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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让人

沈从文的墓地位于听涛山上,听说此处原本是一个地主家的后花园。

到得听涛山,从山道向右拾阶而上,不远处便能看见一块石碑,上写“沈从文墓地”5个遒劲大字。在不远处置有一块竖长的石碑,上面刻有画家黄永玉为表叔沈从文题写的碑文:“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墓地建在一块狭长的小草坪上,没有墓圈,没有坟冢,只有一块从山崖上掉下来的五彩石,周围生长着杂草绿竹,地面上是一片散落的鹅卵石。就这五彩石两侧不大的光面,一面刻着根据沈从文手迹略略放大的四句偈语:“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另一面刻着沈从文的妻妹张充和女士撰写的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这副挽联其实是一首“藏尾诗”,把句尾的四字连起来,就是“从文让人”。

是的,沈从文从来都是“让人”的,从来都是默默地承受着加诸他头上的一切不幸。从小学学历到大学讲台、从乡下放牛娃到文坛巨匠,一生沉浮,经历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上个世纪30、40年代,他是北方文坛的领袖,40年代末,因郭沫若“桃红色作家”的指斥而退出文坛,在那个无产阶级文学占主流的年代里,沈从文长期被尘封而不被世人理解。但他靠着“乡下人的倔”,依然笔耕不辍,成为中国纯文学的坚定捍卫者。

黄永玉手迹: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1988年,86岁的沈从文先生怀着“对人从不设防,无机心”的“婴儿状态”和心理,辗转走完了他的“知识分子总有机会获到苦难”的坎坷和多灾的一生。

直到沈先生辞世8天之后,国内最具权威的报刊才“外转内销”套发了沈从文病逝的消息。老友巴金先生沉痛致哀道:“没有一滴眼泪,悲痛都在我心里,我也在埋葬自己的一部分。那些充满信心的欢聚的日子,那些奋笔和辩论的日子都不会回来了。没有哭泣,没有呼唤,也没有噪音惊醒他,人们就这样平静地跟他告别,他就这样坦然地远去。”

沈从文墓地虽说没有古柏常青,但在修竹与林木的笼罩下,却是那样的深幽静谧,有清泉自石上流,有鸟语鸣啾,有山风呜咽,有游客驻足流连。这种静,恰好与一里地外凤凰的闹形成了对比。

在沈从文墓地的出口处,有一块看起来并不显眼的石板,上面是黄永玉亲笔题写的“从文兆和书信”。细细读来,无不为之动容:

60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经历了荒诞离奇,却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适、有愤慨,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所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个完人,但却是个稀有的善良人。对人无机心,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实质朴素。对万物充满感情。照我想,作为一个作家,只要有一本传世之作,就不枉此生了。他的佳作不止一本。越是从他的烂纸堆里翻到他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头无尾,有尾无头,就觉得斯人可贵。太晚了!为什么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发觉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谨以此书,奉献给热爱他的读者,并表明我的一点心迹!

看了此书,我久久地沉浸在一种震撼中,一种人格力量的震撼。有人说,这墓地完全符合沈从文生前的行为准则:自然,亲切,平实,低调。耳边飘来了先生如下的话语:“人生是一本永远翻看不完的大书,我只是翻看得太快,看到了许多不该看到的内容,我得好好地休息一会了。”于是这位一生都在歌颂自然生命的自然之子,又回到了自然的怀抱,永远与高崖为伴,聆听着沱江那美妙动人的水声。

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一个老人,眯着眼睛看我。老人满头白发,清瘦,矮个子,穿一身当地农民常穿的旧衣服,一双黄帆布的胶鞋。

他捡起两个游客扔下的矿泉水瓶,自言自语似的说:“你知道沈从文吗?你不知道,我讲给你听。”

老人告诉我,他是这里的守墓人,在这儿守墓已经10年了,政府每月给几百块钱的报酬。

他还告诉我,沈从文生前有遗言,他的墓地,不需收别人的钱,不管是谁。

我辞别老人,向山下走去,不远处,依稀听见老人在喃喃私语:“你知道沈从文吗?你不知道,我讲给你听。”他显然是老了。

据说,沈从文先生的骨灰分成了四份。一份撒入沱江,一份放在凤凰旧居,一份埋于听涛山上。还有一份,留放在了先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北京城。

当年张兆和站在虹桥上,目送儿孙们携带沈从文的骨灰和她积攒了四年的花瓣,乘舟顺沱江而下,骨灰撒处,沱江上开满了美丽的花,从水门口一直到南华山麓。

沱江用一汪碧波拥抱了一个至善若水的灵魂。船主、舵主、烟贩、女巫,这些民情风俗画,若连起来,则是美丽而完整的长轴画卷,沱江温柔的水将它结成一股浓浓的乡愁,绵绵无尽。

沈从文曾经说过:“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

的确如此。且不说14岁以前的沈从文是在故乡凤凰小城的一条沱江里泡大的,即便14岁以后到20岁离开湘西去北京“碰运气”以前,他也一直流浪于沅水上下游的各个大小码头。他最流连忘返的是那里的一条条湿漉漉的河街,最看不厌的是那些水上人的作息,最不能忘怀的是这些水上人相吵相骂相爱相谑的言行。

先生用水启蒙,面水思索,借水重塑人性,用水包容万物。“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的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水教我黏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做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于工作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载普通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我一切作品的背景,都少不了水。”这是沈从文关于水的一个集中诠释,作为一种精神化的东西,水这一物种已溶入他的血液。在沈从文看来,水是一种高贵的美,同时也是一种朴素的美,至纯至真。

水造就了沈从文,水赋予沈从文水的性格。水似乎最柔弱,其实最刚强。它既能随方就圆又能决堤溃防;既兼容并包又泾渭分明。它在温柔平静中隐伏着澎湃的热情。它能黏合住最卑微的人生,又能幻化出多彩的云霞。

带着虔诚,一路走来,从他的故居到他的墓地,仿佛走过了他一生的风景,仿佛走了一个多世纪一般遥远的路程。

从文如水,从文让人。 hhD/aPAD95m9ezLV8UuRjC7Uf8TxI2+z0zFP3owiU1eaFp7GjBRtDfKh7kIvhb9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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