知道,他的个性中还有一些自私和偏执。我称他为老建筑师,并不是在拍他马屁,他是一个赛伯人,人格模板来自一名大流亡前的人类,生活于公元十九至二十世纪,名叫弗兰克·劳埃德·赖特 。塔列森团队的每个人都毕恭毕敬地称他为“赖特先生”,就连那些跟他一样岁数的老学徒也这么叫,但我总是把他当成老建筑师,因为在来到旧地前的旅途中,伊妮娅就是这么描述她的未来贤师的。

贝提克仿佛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他说道:“有点怪,有没有觉得?”

“什么有点怪?”伊妮娅问。

机器人微微一笑,摸摸左胳膊光滑的断根,这几年来,他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登陆飞船载我们穿过了神林的远距传输器,船上的自动诊疗室也救活了机器人,但他身体的化学因子跟普通人类不一样,飞船无法为他培育出新的胳膊。“我是说,”他解释道,“如今教会已经统治了人类的全部事务,所以关于人是不是有灵魂,在死后这个灵魂会不会离开躯体的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可是,以赖特先生的死来看,我们却发现,他的赛伯人格虽然脱离了他的身体,却仍旧存在,或者,在他死后,至少存在了些许时间。”

“果真如此?”我怀疑道。热乎乎的茶喝起来暖人心脾,味道很棒,是我和伊妮娅在印第安集市买的——事实上,是拿其他东西换来的。那集市在一个沙漠中,应该是斯科特斯戴尔城的所在地。

伊妮娅回答了我的问题。“是的,的确是这样。你们瞧,虽然家父的赛伯体被杀死了,但他的赛伯人格依旧存活着,被储存在家母脑后的舒克隆环中。我们还知道,之后它还在万方网中独立存在过,后来又住进了领事的飞船,在里面栖息了一段时间。赛伯人格能以某种整体性波阵面的形式存在,沿着数据平面或万方网的矩阵传播,最后回到他在内核中的人工智能本源所在。”

我知道这些,但从来没有弄懂过。“好吧,”我说道,“但赖特先生基于人工智能的人格波阵面去哪儿了呢?在我们这个麦哲伦星云中,不可能有任何连接通向内核的所在地。这儿根本没有数据网。”

伊妮娅放下空杯子。“肯定会有个连接,不然,赖特先生和其他聚集在这儿的重建赛伯人格不可能存在。别忘了,技术内核曾把远距传送门间的普朗克空间作为一种媒介、一个藏身地来使用,正因如此,垂死的霸主才毁灭了所有的远距传输通道。”

“缔结的虚空。”我说道,将诗人老头的《诗篇》中的词重复了一遍。

“对,”伊妮娅说,“不过,我一直觉得这个词又呆又笨。”

“不管叫什么名,”我说道,“我还是无法理解,它怎么能通到这儿……通到一个不同的银河中。”

“内核用来建造远距传输器的这种媒介,无处不在,遍及时空,”伊妮娅皱了皱眉,“不,不对,是时空嵌封在缔结的虚空中……它超越了时空。”

我左右四顾。提灯发出明亮的光芒,照得小帐篷内一片光亮,但外头黑漆漆的,狂风号叫着。“这么说,内核到得了这儿?”

伊妮娅摇摇头。我们以前讨论过这个话题,当时我就没弄懂,现在依旧不明白。

“这些赛伯人,他们的人工智能其实并不属于内核,”她说道,“赖特先生的人格不是。家父……第二个济慈赛伯人……也不是。”

她说的这些话我从没弄明白过。“《诗篇》中提到,济慈赛伯人,包括你父亲,是云门——内核的一个人工智能创造的。云门跟你父亲说,赛伯人是内核的一项试验。”

伊妮娅站起身,走到学徒小屋的入口处。伊妮娅的建造手艺很棒,两边的帆布被风吹得上下起伏,但完好无损,也很好地阻隔了外面的风沙。“《诗篇》是马丁叔叔写的,”她说,“在故事的真实性上,他尽力了,但还是有些地方,他并没有真正理解。”

“我也没能理解。”我说道,接着不再谈这个话题。

我走向前,双手抱住伊妮娅,四年前,我曾抱过她,现在,我感受到她背部、肩膀、胳膊在这几年来发生的细微变化。“丫头,生日快乐。”

她抬起头,望了望我,接着,脑袋靠在了我的胸膛上。“谢谢,劳尔。”

我和我的小朋友第一次见面时,她刚刚年满十二岁,这四年来,她的变化很大,臀部变圆了,运动衫下面,胸部挺拔了,可以说,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但是,我还是无法把她当成“女人”来看。当然,她已不再是个孩子,但还没有真正成为一个女人。她还是那个……伊妮娅。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完全没变——聪明伶俐,充满怀疑,还因为一些只有她知道的事,微微带着伤感——当她把目光定格在你身上的时候,那种被触动到的感觉,也比以往更加强烈。过去几年里,她的头发稍稍变深了些,去年春天她剪过一次头发,现在还是短短的,甚至我在海伯利安地方军中的那几年,头发都比她的要长。我摸摸她的头,那些头发短得刚好伸出我的指缝,但深色头发中,还夹杂着几根金发,那是在亚利桑那的时候,我们在烈日下工作,暴晒了好几天,结果头发的颜色也变淡了。

我们站在屋子里,倾听着风沙挫磨帆布的声音,贝提克坐在我们身后,沉默不语。突然,伊妮娅把我的双手紧紧捧在手中。那天,或许她的确已经年满十六,已经不再是孩子,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但是她的双手放在我的大手中,依旧显得那么小。“劳尔?”她开口道。

我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你能为我做件事么?”她极其轻柔地问道。

“好的。”我回答得很干脆。

她捏紧我的手,凝视着我的双眼:“明天,你能为我做件事么?”

“好的。”

不管是她的眼神,还是紧握的力道,都没有丝毫缓和:“不管是什么事,你都能为我做么?”

