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府后花园的一座竹舍之中,司马防正坐在几案旁静静地研习着那一局据说是周公与姜尚对弈的上古残棋。
“笃笃笃”,竹扉被人在外面轻轻敲了几响。
“何人?”司马防拈着棋子的右手在棋盘上空应声一定,转头缓缓向外问道。
“父亲大人,孩儿前来请安了。”司马懿的声音从竹扉外传来。
“哦……原来是懿儿哪!”司马防将棋子慢慢放回棋钵之中,整了整衣冠,在席位上敛容端坐,徐徐开口,“你且进来吧。”
司马懿在外边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轻轻推开竹扉,举步而入。
“懿儿,你的风痹之疾刚刚康复,似乎还是应当在床静养为佳。”司马防将左手所持的那卷棋谱放在了膝上,右掌缓缓捋着自己的须髯,目光沉沉地正视着司马懿,“若是没有什么打紧的事儿,你就不必这么拘礼请安了。”
司马懿在他面前六尺之处停下,垂手躬身答道:“父亲大人,我司马家多年来晨昏定省的孝悌之风,岂能因孩儿身有不适便可轻废?孩儿在此向父亲大人请安了。”
司马防听了,只得依他所言,于是神色一肃,身形一直,立刻端坐如钟,静静受了他这深深一礼。然后,他才开口发话道:“罢了。你且坐下罢——曹司空派特使送来的辟书,懿儿你已收下三日有余了,不知此番懿儿心中有何谋断?”
“这个……想必父亲大人早已为孩儿想出了极为周全的回应之策——孩儿恭听父亲大人明示。”司马懿坐在侧席急忙欠身而道。他是非常熟悉自己父亲的这些谈话方式的,父亲大人的这类提问并不需要他真的回答什么。这只是一种过渡,是为了把他自己胸中所藏的重要想法牵引出来。所以,面对父亲这样的提问,司马懿只需“恭听明示”。
果然,司马防侃侃然谈了起来:“此番曹司空之征辟,与先前情形大不相同了:他扫平朔北、基业磐固,俨然以周公自居,他给的这个面子,你是再也轻拂不得了!而且,他在征辟你之前就对他的特使明言:‘倘若此子依旧徘徊不应,即刻缚他入许都来见。’……唉,我儿素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志,如今时势相逼,只恐我儿身不由己矣!”
“不错。孩儿此番确实再无借口推辞曹司空的征辟了。”司马懿敛眉垂目缓缓而言,“而且……如今天时人事交应,孩儿也该应辟出山,前往许都为我司马家的宏图大业与大哥并肩打拼了。”
“唔……懿儿真是长大了成熟了!你这段话讲得真好啊!”司马防听了,双眉一扬,含笑注视了他片刻才款款颔首道,“不错,我司马家的宏图大业,终归是要靠你们兄弟八人同心同德、其利断金啊!”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屋角的一座书架旁,从上面取下了一方镌刻着白虎玄豹之精美纹饰的灿亮银匣来。
“铮”的一响,银匣缓缓开启:一尊晶莹剔透、青光内蕴的骏马钮四方形玉印赫然显露——玉印上殷王玉印四个篆字雄浑大气、飞扬灵动,似欲脱印而出跃然眼前。
“懿儿,这是我司马家当年裂土称王、开基建侯的信物啊!”司马防将那尊殷王玉印托在掌上,缓缓举在半空,让司马懿仰望端详着,“我司马家世世代代乃是殷国王族之后,出身清贵高华,门楣堂皇正大,才学冠绝天下,本是四海之望、社稷之尊——哪里像他们沛郡曹氏本系阉宦之后、门第卑贱,为了遮丑,还要拉上贤相曹参妄称祖先以作涂饰!”
司马懿端详着那方青光莹然的殷王玉印,胸中滔滔然涌起一股激昂澎湃的热流,只觉全身劲气充溢无比,直可俯仰天地、吞吐河山。
司马防的双眸之中亦渐渐射出一股狂热而灼亮的光芒来:“所以,懿儿哪,你一定要时时铭记我司马世家一脉相承、薪火相传的无上荣耀,在许都城中,你和你大哥一定要齐心合力、潜谋秘行、精耕细耘,为我司马世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独占鳌头’之大业圆满成功而开拓进取!”
