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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移祸荆州

“本相要下一道求贤令,发到各个州郡去!”曹操坐在丞相府正殿的议事堂正席之上,对侍坐在右下首席位处的杨修吩咐道,“杨君就在这里给本相起草这份手令的文稿吧!”

坐在杨修对面的司马懿和辛毗都不禁抬起头来瞧了杨修一眼。辛毗的目光在杨修脸上一扫,一丝妒意一显即隐;而司马懿却是静静地盯着杨修伏在案上握笔行文,神情若有所思。

只听得议事堂内,杨修笔落纸上,“刷刷”连声,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他已是挥毫写成了手令文稿,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

曹操接过文稿,细细阅看起来:

古人有言曰:“得鸟者,罗之一目。然张一目之罗,终不得鸟矣。鸟之所以能远飞者,六翮之力也。然无众毛之助,则飞不能远矣。”平乱治国安天下,非得众贤之力不足以济事。得贤人,乱无不平,国无不安,君无不荣;失贤人,乱无不生,国无不危,君无不辱。凡有忠恪诚孝、清廉方正、通经达礼之士,虽隐处岩穴、阖户养志,亦不得自弃于世,请速应本相此令,赴朝入仕,共匡帝室!

曹操低低地念了一遍,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忽又微微摇了摇头。

杨修、司马懿、辛毗见曹操这般举动,个个面面相觑,甚是惊疑。

终于,杨修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丞相大人,莫非属下文稿之中可有疏漏不当之处?还请丞相大人明示。”

“唔……你这道手令文稿言简意丰,笔意凝练,可谓文牍之菁华,本相欣赏得很哪!”曹操微笑着赞了几句,却又略一皱眉,认真地讲道:“可是,本相用人纳贤的准则一向是‘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虽有忠恪诚孝、清廉方正、通经达礼之士,却不能为本相折冲破敌、殄贼灭寇,用之又有何益?”

此语一出,杨修等人不禁都是吃了一惊。本朝官制之本在于以德治国,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非贤良方正之士而不得征辟任用,这已成了数百年不可改易之铁规。然而今日曹丞相开口便要否掉“以德取人”之法,换之“任人唯才”之术,实在是匪夷所思!

曹操见杨修一脸惊疑,知道他的思维一时还不能转过弯来,便又缓缓说道:“罢了,罢了,你们也不要去多想什么了。日后你们跟随在本相身边周旋多时,自会明白本相这‘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之要义的。这样吧,本相刚才已经给这道求贤令打好了腹稿,现在就念来给你们听一听——司马懿,你帮本相记录下来。”

说罢,他一捋长须,扬声宣道:“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有司明思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

他一念完,司马懿也正好提笔写完。写成之后,司马懿极为小心地把文稿呈给曹操过目审核。

曹操一瞧之下,不禁失声赞道:“呵!没想到仲达你的这一手书法倒是铁画银钩、遒劲秀逸!你这笔上的功夫,看起来比钟繇也差不了多少呐!”

司马懿微微有些脸红,谦虚地说道:“丞相大人过奖了。”他心道:钟繇的书法何足称道?我同窗好友胡昭的那书法才真是“方寸之间见丘壑,起折婉转蕴风雷”呐!

他略一沉吟,向曹操进言道:“丞相大人这篇手令实在是言近而旨远、切实而立本。不过,依属下之见,此篇手令通篇讲的都是一个‘士’字,其题目不如改为‘举士令’。”

“可。”曹操点了点头,放下了那篇《举士令》的文稿,又拿起了杨修所拟的那篇《求贤令》文稿,再细细地瞧了一番,低低地自语道:“哼!孔融堪称是忠恪诚孝、清廉方正、通经达礼之士的典范了。但他在担任北海郡太守时政纲紊乱、庶务尽弛,又济得何事?倘若当年袁绍之逆谋得逞,他只怕也唯有瞠目坐视、束手待毙了!”