这一次,我真的迟疑了。我明白这样的誓言会承担什么样的后果,虽然这个奇妙的孩子从来都没有要求我为她做过什么事——从来没有要求我和她一起进行这缓慢的疯狂冒险之旅。那是我和诗人老头——马丁·塞利纳斯之间的约定,当时我还没和伊妮娅见面呢。不管有没有违背良心,我知道,这世上有一些事我无法强迫自己去做。但是我最没办法做的事,是向伊妮娅说“不”。

“是的,”我说道,“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就在那时,我明白自己已经入了魔——也可以说,重获新生了。

伊妮娅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最后一次捏捏我的手,便转身回到烛光下,回到蛋糕旁,回到等候着的机器人朋友身边。第二天,我得知了这一请求的真正含义,也明白了,兑现我的誓言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我得先中断片刻。我意识到,如果你们没有读过这个故事前几百页的话,你们或许还不知道我是谁。由于我每写下几页,就得把微薄的皮纸循环利用,所以以前写下的书页都已经不复存在,仅被存储在书写器的内存中。在那些已经失传的纸页上,我写下了真实的故事。或者,至少是当时在我眼中的真实故事。或者,至少是我尽力讲述的真实故事。大致如此。

这是关于伊妮娅的故事,当我写下头几页的时候,我不得不将薄纸循环利用,由于书写器从未在我眼前消失,所以我可以得出一个假设,没有一个人读过我讲的这个故事。事实上,我已经被流放至孤星世界阿马加斯特,写下故事的地方,是在星球轨道上的一个薛定谔猫箱——一个椭圆形的死亡牢狱中。猫箱只不过是个位置固定的能量壳,容纳了空气、食物循环设备、床、桌子、书写器,以及一小瓶氰化物毒气,由随机的同位素发射控制施放——这样看来,你们的确还没读过这个故事。

但我无法保证。当时,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从那以后,奇怪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对于以前和现在的这些书页,到底有没有人读过,或者,未来有没有人能读到,我还是保留自己的判断。

现在,请容我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叫劳尔·安迪密恩,名字念上去像是“高人”——我的确很高,我的姓来自海伯利安这个偏地世界上“被遗弃”的大学城,安迪密恩。而我自己,也很有资格戴上“被遗弃”这个头衔,因为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城市中,我遇见了诗人老头,马丁·塞利纳斯,禁诗《诗篇》的作者。那个城市,就是我冒险开始的地方。写下“冒险”这个词的时候,我微微带着讽刺之意,或许是因为,人生就是一场冒险。我的旅途以一场冒险开始——我试图从圣神手中救下十二岁的伊妮娅,护送她安全抵达遥远的旧地,自那之后,这场冒险就扩变到了我的一生,充满了爱与失,还有奇迹。

总之,故事中的这一周,发生了很多事:教皇驾崩,老建筑师死去,伊妮娅在流亡旅途中过了个不太顺利的十六岁生日,而我呢,已经三十二岁,依旧很高、很强壮,得到的训练主要集中在狩猎、争吵、看别人指挥队伍,依旧缺乏经验,摇摇晃晃地走在一条濒危之路上,快要和一个小女孩坠入爱河,而我本该像对待妹妹般保护她,她呢,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女人,作为她的朋友,我熟知她的一切。

还有一件事我得说一下,我在这儿写下的这些事——圣神疆界内发生的事,保罗·杜雷被谋杀,拉达曼斯·尼弥斯这个女魔头被救出,费德里克·德索亚的所思所想——并不是虚构,也不是猜测,不是像马丁·塞利纳斯那个年代里写的虚构故事。我知道这些事,详细到那天德索亚神父的思绪,阿尔贝都顾问的衣饰,并不是因为我无所不知,而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我得到的一些启示,是它们让我变得几近无所不知。

以后,你们自然会明白其中的含义。至少,我希望你们会。

实在抱歉,这次重新介绍做得真是拙劣。伊妮娅的赛伯人老爸的模板,那个名叫约翰·济慈的诗人,曾经向朋友写过一封信,是他最后一封辞别信,他写道:“恭送别人时,我总是笨手笨脚。” 事实上,我也和他一样,不管是离别,还是见面,甚至在我痴心妄想的团圆中,都是如此。

所以,我将回到记忆中,回到一开始我分享、叙述的这个故事中,也许一时半会还难以理解,那么,就请你们稍稍忍耐一番。


伊妮娅十六岁生日那天过后,狂风号叫了三天三夜,尘暴也刮个不停。但这三天三夜中,女孩不见了。过去四年,我已经慢慢习惯了她不时的消失,按她的话讲,那是她的“休息时间”。头几次,一连好几天不见她人,我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后来,我便习惯了。然而,这一次,我比以往多了几分焦虑:被老建筑师叫作西塔列森的沙漠营地中,住着二十七名弟子和六十多名支持者,他的死,让他们心神不安、焦虑万分,而沙尘暴让那焦虑又增添了几分,历来如此。在西塔列森附近,赖特先生让他的实习弟子在沙漠中建了几栋砖石住宅,其中有一栋在主楼的南面,大多数家庭和支持者住在里面。营地的建筑群几乎像是一座城堡,有城墙、庭院、铺好石子的走道——刮沙尘暴的时候,沿着它,就可以在楼群中快速走动。但是一连好几天不出太阳,也见不着伊妮娅,不安开始在我心里滋生。

那几天,我都会去她的学徒小屋看看,一天好几次。那间屋子是离主营地最远的,位于北面,差不多有四分之一英里远,离山很近,但每次去,她都不在里面。她走的时候,没有关上屋门,她留了一张纸条,叫我不要担心,说这只是众多远足中的一次,水也带足了。虽然见不着她人,但每次去,我对这间小屋的赞美之情便增添一分。

四年前,当我和她乘着从圣神战舰上偷下来的登陆飞船,第一次抵达此地的时候,我们俩都已筋疲力尽,憔悴不堪,身上被烧伤,更别提还有一个机器人正在飞船的自动诊疗室中接受治疗,就在那时,老建筑师和他的弟子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一个十二岁的小孩,通过远距传输器,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不远万里找到他,想要拜他为师,对此,赖特先生似乎并不感到惊讶。我还记得那一天,老建筑师问伊妮娅,对建筑有多少了解。“一无所知。”伊妮娅静静地回答,“我只知道,你就是那个人,而我应该拜你为师。”

显然,这个回答让赖特先生很满意,老建筑师告诉她,在她来之前,他已经收下了很多弟子——后来我发现,一共是二十六名——这些人在向他表达出心声后,他叫每个人以自己的想法,在沙漠中设计并建造一间屋子,以此作为入门测试。伊妮娅也必须通过这一考验,老建筑师从营地中拿了些简陋的材料,供她使用——帆布、岩石、水泥、几根废弃的木材,但设计房屋的思路以及建造的体力活,全都是孩子自己的事。

伊妮娅开工前,还不是老建筑师的弟子,我在主营地附近草草搭了个帐篷,并和她遍览了众多的学徒小屋。它们大多数很像帐篷屋,但有一些变化,很耐用,有些很有时尚感,其中一个特别展示出设计得相当漂亮的裙摆门,但伊妮娅跟我说,这东西华而不实,它没法挡沙遮雨,即便是微风,都会把屋内弄得一团糟。一个个看下来,没有一个让我难忘。

