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的第三个小妾死了,媒婆薛嫂儿上门提亲,说的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遗孀孟玉楼,“手里有一分好钱”,“又会弹了一手好月琴”。老西一听便上心,在薛嫂指点之下,一份厚礼拿下杨家姑妈。玉楼见了他人物俊朗,也是满心欢喜。杨家母舅张四极力阻挠,又在其成亲时公开拦阻,哪知杨姑妈出来嚷骂,薛嫂乘乱,领着西门庆家人和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妆奁、箱笼,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
本书前十回文字,多从《水浒传》拈选而来,经过作者一番加减,一番造作,形成新的叙事格局,形成一部新小说的第一单元。
此一回则不然,作者于那桩人们早已熟知的谋杀案中,忽然另起炉灶,摹画一个新的生活场景,引出几个新的市井人物。于是,那位好一通忙活的王婆子暂且退后,正与西门庆打热成一块的潘金莲也略歇一歇儿,又一个媒婆,将一位新女娘推向前场。
这位媒婆便是薛嫂儿。比起王婆,她显得更具有职业意识,将待嫁女娘吸引人的地方一桩桩儿说来:先是“手里有一分好钱”,吃定那破落户出身的老西必然心动;再说“就是个灯人儿”,让贪色的老西兴趣大增;最后又说到“弹了一手好月琴”,则令老西喜出望外,即刻就要相会。此时的薛嫂儿才隐约提及这件婚事的复杂性,隐约提及一众亲眷对其财产的觊觎,指引他去拜见杨姑娘。“求只求张良,拜只拜韩信”,妙哉信哉!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怎能想到千百年后自己的大名入于俗谚,且生发出如此细微精妙的市井寓意?
第七回 薛嫂儿说娶孟玉楼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待嫁女娘叫孟玉楼。诸位请留意,留意这位一心要嫁西门庆的孟玉楼。她是《金瓶梅》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女性。评者多称其为“乖人”,其实对玉楼又怎能以一个“乖”字概括!她的聪明颖悟差似金莲,而平和内敛则远过之;立身谨严端正略同于月娘,而通脱随和远过之;出手大方近乎瓶儿,而恬淡豁达远过之;至于那两位不上台盘的货色李娇儿和孙雪娥,更无法与之相比。她一开始应是爱那西门庆的,及至嫁入西门大院内,目睹生活中的种种污浊不堪,种种争风吃醋,她理性地后退一步,选择了逊让,选择了忍耐,以此来守卫自己的人格尊严和生存空间。
浊浪滔滔,肉欲横流,《金瓶梅》的时代应是一个缺少正义和良知的时代,西门大院中的女性则是一个在末世中载沉载浮的可悲群体。在这样的生活场景中,在无时不有的争风吃醋中,有潘金莲,也有孟玉楼;有潘与孟的表面上的亲近热络,也有孟玉楼的独立思考和洁身自好。孟玉楼可以说是西门庆众妻妾中唯一的明白人。因为明白,她尽量不与潘金莲形成利益上的对立;也因为明白,她谨慎地将自身置于矛盾的涡流之外。通读全书,我们便知道孟玉楼在西门大院中的存在,也颇为不易。
自此一回开始,孟玉楼登场了。在这场婚事中她看似被动,其实不然,守寡的日子便是她待嫁的日子,而先夫留下的家产、自身的美貌,都是她再嫁的资本。兰兄没写,我们却能想到薛嫂与她必也先有一场对话、一番计议,话题必是那西门庆。书中的人名和地名常是有寓意的。这位孟三姐芳名玉楼,固然与其头簪上镌刻的诗句相关,而与她的出生地应说更有关联,孟玉楼,梦上玉楼,生于臭水巷的女孩儿,又哪一个不这样巴高望上呢?
玉楼是西门庆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多有家资的富商遗孀。她的出场是对金莲杀夫阴森森故事的间离,也为后来的内帏不和、家庭纷争拉开序幕。此时的西门庆早已拥有了生药铺等,然孟玉楼的家产仍是一种强烈吸引,于是其对迎娶没有一点点儿犹豫,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玉楼娶来家里。至于那紫石街小楼上的潘金莲,一回中半句不提,怕是早被老西丢在脑后咧。
本回纯用市井笔墨,细细叙写了这桩婚姻引发的家产之争,写娶亲的潦草匆忙和争闹骂詈,借以活写了两位针锋相对的亲族代表——杨姑娘和张四舅是也。二人皆有一张快嘴,其拦阻和反拦阻、嚷闹和反嚷闹、骂与对骂,真如提梁泼秽、斜地滚瓜,兀的不痛快煞人也。不是有过一篇《快嘴李翠莲记》么?实则市井中快嘴利口之人最不稀缺。王婆岂不是快嘴?薛嫂儿岂不是快嘴?小猴儿郓哥岂不是快嘴?即如孟玉楼回应张四的劝阻,语速可能是和缓的,而句句以理反驳,呛截得老舅最后哑口无言。
市井有市井的规则和道理。几乎所有的快嘴都能讲出一套理儿,抓不住理儿,说不出道理,便是快得无端了。张四舅当然是有道理的,其不让玉楼嫁给西门庆还能算错?但其对外甥遗产的觊觎和操控意图,是他登场的根本原因,也是其软肋。杨姑娘正是从这里下手,狠揭猛批,又质疑其阻拦有下流念头,便占了上风。鲁迅先生称此书“描写世情,尽其情伪”,两人嚷骂得红头涨脸,表达的则无一不是虚情假意。而早有准备的西门庆要的就是这个,他带来的家人小厮、捣子闲汉,还有从守备府借来的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妆奁、箱笼,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这种场景,今日虽不多见,仍活泼泼存在于现实生活中。
孟玉楼是乖人,而乖人最懂得抓住机遇,最擅长捕捉幸福。至少在此时,孟玉楼认为嫁入西门大院是幸福的。
以孟玉楼形象的完整和精彩,以她在作品中的重要性,以作者塑造这一形象所倾注的爱意,为什么不将书名拟为“金玉瓶梅”呢?思来想去,大约还是因为小说的“情色”主题,作者要写“一个风情的故事”,比起那进入书名的三位,孟玉楼尽管也生得天然俏丽,也会弹月琴,然确确是少了一些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