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秋夜》中有一段话:“我家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我揣摩不透先生的心思,为什么要把两棵树分开来叙述?
在有“中国画里的乡村”之誉的宏村村口,我又见到了两棵树——不是枣树。
乡民告诉我,这两棵大树,一棵叫枫杨树,当地叫红杨树;另一棵叫银杏树,当地叫白果树。这两棵树的树冠形状像一把巨伞,把这村口数亩地笼罩在绿荫之中。
宏村因形似一头卧着的牛,所以也叫伏牛村。那巍峨苍翠的雷岗山岗当为牛首,这两株参天古木便是牛角,由东而西错落有致的民居群宛如庞大的牛躯。以村西北一溪凿圳绕屋过户,九曲十弯的水渠,聚村中天然泉水汇合蓄成一口半月形的池塘,形如牛肠和牛胃,便是大名鼎鼎的月沼。水渠最后注入村南的湖泊,南湖,又称牛肚。村民们又在绕村溪河上先后架起了四座桥梁,作为牛腿。
我去宏村的时候,恰逢村中高寿老翁辞世,一大群人排着长队,抬着寿棺绕着白果树转圈。最前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星星点点,落在老人的脸上,仿佛是一本智慧的书。他一边焚着香,一边念着经文,祈祷给死者永久的安息。
■ 电影《卧虎藏龙》中,李慕白就是从这座桥上牵马走过。
这个场面其实是一个仪式,一个灵魂升天的过程。
而那棵白果树,则是村里的风水树,能把死者的灵魂送到天堂。
转一圈,便能消除一番业障,脱离轮回的苦难。
那棵树上栖息的鸟,被他们认为是离天堂最近的神鸟,能指引人的灵魂到达天堂。所以他们从来不打鸟,相反在雪后鸟儿无处觅食的时候,还会给它们食物。
绕着树转一圈,这其实是人生走的最后一段路。
这是一个古老的仪式,严肃得像一则寓言。
站在这两棵参天的树下,我仿佛闻到了前世的魂魄之香。
快走,快走。南方小村多内秀,不入深处,见不到真正的风情。
入村前必经南湖,这个半月形的水塘,是过去商妇们浣衣、小聚、闲坐之所,其中不知埋藏了多少相思泪。踩上石板桥,感觉就来了——
电影《卧虎藏龙》中,李慕白一袭灰色长衫,牵马走过水塘间的小径,镖局的人喊着:“李爷来了!”破了戒,提前出关的李慕白前来探视俞秀莲,一来是托她送青冥剑到京城,一来是明心见志,期约退出江湖恩怨后终老一生。当李慕白牵马走过南湖上的石桥时,青衫、白马、宝剑在镜面般的南湖上映出了游子疲惫的身影。
我脚下的这座小桥不算高,也不算宽阔,只容许两三人并排而过,可是因一部电影的火爆一下子身价倍增。“杏花零落昼阴阴,画桥流水半篙深。”说的便是这座桥。
走过弯弯的小桥,稍不留神,就走进了一幅亦古亦今的立体画儿里。画儿里滴着水墨和颜料,感到了丝丝潮气。而桥上正立着一位妙龄少女,粉衫黑裤,明眸皓齿,一条浅色的帕子十分随意地系着乌溜溜的长发,撑开一把白色的小纸伞,似乎在娓娓诉说着什么,脚下的湖面也随着她的秀口而荡起一丝涟漪。
湖边零星有几个村妇,挥动着木槌,敲打着衣裳与青石,时而浣洗衣服,揉皱了一池的倒影;老人们点着炉子,或从屋里抬出竹编的簸箕,里面摊满了梅干菜、萝卜干等自制食物。他们见我走过,微笑点头,眼神如水般清澈。
在宏村,鲜有登高的机会,不听村民介绍,你绝不会知道整个村落的形状仿佛一头静卧的水牛。在宏村,没有一块门牌号、一辆轿车、一根电线杆,不靠村民带路,难免会遁入迷阵。
一路上随处可见写生的学生,有的已很有功力,手拿调色板对着南湖,不一会儿,画布上就初步呈现出了一幅赏心悦目的水粉画,浓的深邃,淡的清雅,线条曲折,浑然一体。
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惊呼:“‘雄远镖局’,俞秀莲的‘雄远镖局’!”镖局的主人俞秀莲虽为行走江湖的女侠,因迟迟未嫁,故镖局其实是她的闺房。