伊妮娅花了十一天,完成了小屋的建造。碰到一些重体力活,我便帮她打打下手,比如帮她提重物、挖土。当时贝提克还在康复中,从自动诊疗室中出来后,便转移到了营地的医务室。其实我只是帮了一点小忙,所有的筹划和大多数工作都是伊妮娅自己干的。最后的成果,便是这间奇妙的小屋。这几天,她最后一段销声匿迹的时间里,我差不多每天要来四次。一开始,伊妮娅在地上掘出一个坑,小屋的主要区域就坐落在这个坑中,整个屋子的大部分都位于地面之下。接着,她在地上铺上石板,紧紧排列好,光滑的地板就铺好了。在石板之上,她又铺上华美的地毯,那是在十五英里外的印第安集市中换来的。这个开挖出的坑是小屋的核心,在四周,伊妮娅竖立起一米高的墙,但事实上,站在凹陷的主房间中,真正的高度要比外面看上去的高出很多。这些墙是用粗糙的“沙漠石”建造的,而这些石头,正是赖特先生用以搭建主营的建墙壁和上部建筑的材料,虽然伊妮娅从没听老建筑师讲过,但她用到的技术和他如出一辙。

第一步,她先从沙漠、山顶营地周围的旱谷和河流中,收集了足够的石头。这些石头大小不一,五颜六色——紫色,黑色,锈红色,深棕色——还有几块刻着岩石画,或是含有化石。收集好石头后,伊妮娅用木头搭建出墙的形状,接着拣出大块的石头,将它们平整的一面靠在墙的内侧。在烈日下,她连着干了几天,在河边铲沙子,用推车装回建筑工地,又在那儿将水泥和沙子混合在一起,用混合好的混凝土,将石头固定住。这是用混凝土和石头搭配出的粗糙产物,赖特先生称其为沙漠石匠术,但所得成果看上去极为漂亮,在混凝土中,透显出五颜六色的石头,到处都是裂纹和岩石的纹理。墙壁的高度约有一米,那厚度在白天可以将沙漠的热气拒之门外,而到了晚上,却又能将内部的热量保留在内。

伊妮娅建的这间小屋,第一眼看上去,似乎很简单,但事实上不尽如此,她在设计中加入了很多小花招,过了几个月,我才将它们全部领悟明白。稍稍猫下腰,就可以通过入口,进入门厅,然后跨下三级宽阔的台阶,绕上一番,来到另一个木石入口,可以把它视作通往主房间的大门。这个弯曲下沉的门厅,功效就像是气闸门,可以阻挡风沙和雨水的进入。她还在那儿搭了帆布,有点像是重叠的三角帆,增强了气闸门的功效。“主房间”只有三米宽,五米长,但看上去相当宽敞。有一个凸起的石桌,旁边围放了几把固定的长凳,营造出就餐和休息区。在屋子的北墙上,她设计了一个壁炉,还在边上安了不少壁龛和石椅。墙上甚至还有一个真正的石烟囱,但是烟囱完全没有碰到帆布或是木头屋顶。在石墙和帆布之间,在坐姿视平线的高度,她造了一扇百叶窗,从南至北,占满了一面墙壁。这面狭长的全景区,既可以用帆布盖住,也可以用百叶帘遮住,而且不用在外面动手。她在营地的垃圾堆里找到一些陈旧的纤维塑料杆,并用它们在屋子顶部将帆布塑造成圆滑的拱形,突立的尖顶、大教堂似的拱顶,以及折起来的古怪壁龛。

事实上,她还为自己造了间卧室。要到那里,须从主房间再跨下两级台阶,绕上一番,转个六十度。小房间建在一个坡度和缓的斜坡上,背靠一块巨石,也就是她的选址之地。在她这儿,没有水,也没有管道,营地的淋浴房和厕所间是共用的,位于一座附属建筑中,但伊妮娅在床边(她的床是一个用胶合板造的平台,上面有床垫和毯子),造了个漂亮的小石盆,还有一个浴缸,每周有好几次,她会在主厨房烧水,然后一桶一桶拎到小屋,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

每天,光线会从帆布屋顶照进来,日出时暖洋洋的,正午时晒进来,像是涂上了一层黄油,到晚上,就变成黄澄澄的了。此外,伊妮娅选址时,特意将它安在巨人柱、多刺的梨丛和石松仙人掌旁边,这样一来,每天每一个不同的时刻,就会有不一样的影子投在不同的帆布面上。这个地方非常舒服,非常惬意。而当我的小朋友不在时,便空荡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我说过,老建筑师死后,他的弟子和支持者开始焦急不安。或许,应该说“乱作一团”才对。伊妮娅消失的那三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听他们焦虑万分的唠叨,差不多有九十个人吧,之所以不是聚在一起,是因为赖特先生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聚着一大帮人,所以大伙是分拨在大餐厅吃饭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沙尘暴的猛烈程度有增无减,这群人也似乎越来越恐慌。造成他们歇斯底里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伊妮娅的消失。她是塔列森的关门弟子,事实上,也是岁数最小的,但大家都已经习惯向她求教,聆听她的话语。在一周之内,他们一下子失去了两样东西:贤师和向导。

第四天早上,沙尘暴平息了,伊妮娅回来了。当时刚刚拂晓,我在外面慢跑,碰巧看见她正在穿越沙漠,从麦克道尔山的方向回来。晨光映衬出她的轮廓,那是一个瘦削的身影,短发飘飘,身后是璀璨的华光。霎时间,我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是在海伯利安的光阴冢山谷中。

她看到了我,莞尔一笑。“嗨,布。” 她叫道。她是在和我开玩笑,这典故出自一本古老的书,她很小的时候看过。

“嗨,斯科特。”我喊道,以同一典故回应她。

我们在距离还有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有一股冲动,想要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叫她以后别再这样不辞而别了。但我没有那么做。清晨低悬的阳光为仙人掌、油木丛、鼠尾草拉出了长长的影子,我们黑黝黝的皮肤也浸在那黄澄澄的日光中。

“士兵们怎么样?”伊妮娅问。看得出来,这三天她一直在禁食,虽然她曾答应我不再这样做。她一直很瘦,但现在,她穿着薄薄的棉衬衫,瘦得连肋骨也几乎凸显了出来,嘴唇也干燥得开裂了。“他们有没有不安?”她说。

“他们吓得尿裤子,连硬砖头也拉出来了。”我说。几年来,在这个孩子身边,我一直不让自己使用地方军时说的那些话。但她现在已经十六岁了。而且,她有时候也会说一些下流话,甚至连我都听不懂。

伊妮娅笑了。灿烂的阳光照亮了她短发中的金发。“我猜,这对建筑师们很有用处。”

我揉揉脸颊,摸摸粗糙的胡茬。“说正经的,孩子。他们真的相当不安。”

