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黄山,徽州大抵没有别的悬崖峭壁,反倒是由若干灵动的线条堆积起来的缠绵起伏。要是非要在这青山绿水之中找出些多情仙妖的传说,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徽州的山缥渺却不虚无,水柔和却不深邃。留给这个地方最多的,是高大的城墙上留下的一道道历史。
我们对那些青山怀抱中的徽州古村落存在着太多善意的误解,包括西递,包括宏村,总是把它想象成宁静的、古朴而纯粹的,不为外界的繁华与喧嚣所动,晴耕雨读的绝幽之地。当我们真正闯入这里时,很多人都会大失所望,继而对这里的热闹横加指责,说徽州的人世俗化了,商业化了,这一方灵秀的山水被铜臭味给熏染得变异了等等。
每每看到这些抱怨,我总是无奈地摇摇头。殊不知这些古徽州的村落都是辉煌一时徽商的遗存,那些高宅大院都是用商人的铜钱堆砌起来的。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这是当地人的一句俗语,徽州人家的男孩子十三四岁就被赶出家门去做工、经商,不混个光宗耀祖不能回来,其间吃的苦受的累又有何人能知晓。有头脑的学做生意赚了,飞黄腾达,衣锦还乡。修宗祠,建住宅,光宗耀祖,一家人以你为荣。失败的,流落街头,客死他乡,无人问津。
从那时起徽州商人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成功。以至于影响到中国明清两代商界五六百年。无徽不成镇,无徽不成商。盛极一时。
徽州男人硬是用一双脚,走出了几百年的基业。女人们习惯背依宅院,面向荷塘,盼着那个夜夜相梦的身影。
徽州山水虽妩媚,却远不及徽州的女人。徽州女人有一种别样的美。她们鹅蛋形的脸上有着一双凄清哀怨的眼睛,娇小的嘴角却逸有刚毅的唇线。她们古典的水蛇腰即使是裹在她们自己纺出的蓝花粗布里或是扎染的曳地长裙里,也一样可以看出那灵动和坚韧,那坚韧是视觉以外的美。
徽州女人的故事之悠长,是一辈子都说不尽的,她们生是为了这徽州而生,死也是为了这徽州而死。倾尽一生来演绎一幕幕如梦如幻的话剧,而她们的谢幕却丝毫不华丽,静得像一滩水,一滩徽州的水。
无意间听到徽州的一首民谣:“悔呀悔,悔不该嫁给出门郎,三年两头守空房,图什么高楼房,贪什么大厅堂,夜夜孤身睡空床。早知今这般苦,不如嫁给卖油郎,白天同桌,晚上同床。”
在宏村的一个铺子里,我看到一张由两个半圆石桌拼成的大圆石桌,铺主人说那叫“合欢桌”。徽商走之前家里给娶个媳妇,一辈子也见不着几回面。家家厅堂里都有一张合欢桌,从桌子的摆放可以看出男主人是否在家。男人离家,圆桌一分两半,东西面墙而立。男人回家,桌子合圆放在厅中间,因名“合欢”。
■ 在西递宏村,有很多这样的“合欢桌”,有木制的,也有石制的。“合欢桌”只有在男主人回家时才能拼放在一起。
也就在这个桌子旁,我第一次听到了一个关于徽州女人的故事:
婉容在15岁时坐上一顶花轿成了别人家的媳妇,那一张火红的盖头揭开了女人的一生,也埋葬了女人的一生。
丈夫是一个徽商,排行老五,所以刚嫁作他人妇的婉容被别人唤为“五嫂嫂”,新婚的日子总是甜蜜的,郎情妾意,如白糖里洒满了蜂蜜,甜腻而后味十足。少男少女的心思,也同天上的繁星一般清晰,只愿此生常相随。
然而好梦不长,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丈夫背起沉重的行囊与婉容挥手告别。细雾迷住了婉容的眼,远处的空气中也飘着淡淡的忧伤。天地间遥遥的雨线串起漓江的水,轻泛层层涟漪勾起婉容的满腹心事。她的泪水溢满惆怅,望着丈夫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烟波浩渺里。那是他们婚后的第七天。