正在这时,曹洪从议事堂门外跨了进来,向曹操抱拳禀道:“启禀丞相大人,江东孙权派来的朝贡特使鲁肃前来求见。”

“孙权特使?鲁肃?”曹操抚须沉吟片刻,开口道,“你且带他先行去见荀令君罢。”

“这……”曹洪有些犹豫地说道,“这个鲁肃刚才对属下说明过了,他已去皇宫内廷谒见过荀令君了,荀令君已让杨俊侍郎先行收下了他的朝贡礼品。他还说,正是荀令君提醒他前来拜会丞相大人的……”

“哦!他已见过荀令君了?”曹操有些奇怪。根据以往的情形,荀彧一般在接见过四方诸侯来使之后,都会写个接待条陈让手下的尚书郎带着来使来拜会自己,这一次,荀彧却让鲁肃径自一人前赴相府求见,倒是有些反常。他一时也不及多想,便随口答道:“也罢。你且下去传他进见。”

在曹操的心目中,那个坐拥江东数千里疆域的讨虏将军孙权其实一直是个有些神秘莫测的人物。

孙权的父亲是原长沙太守孙坚,曹操对此人倒不陌生。当年关东十八路诸侯会盟共讨董卓之时,只有他和曹操奋不顾身地冲上前线硬碰硬、实打实地发兵讨伐过董卓的西凉大军。而且孙坚极会用兵,连董卓的心腹大将华雄都被他一战而毙,逼得董太师不得不迁都退避。所以,曹操对孙坚的忠勇善战一向印象深刻。说起来孙坚素来自称兵圣孙武之后,却多次被士族之流视为笑谈,但在曹操看来,这位“莫须有”的兵圣后嗣确然颇有孙武布阵用军之风。

后来,孙坚在与刘表帐下大将黄祖交锋时身中暗箭而死,他的长子孙策继承了他的基业——这个把一代鸿儒名士王朗、华歆打得弃城而逃的“小霸王”,不仅仅继承了他父亲的僚属和部曲,更是继承了他父亲的骁勇与智谋,一度被许都朝廷的儒林士苑视为“项羽再世”。孙策虽然只活了二十七岁,却一举开创了父辈所难以企及的功业——数年之内囊括了江东六郡,疆域拓展数千里,锋芒直逼许都周边郡县。曹操在发出“此狮儿难与争锋也”的慨叹之后,密令郭嘉与陈登以最隐秘的手段终于让他“猝然”遇刺身亡,这才遏住了他咄咄逼人的西进之势。然后,孙策的弟弟孙权,一个年方二十七八岁的碧眼青年继承了孙策留给他的一切“遗产”:江东鱼米之乡与富庶之地,还有一大批忠心耿耿的幕僚与部将,比如张昭、孙邵、诸葛瑾、周瑜、程普、黄盖等。

孙策身亡之后,曹操就再也没顾得上怎么对付江东孙家了,转身投入了剿灭河北袁绍的大战之中。这一晃就是六七年过去了,孙权和他的江东势力仿佛隐没在自己的东边若虚若实。直到今年孙权干了两件大事,才让曹操倏地注意到了他一直潜藏着的惊人实力——

今年正月下旬,孙权不顾张昭等幕僚们的纷纷反对,以毅然决然的铁腕手段将自己的行营幕府从会稽郡迁到了鄱阳湖畔的柴桑城。当然,他对外宣传说服的“牌子”也打得甚为巧妙而又义正言顺——“剿灭黄祖,为父报仇”。

三月,孙权亲率大军,以猛将甘宁为先锋,攻打荆州治下的夏口城,临阵斩杀了孙家的仇人黄祖,直接突破了荆州的“东大门”,取得了一场令人瞩目的大胜。然而,在杀掉黄祖之后,孙权便立刻撤军退到长江南岸的营所自守,并未乘着这一胜之威而轻躁渡江西进。

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思考,让雄视一世的曹操也不禁耸然动容。

会稽郡是什么地方?是一个偏处长江下游中部的郡府,在那里驻扎行营幕府也许对掌控吴越之地有帮助,然而却对整个天下形胜要塞的大格局根本产生不了多大的冲击。但是,柴桑城就不一样了,它直接位于长江中游的枢要之地,东傍鄱阳湖,西靠荆州江夏郡,若是以它为据点,向北,可以遥撼许都;向西,可以逼取荆襄。孙权竟敢力排众议,迁都柴桑,占据这个长江要塞之地,显然蓄谋甚大——似在观时伺变而攻守自如。

