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李瓶儿满心欢喜筹办婚嫁事宜,那边西门庆大祸临头——女儿西门大姐和女婿陈经济仓皇赶来,原来因北虏犯边,朝中弹劾权奸,连带而及党羽亲族,亲家陈洪侦知消息,匆忙让儿子带着箱笼财宝到清河避祸。老西嗅出危险气息,立刻将花园停工,派家人往东京打探,自己则紧闭大门,忧心忡忡。这边李瓶儿等又等不到,找也找不来,精神恍惚,饮食不进,卧病在床。为她看病的蒋太医乘虚而入,告她西门庆遭了官司及种种不端,叙话中处处讨好,竟也一下子俘获瓶儿之心,成了夫妻。
一路春风得意的西门庆,终于遇上了其人生的第一个坎儿。一般来说,这是个过不去的凶险大坎,或说是一扇噩运之门。
作为一个在江湖上滚打出来的浮浪子弟,老西硬是由破落户混成了西门大官人,经过的事儿,迈过的坎儿,做下的伤天害理勾当,可以说不胜枚举。谋杀武大郎不是坎儿么?费几两银子也就遮盖过去;武松打上酒楼岂不危急?找个替死鬼便化险为夷;东平府尹亲自发出提拿文书,找到亲家,再一路转托杨提督和蔡太师,也就糊涂一判,风平浪静。年纪轻轻的老西,也算见过大阵仗了。
可这一次非同以往。这次是他在朝廷的保护伞出了问题,便慌了手脚。试想,在基层的老西每每能遇难呈祥,都因在朝中有人撑着;而一旦这些大佬塌台,顺着线头捋下来,老西之流又何以遁形?譬如今天之反腐,动一个小贪往往极难,而抓住一个大老虎,连带便是一连串中贪小贪,是古今一例也。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
《金瓶梅》以北宋寓写大明,以宋朝的腐败沦亡预示明朝即将到来的丧乱和毁灭,以末世景物衬映那些可悲的末世生灵,衬映他们的小欢喜和小把戏,衬映他们斑驳芜杂的情感活动,而毫无节制的贪欲,则是这黑暗社会最显著的特征。
文学属于历史,属于其所产生的时代;历史也属于文学,历史的车轮常也依循和应验着文学所预言的轨迹。《金瓶梅》就是一个显例。它深刻揭示了明朝中晚期的社会矛盾,揭示了它的体制性腐朽和无可救药,揭示了其所呈现的整个社会的价值倾斜和道德沦丧,也精准地预演了明王朝沦亡的离乱景象。它是一部谶书,又是一部痛史,它以全部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为时代痛哭,为明朝设谶。
本回所写,又证明历史和社会是错综复杂的。从来末世多豪壮,有乱臣贼子,就会有仁人志士,就会有抗争和赴义。中晚明便出现了不少可歌可泣的诤臣和义士,如抬着棺材上书的海瑞,如杨继盛和沈炼,他们的壮举震惊了朝野,也给予权臣一定的震慑。小说中宇文虚中上疏弹劾权奸及其党羽,实则是明代的历史翻版,而这位宋朝的军前宣谕使,也被有意改换成明代才有的“兵科给事中”。小说写这次上疏带给朝中利益集团以很大打击,处于这一关系网末梢的西门庆,似乎也在劫难逃。一场抄检就要到来了!
瓜蔓抄,是对封建时代抄家的一种形象比喻,意谓辗转牵连,如瓜秧子之蔓延,比所谓株连九族还要扩大化。《明史》中这样的例子甚多,《景清传》写其欲行刺成祖被发现——
成祖怒,磔死,族之,籍其乡,转相攀染,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
封建社会哪朝哪代没有“瓜蔓抄”呢?谁说女儿女婿的几车箱笼细软不会引来杀身之祸呢?当月娘又在为财宝进门欢欣时,老西已敏锐地嗅到危险的气息。我们看到风暴来临前的西门庆,看他停工歇业、紧闭大门、蜷伏于家中,真有几分快慰和期待——恶有恶报,报应要来了么?
情随境转,这个时候的西门庆“忧上加忧,闷上添闷,如热地蚰蜒一般”,正常的性生活怕都没了,哪里还顾得上与李瓶儿的婚事。
此回妙处,又在写李瓶儿再嫁。
镇日招摇过市的西门庆一下子如人间蒸发,心心念念要嫁他的瓶儿失去了音信,思念加上焦虑,病倒在床,渐渐不支了。笔者一向认为李瓶儿是深爱西门庆的,是一众妻妾情妇中最爱西门庆的,然“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更何况二人还不是夫妻呢!李瓶儿活转过来,似乎也明白过来,她迅速作出抉择,设了一桌小宴,招赘了为之治好了病的蒋竹山,拿出银两为他开店,不久又给他购买了交通工具——一头毛驴儿。
市井上永远需要有人招摇,也永远会有人招摇,现在轮该这位蒋太医了。“一井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蒋太医骑着驴儿在街上往来摇摆,得意之余,也许心中正憧憬着晚些时候要换一匹马儿呢。
又抱琵琶上别船。新婚的瓶儿,似乎忘记了西门庆,唯一遗憾的是“许多东西丢在他家”,但也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