伊妮娅点点头。“是啊。赖特先生走了,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往哪里去。”她朝团队营地瞄了一眼,因为被仙人掌和板刷树挡着,那地方只露出一点点不对称的石头和帆布。阳光照射而下,在一些无法看清的窗户和一座喷泉上闪耀着。“让大伙在音乐厅集合,咱们得好好谈一谈。”话一说完,伊妮娅便大步朝塔列森走去。

于是,我们在地球上的最后一日便开始了。


现在,我得中断片刻。我打开书写器,听着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想起了整个故事有一大段空白期。此时此刻,我只是想将在旧地上的四年流亡生涯从头至尾讲述一遍——关于塔列森团队的学徒和其他人的一切,关于老建筑师的一切,他的奇思怪想、小小的冷酷感,以及卓越的才华和天真烂漫的热情。我想要写下这四十八个当地月(每次想起都让我感到惊奇,这里的一个月竟然和霸主和圣神的标准月完全一致)中和伊妮娅的谈话,写下我对她惊人的见识和能力的慢慢了解。最后,我想叙述那四年中我经历的每一次远足——乘登陆飞船的环球旅程,在北美洲漫长的驾车冒险,在一些小岛上的短暂旅程,每个地方都聚着一群人,每一群人都有一个中心人物:一个赛伯人,人格模板取自人类历史上的各个伟人(在以色列和新巴勒斯坦的那群人围绕着的赛伯人,是拿撒勒的耶稣,拜访这群人的那次旅程很让人难忘)。但是,根本上来说,当我听着书写器,却发现本应是这些故事的地方,却被沉默替代,我也想起了当时漏掉它们的原因。

我前面说过,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在一个薛定谔猫箱中,沿着阿马加斯特星球的轨道上运行着,同时等待着两件事的发生:同位素粒子的放射,粒子探测器被激发。这两件事将同时完成,接着,安置在循环设备周围的势能场中的氰化物气体,就会被释放出来。死亡不会即刻到来,但也差不多了。前面我声明过,我会完完整整地将故事——我和伊妮娅的故事——从头到尾讲完,但我现在意识到,我做过编辑,极力试图在粒子衰变毒气涌来前,点到最重要的环节。

现在,我不会再口是心非了,不过,我得说,如果有时间,在地球上的四年的确值得好好讲述:团队共有九十个人,他们具有智慧人类所拥有的各种品质,高雅、复杂、偏执、有趣,他们的故事值得一听。同样,我探索地球的经历也值得大书特书,或许还能写成一部史诗,冒险时用的交通工具,既有登陆飞船,还有一辆一九四八年的“木疙瘩”旅行车,是老建筑师借给我的。

但我不是诗人,当年做猎人向导的日子里,我只能称得上是名纤夫,而现在,我的任务,是在伊妮娅长大成人,成为弥赛亚的路途上,跟在她的后面,不让自己误入歧途。的确,我会那么做。


老建筑师总是将团队所在的这个营地称为“沙漠营地”,不过大多数学徒称其为“塔列森”——在威尔士语中,意为“明亮的眉毛”。(赖特先生拥有威尔士血统。我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试图回想起圣神或是偏地世界中哪个地方叫威尔士,后来恍然大悟,那是宇宙飞行普及前的地球上的威尔士,老建筑师生于斯、死于斯的土地。)伊妮娅经常把这个地方叫作“西塔列森”,从字面上看,就算是像我这样脑袋瓜不灵活的人,也会觉得应该有个“东塔列森”。

三年前,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伊妮娅,她回答说,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早期,原来那个赖特先生在威斯康星的春绿村建造了第一个塔列森团队营地,所谓的威斯康星,是一个行政地理区域,它隶属于古老的北美洲国家——美利坚合众国。我向伊妮娅问起,这第一个塔列森是不是跟我们这个差不多,她回答说:“不。事实上,有好几个威斯康星塔列森,它们既是家,也是团队营地,大多数先后被火烧毁。正因如此,赖特先生在造我们这个营地的时候,建了好多池塘和喷泉,这么多水,是为了救火用。”

“第一个塔列森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建成的?”我问。

伊妮娅摇摇头。“他在一九三二年组建了第一个塔列森团队,”她说,“但他招收弟子,组成团队,主要是为了获取劳动力,既是为了建造出他的梦想,也是为了筹集粮食,当时正值大萧条。”

“什么是大萧条?”

“是纯资本主义国家的一个经济不景气的阶段。”伊妮娅说,“别忘了,当时的经济还没有全球化,需要依赖民间货币体系,一些叫作银行、黄金储备、实物货币价值的东西。硬币啦,纸币啦,本来不值钱的东西,被假定成具有一定的价值。一切都是某种两相情愿的幻觉,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幻觉变成了噩梦。”

“老天。”我感叹道。

“是啊。”伊妮娅说,“总之,在那之前,公元一九〇九年,已到中年的赖特先生遗弃了自己的妻子和六个孩子,和一个有夫之妇私奔去了欧洲。”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由得眨了眨眼。四年前我们遇到老建筑师时,他已经是个八十好几的老家伙,一想到他竟有绯闻,我就有点对不上号。我也在纳闷,这跟“东塔列森”有什么关系。

伊妮娅猜到了我在想什么。“当他和那个女人从欧洲回来后,”她说道,微笑地看着我全神贯注的表情,“就开始着手建造第一个塔列森,那是他在威斯康星的家,想要送给玛玛……”

“送给他妈妈?”我问道,有点糊涂。

“玛玛·博斯维克,”伊妮娅说,她为我一个字一个字念了遍,“钱妮夫人。就是那个女人。”

“哦。”

笑容不见了,她继续道:“这起绯闻,毁了他的建筑工作,他在美利坚合众国被烙上了污名。但他没有放弃建造塔列森,他坚持不懈,想要找到新的赞助者。他的第一任妻子凯瑟琳,不同意跟他离婚,新闻报纸——一种印在纸上、有规律分发的信息资料——成天登一些闲话,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我向伊妮娅问起这个关于“塔列森”的简单问题的时候,两人正在院子里散步。我回忆起,她讲到一半的时候,我们在喷泉边停留了片刻。我总是很惊讶,这孩子真好像无所不知一样。

“后来,一九一四年八月十五日,塔列森的一名工人发了疯,用一把斧子把玛玛·博斯维克砍死了,就连她的两个孩子——约翰和玛莎——也没放过,那人把他们的尸体埋了,在营地中放了一把火,接着又杀了赖特先生的四个朋友和学徒,最后吞酸自尽。将整个地方全部付之一炬。”

“我的天。”我小声说着,望了望餐厅,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老建筑师的赛伯体正在那儿,和他的几名老学徒一起用餐。

“他从不轻言放弃,”伊妮娅说,“几天后,八月十八日,赖特先生在塔列森的地界内,游览一个人工湖,结果脚下的堤坝破裂,他被卷进一条随着大雨暴涨的小河中。他排除万难,游出了洪流。几星期后,他开始了重建工作。”