丈夫走的第一天起,婉容就开始了细数归期。
丈夫在外面求名利,婉容一手操持这个家,洗衣,做饭,收拾茶园……一年一年,昔日如玉葱般的手指也渐渐磨出了老茧,只是不见丈夫回家的身影。每年,都会收到丈夫寄来的一份家书,说不久便回,不久便回,可每年,这个誓言都在重复。寂寞无助的日子里,婉容以刺绣为生,到每年年底,就将日常辛苦积攒下来的积蓄,换回一颗珠子,用以记岁。
皖南大地那随处可见的贞节牌坊上几处风中摇曳的茅草几度枯了又荣,新安江水流淌着太多徽州女人的泪水,不知多少次地潮涨潮落。
白天还好,婉容最怕的是黑暗的夜晚,黑暗得让人窒息。漫漫长夜最难熬,孤枕难眠,寂寞难耐。无奈中,抛洒出一把铜钱,吹灭油灯,俯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摸索起。复而又抛,如是三番。直到东方发白,雄鸡啼鸣。
日子在盼望,渴望,失望中度过一年又一年,五嫂嫂也熬成了五婆婆,仍不见丈夫回来。五嫂嫂已记不起丈夫的模样,只把心底的一丝牵挂当做爱情来点缀。等待已经不再是需要,而是煎熬。在五嫂嫂47岁时,终于含怨而死,那一刻,丈夫还是杳无音信。
后来丈夫还乡,婉容却早已不在了。打开妆匣,里面已积聚了二十几颗珠子。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一颗珠子一年泪啊,这里头凝结着多少相思和哀怨!
一世夫妻仅七天,这就是旧时的徽州女人。
一个天井,就是女人的全部,女人的一生。
她多想透过重重窗阁,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一条辫子,一副枷锁,沉沉噬尽了她的风华。
“从一而终,无怨无悔”,短短八个字,却要女人用一生来诠释。如果说徽商是个传奇,那么徽商背后的女人,便是那传奇中最美、最动人的一抹色彩。每一个徽商的成功史里,都有徽州女人那无穷无尽的等待,寂寞与哀伤。世间女子,也许沾上“徽州”二字,便注定了她们一生的等待和一世的寂寞吧。
徽州女人是在寂寞与等待中绽放的莲花,纵然时光飞逝,岁月无情,纵然夫郎的归期还是那样遥遥无期,她们依旧绽放,用全部的生命和爱去绽放,直至升华,成为世人眼里心里永恒的丰碑。
难怪有词写徽州女子:
窗外一轮明月,凄切。空自照秦楼。玉萧吹断碧云秋,愁么愁,愁么愁。
明月夜,佳人倚楼独吹萧,愁乎?
今天我有幸,能看到原汁原味的四幕黄梅戏《徽州女人》。《徽州女人》称得上是近年来黄梅戏的代表作品,韩再芬用那特殊的嗓音,唱出了一个闭塞古老的村落里,那位善良美丽的女子的那段哀婉动人的故事:
15岁的女人高高兴兴地坐着花轿,被抬进婆家,可丈夫却剪下辫子走了……10年过去了,女人一直盼着丈夫归来,丈夫杳无音信。善良厚道的公婆和村里长辈忙着为女人改嫁,可丈夫的电报回来了……
又是一个10年。女人觉得丈夫不可能回来了,哀叹自己的命运。她感到绝望,但又留恋人生。小叔子给女人送来养子,她有了新的期盼……转眼又过了15年。丈夫回来了,带回了在外面娶的妻……
一场戏,犹如一处山泉,清新流淌,连绵不断;又如云霾,厚重低沉,压迫人心。一个女人,就这样用同样一种守望的姿态,淡然度过了一生。
戏中从头至尾没有出现什么激烈的矛盾冲突,只是一个女人,在缓缓讲述一个遥远又近在咫尺的故事,将前生后世里的孤单长路漫不经心地拉出来。匆忙赶路的人们都停了下来,静静地聆听。
剧终,众人渐渐散去,我呆呆坐在那里,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喃喃细语:“现在的徽州女人,真幸福!”
“傻样!”男子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