果然,他一迁到柴桑之后,立刻便在西进之“攻”的方略上牛刀小试,竟一举斩除了久经沙场的悍将黄祖。这也罢了——孙权倘若仅仅是用兵之才过人,那也不过是他兄长孙策一般的江东“小霸王”之流的角色。对这一点,曹操倒不很忌惮,他曹操手下尚有张辽、徐晃、曹仁等大将可以压制他。

然而,令曹操格外震惊的是,孙权取得那般丰硕的战果之后,却不肯乘机渡江夺取夏口城,反而偃旗息鼓退守长江南岸——仿佛那场战役仅仅是为了除掉他的杀父仇人黄祖。

很显然,孙权这么做是有着非常之深的用意的。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江东一切动向的荀彧当时就提醒了曹操:孙权此举分明是为防备曹军将来南下征伐,做着政治与外交上的铺垫。

首先,黄祖一死,荆州的刘表和江东的孙氏之间所谓的“血海深仇”便消弭了一大半,未来孙刘两家倘若面对曹操这个来自北方的最大威胁联手对抗之时,他孙权也可以不必背上“不孝”的骂名了。与之相呼应的,斩杀黄祖而不夺取夏口,则是在向荆州刘氏示好,表明自己并没有夺取荆州的野心与企图。这样,他从某种程度上既可以降低刘表对他的敌意,又可以增强刘表对他的好感。在曹操即将拥军南下的局面下,这个政治信号是意味深长的,它意味着南方两个实力强大的地方诸侯有合流对抗许都朝廷的可能。而这样的可能性,是曹操最不愿意看到的,而又最不能忽视的。

不过,曹操也知道,如今刘表身患痼疾,两个儿子刘琦、刘琮又皆不成器,他手下的大将蔡瑁、张允与谋士韩嵩、蒯越、王粲等又在向自己暗送款曲——荆州上下只怕早已人心动荡,哪里还有余暇去谋划这种与江东孙氏“近交远攻”的联手大计?除非是刘备主政荆州还差不多……他或许还有这种器宇和胆量敢于做出这种非统揽大局而不能的非常之举。

那么,孙权日前又派出特使到许都来干什么呢?他莫不是也察觉到了荆州方面存在着的一些异动迹象,特来刺探自己的虚实、底细的?毕竟,韩嵩亲近许都朝廷的那些言行也实在太过露骨了些……或许孙权也在惴惴不安。倘若荆州猝然彻底投向了许都朝廷,臣服在了本相的脚下——这大概便是他生命中绝对不能承受之“噩梦”吧?

曹操就这么沉沉地思索着,以致曹洪带着那个孙权特使鲁肃在厅门口处恭候了许久也没有瞧见。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辛毗作为丞相府的副长史,自然是该提醒曹操回到现实中来的。他一连唤了数声。“丞相大人……丞相大人……曹将军他……”

“唔!”曹操终于听到了辛毗的呼唤,抬眼望了一下厅门口那里,立刻便收回了思绪,腰板一挺,坐得稳如磐石,语气也变得十分威严起来,“进来吧!”

曹洪这才站在门边往里一伸手,让孙权特使鲁肃自己进去。

曹操端坐榻席之上,冷冷地望着鲁肃。但见他年过三旬,玉面乌须,体貌魁奇,虽是一袭儒服装束,然而眉宇之际却自有一派明敏精悍之气溢然而出。这也是一个豪杰之士啊!曹操在心底暗暗赞叹一声,却并不开口发话。

“在下临淮寒士鲁肃,在此拜见丞相大人。”鲁肃望了一眼高坐堂上的曹操,一进门便伏身下拜,行过了大礼。

“免礼。”曹操慢声应了一句,待他立定之后,缓缓而问,“孙讨虏特遣鲁君入朝述职贡奉,想必此行目的已经达到——鲁君今日前来本府,又为何事呀?”