就在此时,我觉得自己理解了她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事。“那我们为什么没在那个塔列森呢?”我问道。两人迈着步子,离开了沙漠庭院这个汩汩流淌的喷泉。

伊妮娅摇摇头:“问得好。但我怀疑,在这个重建的地球上,那个塔列森到底存不存在。不过,对赖特先生来说,那地方在他生命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一九五九年五月九日,他死在了这儿……死在了西塔列森附近,但是,后来他的遗体被运了回去,葬在了威斯康星塔列森。”

我停下脚步。想到老建筑师的死,我心里的不安重新开始躁动。一直以来,我们的流亡生涯都处于稳定的状态中,平静,日日更新,但现在,伊妮娅让我想起,其实每件事、每个人都会有结束的那一天。或者说,在圣神向人类提供了十字形和完全重生前,曾经都有那么一天。但我们这个团队的每个人——甚至被劫持的地球上的每个人——都还没有臣服于十字形。

这是三年前的一次谈话。如今,老建筑师的赛伯体已经身故,遗体被葬在沙漠中的一座小型陵墓中,场面不怎么和谐,接下来,我们即将面对没有重生的死亡的结果,面对事情的结束。


伊妮娅洗澡去了,洗好后会去洗衣房洗衣服,在这当口,我找到了贝提克,两人开始忙着把开会的消息传给众人。伊妮娅是我们中年纪最小的,却负责起了会议的召集和领导工作,对此,蓝皮肤的机器人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他和我一样,过去几年一直默默注视着她,看着她成为了团队的核心。

我小跑着,从田间奔到宿舍,又从宿舍奔到厨房,在通向来宾露台的台阶上方,立着一座奇特的塔楼,我在那儿摇了摇大钟。如果有学徒或工人没被通知到,听到钟声,会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在厨房间,有几个厨师和学徒已经摘掉了围裙,擦净了双手,将消息通知给他们后,我出了门,来到巨大的团队餐厅,有好些人正在喝咖啡,这间漂亮屋子北面有窗,可以看见麦克道尔山,有几个人见到我和伊妮娅从那边走回来,便知道有事情发生了。我把开会的消息通知给他们,接着朝赖特先生的私人小饭厅探了探,里面空无一人,于是我便向制图室跑去。这间屋子,或许可以说是营地最吸引人的,倾斜的帆布屋顶下,立着长排的制图桌和档案柜,透过两排偏移窗,清晨的阳光灌了进来。现在,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阳光洒在屋顶上,被烤晒的帆布发出一股宜人的味道,闻上去就会令人想起如浓郁黄油般的阳光。伊妮娅曾经告诉过我,赖特先生之所以来到西部,建造第二座塔列森,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喜欢野营的感觉,在阳光、帆布、岩石组成的世界中工作的感觉。

制图室里有十一二个学徒,都在一旁站着——自从老建筑师去世后,就再也接不到工程了。我告诉他们,伊妮娅要大家在音乐厅集合。在这日中时分,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命令九十多个大人集合到一起,对于此,没有人提出异议,没有人抱怨,没人发表一点看法。要是有什么的话,那就是听到伊妮娅回来并接过管理权的消息,这群学徒终于舒了口气。

离开制图室,我去了图书室,在这个地方,我曾度过很多愉快的时光。接着,我又看了看会议室,那儿只有地板上的四个面板亮着。两个地方都有人,我把开会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接着,我沿着沙石走道下的混凝土小路,一路小跑,在舞台剧院停下,向里面窥了一眼。老建筑师在世的时候,每逢周六晚上,会在里面放电影。一想起这个地方,我就高兴得想要笑,墙壁和屋顶是用厚厚的岩石搭成的,整个屋子长长的,缓缓而下,一条条胶合板制成的长凳摆放在里面,凳子上铺着红色的垫子,地板上铺着陈旧的红地毯,天花板上,来来回回拉着几百盏白色的圣诞灯。我和伊妮娅第一次来到营地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老建筑师要每名弟子、每家人家在周六“穿戴整齐地赴宴”——古老的无尾夜礼服,黑领结,都是只有在古老得发霉的历史全息像中才能看到的东西。女士们也得穿上古老的奇怪装束。有些人从光阴冢或者远距传输器来到旧地的时候,没有带这些衣物,赖特先生就会为他们提供正装。

我们来到这儿的第一个周六,伊妮娅出席时,穿着无尾夜礼服、衬衫,系着黑领结,而没有穿赖特先生给的那些。一开始,我看到老建筑师露出震惊的表情,心里想,他肯定会把我们轰出团队,让我们在沙漠中勉强维生。但是,那张年老色衰的皱脸上,慢慢露出一副笑容,没过多久,便开始开怀大笑。此后,他便不再对伊妮娅的穿衣风格指手画脚。

周六正式宴会过后,我们要么一群人在一起听音乐会,要么在舞台剧院里看电影——那种古老的胶卷电影,得用一个机器来放。感觉很像是在欣赏石器时代的山洞壁画。但我和伊妮娅非常喜欢他选的电影,二十世纪的古老平面电影,很多都是黑白片,出于某种理由,赖特先生在看电影的时候,很喜欢在屏幕上放映出“音轨”摇摆扭动的画面。事实上,我们在那儿看了一年之后,一名学徒才跟我们说,以前放映的时候,“音轨”是看不见的。

今日,舞台剧院空空荡荡的,圣诞灯全都暗着。我继续往前跑,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从一栋楼到另一栋楼,让学徒、工人、每家人都去集合起来,最后,我在喷泉边和贝提克碰头,两人一起来到音乐大厅,加入了众人的行列。

音乐厅非常大,有一个宽阔的舞台,还有六排软座椅,每排各有十六张椅子。墙壁由两种材质构成:一种是涂成切罗基红(老建筑师最喜欢的颜色)的红杉木,另一种是普通的厚沙岩。铺着红毯的舞台上没多少东西,只有一台大钢琴以及几棵盆栽。头顶拼成格状的木头和钢铁横梁上,按惯例覆盖着白帆布。伊妮娅曾经告诉过我,原来的赖特先生死后,帆布就被塑料取代,因为每隔几年,帆布就得替换一次,如果用塑料,就可以减少替换用的费用。但当这位赖特先生回来后,塑料又被撕掉,主制图室上的玻璃也一样被掀掉,重新覆盖上白帆布,这样一来,纯净无瑕的阳光又取得了统治地位。

我和贝提克站在音乐厅后面,喋喋不休的学徒和其他工人依次就座,有几名建筑工人站在过道上,还有几个站在后面,待在我和贝提克身边,似乎担心会把泥巴和尘土带到亮丽的地毯和家具上,把它们弄脏。伊妮娅掀开一侧的门帘,走了进来,跳上舞台。兀然间,台下的私语声全都停止了。

赖特先生建的这间音乐厅音效非常棒,伊妮娅并不需要大声说话就能让每一个人听见她的声音。她轻声说道:“多谢大家能聚在这里。我想,咱们得谈一谈。”

杰弗·彼得斯——一名年老的学徒,马上从第五排站起身。“伊妮娅,你不见了好几天,又到沙漠中去了。”

女孩站在舞台上,点点头。

“你和狮虎熊谈过话了?”

