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娶了孟玉楼,燕尔新婚,早把潘金莲忘在脑后,一个多月未曾登门,害得她日日苦等,夜夜相思。得知老西再娶的消息,更是痛苦。还是王婆,在路上拦住醉眼矇眬的老西,拉来与金莲欢会。这边武松即将返回,先期差派一人回家报信,王婆得知后急告西门庆,三人计议为武大郎办过百日,便“抬娶妇人家去”。
一个“色”字,原可有难以计数之语词组合。且每一个组合,都可能是一篇大文章,可能内蕴着许许多多人生经历和感悟,可能写成像《金瓶梅》这样的一部大书。惟其组合不同,涵义也有差别,此色与彼色之间就有了龃龉和冲突,汇聚起来,也就成为西门大院的生活主旋律。
本书开篇所称“情色”,是一部小说之主题;而卷首“四贪词”中的“财色”,则是西门庆生命过程之主线。若再以此数回情节证之,则西门庆挂剌潘金莲,是以财求色;而上一回谋娶孟玉楼,便是财色兼收。毋怪一旦娶进家里,“燕尔新婚,如胶似漆”,不独把那潘六儿丢在一边,且三番五次找人来请,也有些不瞅不睬了。
此时便见出挨光与偷情的大不同。挨光阶段的西门庆,那一番踅来踅去,那份儿殷勤上赶,那些个甜言蜜语,真让潘金莲油然而生一种初恋的感觉;而一旦进入偷情,干柴烈火燃烧上一阵儿,渐渐便生懈怠,见出潦草和敷衍,便尔主次易位或曰归位。这时候女子若还要拿三捏四,难矣!
第八回 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能怪那西门庆吗?作为商人的老西,要打理自家的生药铺,要对付新娶的有财有色且孤旷已久的小妾,要应酬一县中大大小小的人物,还要为出嫁女儿筹措陪嫁……最钦佩兰兄此等地方的简洁笔墨,往往三句五句交代,若不动声色,便画出一种生活常态。书中写了西门庆的无数个偷情和偷欢,却也通过所有这些胡作非为,通过各种细节,写出其生活常态仍是经商,后来是做官兼经商。“潘、驴、邓、小、闲”的“闲”字,这厮本来是不具备的。
西门庆是从市井上打拼出来的,也是从市场上打拼出来的。试想,一个破落户子弟,一个“父母双亡,兄弟俱无”的毫无根基之人,能在县前开一间生药铺,人称西门大官人,该经过怎样的惨淡经营?该有过怎样的努力拼搏?此时的老西在生意上仍处于初创阶段,还会欠王婆的茶钱,会被张四讥为“里虚外实”,嫁女儿还要用玉楼的“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因此还要继续打拼。他当然不会忘记了潘金莲,若说忙得顾不上倒有几分是实,而真正的原因怕是已然失去了激情。
像这样的偷情,这样的相聚和分张,在西门庆必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他遇到的是潘金莲。
本回笔墨主要在潘金莲,一上来便写她的孤寂凄惶,写其“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写其求卜问卦,写其“每日价情思睡昏昏”,写其闻知西门庆再娶后的伤感与幽怨……似乎是要展示金莲的词曲才情,又像是凸显本书的词话文体,叙述中大量加入了韵文:用自家红绣鞋打相思卦,证以两支【山坡羊】;对玳安诉说心事,再用一支【山坡羊】;花笺上题写情词,选的是【寄生草】(本书中凡此类词儿,皆用【寄生草】,亦作者写作习惯之一端);至于独自弹弄琵琶,唱的则是【绵搭絮】。所有的曲儿,倾诉的都是一腔幽怨,尤其是那一连四支【绵搭絮】,曲集中原题为《思情》,经过兰兄一番改作,将潘金莲背夫偷情之事窜入曲词间,写来是那么真挚痛切,几乎令我们忘记这是一个多么歹恶的女人。再恶毒的女人也会有失落和痛苦,也会显得弱小和无助,也会被嫉恨噬咬,不是吗?
但这是兰兄造作的潘金莲,是永不言败、永不放弃的潘金莲,更是不计手段要达到目的的潘金莲。我们看她执拗地派人去找西门庆,看她花笺题曲诉相思,看她施展才智将情人儿再度套牢,真也不得不佩服。潘金莲是有一股硬气的,好不容易将老西寻来,却是忍不住一阵搅闹嚷骂,接下来还要摔帽子,抢头簪,撕扇子,先出尽心中委屈和怨气。老西挂剌的女人也多多,却没有第二人敢尔如此。
潘金莲又是有几分才情的,单是那一手“兰简题诗”,本书中也是独一份儿。而见到西门庆时拿出的那些上寿物事,以及镌刻着五言诗的并头莲瓣簪儿,整个儿就像那《西厢记》中的崔莺莺了。这是唱姐儿的看家本领,是在王招宣府中、张大户家里练就的基本功,破落户出身的西门庆,哪里见过这一套路数!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一节,大段引录了《水浒传》第四十五回潘巧云的故事,实则潘家这位巧云虽未能进入本书,那些个破事却也大多迻来潘家的金莲身上。跟随她而来的还有那帮花和尚。在古典文学作品中,似乎就没见过几个一心向佛的和尚,亦可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