“父亲大人的这番明示,孩儿一定铭记在胸、矢志不忘。”司马懿身形一低,埋首在席上深深拜伏了下去。
司马防这时才将殷王玉印缓缓放回了几案,凝望着司马懿缓缓讲道:“临行之前,为父有一些话须得正告于你。你在许都城中纵横捭阖之际,须当视曹孟德为平生第一强敌,千万不可怠忽相待。古人有云:‘昔之君臣相择相遇于天下扰攘之日,君未尝不欲其臣之才,臣未尝不欲其君之明。臣既才矣,而其君尝至于甚忌;君既明矣,而其臣也尝至于甚惮。何也?君非有恶于臣而忌之也,忌其权略之足以贰于我也;臣非有外于君而惮之也,惮其刚忍之足以不容于我也。此君臣忌惮之情所由生也。’而你与曹孟德之间,无论你如何恭服敬侍他,也免不了有忌惮之情潜滋暗生——非你不足以致曹孟德之忌,非曹孟德不足以致你之惮,这才是你周旋于许都朝廷,骋志于府署官场的最大障碍啊!对此,你一定要切记勿忘。”
司马懿没有料到父亲居然已将这一切情形看得如此透彻明晰。俗谚说:“姜还是老的辣。”父亲宦海沉浮这么多年,一眼就觑准了自己将来纵横官场的关节之所在。他垂下头去,深深叹道:“父亲大人教导得是,孩儿一定牢记不忘。”
“那么,你准备如何应对曹孟德将来的窥测与忌惮呢?”司马防目光炯炯地盯视着他,“你且讲给为父听一听……”
司马懿见父亲这番话问得十分切直,便也不再虚与回旋,当下直抒胸臆道:“这个……孩儿定会牢牢恪守《太白阴经》上一段铭言‘古之善用谋者,非信义不立,非阴阳不胜,非奇正不列,非诡谲不战。谋藏于心,事见于迹;心与迹同者败,心与迹异者胜。谋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心谋大,迹示小;心谋取,迹示与;惑其真,疑其诈。湛然若元阴之无相,渊然如沧海之不测。’孩儿依此铭言而遵行之,想那曹孟德纵有盖世枭雄之才、百般钳制之术,亦未必能奈我何……”
司马防听罢,微微点头,忽一皱眉,又徐徐说道:“懿儿哪,你采用谋略之术在朝廷中与曹操周旋,固然不失为一条可行之道。然而,如今曹操坐拥重兵,手握权柄,势压于人,你若单用权谋之术未必能与他相敌。万不得已时,你还须得打脱牙齿和血吞,坚守一个‘忍’字诀自立自强……”
“‘忍’字诀?”司马懿听着,不由得微微一怔。
“不错。‘忍’字诀!”司马防正视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右手一伸,又从那方光亮灿然的银匣之中取出一幅颜色颇旧的糯白绢帛来。
司马懿急忙向那绢帛上看去,只见它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忍”字。那一个个“忍”字殷红醒目,仿佛是用斑斑鲜血写成。
“这是先祖征西将军司马钧留下来的‘百忍血书’!”司马防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怆然,“他是用自己血的教训来告诫我司马家的子孙,每值喜嗔爱憎、进退屈伸、成败得失之紧要关头,一定要‘忍’字当头、沉毅自持、随机应变,万万不可为情所乱啊!”
关于先祖司马钧的故事,司马懿是十分熟悉的。司马钧沉勇善战,于安帝年间官拜征西将军,威名赫赫。那一年他奉命率军征讨西羌逆贼,途中他的副将仲光、杜恢等自恃其智,不听从他的调度指挥,贸然进攻羌贼,遇伏被困。司马钧一时赌气不愿发兵营救,致使杜恢与其部卒尽遭败殁。后来,司马钧亦被朝廷问罪入狱,悔恨自杀。临终前,他咬破手指给家人留下了这张“百忍血书”,以此警示后人。
见到这张字字殷红刺目的“百忍血书”,司马懿仿佛从那一个个方正遒劲的“忍”字中读出了先祖司马钧用鲜血凝成的一句句教诲与警诫,深深地长叹一声,伏在席上向父亲司马防叩首无言。
“古书有云:‘必有忍,其乃有济。’”司马防双目灼灼,炯炯有神地直视着他心中最钟爱的这个儿子,一字一句地肃然讲道,“忍者,乃人心至刚至劲之用,以自强卓立而执掌天下者也。忍可以观物情之变,忍可以挫奸邪之机,忍可以持刑赏之公,忍可以蓄德威之固。一个‘忍’字,足可令你以天下之至柔而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曹孟德纵是权倾天下、威盖四海,又能奈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