台下,没有人发出笑声。彼得斯极为严肃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九十名听众也同样严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我必须这么解释一下。

一切都得从头说起,两个世纪前,马丁·塞利纳斯写下了《诗篇》,讲述了海伯利安朝圣者、伯劳以及人类和技术内核之间的战争,故事解释了早期的赛伯空间网如何进化成了全球性的数据网。到了霸主时代,人工智能技术内核用秘密的远距传输和超光技术,将几百个数据网织成了一个秘密的星际信息媒介,称之为万方网。但是,据《诗篇》所说,伊妮娅的父亲,名叫约翰·济慈的赛伯人,在赛伯体死后,以数据人格的形式,来到了万方网的内核所在地,并发现天外有天,竟然还有一个更大的数据平面媒介,或许比我们的银河还要大,就连内核的人工智能也不敢探索,因为里面全是“狮虎熊”——这是名叫云门的人工智能的原话。我们只知道,这些神秘人,或是智能生物,或是神,就是一千年前在内核之前先一步劫持地球的幕后操纵者,还把它转移到了这儿。狮虎熊,是我们星球的邪灵守护者。团队中没人见过这些实体,没人跟他们说过话,没人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的存在。没人,除了伊妮娅。

“不,”站在舞台上的孩子说道,“我没有跟他们谈过话。”她低下头,似乎有点窘迫。她总是不太情愿讲这个话题。“但是,我想我听见了他们的话。”

“他们在跟你说?”杰弗·彼得斯说,音乐厅一片安静。

“不,”伊妮娅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听见了他们的话。就好像是透过宿舍的墙壁,偷听到了别人的谈话。”

台下发出几丝笑声。团队建筑的厚石墙中,宿舍区的是最薄的。

“好吧,”第一排的贝兹·金博说道,她是我们这儿的主厨,一个块头很大、通情达理的女人,“告诉我们,他们说了些什么。”

伊妮娅走到红毯舞台的边缘,望着一个个长者和同事。“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事,”她轻轻说,“印第安集市不会再提供粮食和物品了。它没了。”

听到这句话,整个音乐厅顿时炸开了锅,像是伊妮娅扔下了一颗炸弹。当嘈杂的说话声慢慢平息下来的时候,一个魁梧的建筑工人,名字叫胡桑,在吵闹声中喊道。“你说它没了,是什么意思?我们以后去哪儿换粮食?”

大家的恐慌不是毫无缘由的。二十世纪的时候,在赖特先生那个年代,他的团队沙漠营地坐落在一个叫凤凰城的城镇附近,约有五十公里的路程。在沙漠营地那会儿,和威斯康星塔列森所处的大萧条年代不太一样,在后者那个时候,学徒们一边帮赖特先生进行施工计划,一边在肥沃的土壤中种植庄稼,但是到了沙漠后,就没办法再种了。所以,他们得驾车到凤凰城,要么以物换物,要么使用硬币或纸币,来获取基本物资。一直以来,老建筑师都依赖赞助人的慷慨解囊,他们借钱给他,却从不要求偿还,众人也因此活过了一月又一月。

而现在,在我们这个重建的沙漠营地中,没有城镇。唯一的道路是两条砾石车辙,一路通向西部几百英里的空茫之地。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曾乘登陆飞船在那片区域上方飞过,还驾着老建筑师的地行车穿越过。不过离营地约三十公里远处,有个印第安集市,每周开一次市,在那儿,我们用手工制品交换粮食和基本物资。在我和伊妮娅来之前,这个集市就已经存在了好长时间;显然,大家伙都认为它会一直存在下去。

“你说它没了,是什么意思?”胡桑重复道,喊声略带嘶哑,“那些印第安人哪儿去了?难道他们也是赛伯人,就跟赖特先生一样?”

伊妮娅双手做了个姿势,这几年来,我已经熟悉了这个手势——一个表示不可言说的优雅动作,在我眼里,已经把它等同于禅宗的表述方式:“无”。在此处,意思就是“问题没有意义”。

“集市没了,因为我们不再需要它,”伊妮娅说,“那些印第安人是真实的——纳瓦霍、阿帕奇、霍皮、祖尼,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也要进行他们自己的实验。他们和我们交易,只是……协助我们而已。”

大家伙有点冒火了,但最后还是压住了火气。贝兹·金博站起身:“我们该怎么做,孩子?”

伊妮娅站在舞台边缘,似乎她才是那个翘首以盼的听众。“咱们这个团队到此结束,该解散了,”她说,“我们的这一部分生活必须结束了。”

后排有个年轻的学徒,正在大喊:“不,没有!赖特先生还会回来!别忘了,他是个赛伯人……一个创造出来的人!不管是谁创造了他,内核,还是狮虎熊,都可以再次送他回来……”

伊妮娅悲伤地摇摇头,但态度坚决:“不。赖特先生已经走了。团队结束了。没有印第安人为我们从远方带来粮食和物资,这个沙漠营地无法撑过一个月。我们必须走。”

台下一片安静,最后,有一个年轻的女性学徒打破了沉静,她名叫佩瑞特。“去哪儿,伊妮娅?”

也许,就是在此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为什么大家伙会对伊妮娅言听计从,会将自己全部交托给她,而她,在我眼中只是一个孩子。老建筑师还在的时候,他会讲讲座,在交流会上滔滔不绝,在制图室中侃侃而谈,带着大家伙去山上野餐,外出游泳,要求大家互相照顾,吃最好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伊妮娅的领导能力便不那么明显,而现在,它重新显露在众人眼前。

“对,”一排排座椅上,大家此起彼伏,中间有人喊道,“去哪儿,伊妮娅?”

我的朋友张开双手,这回换了另一个姿势,我也知道什么意思,这次不再是“问题没有意义”,而是“你必须自己回答”。伊妮娅大声说道:“有两个选择。你们每一个人,到这儿,要么是通过远距传输器,要么是通过光阴冢。所以,要返回,你们可以通过远距传输器,或是……”

“不!”

“怎么可能?”

“绝不……我宁愿死!”

“不!圣神会发现我们,杀了我们的!”

