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打酒去也,西门庆开始依计施为,刚一捏潘金莲小脚,那个便“笑将起来”、“搂将起来”,两人就在王婆屋里脱衣解带……以后两人日日到此私会,“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街坊无不知晓。有个卖梨的小猴儿名叫郓哥,寻来想赚几个小钱,却被王婆打了一头疙瘩包,一篮子雪梨散落街上。
古人所作小说戏曲,常用一些调侃笔墨,于叙事之中忽而宕开一笔,或指山说磨、绰影布桥,或夹枪带棒、嬉笑怒骂,假作真时真亦假,葫芦提罢大家提,不可尽信,更不可不假思索和咀嚼。
且说那正在挨光的西门庆,既不是傻子,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伙,瓷瓷实实一老资格混混儿是也。惯常在花街柳巷上晃荡,连妓女都娶到家中两个,岂有对挨光一些不知之理?难道还要像小学生那样句句叮嘱、事事凛遵?然则疏罅在此,阅读的妙趣亦在此。不是吗?我们看西门庆东踅西踅,如热锅蚂蚁一般乱转;看他上赶着买绸买棉,送银两,掏酒钱;看他衣着光鲜,话语甜甜,陪着小意儿,夸人时不忘自矜自吹;看他表面上平和,心中急煎煎,拂掉桌上筷子,去捏那女娘的小脚……哦,五百年前的一个男女私会的场景,似乎正穿越时空,活色生香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哪个时代没有男女私会?哪个时代的男女私会在开始时不是快活的?
读《金瓶梅》,当然也包括读其他古典名著,宜用两层阅读法。两人之苟合,表层看去是西门庆处处主动上赶,猴急猴急;深层审视则潘金莲也在挨光,一样猴急,甚至比西门大官人还急。“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谁说金莲不擅双睛传情呢?帘子下看觑了这么多时日,好不容易才用叉杆打中了一个,又是人物俊朗(书中明明写着),又是财大气粗,夫复何求!如今竟在隔壁茶馆意外相逢,能不心中狂喜!毋怪那汉子一捏小脚,这女娘便笑嘻嘻“搂将起来”——不是不想矜持,是早已把持不住咧。
第四回 淫妇背武大偷奸 郓哥不愤闹茶肆
阅读至此,才想到王婆子有点儿故弄玄虚。不独那五项基本条件(潘、驴、邓、小、闲)纯属胡扯狗油,只这“十条挨光计”似乎也无必要,至少有若干条夹带了私货:在王婆茶馆见一个面,何须一定要用做寿衣的名目?何必一定要花银两置办酒席?略加分析,也只有假装捡筷子去捏小脚有些意思,可正如各位看到的,原也不用这么费事耗神,只管“搂将起来”,抱向大床或别的什么地儿,也就是了。元杂剧中形容这类事儿的俗谚颇多,如“一箭便上垛”,用在此处更为恰切。
不管是一见钟情还是挨光,都是要有人帮衬辅助的,正面的形象叫作红娘,如王婆之流则称为牵头,或呼作马泊六。红娘的举动往往出于同情和义气,马泊六之辈则是无利不起早。况且,潘金莲在理论上还是良家妇女,大约这之前的西门庆还没有勾引过良家妇女,就算是付一点学费吧。
本书的写作特色,在于其大胆直露的性描写,亦在于其常常以色情小赋与诗词抒写性事。本回中二人挨光已毕,升格为偷情,增写王婆做牵头一节,发现武大在家,便称借瓢,也算擅机变也。接下来却有一篇“瓢赋”,写其迤逗春风、滉漾春水,写其生性之空疏、用途之不专,又处处语意双关,不离腰间脐下。加上紧随其后的两首“鸟诗”,分写男女私处,便入于市井烟火之中,紫雾红尘,莺莺燕燕,与那刀光剑影的《水浒传》渐行渐远了。
至于王婆子,还是《水浒》中那个既贪且狠的角色,吃的是独食儿,下的是绝户手,做的是一锤子买卖。表面上说的是帮西门大官人献计献策,实则借机将私欲私利搅和其中。不独这件事收费过高,附加条件太多,以后再不见西门庆照顾她的生意,且自己最终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那是后话,而眼下得罪了卖雪梨的小猴儿,却是一场即刻到来的小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