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开始于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写武松酒醉打了童枢密,在沧州柴进庄园躲了一年多,因思念哥哥武大归家,路过清河县景阳冈,打死为祸一方的老虎,被清河知县礼聘为巡捕都头。一日在街上与已迁居此处的武大相遇,搬来哥哥家,后因小嫂嫂潘金莲百般勾引,忍不住起身怒斥,离开独住,兄弟间也有了些生分。
本书第一回所叙,可分为前后两节。前一节看似扯闲篇儿,而闲闲论及一部大书之立意,万不可等闲视之;后一节以武松入笔,由景阳冈打虎渐次展开,而人物情节,多出于《水浒传》第二十三回。
若以当今著作权之标准论列,此一回真有点儿抄袭之嫌:引首小词《眼儿媚》出自宋人卓田,项羽、刘邦情事采自《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后面的武松打虎和兄弟相会更是大段由《水浒》拈来。可细细阅读,尤其是与《水浒传》两相对读,便会发现本书的改动无所不在,会发现作者的主体意识在增减和变易之间随处体现,会发现不独故事的发生地已由阳谷迁到清河,且武松或还算近似原书的武松,潘金莲却大不同于那一个潘金莲……兰陵笑笑生(以下称“兰兄”)诚大手笔也,于不动声色之际,已用不同的小说文字为素材,编捏出一个全新故事的开篇。
这是一个“风情故事”。
兰兄起笔即点明一部小说之主题:
第一回 景阳冈武松打虎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
诸位注意,其说的是“情色”,而非“色欲”或“肉欲”。古往今来,许多人(尤其是一些理论批评家)读《金瓶梅》,往往从色欲上着眼,满目淫事,心旌纷乱,以偏概全,以表蔽里,诚不解其中味也!此书借《水浒传》中武松一枝(即所谓“武十回”)引申发挥,解构重构,将一部英雄传奇,再生出一部深刻写实的社会家庭问题小说,若是仅仅去摹写性欲和淫纵,又焉能做到!
什么叫作“一体一用”?
即是说情与色密不可分,“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是说最纯真的毫无欲望的情和最无耻的毫无情感的欲,即使存在,也不是生活中的通例;是说钟情无罪,好色亦无罪,而那些赞美情、指斥色的论调,总觉得有一点点儿虚伪矫情;是说人类对色欲和情感,都应该有足够的畏惕和自制……
或也正因为如此,以明代市井人物为描写对象、以小县城红尘中人为主角的《金瓶梅词话》,偏又遥遥设墨,从楚霸王和汉高祖写起。不写其霸业皇图,只写其爱与欲,写其结境之悲怆凄惨。借用一阕【眼儿媚】,也借用了其千古慨叹——“豪杰都休”。
为什么又说“豪杰都休”?
从字面上解之,是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也,是说女性即祸水也。而开篇这短短两段故事,给我们的却是不一样的感受:虞姬的掣剑自刎,有一种血性男儿的决绝豪壮,也有着令西楚霸王感愧的深挚之爱;而戚夫人借专宠为儿子谋求大位,惨死于宫帏,是争风吃醋,为祸亦酷烈也。一句“英雄无策庇婵娟”,不独总括二事,且给古今中外的英雄美人故事,点染了无尽的悲情。
项羽和刘邦都是著名的历史人物,是叱咤风云的政治寡头,两人曾在推翻秦王朝的征战中合力杀敌,亦曾为争夺天下殊死拼搏,而后世更为津津乐道的,不是他们的辉煌事功,不是他们的家庭和正妻,而是其与一个女子的抵死缠绵,是比功业还要亮丽的一抹风情。
风情常常是撩乱人心的。风情属于风情中人,亦属于历史和文学,属于社会和人生。几乎所有的风情故事,都与世情相映照,也都有或多或少的悲情;而在兰兄则以悲情为底色,以许许多多、大大小小、一个接一个的风情故事,铺展开一幅全景式的明代社会画卷。我们将《金瓶梅》与《水浒传》作一点儿比照,则《水浒》主要叙事场景是江湖,《金瓶梅》改换为市井;前者是一部英雄演义,后者是一部世情小说。作为英雄演义的《水浒》自然少不了呼啸来去的绿林豪杰,其间颇有几位到得《金瓶梅》中,如宋江、王英,也大都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世间总有一些例外,武松就是一个例外。
本书中武二郎仍是那个铮铮男儿:景阳冈打虎一节,被咱兰兄备细写来,更觉神勇悍厉,八面威风;而兄弟相认一节,删去前书中武大一番啰嗦,也更符合其性格特征。武松由江湖进入官府,再进入市井,初与小嫂嫂共饮时不敢对视,不敢抬头,也显得有几分气短;然一旦金莲把话挑明,即疾言厉色,斩钉截铁,丝毫不留情面。张竹坡(以后称“竹兄”)曰:“《水浒》中此回文字,处处描金莲,却处处是武二,意在武二故也;《金瓶》内此回文字,处处写武二,却处处写金莲,意在金莲故也。”
解说甚妙,却只能是针对那自家改组的“第一奇书本”。词话本这里仍依《水浒》原色,仍是意在武二郎也。
明明一个“风情故事”,偏又先写一个不解风情的人,写一个面对灼人美色铁石心肠的汉子,写这汉子的小迷乱和大定力,这就是武松。开篇的【眼儿媚】题名《题苏小楼》,是卓田凭吊时所记,想武二郎是读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