如雷的喊声立即爆发了,全都是发自肺腑的。那是恐惧的声音,音乐厅中顿时弥漫起一股恐慌的气味,以前,在海伯利安的沼泽地中,会有一些动物误中捕兽夹,腿被夹住,现在我在大厅中感受到的恐慌,就同那时一样。

伊妮娅举起一只手,喊叫声停止了。“如果你们不想通过远距传输器回圣神空间,也可以留在地球上,自己照顾自己。”

台下一阵嘀咕,在听到可以不返回后,有些人舒了口气。我明白他们的感受——对我来说,圣神也已经成了一个可怕的妖魔。想到要回到那种地方去,我每星期就至少有一次上气不接下气地从睡梦中惊醒。

“但如果你们留在这儿,”女孩在音乐厅的边缘坐了下来,她继续道,“你们就无家可归了。这个地球上还有其他很多群人,但每一群人都有各自的事业,有各自的实验。你们无法融入到他们的队伍中。”

台下有人在喊叫,在发问,想要获得一些谜题的答案,他们在这儿待了那么长时间,还是没有解开这些谜。但伊妮娅毫不理睬,继续说她的话:“如果你们留在这儿,你们就浪费了赖特先生教给你们的知识,浪费了你们在这儿学会的东西。地球不需要建筑师,不需要建筑工人。现在不需要。我们必须回去。”

杰弗·彼得斯又开口了,声音尖厉,但没有火气。“难道圣神需要建筑工人和建筑师?需要我们为他们建那该死的教堂?”

“是的。”伊妮娅说。

杰弗一只大拳重重地砸在身前的椅背上。“要是被他们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从哪儿来……他们肯定会把我们抓起来,甚至杀了我们!”

“没错。”伊妮娅说。

贝兹·金博问:“你也一同回去吗,孩子?”

“对。”伊妮娅一面说,一面跳下舞台。

现在,每个人都站了起来,都在冲身边的人嚷嚷。如今,团队的九十个人已经失去了依靠,杰弗·彼得斯为他们说出了心声,“我们能和你一起走吗,伊妮娅?”

女孩叹了口气。她的脸还是早上我看到她时那副模样,黑黝黝的,异常警觉,但也充满了倦意。“不。”伊妮娅回答道,“我觉得,离开这儿,就像是死亡或是出生,我们每个人,必须自行完成这件事。”她微微一笑,“或者,也可以几人一组。”

音乐厅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伊妮娅重新开口的时候,感觉像是一件乐器从管弦乐队停奏的地方重新演奏了起来。“劳尔第一个走,”她说,“今晚就走。然后,你们每一个人,会挨个找到属于你们的远距传送门。我会帮你们,等大家都完成后,我最后一个离开地球。但我肯定会走,几个星期内就会走。我们所有人必须走。”

大家在往前挤,虽然没人吭声,但都在朝留着短发的女孩身边移动。“但我们中,有人能够重逢。”伊妮娅说,“我能肯定,我们中有人一定会重逢。”

但我也听出了这句使人宽心的预言还有另一面:我们中有些人会死,他们不会再和别人相见。

“对了,”贝兹·金博的声音很低沉,她的一只大胳膊搭在伊妮娅的肩上,“厨房里还有些食物,够我们最后吃顿大餐的了。今天吃的这顿,会让你们在几年内都难以忘记!就像我妈妈一直说的,要是去旅行,一定不要空着肚子走。谁和我去厨房,给我打下手?”

这时候,大家伙开始散开,家人、朋友各自一小撮一小撮聚在一起,还有些不合群的单独站着,似乎一下子蒙了,我们开始从音乐厅鱼贯而出,大家一面走,一面还是在朝伊妮娅身边挤。当时,我真想抓住她,摇晃她,直到把她的智齿摇落为止,然后问她,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劳尔第一个走……今晚就走。”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把你抛在身后?你怎么觉得,你就一定能使唤我?但她离我太远了,边上还围着那么多人。我能做的,就是大步跟在人群后面,随着众人一起走向厨房和餐厅,我的脸、拳头、肌肉、走路的样子,无不写满了愤怒。

有一次,我看见伊妮娅回头望了一眼,身边一大堆人挤着她,她吃力地扭过头,眼神在向我乞求:容我解释。

我冷冷地回看着她,没有给她任何回答。


快到黄昏时,她终于到了我身边。我当时正在大车库中,那是赖特先生命令建造的,位于营地东部五百米外。这栋建筑的四侧都是进出口,垂着帆布帘,但有几根岩石柱,支撑着耐久的红杉木屋顶,这栋建筑的用途,是为了安置我们的登陆飞船。

我站在登陆飞船敞开的舱口中,帆布大门拉开着,朝外面一望,就看见伊妮娅正穿过沙漠,朝我这边走来。我已经一年多没戴过通信志手环了,现在又把它重新套在了手腕上。这东西储存着我们前一艘飞船的记忆,那艘船在几个世纪前属于领事,在我学习如何驾驶登陆飞船的时候,它曾是我的联络员、我的老师。不过,现在我已经用不着它了,通信志的记忆已经上传至这艘登陆飞船中,在操纵登陆飞船方面,我也已经驾轻就熟。但戴着它,让我感觉非常有安全感。当时,通信志也在对飞船进行系统检查,也许你会说,它是在和自己聊天。

伊妮娅站在折起的帆布门内,落日在她身后投出长长的影子,也将帆布染成了红色。“登陆飞船怎么样?”她问。

我看了看通信志的读数。“一切完好。”我咕哝道,没有朝她看。

“如果再飞一次,燃料和电力够用吗?”

我还是没有抬头,越过舱门拨弄着驾驶座扶手上的触摸板:“那要看它去哪儿了。”

伊妮娅走到登陆飞船的台阶上,抓住我的腿:“劳尔?”

这一次,我终于没法躲开她的目光了。

“别生气,”她说,“我们必须这么做。”

我挪开腿:“天杀的,别老是冲我和大家发号施令,跟我们说必须做什么事。你只是个孩子,也许,有些事情我们并不一定要做,也许,我该丢下你,一个人离开。”我走下扶梯,按一下通信志,台阶缩了回去,与船体合而为一。我走出车库,开始朝帐篷走去。太阳低挂在地平线上,那是一个极圆的红色球体。在落日的照耀下,主营地的那些岩石和帆布建筑看上去就像是着了火,那是老建筑师最害怕的事情。

“劳尔,等等!”伊妮娅在身后追赶,我稍稍往后瞥了一眼,发现她已经累得不行了。整个下午,她一直在和人见面、谈话、解释,安抚他们,拥抱他们。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团队就像是一窝情绪化的吸血鬼,伊妮娅是他们唯一的能量源泉。

“你说过,你会为我……”她说道。

“对,对。”我打断了她的话。我突然有种感觉,她是大人,而我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为了隐藏我的困惑,我又一次背过身去,望着落日的余晖。在那一小会儿的时间里,我们俩默默地站着,望着光线暗去,天色慢慢暗沉下来。早先我已经得出一个结论,和我从小就熟知的海伯利安的日落相比,地球的日落更加迟缓,也更加美丽,而在沙漠中观看日落,则更为动人。过去的四年间,我和这个孩子,一起观看过多少次日落呢?我和她,在沙漠中的璀璨繁星下,曾度过多少次懒散的夜晚,一边享用晚餐,一边交谈?这会不会是我俩最后一次一起观看日落?这个念头不由让我沮丧,让我怒火中烧起来。

“劳尔,”伊妮娅又开口道,我俩的影子已经并在了一起,夜风冷飕飕的,“能跟我来吗?”