鲁肃深深一躬,俯下头去,恭然之极地言道:“在下谨奉孙将军之命,特来恭贺丞相大人登居钧位、秉国执政、威服天下、万众归心!”

曹操脸上不露丝毫声色:“本相升任钧位,不过是天子贤德所加、厚爱垂恩而已——本相自思何德何能何以堪之?孙讨虏又何贺之有?”

鲁肃仍是躬身不起,俯首继续而道:“丞相大人神武盖世、靖平中原,孙将军与在下等均是衷心恭贺,岂有他意?丞相大人十余年间,擒吕布于下邳,殄袁术于淮南,摧袁绍于官渡,破乌桓于白狼,扶汉室于将倾,拯百姓于水火,功德巍巍,四海景仰,实是当得起天下万民皆贺而丝毫无愧啊!”

杨修与司马懿在两旁听了,都是微微一惊:这鲁肃满篇文绉绉的歌功颂德之词便似流泉一般随手拈来——这般的“舌灿莲花”功夫倒是颇有几分了得!

果然,曹操铁板一般凝肃的面庞之上微微露出了一缕笑意:“本相多谢孙讨虏的美意了。”说着,他把眼色往辛毗那里一丢。辛毗立刻会意,便在一侧霍然问道:“鲁肃先生,孙讨虏既然亦知向丞相大人恭贺敬戴而不失礼,却为何不索性如征西将军马腾大人一般解散部曲、单骑入京归顺而至?”

辛毗这一句话问得又刁又狠——堂上在场诸人个个都屏住了呼吸且看鲁肃如何回应。

却见鲁肃静默了一会儿,终于仰起面来正视着曹操:“启禀丞相大人,孙讨虏之所以不能亲身入许都恭贺尽礼,实是备有一份薄礼敬奉给丞相大人——他已攻杀逆臣刘表之股肱大将黄祖,并陈兵于长江之畔,随时策应丞相大人拥旌南下……”

“哦?孙讨虏称刘荆州为逆臣?”曹操呵呵一笑,“可是这个‘逆臣’已经派了韩嵩前来朝贡示礼。”

“刘表早在七年之前已有郊天祀地的‘悖道之迹’,这如何不算逆臣?”鲁肃正色言道,“他此番前脚刚派遣韩嵩入京朝贡,后脚便命丞相大人的心腹大患刘备屯守樊城向北陈兵——可谓之‘首鼠两端、阳奉阴违’。”

曹操一听,面色微变,抚着自己胸前的须髯半晌没有答话。倘若刘表真是有心开始重用刘备了,那倒真有些麻烦。

司马懿在一旁的席位上看得分明:这鲁肃果然很有一套纵横游说之术,短短几句话间便已暗藏了“李代桃僵、移祸荆州”的极深阴谋——他这么说、这么做,完全是想将曹操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对荆州八郡的彻底攫取上来,而他们江东孙氏则大可避开曹军的第一波南下攻击“隔岸观火”。进,则可趁火打劫;退,则可坐收渔人之利。一念至此,司马懿不由得悚然一惊:江东孙氏竟有如此厉害的权谋与手腕,这才堪称曹操平生难遇的真正劲敌!唉……刘表手下有韩嵩、蔡瑁之流的贰臣,实为可悲可叹;而孙权帐中竟有鲁肃这等的能臣,实为可畏可惧!一时之间,对比之下,司马懿只觉这天下之大、人才济济,自己以前沾沾自喜的那一点儿谋略之术的造诣,实在也未必就能压服得了多少人去……还是师父管宁先生教诲得对啊:“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

“这个消息么,本相早已知道了。”曹操脸上已完全恢复了一片平静,只是淡淡地吩咐道,“辛毗——你且带这位鲁肃君下去,代本相好生酬待……”

他自然是不会听了两三句花言巧语,就相信孙权在长江之滨陈兵列营真的是为了策应自己南下征讨刘表,但是孙权既然向自己摆出了这样一副姿态,那也得要像唱戏过场一样“配合”着他,把这些表面功夫做足啊。 0iaHR6e62zSSftFb8Wuh+p3kYjowVBl3GkqDWZVTXgD2LDPMz8xm/RayGA/SoAX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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