一走进去,却体会不到江湖儿女的那种快意恩仇,反而满是柔软的、温情脉脉暖意。原来,俞秀莲与玉娇龙大动干戈、拳脚相向的宽阔天井只是古时学生们晒太阳、读八股文章的露天教室。
如今,这里已成了古迹,即便还留着照壁上一整面的“朱子治家格言”,还留着有钱人捐钱修造的木雕,还留着题额和楹联,也不再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所在了。
《卧虎藏龙》最让人记忆深刻的,除了李慕白牵马过南湖的场景,还有李慕白与玉娇龙竹林间的那场追逐打斗,他们或侧走于挺拔的竹干上,或追逐于摇曳的竹林中,或站立于柔韧的竹尖上,两袭白衣在青青翠竹间翻飞打斗,与其说是武斗,倒不如说是“舞斗”。
来宏村之前,我事先做足了功课,经网上搜索,发现《卧虎藏龙》中的竹林所在地居然有三个版本:一是位于四川长宁、江安两县间的蜀南竹海;二是素有“中国竹乡”之美称的浙江安吉;三是距此只有五公里的木坑竹海。到底这木坑竹海是不是真的拍摄地呢?我无从探究,但嫩竹泻翠、碧浪掀天的竹海怎么说也是值得一看的,且去再说吧。
通往竹海的山路极其狭窄,又是建在山脊上,两旁都是山谷,车子一拐弯,车屁股都要悬空半截。这条路不长,但感觉好漫长,刺激又惊险。放眼四处,漫山竹海满目苍翠,仿佛一路穿过了时空的缝隙,来到了刀光剑影的江湖,耳边隐隐传来侠客的喊杀声。
南方的竹子不比北方这般硬朗挺阔,郁郁葱葱的林荫,秀出的是温婉的身影,一株株,密密相依,朝阳而斜,顺风而动,光影绰绰间,映出的是她笑容可掬的模样,沿着竹林小路,愈走愈幽深,愈走愈清凉,竟恍如隔世。
之所以称这里为木坑竹海,登上竹海最高处的堆青亭才恍然大悟,她的半山腰一直隐居着叫木坑的村落,翠竹深处,白云人家,从竹海这边望去,分明已经感受到对面的生息勃勃袅袅炊烟,如梦境一般,天上人间。
我至今仍不理解《卧虎藏龙》这部影片的主旨。是爱情,还是武侠?
不过李慕白和俞秀莲在堆青亭中的那段对白,却让我记忆犹新:
■ 隐藏在竹海深处的木坑村。
李慕白:我们能触摸的东西没有永远,师父一再地说,把手握紧,里面什么也没有,把手松开,你拥有的是一切。
俞秀莲:你刚才握着我的手,有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
李慕白:你的手冰凉凉的,那些练刀练出来的硬茧,每一次我看见都不敢触摸。秀莲,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里何尝不是?我诚心诚意地把青冥剑交出来,却带给我们更多的烦恼。
俞秀莲:压抑只会让感情更强烈。
李慕白:我也阻止不了我的欲望,我想跟你在一起——就像这样坐着,我反而能感觉到一种平静。
一群纯粹的尘世中人,一生都在寻求一种叫做“道”的东西,放下一切,求得解脱。那么谁能够真正地放下一切呢?放下的,绝不仅仅是痛苦悲伤,亦有欢乐。谁又能够泯灭所有的欲望,无欲无求呢?那样的话,才能真正摒弃烦恼。由心生,自然由心灭,所以天无情能长久,佛无情而慈悲。
《太平广记》里有一篇《杜子春》,是很有意思的文章。杜原是五陵侠少,家产荡尽而彻悟,遇一老人,教其学仙,对他说,无论遇到何事都不可出声。后来便是一连串黄粱梦一般的幻象,刀斫斧锯,火海油烹,杜终未发一言。忽然有一鬼,将他的幼子向地上扔去,惊痛之下,噫然作声,于是万象俱寂。仙翁叹惋道:“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忘矣,所未臻者爱而已。”从此不复出现。此人此语,可作李慕白写照。
解脱是痛快的,回归却是痛苦的。那种淡淡的忧伤,交汇成一曲离愁的音曲,在木坑竹海上空游荡。只是朦胧的天空中,却再也找不到那个高傲和寂寞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