我没有说“好”,但还是一路跟着她,走过岩石地,在黑暗中,避让着丝兰树和矮仙人掌的棘刺,最后回到了灯火通明的营地。发电机的燃料油还能用多久?我思索着。我知道答案——维护发电机,给它加油,那是我的职责之一。主油箱中的储备能维持六天,备用油箱中的——是用来应付紧急情况的,还没开启过——能维持十天。现在,印第安集市没了,也就不再有补给渠道。电灯、冷藏库、电力设施,还能维持三星期,然后……会怎样?黑暗,腐烂,终结,塔列森四年来无休无止的建造、拆毁、重建,这些活泼的喧闹声,都将画上句号。

我本以为,伊妮娅可能是要领我去餐厅,但我们路过那些明亮的窗户时,她却没有进去,餐桌旁坐着一群群人,认真谈着话,当我们走过时,他们抬起眼,只往伊妮娅身上看了看——恐慌四处弥漫,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隐形人。接着,我们朝赖特先生的私人制图室和办公室走去,但到门口时,却没有停下脚步。往前走,到了漂亮的小会议室,有一小群人正坐在那儿看最后一场电影——三星期后,电影放映机就会停止运转——我们也没在那儿停下来,甚至到主制图室的时候,也没拐弯走进去。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工场,在营地南面,离车道很远,由岩石和帆布制成。那是个很实用的外屋,用来操作吵闹的机器,使用有毒的化学品。到营地的头两年,我经常在这儿工作,但最近几个月不曾来过一回。

贝提克正等在门口。那张泰然自若的蓝色脸庞上,微微露出一抹笑意。那天,我们给伊妮娅惊喜,为她办生日会,机器人把生日蛋糕端上来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就如现在这般。

“怎么了?”我还是有点火大,看了看女孩疲惫的面庞,又望了望机器人自以为是的表情。

伊妮娅走进工场,打开灯。

小房间中央有张工作台,上面放着一条小船,长度不到两米。形状像是一粒两头尖尖的种子,整个船体,除了一个圆形的小座舱外,其他地方都用某种东西包裹着。座舱装有尼龙挡板,显然可以紧紧困住船员的腰身,一把双叶桨搁置在船边。我走向前,伸手抚摸着船体,外面那层包裹材料是用抛光玻璃纤维和内置铝带、铝配件制成的。团队中,只有一个人做得出这么细的手工活。我瞧了瞧贝提克,眼神中几乎带着责难。他点点头。

“这叫独木舟。”伊妮娅说,她也在抚摸光亮的船体。“来自旧地的设计。”

“我见过好多类似的船。”我说道,没有显出被这制作工艺打动的表情,“冰爪大熊的叛军用的小船,跟这东西差不多。”

伊妮娅仍旧轻抚着船体,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它身上,似乎我的话就是耳旁风一样。“是我叫贝提克为你做的,”她说,“他在这儿干了几星期了。”

“为我做的。”我蠢头蠢脑地说道。当我意识到眼前即将面临的事情后,肚子一阵抽痛。

伊妮娅走近了些,站在吊灯的正下方,灯光在她的眼睛和颊骨下方投下影子,让她看上去很成熟,不像是刚刚年满十六岁。“劳尔,我们的筏子没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个筏子。是那个曾载着我们穿越了众多星球的筏子,它最后在神林被割成了碎片,当时我们在那儿受到了伏击,差点就死在那里。它曾载我们在天龙星七号沿河而下,穿越希伯伦和库姆-利雅得的沙漠,横穿无限极海的汪洋大海。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个筏子。我也知道,这条小舟意味着什么。

“这么说,我得乘着它,沿原路返回?”我抬起手,似乎想要抚摸它,但却没有这么做。

“不是原路返回,”伊妮娅说,“而是沿特提斯河继续向下,穿越别的星球,穿越一个个星球,直到找到飞船为止。”

“飞船?”我重复道。在我们逃离圣神追捕的时候,领事的太空船受了重伤,我们把它留在了一个无名的星球上,让它藏在河底,进行自我修复。

我的小朋友点点头,疲惫的眼睛下有些影子,随着她的动作忽隐忽现。“劳尔,我们需要那艘船,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乘着这条小舟,沿着特提斯河顺流而下,直到找到那艘船,然后乘着它飞到另一个星球,我和贝提克会在那儿等你。”

“圣神空域中的星球吗?”我问道,那简单的句子,却隐含着莫大的危险,我的肚子又是一阵抽痛。

“是的。”

“为什么是我?”我问,朝贝提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当时,我冒出了一个想法,让我感到羞愧不已:机器人也能去,为什么要派一个人类……派你最好的朋友去?我垂下头,不敢正视他。

“这次旅途将会非常危险,”伊妮娅说,“劳尔,我相信你能办到。我相信,你能找到飞船,然后找到我们。”

我感觉自己的肩膀耸了下来。“好吧,”我说,“是不是要去送我们来这儿的远距传输器?”我们是从神林过来的,通过传送门后,到了一条小溪上,临近老建筑师的建筑杰作——流水别墅。那地方离我们这儿有三分之二个大陆远呢。

“不,”伊妮娅说,“那地方比较近。在密西西比河上。”

“好吧,”我又重复了这个词。我曾在密西西比河上飞过。那条河在我们东面,几乎有两百公里远,“什么时候出发?明天吗?”

伊妮娅摸摸我的手腕。“不,”她说,一脸疲态,但话音坚定,“就今晚。现在就走。”

我没有提出异议。我没有和她争论。我一句话没说,就抬起独木舟的船首,贝提克抬起船尾,伊妮娅则稳稳托住船腹,三人扛着这该死的东西,回到暗沉沉的沙漠黑夜中,回到登陆飞船上。 Rfo0B/tF/jfQ3OEYxvO47Ohlk83LsGJ00Gi40e2pV8m0G5b/1ffEYlttBdTajR5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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